陳紅旗
(海南大學 人文學院,海南 ???570228)
作為一個新興的政黨,與國民黨決裂之后的中國共產黨,將他們對一種新的社會自由、政治平等、人民民主的要求,開始明確奠基、建立在勞苦大眾乃至人類的普泛性訴求的現世基礎上。同樣是向前看,同樣是想象一個更美好的未來,中國共產黨的革命信仰是建立在此岸世界上的,與大多數人的利益是相契合的,這與宗教信眾寄天賜永恒的“天國”信仰于彼岸世界明顯不同,也與統治階級只關注自身及其所屬階層的利益相左。對于是否能解決絕大多數民眾被剝削、壓迫、奴役的問題,中國共產黨給出了一個肯定性的答案,而解決的路徑就是:無產階級革命和無產階級革命文化運動。無產階級革命文化在根本上,既是理想主義的,也是現實主義的。對于無產階級的集體需求來說,它反映了普遍的階級性,對于該集體中的個體的訴求來說,它們反映了普遍人性、精神追求,對于外在的政治高壓、思想禁錮、文化毒害、精神控制、軍事圍剿和制度束縛來說,它們反映著內在和集體的自由意志。在1927年以來“大革命”失敗和系列反革命政變給中國革命乃至整個社會帶來至暗時刻的時代,由于存有無產階級革命必將勝利和共產主義理想信念的支撐,上海共產黨人并未喪失追求理想的正確方向,他們不僅繼續(xù)踐行無產階級革命,重新在上海站穩(wěn)了腳跟,并在政治高壓、文藝統制和文化“圍剿”之中“殺出”重圍,將上海建成中國無產階級革命文化的大本營和文化戰(zhàn)線上的“戰(zhàn)略高地”。這其中蘊含著對共產黨人革命潛能的巧妙激發(fā)和個體的身心鍛鑄。
1927年11月9日至10日,為了貫徹執(zhí)行八七會議關于開展土地革命和武裝反抗國民黨的總方針,也是為了總結南昌起義的經驗和教訓,中國共產黨在上海召開中央臨時政治局擴大會議,通過了《中國現狀與共產黨的任務決議案》《最近組織問題的重要任務議決案》等。此次會議批評了陳獨秀的右傾機會主義錯誤,贊同1927年9月提出的“蘇維??谔枴?,號召革命者揭發(fā)國民黨欺騙、壓迫民眾的罪惡,堅持領導民眾推翻國民黨統治和建立工農民主專政的政權。會議還主張組織工農革命軍開展游擊戰(zhàn)爭,建立農村革命根據地。
這次會上也出現了“左”傾盲動主義的錯誤。瞿秋白在黨刊上發(fā)表《中國革命是什么樣的革命?》《武裝暴動的問題》《中國革命中的無產階級的新策略》等文章,在敵我力量懸殊和白色恐怖的背景下,要求繼續(xù)鼓動和組織工農武裝暴動。在大革命陷入低潮的情況下,瞿秋白受共產國際“左”傾錯誤的影響,仍然認為中國革命浪潮在“高漲”。瞿秋白認定解決問題的關鍵在于黨的有效組織,仿佛只要組織好工農武裝暴動就可以奪取政權。這種“左”傾盲動主義在1928年革命文學論爭中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的理論主張以及他們批判魯迅、茅盾的言行中有明顯呈現,在很多革命文學作品中也有所呈現,如茅盾的《蝕》三部曲、蔣光慈的《野祭》《菊芬》《最后的微笑》和陽翰笙的《地泉》等。無論是共產國際指揮下形成的“左”傾盲動主義,還是后來的李立三冒險主義、王明教條主義,都是因為沒有將馬克思主義理論與中國革命實際有機結合起來,無視歷史發(fā)展的循序漸進和螺旋形上升的規(guī)律,簡單寄望于通過武裝暴動一舉成功的“革命理路”,并依此制定了一個組織全國武裝暴動的“總策略”。這類不顧及雙方實力差距顯著的實際情況并武斷要求發(fā)動工農暴動的斗爭策略帶有盲目性,曾給現代中國的革命力量帶來損耗,但從革命文化的建構上來說,這種策略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凝聚革命陣營的共識和明確文化建構的路向。
還有,這些“左”傾盲動的武裝暴動證明了一點,那就是中國共產黨的革命文化觀并非僅僅是一種政治意識形態(tài),因為它依托實際的社會革命、階級革命和文化斗爭,具有非常具體的客觀內涵和文化意指,它不僅是對實然的政治高壓的應激反應,也是對應然的無產階級革命的本質的理性思索,更通過文藝創(chuàng)作等方式對過往的創(chuàng)傷記憶進行了感性描述和審美構形。優(yōu)秀的革命文藝作品通過把創(chuàng)傷、苦難、憂郁、迷茫、彷徨甚至虛無轉化為激蕩人心的革命力量,曾在讀者的心靈深處不斷激勵他們免于與國內外反動勢力輕易妥協,并為了美好生活、公平正義、自由民主而主動選擇融入無產階級的革命隊伍和革命浪潮。那一代作者與讀者之間有著非常生動和密切的聯系,革命文藝家不僅是讀者的良師益友,更是他們鼓起勇氣參加革命的精神導師,如蔣光慈的《少年漂泊者》之于陶鑄等人的革命引領就是最好的例證,這也體現了革命文化之于個體強大的吸引力和推動力??梢哉f,正是革命文化的熏陶和啟蒙,令勞苦大眾在偽善、欺騙、墮落的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生活的世界里,培植著一種真實的求自由民主、公平公正的渴望。大量的左翼文藝作品通過植入革命文化觀念或意蘊,把勞苦大眾的苦與痛、憂與恐、怒與仇、愁與怨、喜與哀提高到形而上層面;同時,通過宣傳、鼓動和組織的方式,使得勞苦大眾相互依存后凝結成一個強大的階級群體,并認同或掌握了一個真理:這個世界的變革通過小修小補已經無益于事,只有徹底推翻反動勢力的統治、專制制度和消除奴性的社會心理與文化慣例,才能產生或建構一個新的美好世界。以是觀之,上海共產黨人的文藝創(chuàng)作和文化活動,把那些左翼文藝作品的藝術形式、文化意蘊與日常生活、政治事件的距離拉得如此之近,以便讀者易于從這些藝術世界和活動領域中發(fā)現自己或他人的生存困境、悲劇命運和希望所在。顯然,這些左翼文藝作品和革命文化運動無法直接解除這些困境和悲劇的根源,但上海共產黨人可以通過他們的創(chuàng)作和活動來引導勞苦大眾去改變和超越它們。以是觀之,左翼文藝滋養(yǎng)著上海共產黨人推崇的革命文化,而這種革命文化也在推動著上海左翼文藝運動的發(fā)展、壯大和延展。
上海共產黨人在建構和推行革命文化觀念時,不僅關注著個體的悲慘命運及其對幸福生活的渴求,而且關注著集體層面的政治民主、言論自由、民族利益和國家富強等問題。但無產階級革命文化的產生根基在于現代社會激烈的階級對立和矛盾沖突,這使得它不得不以外在化、感性化和抗爭形式去達成這個要求。雖然身處20世紀30年代前后的經濟社會中,但對于底層民眾來說,通過自身努力和經濟競爭獲得幸福生活幾無可能,而他們對幸福、民主、自由、公正的要求本身,就已經被專制統治者和帝國主義視為“赤化”“造反”“暴動”“匪患”。如《子夜》(茅盾)、《大?!罚ê殪`菲)、《咆哮了的土地》(蔣光慈)、《水》(丁玲)、《到莫斯科去》(胡也頻)、《兩個女性》(華漢)、《雪朝》(劉一夢)、《村中的早晨》(戴平萬)、《炭礦夫》(龔冰廬)、《小豐》(戴平萬)等諸多小說,對此都有過生動的描寫。同理,《換上新的》(龔冰廬)、《假洋人》(白薇)、《父子兄弟》(墨沙)、《老王和他的同志們》(李健吾)、《古城的怒吼》(王震之)、《顧正紅之死》(田漢)、《五奎橋》《香稻米》《青龍?zhí)丁罚ê樯睿┑戎T多劇作,對于統治階級壓抑底層百姓正常訴求,乃至肆意污名化勞苦大眾的情形,也有精彩的演繹。對于統治階級來說,假如勞苦大眾極力追求塵世幸福、公平公正、獨立自主和自由民主,他們必定會反感乃至無法接受統治階層對這個社會中多數資源的占有、享用和巧取豪奪,他們會質疑和努力削弱維護統治階級的現行政權、專制制度及經濟秩序的權威性。
也就是說,對政治、經濟和制度乃至文化上的要求,已經構成了社會序列上的一個危險環(huán)級,因為對于勞苦大眾而言,它們意味著滿足需求、擺脫貧困和勞苦、消除剝削和壓迫、享受被教育權等,這些都會削弱統治階級的權威、財富和權力,但由此產生的矛盾被上海共產黨人充分認識和加以轉化,成為鼓動勞苦大眾參加革命來實現自我欲求滿足的強大動力。而且只有憑借高級的革命文化,它們才會被引導著形成一種普遍的集體的要求,要求對現實社會進行真正的制度革新、結構改造、文化變革,要求富裕的生活,要求自由、公平的權利,要求平等的勞動,要求簡樸的娛樂形式,要求健康的審美活動。這些要求,自“五四”以來就活躍在那些進步的革命隊伍和文化團體之中。當封建主義、資本主義愚弄勞苦大眾去虛幻的“來世”或“天國”尋求公平正義和靈魂安棲之地時,上海共產黨人則依據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嚴肅地關注著現世的幸福和公平正義,并為實現這種幸福和公平正義而努力、斗爭著,這正如《一只手》中的老普羅所預言的那樣:“新的世界里不容有我們這樣的殘廢人存在。新的世界里不容有我們這樣的比豬牢不如的茅屋存在。不能做工的人不應該有飯吃,一切的人都要住在和天國般的洋房里?!雹冫溈税海骸兑恢皇郑ɡm(xù))》,《創(chuàng)造月刊》第一卷第十期(1928年3月10日),第39頁。代表大地主大資產階級利益的統治者在某種程度上也相應承認人類幸福的應然性,然而國民黨當權派及其御用文人與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倡導者有著明顯不同,前者把喪失基于物質財富基礎上的幸福的根由歸結為無產階級的懶惰、愚笨、野蠻和無能,而后者基于無產階級具有強大的主體性潛能的事實,肯定了以工農為主體的無產階級對幸福、正義、自由、民主等追求的必然性和可能性。
1928 年以來,上海共產黨人通過音樂、美術、戲劇、文學、電影等宣傳和推廣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化,從人性的角度來看,也表現出一種為勞苦大眾乃至全世界被壓迫階級的解放而斗爭的歷史性要求。這種要求非常高尚,它不僅要妥善解決絕大多數人的勞動和生存問題,還要改善乃至給予絕大多數人以自由、民主、公正的權利,就時人而言,已經很難找到比這更高貴和更高尚的文化理念與社會理想。上海共產黨人通過革命運動和文化導引所要達成的現實目的,就是把勞苦大眾聚合成一個共同體或曰聯合體,在這個共同體中,每個人都有同樣的機會去發(fā)揮他的主體性潛能,每個人都會從黑暗社會和生存負累中被解救出來,而達成這一目標的前提是必須實現無產階級革命勝利和革命文化被普遍接受并成為時代的主流。
1929年6月,中國共產黨第六屆中央委員會在上海舉行了第二次全體會議,重新明確了當時中國的革命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性質的論斷,明確了“驅逐帝國主義,統一中國,實行土地革命,消滅封建勢力,推翻豪紳資產階級國民黨的政權,建立工農兵蘇維埃政權”的根本任務,強調中國共產黨要爭取群眾且必須堅決執(zhí)行以下政治任務,比如加強反帝斗爭,發(fā)動群眾斗爭來反抗國民黨統治,擴大反軍閥戰(zhàn)爭的斗爭,加緊領導、擴大并深入土地革命斗爭,加緊領導群眾的日常斗爭,加強工會運動,加強對農運的指導,領導游擊戰(zhàn)爭,擴大蘇維埃區(qū)域與建立紅軍,鞏固黨的組織和擴大黨的無產階級基礎,擴大黨在城市貧民尤其是學生中的影響,等等。由于意識到忽視宣傳工作給黨的工作帶來了極大的損失,所以這次全會對宣傳教育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加強黨的宣傳教育工作,擴大黨的政綱宣傳,特別是加強共產主義思想的傳播,加緊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教育,在斗爭中解釋黨的基礎理論與策略,并聯系一切鼓動口號與宣傳口號,以提高黨員政治水平,但同時反對黨內政治清談的惡劣傾向?!雹佟吨醒胪ǜ娴谒氖枴袊伯a黨第六屆第二次中央全體會議的決議與精神》(1929年7月9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6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311—313頁。這一“要求”背后的運思理路,是革命理想需要借助群眾力量才能得以實現,而群眾力量要轉化為革命力量須讓他們接受黨綱,為此必須加強共產主義、馬列主義思想的傳播和教育。這意味著革命者的文化教養(yǎng)對于革命理想的實現至關重要,如果群眾的教養(yǎng)提高了,他們就會去參加革命,乃至以革命理想的實現為主要奮斗目標。因此,革命文化的意指,既指向一個和平、自由、民主、平等的世界,也指向一個幸福、高尚、善良、美好的世界。革命文化歸根結底是一種精神:一種為正義和真理而戰(zhàn)的精神,一種為尊嚴和人權而戰(zhàn)的精神,一種追求內在美的精神,一種在靈魂觸動中為自己和他人吶喊、鳴不平的精神。
上海共產黨人對革命文化的建構,本質上是一種精神價值的建構。這種革命文化體現了革命者的精神和意志,也是革命精神在現實世界中革命者身上的表現和釋放。通過將文化活動與“革命/政治”結合起來,上海共產黨人開啟了一段由上海引領中國的通過文化變革引導社會變革的歷程。在這一歷程中,陳獨秀、瞿秋白、周恩來、郭沫若、茅盾、田漢、蔣光慈、丁玲、“左聯五烈士”、夏衍、田間、艾青、馮雪峰等上海共產黨人的詩與文,不僅傳遞著豐富的革命思想,還建構了寶貴的革命精神,這些思想和精神正是這種革命文化的核心要義。他們宛如“盜取圣火”的中國“普羅米修斯”,一者在為民請命、為民代言,一者在開創(chuàng)新世界,他們以崇高人格和犧牲精神彰顯了無產階級革命者靈魂的高貴。他們不但積極傳承中華民族固有的自強、奮進的文化精髓,還智慧地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并踐行在現代革命實際之中。
及至1930年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召開之后,在李立三冒險主義和王明教條主義的影響下,無產階級革命與現代中國文化的結合,乃指向一種中國革命高潮的臆想、狂熱情緒的釋放與引發(fā)世界革命高潮的“假象”。李立三和王明的觀點、主張、情緒表面上令人“振奮”,但由于他們對當時政治形勢的分析不夠準確,由于他們對共產國際決議不加辨析地接受和執(zhí)行,也由于他們沒有將革命文化與社會實踐有機結合在一起,所以構成了新的“左”傾冒險主義以及革命文化建構與社會實踐的脫節(jié)。
“九一八”事變之后,“左聯”不但積極組織盟員開展愛國救亡運動,還在自身的機關刊物《文學導報》上發(fā)表了《告國際無產階級及勞動民眾的文化組織書》。在該文中,“左聯”向世界各國的無產階級和勞動群眾宣告,向日本工人的文化組織、英美德法及世界各國工人的文化組織和革命的文化組織宣告,嚴厲譴責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滿洲的行為,認為“九一八”事變是“真正的全世界的崩潰(Catastrophe)的第一聲”,揭露了日本意圖把東三省、蒙古作為其殖民地和進攻蘇聯軍事基地的野心,批判了日本用“空前的大屠殺進攻中國的革命”的罪行和帝國主義列強之間的狼狽為奸:“他們妄想用空前巨大的冒險投機政策,來鎮(zhèn)壓住中國的蘇維埃革命,撲滅無產階級的祖國蘇聯,重新分配全世界的殖民地和弱小民族,維持住剝削我們全世界的無產階級的資本主義統治?!睘榇?,“左聯”號召世界各國的工人勞動者團結起來反抗帝國主義的侵略,提出的口號是:“反對對于中國民眾的屠殺和對于中國紅軍的進攻!反對進攻中國的革命!反對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戰(zhàn)爭,反對帝國主義進攻蘇聯的戰(zhàn)爭!”“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萬歲!”②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告國際無產階級及勞動民眾的文化組織書》,《文學導報》第1卷第5期(1931年9月28日),第2—5頁。上海共產黨人的這種反帝號召頗為有效,并與其他愛國團體的反日宣傳一起構建了上海濃郁的抗戰(zhàn)文化氛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暴行一發(fā)生,上海各類報紙和文學刊物立刻轉向刊登反對侵略、呼吁創(chuàng)作抗日的小說、詩歌、劇本;許多學校、團體抓緊排練演戲,宣傳反日救亡,抗戰(zhàn)文化氣氛濃郁一時。在文學、戲劇、電影、音樂等領域,先后涌現了‘救亡文學’、‘救亡戲劇’、‘救亡電影’、‘救亡歌曲’等以抗戰(zhàn)為主題的文化熱潮?!雹冽R衛(wèi)平、朱敏彥、何繼良:《抗戰(zhàn)時期的上海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8頁。1931年12月,“左聯”與“社聯”等54個群眾愛國團體成立了上海民眾反日救國聯合會(簡稱“民反”),并在共產黨人陳公愚、吳馳湘、楊尚昆、洪靈菲等的組織和引領下掀起上海文化界一輪又一輪反日、抗日熱潮,不到一個月,“民反”成員已由成立時的54個抗日團體增加到三百余個,由此可見革命文化與抗戰(zhàn)文化交融之后的快速發(fā)展勢頭。
在上海共產黨人的觀念中,基于無產階級革命者的主體性潛能、抗爭活動和共同的階級屬性,勞苦大眾可以結成一個利益共同體,并展現出強大的革命集體主義精神,這種精神可以通過目標導引、宣傳教育、文化引領、紀律規(guī)約等貫徹到個體的言行中,而正是它構成了無產階級革命的集體性。這種集體性的發(fā)現帶給人們以安全感和愉悅感,又由它產生了一些對政治、經濟、文化、制度的多重要求,這些要求預示了一個新的社會和世界的應然性,或者說,與這個新社會相伴生的是一個由階級解放、政治民主、權利平等、理性和感性辯證統一的人們所掌握的新世界。這些未來新世界主人翁的標志,在于個體自由、價值、權利、義務與集體自由、價值、權利、義務的和諧統一。因此,上?!案锩幕被蚋锩竦呢S富性,不僅與中國現代革命斗爭的豐富性緊密鏈接著,而且與世界范圍內“紅色的三十年代”的革命生活的豐富性緊密聯系在一起。從后人的視角來看,這些革命文化的精神要求更像是一種并未完全兌現的承諾,但它們所指向的政治變革、社會變革、經濟變革、制度變革和文化變革的觀念是真實有效的,對外部世界的影響是真實可見的。它們推動越來越多的勞苦大眾加入無產階級革命陣營,成為堅定的共產主義理想追求者和宣揚者,這對于“現存”社會、機制體制、價值體系的沖擊非常明顯。
值得深思的是,在一個價值本來由經濟法則決定的半殖民地半封建中國社會中,上海共產黨人居然憑借精神拓荒和文化事件就成功展現并令諸多民眾接受了這樣一些理想信念,諸如全社會、全人類、全世界終將實現自由、民主、平等、正義的高級“目標”和“目的”。在其筆下,剝削階級和統治階級的靈魂是丑陋的,他們的靈魂只為個體的貪婪欲望服務,他們的奢靡生活和精致皮囊背后包裹的是丑陋、虛無的靈魂,而追求人類解放的革命者和底層民眾也許衣衫襤褸卻有著健康和高貴的靈魂。靈魂的健康與高貴令上海共產黨人在面對民族國家危機時,超越了俗世的恐懼心理和死亡威脅,沒有選擇退縮,而是選擇迎難而上、視死如歸,在既存的專制體制下冒著生命危險去追求真理、民主、正義和解放,并主動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向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封建主義的反動勢力發(fā)起進攻。為無產階級乃至全人類的福祉去革命和犧牲,這種精神的飛揚足以替代物質的匱乏。比如葉紫就是一個典型例證。1930年葉紫先后加入中國共產黨和“左聯”。在上海生活的六年時間內,他住在貧民窟里,和母親、妻子及兩個小孩全家三代五口擠在一起生活。雖然他可以經常與魯迅、蕭軍、蕭紅、周揚、張?zhí)煲怼ⅠT雪峰、周立波、蔣牧良等左翼作家或共產黨人交往,但“饑餓”才是經常不請自來的“客人”?!霸绯棵卓纯胀?,中午尋柴想劫灰”和“為家為國血方熱,愁米愁柴志未灰”,這些都是葉紫在上海生活的真實寫照。由于全家靠他賣文為生,所以家里的生活極為清苦。盡管家徒四壁,甚至有時孩子餓得滿地打滾,但其精神生活豐富而高尚,不但真正踐行了“左聯”的文藝宗旨,更潛心創(chuàng)作了《豐收》《星》《電網外》《火》等小說精品,并以親歷者的視角書寫了“大革命”失敗的情狀,書寫了農村豐收成災的現實,表達了對農民、土地的熱愛和對地主、軍警的痛恨,批判了老一代農民不覺悟的奴性心理,歌贊了新一代農民的覺醒意識,傳遞了廣大農民只有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團結起來與反動勢力殊死搏斗才能取得階級解放和最后勝利的道理。
在上海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日子里,也許精神自由對葉紫的生活改善并無益處,卻顯示著他是一個更高的真理追求者,即使這個世界、黑暗社會和生存困境令他窮困潦倒,但堅強的生存意志和豐富的精神世界令他沒有淪為資本主義經濟的奴隸。他以紀念死去戰(zhàn)友的悲憤之情,懷著“還債者”的愧疚心理,書寫著“大革命”失敗后革命者及其家人被殘殺的慘痛,這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現在的生活,全然不能由我支配。我的精神上的債務太重了。我親歷了不知多少斗爭的場面,那是善與惡,真與偽,光明與黑暗,公理與強權的殊死的搏斗。凡是參加這些搏斗中的人,都時刻地在向我提出無聲的傾訴,‘勒逼’我為他們寫下些什么,然而我這枝拙筆??!我能為他們寫下些什么呢?!敦S收》算是初次的嘗試,我擔心別辜負那班為人間的真善、光明與正義而抗爭的人所流去的血!”①滿紅:《悼〈豐收〉的作者——葉紫》,葉雪芬編《葉紫研究資料》,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版,第201頁。葉紫的窮苦境地和痛苦掙扎,在那一代上海共產黨人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對于他們來說,最“怕”的并不是為革命和理想而犧牲,而是太過窮苦難以生活。反過來,即使這個世界曾經令這些理想主義者一無所有、貧困不堪,卻無法遮蔽他們?yōu)榱苏嫔泼馈⒐饷髋c正義而努力抗爭的生命風度和高尚品格。
資本主義社會和經濟不僅物化了勞動者,還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消解為物化關系。但上海共產黨人的革命精神和文化追求令這種物化關系被否定了,因為世界上確實有這樣一群共產黨人,他們可以不求回報地為遠在他鄉(xiāng)乃至他國的勞苦大眾爭取光明和公理,只因為他們屬于同一個階級,受著類似的苦痛、黑暗勢力的迫壓和法西斯強權者的霸凌。在實際的無產階級革命斗爭當中,理性、格局和勇氣至關重要,因為只有在避免軍事錯誤和保住有生力量的前提下,才有機會取得革命斗爭的勝利。但在精神世界和文化王國中情況明顯不同,在這里,斗爭意識和方法策略固然很重要,但高昂士氣、鼓舞民氣和堅守信念更為重要。比如,遵義會議結束了王明“左”傾冒險主義,挽救了中國共產黨和工農紅軍,是中國共產黨革命歷史進程中一個生死攸關的轉折點,接著在正確領導“一二·九”救亡運動、解決西安事變之后,中國共產黨成功組建了抗日民族統一戰(zhàn)線,推動了抗日救亡運動的全面爆發(fā)。隨著《八一宣言》和“停止內戰(zhàn)、一致抗日”口號被廣泛接受,尤其是在上海共產黨人的領導和發(fā)動下,上海社會各界的反日運動和文化運動蓬勃興起。1936年,上海各界救國聯合會和全國學生救國會相繼成立,不但出版了諸多進步書刊,更令中國共產黨的聯合抗日理念、統一戰(zhàn)線政策和鞏固和平、爭取民主、實現對日抗戰(zhàn)的方針被上海社會各界的進步人士廣為接受。
也是在這種統一戰(zhàn)線政策的引領下,抗日題材創(chuàng)作和批判國民黨“不抵抗主義”成為左翼文藝界尤其是上海共產黨人的首選。比如茅盾、蕭軍、田漢、李健吾、于伶、王震之、夏衍、艾青、馮雪峰、胡風、徐懋庸等都曾涉獵過這些題材,他們的作品強有力地批判了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行徑和國民黨的投降賣國政策。也是在這種背景下,“左聯”乃至整個“文委”與工人運動更加緊密地結合起來。1936年紗廠大罷工期間,“文委”派了一些人到工人夜校去當教員,“幫助他們編壁報,寫傳單,做宣傳工作”②夏衍:《懶尋舊夢錄(增補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240頁。。至此,革命文化中的核心要素明確轉向“抗日愛國”“保衛(wèi)國防”和“民族革命戰(zhàn)爭”。1937年街頭劇《放下你的鞭子》大獲成功,這與共產黨人巧妙設計的打破觀眾與演員界限的方式和精彩演出密切相關。1937 年10 個救亡演劇隊從上海出發(fā)奔赴全國各地,他們帶著三個街頭劇——“好一計鞭子”(《三江好》《最后一計》《放下你的鞭子》)——在抗戰(zhàn)的硝煙中穿行于中國大地上,令成千上萬的熱血青年情緒沸騰、高呼抗日口號,乃至積極參軍奔赴抗日戰(zhàn)場。在20世紀30年代,革命文化與抗日文化的有機融合,令上海共產黨人與民族國家命運以及廣大愛國群眾更加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中國共產黨不計前嫌地選擇與國民黨合作抗日,這一舉動可謂偉大。國民黨虐殺共產黨人的罪行與劣跡依然鮮活地保留在幸存者的記憶中,但為了民族國家利益,上海共產黨人強壓那種指向國民黨的復仇的感性沖動,并將這種沖動理性地控制、移情到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上來?!盎瘮碁橛选保@體現了革命文化一致對外時的肯定性和抗爭性。同時,針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而生成的抗爭意識、報仇雪恨的強烈訴求的集中釋放,與過往反帝反封建反資本主義的傾向相比,他們的政治取向在變得日益窄化或曰更加集中,而抗日情緒的充分釋放正是以增強對日寇罪惡的感知和不滿被日寇侵略的恥辱感為誘因與前提條件的。在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這一趨向不斷與日益強化的反日、抗日、仇日、恨日、罵日的社會情緒和文化氛圍相契合。因此,通過左翼的戲劇、電影、雜志、報紙、副刊乃至傳單的宣傳,推行革命文化教育和抗日救國教育,已成為上海共產黨人的一個重要任務。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無論是感性還是理性,一旦被納入抗日領域之后,他們都自覺地規(guī)約著自己去認同乃至踐行中國共產黨的抗日主張。
可以說,正是抓住了抗日救國、共御外侮的政治主線和站住“文化高地”,中國共產黨爭取了更多民眾的同情和認可,實現了革命文化與抗日精神的聯姻,這為其后來率領中國人民創(chuàng)建新中國奠定了牢固的政治基礎,并獲得了主流媒體的廣泛支持和社會輿論的充分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