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楊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1938年初,《七月》社就抗戰(zhàn)文藝的發(fā)展問題召開座談會,作家們在何為“戰(zhàn)時生活”以及如何把握“戰(zhàn)時生活”的問題上展開了爭論,其中,蕭紅的態(tài)度尤其值得注意。對于聶紺弩所謂無法“參加實際生活”導致文章沒有內容的苦惱,以及艾青所謂“作家和生活隔離了”的判斷,蕭紅并不認同:“我看,我們并沒有和生活隔離。譬如躲警報,這也就是戰(zhàn)時生活,不過我們抓不到罷了。即使我們上前線去,被日本兵打死了,如果抓不住,也就寫不出來。”并舉了一個具體的例子:“譬如我們房東的姨娘,聽見警報響就駭得打抖,擔心她的兒子,這不就是戰(zhàn)時生活的現象嗎?”[1]與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初期涌現的報告文學熱衷書寫的前線戰(zhàn)斗或戰(zhàn)地服務相比,蕭紅所舉的這個“現象”未免不夠“典型”:在動蕩紛亂的戰(zhàn)時生活中,蕭紅側重觀察與攫取的“生活形象”[2]不是上前線的兒子,而是留在后方的母親;不是戰(zhàn)斗的奮勇與熱情,而是躲警報時的憂慮、恐懼和顫抖;不是戲劇化的行動或言語,而是細微的情感經驗與身體反應。換言之,蕭紅并沒有在前線與后方、抗戰(zhàn)工作與日常生活之間做出價值等級上的區(qū)分,甚至更強調普通人在戰(zhàn)爭中日常而微觀的情感經驗所具有的意義。更重要的是,這一表述似乎也預告了蕭紅此后的小說寫作持續(xù)關注的一類人物形象及其戰(zhàn)時生活。
在蕭紅20世紀40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戰(zhàn)爭中的“留守者”形象構成了極具代表性的人物序列。在《汾河的圓月》《曠野的呼喊》《北中國》等一系列小說中,蕭紅并未選擇直接落墨于抗戰(zhàn)中的出走者或流亡者,而是調轉了視角,返身書寫那些留在家中或故土的留守者。隨著家庭中的壯年男性走上戰(zhàn)場,作為留守者的女性、老人、兒童陷入了失去家庭支柱與生活依靠的現實危機與情感創(chuàng)痛。在抗戰(zhàn)初期流行的情感書寫模式下,這類創(chuàng)傷性的情感經驗或是過快地通往了抗爭主體的覺醒敘事,或是被輕易挪用為情感動員的話語資源,而在大多數時候則是“不可見”的。與之相對,蕭紅的寫作則從女性經驗出發(fā),側重書寫戰(zhàn)時生活中的恐懼、厭惡、憂慮、困惑、羞恥、癲狂等一系列負面情感/否定性情感,尤其關注弱小的留守者、流亡者在戰(zhàn)爭中因難以命名或賦形而“不可見”的身心體驗與情感創(chuàng)傷。
1938年10月,蕭紅以“朦朧的期待”為題,敘寫了武漢某官員家中的年輕女傭李媽與即將上前線的愛人金立之在戰(zhàn)前的離別故事。小說將女主人公的“憂郁”情緒貫穿在日常生活瑣瑣碎碎又無處不在的細節(jié)之中,透過一種恍惚莫名的限知視角,將李媽對時局的懵懂、對愛人的不舍、對前線生活的擔憂以及對勝利后的團圓和家庭生活的憧憬呈現為細膩、曲折的心理過程。在李媽這樣的小人物身上,蕭紅并沒有虛構一個家國意識逐漸醒覺的時刻,而是從他們自身的生活所求與情感欲望中生長出自然、樸素的勝利渴望,卻顯影出抗戰(zhàn)勝利信念背后的家國關系與倫理內核。值得注意的是,在蕭紅筆下,作為小說敘事的中心人物,如李媽這樣留在后方的人們顯然得到了更細致的聚焦,相比之下,金立之這樣奔赴前線的出走者的面目則大多比較模糊。事實上,如果從抗戰(zhàn)中的處境與選擇的角度對蕭紅此后的短篇小說中的人物略加梳理,很容易發(fā)現以下三類形象序列:一類是像《北中國》中的耿大少爺、《曠野的呼喊》中陳公公的兒子這樣主動參與革命和抗戰(zhàn)的“出走者”,小說往往著墨不多且很少正面呈現;一類是《梧桐》中的張家老太太、《逃難》中的教員何南生、《黃河》中的船夫閻胡子這樣在戰(zhàn)爭中輾轉逃難的“流亡者”,小說大多矚目于他們時刻由戰(zhàn)局牽動的心理戲劇;另一類則是《汾河的圓月》中小玉的祖母、《花狗》中的李寡母、《北中國》中的耿大先生、《曠野的呼喊》中的陳公公與陳姑媽這類困守在后方生活或鄉(xiāng)土世界里的被動的“留守者”。隨著戰(zhàn)局的變化以及蕭紅自身流亡之途的艱難展開,小說對留守者情感世界的呈現也逐漸從“朦朧的期待”轉向了更多難以言說的、無法被抗戰(zhàn)信念所覆蓋的情感經驗。在這些小說中,蕭紅幾乎是以最大的耐心與極細致的鋪陳進入留守者失去親人后的日常生活與心理世界的角角落落,對他們在戰(zhàn)爭中遭受的巨大創(chuàng)傷報以深切的同情。
在《汾河的圓月》《花狗》《曠野的呼喊》《北中國》等小說中,家中的壯年男性或在戰(zhàn)場上死去或是音訊全無,留守家中的女性、老人、孩子皆因此陷入生活與情感的巨大危機。《汾河的圓月》中小玉的祖母因兒子的戰(zhàn)死、兒媳的改嫁而發(fā)了瘋,整夜睡在汾河邊上,追問兒子何時歸來;《花狗》中的李寡母為祈愿兒子從戰(zhàn)場上平安歸來日日到佛堂上香,隨著前線戰(zhàn)況日漸嚴峻而逐漸陷入瘋魔,甚至自己曾經最疼愛的大花狗也被冷落致死;《曠野的呼喊》中,兒子的失蹤給陳公公與陳姑媽的生活投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最終在噩耗傳來的夜里陳公公發(fā)瘋似的倒在大風里;《北中國》中耿大少爺的出走直接導致了耿家的敗亡,“一切的光輝生氣隨著大少爺的出走失去了”[3](P64),耿大先生在得知兒子的死訊后徹底墮入瘋狂乃至幽閉自戕。在刻畫這些留守者的戰(zhàn)時生活時,蕭紅側重書寫的情感經驗是一系列逐漸病態(tài)化的負面情感:恐懼、惶惑、憂慮、憤怒、焦躁、高度的精神緊張,尤其是精神支柱徹底崩塌之后的失智與癲狂,以及由此產生的失語、重復、恍惚、夢境、幻覺、偏執(zhí)、孤僻、淡漠、譫妄等身體反應與精神癥狀。然而,正如凱西·卡魯斯(Cathy Caruth)指出的那樣,這類創(chuàng)傷性的情感經驗往往是一種壓倒性的、無法控制的“不被承認的經驗”(unclaimed experience)[4](P11):不僅主人公自身難以將其整合進意識結構當中,用邏輯性的語言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也因其幽深、晦暗、延宕、混亂、碎片化而難以得到他人的理解,因此在語言與象征領域也很難被符號化或觀念化。而在文學再現的意義上,何種創(chuàng)傷值得或應當被言說,以及如何敘述那些“不可說”或“不可見”的創(chuàng)傷,也面臨著作家所處的歷史情境、文化構造、敘事傳統(tǒng)及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的規(guī)約。具體而言,在抗戰(zhàn)初期全民動員的整體氛圍中,以及在蕭紅所處的左翼(男性)文學群體中,留守者的創(chuàng)傷能否被講述,以及如何講述,都成為一個難題。
首先,這種創(chuàng)傷經驗在意識層面的無法認領及其帶來的反復傷害,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留守者試圖探究卻無法理解自身處境與外部事件之間的實質性關聯。《北中國》中,耿大先生能理解兒子執(zhí)意出走、參加抗日的決心,無法理解的則是兒子在皖南事變中的死:“拿起這些日子所有的報紙來,看了半夜,滿紙都是日本人的挑撥離間,卻看不出中國人會打中國人來。”[3](P67)連耿大先生這樣曾受過教育、思想維新的士紳,尚且無法理解戰(zhàn)爭內外復雜多變的形勢,而更多對戰(zhàn)爭缺乏知識的鄉(xiāng)土留守者則并不真正明白抗戰(zhàn)的意義或兒子出走的原因,甚至對敵人也沒有具體、清晰的概念。在《汾河的圓月》中,當村子里的看客們無聊時向小玉的祖母問起她兒子去“練兵”的事情,得到的回答往往是夾纏不清的,這反而成為眾人的笑料:“是去了啦,不是嗎!就為著那蘆溝橋(1)蘆溝橋,即盧溝橋?!髞砣思矣侄颊f不是,說是為著‘三一八’什么還是‘八一三’……”“小日本子,可沒見過……反正還不是黃眼珠,卷頭發(fā)……說話滴拉都魯地……像人不像人,像獸不像獸?!盵5](P168)這種自我言說和外部世界之間的錯位,以及無法和他者建立起情感聯結的孤絕處境,顯現出在一個近于前現代的鄉(xiāng)土世界中個體意識面對現代戰(zhàn)爭的暴力時遭遇的斷裂性體驗。而這些錯亂的、得不到傾聽和同情的言語,更直觀地暴露出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所說的個體生命在戰(zhàn)爭中的“脆弱處境”,及其如何“成為日常生活的常態(tài)”:“所謂戰(zhàn)爭也就是不斷重復制造脆弱處境的過程,它將人群推至死亡的懸崖,使生命危若累卵?!幱谶@種不安境況之中的生命毋需遭到徹底毀滅,就可以飽受暴力的摧殘與煎熬?!盵6](P19)在這個意義上,蕭紅對于戰(zhàn)時日常生活的強調,其實可以視為這樣一種倫理態(tài)度,即“感受、理解他人的脆弱處境也就是理解他人時刻面臨暴力的處境,理解社會環(huán)境為他們帶來的無常與卑微”[6](P15)。
同時,蕭紅的小說還揭示出抗戰(zhàn)初期的社會動員與留守者這一創(chuàng)傷經驗之間的距離感。在小說《孩子的講演》《馬伯樂》中,蕭紅都曾寫到抗戰(zhàn)初期的情感動員在程式化的政治儀式或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中發(fā)生的荒誕變形,或以千篇一律的救亡話語與心不在焉的聽眾反應透露出動員機制的無效,或以空洞虛偽的演說對聽眾激情的調動構造一種反諷的奇觀。在《汾河的圓月》中,蕭紅在小說的結尾安置了一個饒有意味的對照情境:
汾河永久是那么寂寞,潺潺的流著,中間隔著一片沙灘,橫在高高城墻下,在圓月的夜里,城墻背后襯著深藍色的天空。經過河上用柴草架起的浮橋,在沙灘上印著日里經行過的戰(zhàn)士們的腳印。天空是遼遠的,高的,不可及的深遠在圓月的背后,在城墻的上方懸著。
小玉的祖母坐在河邊上,曲著她的兩膝,好像又要說到她的兒子,這時她聽到一些狗叫,一些掌聲。她不知道什么是掌聲,她想是一片震耳的蛙鳴。
一個救亡的小團體的話劇在村中開演了。
然而,汾河的邊上仍坐著小玉的祖母,圓月把她畫著深黑色的影子落在地上。[5](PP169-170)
寓意團圓的滿月映照著支離破碎的家庭,寂寞的河流、古城與熱鬧的抗戰(zhàn)宣傳之間恰成對照,然而救亡團體的文藝演出在小玉祖母那里只近于一片蛙鳴。小說不僅用村人的對話寫出了祖母對戰(zhàn)爭的無知,在尾聲處又隱隱透露出抗戰(zhàn)救亡的文藝動員與村民之間的隔閡與距離感,至少對于像小玉祖母這樣在戰(zhàn)爭中失去親人的百姓而言,似乎尚未起到撫慰之意或療救之功??梢娺@種寂寞之感或許不僅是蕭紅對于西北農村飽受戰(zhàn)爭之苦的農民生活及其精神創(chuàng)傷的細膩觀察,也透露出她對抗戰(zhàn)文藝疏離于農民情感世界的敏銳發(fā)現,同時可能也隱含著蕭紅自身疏離于抗戰(zhàn)文藝工作的一種尷尬的位置感與無所適從的寂寞。換言之,在蕭紅筆下,留守者的創(chuàng)傷經驗既不能有效地轉換為抗戰(zhàn)動員的話語或象征資源,或許也尚未真正進入這一動員機制的視野當中。
由此可見,這些創(chuàng)傷經驗及其負面情感在個體意識和社會場域等多個層面上都是不可說或不可見的。因此,如何講述這些“無可名狀的情感”就成為一種具有符號建構意義的“情感實踐”[7]。在蕭紅的小說中,這些情感經驗大多落實為一系列瑣碎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其中投射的種種負面情感及其身體感覺,則逐步標記著創(chuàng)傷的強度及其后果。在《曠野的呼喊》《北中國》中,蕭紅將目光轉向了東北故土上的留守者。與抗戰(zhàn)初期一度作為主戰(zhàn)場和抗戰(zhàn)模范的山西以及始終未曾淪陷的陜甘寧邊區(qū)不同,已淪陷多年的東北承載著蕭紅的切身體驗與淪陷記憶,呈現為一種政治高壓下的封閉空間。在偽滿洲國與外部相隔絕的政治環(huán)境中,普通民眾的生存空間已在政治恐怖的擠壓下渙散成日常生活的碎片。而像陳公公的兒子這樣自發(fā)地以秘密的方式破壞日軍鐵路的反抗者,或是耿大少爺這樣義無反顧奔赴抗戰(zhàn)的出走者,給家中的留守者帶來的則是難以紓解的憂慮與恐懼:老人既擔憂兒子的安危,又要承受因兒子的反抗或出走帶來的風險,因此既渴望又害怕得到兒子的消息。這種封閉、沉滯又高度緊張的心理氛圍彌漫在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大量鋪陳之中:
陳姑媽從昨天晚上就知道陳公公開始不耐煩。關于兒子沒有回來這件事,把他們的家都像通通變更了。好像房子忽然透了洞,好像水瓶忽然漏了水,好像太陽也不從東邊出來,好像月亮也不從西邊落。陳姑媽還勉勉強強的像是照常在過著日子,而陳公公在她看來,那完全是可怕的。兒子走了兩夜,第一夜還算安靜靜地過來了。第二夜忽然就可怕起來。他通夜坐著,抽著煙,拉著衣襟,用掃帚掃著行李。掃著四耳帽子,掃著炕沿。上半夜嘴里任意叨叨著,隨便想起什么來就說什么,……[8](PP5-6)
《曠野的呼喊》中陳公公焦躁的嘮叨與胡思亂想,陳姑媽心不在焉、錯漏百出的家務活;《北中國》中耿大先生夜夜不睡熬白了的頭發(fā),母親拿東往西、說南忘北、“無所因由似的”哭泣,以及“全家都散心了”[3](P62,P64)的敗落——無一不昭示著留守者生活秩序的崩解。
在這些日常生活分崩離析的碎片當中,“聲音”構成了蕭紅把握留守者情感經驗的一條潛在的通路。在《曠野的呼喊》中,陳公公的心理波瀾與整個家庭命運的跌宕始終伴隨著風聲的肆虐或消歇;在得知兒子的死訊后,陳公公在風中狂奔又跌倒,以無意義的呼喊對抗著狂風的殘暴。從現實性的聽覺體驗到象征性的戰(zhàn)爭隱喻,人的感官、心境、日常生活的節(jié)奏乃至整個家庭的命運都被卷入了狂風之中。更重要的是,蕭紅通過以風聲為代表的聲音形式與聽覺體驗精微而深入地刻畫出了淪陷區(qū)百姓身心感覺中的那種“極脆弱而又極完整的東西”[8](P13),其中折射出的正是留守者朝不保夕的生活實感與惶惶不可終日的心理危機。在《北中國》中,情感的波動貫穿于對不同空間中的聲音與聽覺體驗的呈現。雪天曠野里鋸木頭的聲音、老樹倒地時“強烈的不能控制的響聲”[8](P50)、涼亭四角的鈴鐺“咯棱咯棱”[8](P72)的響聲,小說不厭其煩地刻寫了這些聲音在不同空間中傳播時的質地,并多次寫到伐木聲在東北曠野的下雪天隨著遠近不同造成的某種距離感上的聽覺錯位:“遠處都近,近的反而遠了”[8](P57),一切聲音都仿佛似有似無、若遠若近般飄忽不定。這種對聲音難以把握的奇特感覺既凸顯了北中國特殊的地理與氣候環(huán)境,也隱喻著出走者生死未卜、音訊杳無,留守者又萬難沖破政治封鎖獲取有效信息的痛苦境遇。正如耿大先生不愿聽信關于兒子的傳聞,又很難不為傳聞而憂心:“可是偏聽得見的,只能聽見,又不能證實,就如隱約欲斷的琴音,往往更耐人追索……”[8](P63)在這里,正如樹與人命運的同構,對于“聲音”與“消息”的感知在小說中也承擔著同樣的意義。
戰(zhàn)時生活中風吹草動、風聲鶴唳的聽覺體驗,源于戰(zhàn)爭語境下人對于聲音的高度敏感。事實上,“風吹草動”或“風聲鶴唳”(2)見《晉書·謝玄傳》:“余眾棄甲宵遁,聞風聲鶴唳,皆以為王師已至?!陛d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082頁?!段樽玉阕兾摹?“偷蹤竊道,飲氣吐聲。風吹草動,即便藏形?!陛d項楚:《敦煌變文選注(增訂本)》(上編),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74頁。本身就是以“聲音”形象言說戰(zhàn)爭與流亡的經典修辭。曠野上的風聲、北中國的靜寂與擾動,又或是重慶鄉(xiāng)下的梧桐雨聲,本是日常生活中習焉不察的自然聲響,然而對于戰(zhàn)爭中風雨飄搖、危在旦夕的個體或家庭而言,卻時時刻刻交織成惦念、憂懼、恐慌甚至絕望的精神危機。在戰(zhàn)爭語境下,“風聲雨聲讀書聲”無時無刻不與“家事國事天下事”關聯在一起。對于流亡者而言,關于戰(zhàn)爭的消息與傳聞直接關聯著回鄉(xiāng)的希望:《梧桐》中大街上與茶館里的傳言如此,《黃河》中的船夫向八路軍戰(zhàn)士探問戰(zhàn)局亦如此。對于留守者而言,報紙上的最新戰(zhàn)況,奮戰(zhàn)在前線或潛伏在敵營的出走者的任何一則消息、一封來信,無論真假,都構成了留守者封閉而殘破的世界里的巨大風波和精神主宰:《曠野的呼喊》中陳家兒子離家的“謊言”如此,《花狗》中上前線的兒子的來信如此,《北中國》中耿大少爺的音信亦如此。借助“聲音”或“消息”,蕭紅將“出走者”視角下的流亡、遷徙、斗爭加以虛化,從正面予以細致呈現的則是“留守者”失去了出走者后的世界,尤其是戰(zhàn)時生活中那些難以承擔的情感創(chuàng)痛。
對蕭紅而言,重要的或許不僅在于想象“前線”,也在于如何想象戰(zhàn)爭的“后方”與“失地”的生存圖景與精神困境。在蕭紅的小說中,人們在殘酷的生存環(huán)境中被戰(zhàn)爭緊緊裹挾的情緒軌跡尤其是那些極具個體性與非理性的創(chuàng)傷經驗與負面情感得以賦形。通過在難以言說的情感體驗與日常生活的感知細節(jié)之間構筑一種微妙的映射關系,蕭紅重新搭建起詞與物之間的通道,再現了創(chuàng)傷彌漫在無意識層面的形式與過程,從而在符號和象征的層面重建起了斷裂的個體意識與外部世界之間的感性關聯。蕭紅對留守者創(chuàng)傷經驗的賦形,既具有“打破意識和影響他人的能量”,也有可能成為“治療創(chuàng)傷,修復認知”的重要方式[9];既依賴作家與留守者之間共情關系的建立,也在通過喚起他者的情感反應和身體感覺尋求建立一種更廣泛的情感聯結。在這個意義上,蕭紅的小說作為一種情感實踐,所承擔的正是一種“幸存者的倫理責任”[7]。
朱迪斯·巴特勒論及“戰(zhàn)爭的框架”時,曾特別談到戰(zhàn)爭對“民眾感知”的影響,戰(zhàn)爭的發(fā)動方式、技術手段、影像和敘事都會使人們“有所區(qū)分、有所選擇地感知世界、理解世界”[6](PP8-9,P112)。換言之,戰(zhàn)時生活中分屬不同個體或群體、不同類型的情感經驗在表征領域的“可見”或“不可見”,也深刻地受制于“戰(zhàn)爭的框架”對感知領域的塑造或限定。作為一個在社會位置和意識形態(tài)場域都不占據優(yōu)勢的女性作家/流亡者,蕭紅格外敏感于自身真切的情感經驗與某種外在的戰(zhàn)爭框架之間的沖突。事實上,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之初,身處東北流亡作家與《七月》編輯同人兩大群體之中的蕭紅,對于戰(zhàn)爭現實常常有自己不同的觀察、體認與思考,尤其是在對事物的感知方式和美學觀念上,蕭紅都與她所處的左翼(男性)文學群體以及抗戰(zhàn)文藝的主調之間有所分歧。
1938年1月底,蕭紅同蕭軍、聶紺弩、艾青、田間、端木蕻良等人離開武漢,前往山西臨汾民族革命大學任教及參與抗日救亡工作。然而隨著太原淪陷,日軍逼近臨汾,民族革命大學被迫撤離,蕭紅等人隨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向運城轉移,蕭軍則執(zhí)意要留下打游擊,二蕭自此分道。同年4月,蕭紅與端木蕻良一同從西安回到武漢,并參加了《七月》社的第三次文藝座談會。在結束這次西北之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蕭紅寫下了散文《無題》,以一種相當曲折的方式傳達出她與《七月》同人的某種潛在的分歧。在這次西北之行中,陌生的北方風物以一種粗獷、蠻荒的印象擊中了同行的南方作家,帶來一種新奇的異域之感。但令蕭紅不能理解的是,這種風沙撲面的痛苦體驗反倒引起了他們“謳歌”的沖動:“我對于這在雨天里的湖的感覺,雖然生疏,但并不像南方的朋友們到了北方,對于北方的風沙的迷漫,空氣的干燥,大地的曠蕩所起的那么不可動搖的厭惡和恐懼。由之于厭惡和恐懼,他們對于北方反而謳歌起來了?!?3)蕭紅:《無題》,載蕭紅著、章海寧主編:《蕭紅全集·散文卷》,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297頁。引文中的“由之于”原文如此。更刺痛蕭紅的是,這一觀看北方的視角在“謳歌”之外,還帶著某種固化的偏見:
有一次我忽然感到是被侮辱著了,那位一路上對大風謳歌的朋友,一邊擦著被風沙傷痛了的眼睛一邊問著我:
“你們家鄉(xiāng)那邊就終年這樣?”
“那里!那里!我們那邊冬天是白雪,夏天是云,雨,藍天和綠樹……只是春天有幾次大風,因為大風是季節(jié)的征候,所以人們也愛它?!笔峭轿魅サ穆飞?我就指著火車外邊所有的黃土層:“這在我們家鄉(xiāng)那邊都是平原,夏天是青的,冬天是白的,春天大地被太陽蒸發(fā)著,好像冒著煙一樣從冬天活過來了,而秋天收割?!?/p>
而我看他似乎不很注意聽的樣子。
“東北還有不被采伐的煤礦,還有大森林……所以日本人……”
“唔!唔!”他完全沒有注意聽,他的拜佩完全是對著風沙和黃土。
我想這對于北方的謳歌就像對于原始的大獸的謳歌一樣。[10](P298)
在蕭紅看來,他們并不真正關心“北方”到底是什么樣的,雖同屬于廣義上的“北方”,西北與東北又各自有何特點?不同于黃土高原的荒涼與粗糲,蕭紅的講述矚目于松嫩平原上分明的四季、優(yōu)美的風景與豐饒的物產,然而南方友人更關心的則是可被輕易抽象為自然的偉力的“風沙”與“黃土”。蕭紅敏銳地發(fā)現,這種“謳歌”一方面帶著一種文化上的優(yōu)越感與地域性的偏見,抽空了地方經驗內部豐富的差異性與層次感,將“北方”固化為某種原始、野蠻、強悍的形象;另一方面則是出于同情,將北方人民在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中的掙扎視為值得贊美的抗爭。在這個意義上,蕭紅發(fā)現了這種對蠻荒的謳歌與對戰(zhàn)爭苦難的謳歌之間共通的邏輯。
這使蕭紅聯想到,自己在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見到一個在戰(zhàn)斗中失去了一條腿的女兵時矛盾的心境。一方面,想到造成這創(chuàng)傷的敵人,“面向著日本帝國主義”,蕭紅也感到了一種“由于同情而要謳歌”的沖動;另一方面,面對這些創(chuàng)傷背后野蠻的暴力,蕭紅則受制于本能的“憎惡”,而難以將這一創(chuàng)傷轉化成“藝術的心意”[10](P298)。蕭紅進一步想到,以后女兵做了母親,被孩子問起為何會少了一條腿時的痛苦:“成為一個母親,當孩子指問到她的殘缺點的時候,無管這殘缺是光榮過,還是恥辱過,對于作母親的都一齊會成為灼傷的?!盵10](P299)在蕭紅看來,這種關于“殘缺”的痛苦并不會因為抗戰(zhàn)的“光榮”而彌合。蕭紅之所以不認同對“創(chuàng)傷”進行藝術化的謳歌,是因為她更敏感于暴力與苦難本身的沉重及其加諸具體的個體/女性身體和心理上的創(chuàng)痛,因而本能地憎惡施暴者的野蠻。換言之,蕭紅在戰(zhàn)爭帶來的身體創(chuàng)傷背后,看到的是一種深切、延綿、難以抹除的精神創(chuàng)傷,而以“光榮”“謳歌”為表征的動員話語或文學表達或許難以帶來有效的療愈,反而會使這些真切的創(chuàng)傷經驗陷入一種“不可見”的處境。
因此,蕭紅及其文學友人之間的這一分歧不僅關乎風景,還關乎感知和美學,更關乎戰(zhàn)爭本身。蕭紅發(fā)現,在戰(zhàn)爭語境下,人們往往更欣賞不合理的強悍,而一切“合理”的事物反而得不到應有的承認:
被合理所影響的事物,人們認為是沒有力量的——弱的——或者也就被說成生命力已經被損害了的——所謂生命力不強的——比方屠介涅夫在作家里面,人們一提到他:好是好的,但,但……但怎么樣呢?我就看到過很多對屠介涅夫搖頭的人。……
屠介涅夫是合理的,幽美的,寧靜的,正路的,他是從靈魂而后走到本能的作家。和他走同一道路的,還有法國的羅曼羅蘭。
別的作家們他們則不同,他們暴亂,邪狂,破碎,他們是先從本能出發(fā)——或者一切從本能出發(fā)——而后走到靈魂。有慢慢走到靈魂的,也有永久走不到靈魂的,那永久走不到靈魂的,他就永久站在他的本能上喊著:
“我的生命力強啊!我的生命力強啊!”
……
偏偏給我看到的生命力頂強的是日本帝國主義。人家都說日本帝國主義是野蠻,是獸類,是爬蟲類,是沒有血液的東西。完全荒毛的呀!
所以這南方湖上的風景,看起來是比北方的風沙愉快的。(4)蕭紅:《無題》,載蕭紅著、章海寧主編:《蕭紅全集·散文卷》,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299-300頁。屠介涅夫,今譯“屠格涅夫”。
蕭紅揭示出這種謳歌背后對于強力的崇拜可能包含的某種偏至性,實際上是在批評那些為了謳歌抗戰(zhàn)反而站到了戰(zhàn)爭邏輯一面的文學表達:這樣的文學最終謳歌的不是正義的反抗,而是一種野蠻、強悍的力量,因而是“暴亂,狂邪,破碎”的。但蕭紅堅持的是屠格涅夫式的“合理的,幽美的,寧靜的,正路的”寫作,是一種致力于在紛亂的歷史暴力中重建美與善的寫作倫理。在抗戰(zhàn)文藝流行的鼓與呼背后,蕭紅的疑慮在于:對強力的謳歌是否也受制于戰(zhàn)爭內在的那種“強權崇拜”的邏輯,反而會喪失對那些合理的、幽微的、弱小者的經驗同情共感的能力。
在文章最后,蕭紅將這種不合常理的邏輯推向了一個荒謬的極端:在這樣的戰(zhàn)爭邏輯下,最值得崇拜的反而會變成暴力本身,而幽靜、合理的生命形式在戰(zhàn)爭時代就理應失去被表述的合法性嗎?那些“生命力不強”的弱小者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殘酷現實將如何得到呈現呢?更深層的問題在于,為什么幽靜、合理的生命形式與文學形式會被認為是沒有力量的呢?在這種曲折的推敲之中,蕭紅相當敏銳地辨識出:這種經驗與美學上的判斷標準很可能落入一種崇尚強權與暴力的陷阱,而偏離正義與良善的邏輯。然而在抗戰(zhàn)動員的時代氛圍中,承認“南方湖上的風景”要“比北方的風沙愉快”,從弱小者的立場出發(fā),堅持合理、幽美、寧靜的創(chuàng)作理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事實上,寫完這篇《無題》之后,蕭紅也沒有在《七月》上繼續(xù)發(fā)表過文章。
在為屠格涅夫的辯護中,我們也能隱隱辨認出蕭紅在其所處的文學群體中面臨的某種批評困境。自蕭紅登上文壇起,其小說的散文化、印象式的特點就一直被作為蕭紅創(chuàng)作的某種缺陷,為身邊的文學友人所批評。在聶紺弩的回憶中,蕭紅很不認同這種單一的小說觀念與評價標準,尤其反感被人批評為“你是個散文家,但你的小說卻不行”,并明確表示:“不過人家,包括你在內,說我這樣那樣,意思是說我不會寫小說。我氣不忿,以后偏要寫!”[11](P257)周翔在其研究中指出,端木蕻良和蕭軍曾在討論中表現出某種共識,即更“推崇托爾斯泰和巴爾扎克式的宏闊”,而并不贊成向屠格涅夫或紀德學習;而據梅志的回憶,蕭軍與端木蕻良常常一人自比于托爾斯泰,一人自比于巴爾扎克。周翔認為:“在此前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蕭紅雖然受到過不少鼓勵褒揚,但對其小說樣式的質疑也沒有停止過。她的充滿個人印象與情緒的短篇在其文學友人圈中很多時候并不真正被承認為好的作品。不僅是蕭軍和胡風等人對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所批評,認為結構比較松散,認識上也還欠缺深刻,就連對她一向‘崇拜’、文學風格與她更親近的端木蕻良有時也并不認同她的寫作”;而蕭紅對于屠格涅夫的認同,“使她盡管與身邊的文學同伴們共同堅持著對文學的嚴肅創(chuàng)作,但在創(chuàng)作的傾向和觀念上仍然會面對不斷的刺激與挑戰(zhàn)”[12](P22,P23,P25)。關于蕭紅小說創(chuàng)作的散文化特征論之者眾,但蕭紅與其文學友人之間的分歧或許不僅是小說結構或美學觀念上的,根本上也是一種經驗結構上的差異。從20世紀30年代的《生死場》到40年代的戰(zhàn)時寫作,蕭紅從自身的性別處境出發(fā),大多聚焦于女性、老人、兒童等弱小者的創(chuàng)傷經驗,這一敘事結構上的散文化在很大程度上也與創(chuàng)傷經驗本身的碎片化與無序性有關(5)余艷在其關于蕭紅和伍爾夫的比較研究中,從女作家自身的創(chuàng)傷經歷出發(fā),指出創(chuàng)傷記憶的非線性特征對“傳統(tǒng)的宏大敘事和線性敘事結構”帶來的挑戰(zhàn),為克服創(chuàng)傷的“再現危機”,創(chuàng)傷敘事往往“需要顛覆傳統(tǒng)的文學敘事結構和方式”。見余艷:《碎片化的記憶與書寫——精神創(chuàng)傷理論下蕭紅和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比較研究》,《東北亞外語論壇》2018年第6期。。換言之,如何為“生命力不強”的弱小者的經驗賦形,也將對既有的文類秩序和流行的敘述模式形成挑戰(zhàn)。如果說,從苦難到覺醒的動員話語或更具總體性的敘事結構背后,是某種具有連續(xù)性的意識—語言鏈條,那么蕭紅的寫作則使得戰(zhàn)爭的現實結構、經驗、意識與語言之間的斷裂之處得以暴露出來。而在那些意義圖景或敘事框架更為整全的表達模式所遵循的語言—權力結構下,弱小者事實上很難找到正面表述其創(chuàng)傷經驗的位置與方式,因此蕭紅這些“不被承認的寫作”,本身即是那些“不被承認的經驗”試圖沖破既定的表意框架及其權力結構而進行的一系列情感—敘事實踐。
值得辨析的是,蕭紅在美學上對“合理”的認同,與淪陷區(qū)作家的文學選擇并不相同。輾轉流徙于后方的蕭紅對淪陷區(qū)民眾生活的書寫,并非是要將日常生活或戰(zhàn)爭經驗本身合理化,而恰恰是要從創(chuàng)傷性的負面情感出發(fā),寫出日常生活在戰(zhàn)爭中的難以維系,從而批判性地揭示出侵略戰(zhàn)爭帶來的“脆弱處境”的普遍化與常態(tài)化。事實上,在艱難曲折的流亡途中,蕭紅自身的創(chuàng)傷經歷也使其進一步洞見了戰(zhàn)爭“不合理”的真相。在《馬伯樂》中,蕭紅以細致的筆觸寫到一個“搶過淞江橋”時擁擠、混亂、踩踏、傷亡的殘酷情境。小說里的淞江橋是“從上海到南京的火車必經之路,那橋在‘八一三’后不久就被日本飛機給炸毀了”,且轟炸持續(xù)不斷,因此“火車上逃難的人們,就要在半夜三更的黑天里搶過淞江橋去”[13](PP256-257)。早在上海趕火車時,馬伯樂就已想象過一遍傳聞中的無數人們爭先恐后、哭天嚎地的慘狀,甚至比此后親身經歷時的場景描寫更加驚心動魄:
不知為什么,除了那些老的,弱的,和小孩子們,其余的都是生龍活虎,各顯神威。能夠走多快,就走多快,能夠跑的就往前跑。若能夠把別人踏倒,而自己因此會跑到前邊去,那也就不顧良心,把別人踏倒了,自己跑到前邊去。
這些逃難的人,有些健康得如瘋牛瘋馬;有些老弱得好似蝸牛。那些健康的,不管天地,張牙舞爪,橫沖直撞。
年老的人,因為手腳太笨,被擠到橋下去了,淹死了。孩子也有的時候被擠到橋下去了,淹死了。
……
那哭聲和喊聲是震天震地的,似乎那些人們都來到了生死關頭。
能搶的搶,不能搶的落后。強壯如瘋牛瘋馬者,天生就應該跑在前邊。老弱婦女,自然就應該被擠掉江去。因為既老并且弱,或者是哭哭啼啼的婦女或孩子,未免因為笨手笨腳就要走得慢了一點。他們這一些弱者,自己走得太慢那倒沒有什么關系,而最主要的是橫住了那些健康的,優(yōu)秀的不能向前進得如風似箭。只這一點,不向前擠,怎么辦?
于是強壯的男人如風似箭的擠過去了。老弱的或是孩子,毫無抵抗之力,唏噓嘩啦的被擠掉江了。
優(yōu)勝劣敗的哲學,到了這淞江橋才能夠證明不誤,才能完全具象化了起來。[13](PP257-258)
這段對馬伯樂想象的大段鋪陳,其具體程度顯然已遠遠超出“傳聞”的限度,甚至也超出了馬伯樂此刻的經驗范圍,透露出的很可能是蕭紅自身在遷徙途中真實而殘酷的經驗細節(jié)。因此,無論是對于難民們過橋時沉重的“像是受了無限的壓迫之后才發(fā)出來的”那種哭喊聲細致入微的刻寫,還是對于過橋、搶座時年富力強者對老弱病小者毫無同情之心、“一律以劣敗者待之”[13](PP258-259)的情形的聯想,都隱隱溢出了馬伯樂的經驗視野與意識狀態(tài)。在冷峻而鋒利的反諷之外,敘事者甚至越過馬伯樂,直接發(fā)出了“為什么年富力強的都坐著?老弱婦女都站著?這不是優(yōu)勝劣敗是什么?”[13](P259)的反問,沉重的憤怒與痛切之感呼之欲出。與散文《無題》表達的主題相近,蕭紅對戰(zhàn)爭的洞察力與批判性在于:她堅持批評與拒斥的不僅是侵略戰(zhàn)爭本身的野蠻、暴力與強權邏輯,更是崇拜強力、優(yōu)勝劣汰這種社會達爾文主義式的戰(zhàn)爭思維的日?;c普泛化。換言之,小說揭示的是,這種弱肉強食的邏輯已不僅發(fā)生在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殖民與侵略戰(zhàn)爭當中,也繼而蔓延在不同階級、性別、年齡的國民之間的彼此掠奪與傾軋之中?!皳屵^淞江橋”的可怖景象,正是以戰(zhàn)時遷徙中最混亂、無序、人人只顧自保、不惜踐踏他人的殘酷一面,折射出戰(zhàn)爭對于康德所說的人性中的“根本惡”的激發(fā),即一種將他人“不是當做自身目的,而是當做手段”(6)努斯鮑姆曾援引康德的說法解釋這種“根本惡”的傾向,見瑪莎·C.努斯鮑姆著,陳燕、盧俊豪、李晶譯:《政治情感:愛對于正義為何重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2年,第6頁。的惡劣傾向。
顏海平曾以“生物族裔政治”(bio-ethnic politic)概括現代以來具有主導性的“強/弱”的二元框架:“這種將強弱二元對立作為現代主體構造之天然條件的界定性表述,揭示出的是某種社會結構關系,同時也是一種性別化的生物政治和欲望構建的經濟系統(tǒng)。”[14](PP6-7)而弱者經驗的意義恰恰在于:“當西方強勢現代性用一套合法性話語遮蔽起自己的強權本質的時候,正是‘弱者’的存在以及他們日常而又卓絕的奮斗揭示了它的秘密,展露了它的內在機制”[14](P387)。從《無題》到一系列書寫戰(zhàn)時留守者創(chuàng)傷經驗的小說,蕭紅不僅是從弱小者的經驗出發(fā),揭破了這一在大規(guī)模的現代總體戰(zhàn)中得到極端強化的政治邏輯,從而捍衛(wèi)弱者被剝奪、踐踏的生命權利與生活秩序,更是在感性和美學的領域重新為弱者的經驗和情感尋求一種倫理和價值層面的位置。在這個意義上,有關“合理”的美學主張,其實質是對于弱者經驗的“合理性”及其正當性的爭取,也是對侵略戰(zhàn)爭背后“強/弱”二元框架之“不合理”的洞悉與批判。
弱小者創(chuàng)傷經驗的“不可見”背后,本質上是弱者無法在既有的政治規(guī)劃中得到歸類與安置的邊緣處境,而蕭紅的寫作正是以其不被既定的認知模式與文類秩序所承認的異質性凸顯出弱者經驗的尖銳性。如顏海平所說:“他們能使某種迫切的要求得以誕生,要求去尋找和承認被否定的生命的潛在現實及其轉化形式的路徑,把它們作為打開不同的認知視域和生命存在的源泉?!盵14](P21)然而,想要克服創(chuàng)傷經驗的“不可說”背后具有整體性的“知識話語的危機”[15],并非易事。對女性作家而言,如何在裹挾性的時代情緒中剝離出自身對戰(zhàn)爭的獨特感知,如何在群體性的文學實踐中重新認識和選擇自我的話語位置,首先需要的是對自己的戰(zhàn)時情感經驗展開耐心、細致的辨析與反省。
“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后,蕭紅很容易陷入一種焦躁的情緒,常在空戰(zhàn)過后帶著理性與熱望相交織的矛盾心理揣測戰(zhàn)局,長久的東北流亡經驗大抵也很難使其對戰(zhàn)事保持樂觀。在《天空的點綴》《失眠之夜》《火線外(二章)》《八月之日記》這些記錄戰(zhàn)初生活碎片的作品當中,對戰(zhàn)爭的厭倦、對故鄉(xiāng)的思慮、對戰(zhàn)勝的渴望、對暴力的憎惡、對受難者的同情以及種種欲言又止的悲觀情緒雜糅成一種復雜的情感體驗。離開上海抵達武漢后,蕭紅開始反思這種焦躁的狀態(tài):“自從上海的戰(zhàn)事發(fā)生以來,自己變成了焦燥和沒有忍耐,而且這焦燥的脾氣時時想要發(fā)作,明知道這不應該,但情感的界限,不知什么在鼓動著它,以致于使自己有些理解又不理解?!盵16](P251)事實上,蕭紅這一時期的很多寫作都在嘗試梳理自己的戰(zhàn)爭記憶與現實感受,力圖分辨這些情感經驗中的縫隙、曖昧與難以言明之處,尤其是自己的情感體認與身邊的左翼(男性)作家群體之間的差異與界限。
與蕭軍、端木蕻良一同借住在武昌蔣錫金家中的這段時間里,蕭紅特別撰文追溯起自己學生時代的幾段東北救亡記憶。1928年11月,蕭紅曾參加哈爾濱市學生維持路權聯合會發(fā)起的反日護路游行示威活動(即哈爾濱“一一·九學生運動”),在游行中自告奮勇擔任宣傳員;1929年11月,在因中東鐵路的路權歸屬問題引發(fā)的中蘇武裝沖突中,蘇軍攻占滿洲里與扎賚諾爾,蕭紅和同學一起積極參與學聯會發(fā)起的“佩花大會”進行戰(zhàn)爭募捐。然而在《一條鐵路底完成》《一九二九年底昧》這兩篇文章中,蕭紅的敘述姿態(tài)卻相當復雜,不僅在描述自己當時的勇氣、熱情、積極與“光榮”感時語氣頗多反諷,還著重書寫了自己在整個運動過程中的種種困惑與尷尬的時刻:
所以這次佩花大會,我無論做得怎樣吃力,也覺得我是沒有中心思想。“蘇聯”就是“蘇聯”,它怎么就不是“帝國主義”呢?同時在我宣傳的時候,就感到種種的困難。困難也照樣做了。比方我向著一個“苦力”狂追過去,我攔斷了他的行路,我把花給他,他不要,只是把幾個銅板托在手心上,說:
“先生,這花像我們做‘苦力’的戴不得,我們這穿著就是戴上也不好看,還是給別人去戴吧!”
雖然只那么幾個銅板,我也收過來。[17](PP276-279)
少女蕭紅的困惑在于,在她懵懂的幼年經驗及其從母親和祖父那里得來的關于蘇聯有限的認識當中,只能感受到戰(zhàn)爭動亂的氛圍,對戰(zhàn)爭的實質卻不甚了然,正如平石淑子分析的那樣:“掌權者發(fā)生變化,‘敵人’也變來變去,然而生活在市井中的人們根本不去關心誰是‘敵人’”[18](P336)。被席卷到運動熱潮中的學生僅憑著一股愛國熱情,對運動背后的政治局勢其實并無了解,對戰(zhàn)爭的理解也僅限于空洞的口號與名詞,對作為募捐對象的平民百姓更缺乏共情的能力。蕭紅通過追憶這些當時并不理解的宣傳活動以及難堪、反諷的募捐場面,實際上正是借此反思與批評全面抗戰(zhàn)初期那種一擁而上的“沒有中心思想”的盲目熱情。
與此同時,在抗戰(zhàn)之初,當身邊的東北文學友人大多沉浸在“打回滿州去”的勝利想象與歸鄉(xiāng)熱忱中時,蕭紅發(fā)現自己的反應也“不怎樣熱烈”[19](P241),極具個人性的故鄉(xiāng)記憶與女性經驗往往使蕭紅自覺地疏離于這一東北(男性)作家群體的某種共同體話語。當眾人都沉浸在對家鄉(xiāng)記憶津津樂道的熱烈氛圍里,蕭紅則顯得不甚合群:
昨天,我到朋友們的地方走了一遭,聽來了好多的心愿——那許多心愿綜合起來,又都是一個心愿——這回若真的打回滿洲去。有的說,煮一鍋高粱米粥喝;有的說,咱家那地豆那么大!說著就用手比量著,這么大,碗大;珍珠米,老的一煮就開了花的,一尺來長的;還有的說,高粱米粥,咸鹽豆。還有的說,若真的打回滿洲去,三天三夜不吃飯,打著大旗往家跑。跑到家去自然也免不了先吃高粱米粥或咸鹽豆。
比方高粱米那東西,平常我就不愿意吃,很硬,有點發(fā)澀(也許因為我有胃病的關系),可是經他們這一說,也覺得非吃不可了。
但什么時候吃呢?那我就不知道了,而況我到底是不怎樣熱烈的,所以關于這一方面,我終究是不怎樣親切。
但我想我們那門前的蒿草,我想我們那后園里開著的茄子的紫色的小花,黃瓜爬上了架。而那清晨,朝陽帶著露珠一齊來了![19](PP240-241)
對蕭紅而言,故土之思或許是相當個人化的經驗,但在抗戰(zhàn)救亡的語境下,卻極易被裹挾到某種均質化的共同體話語之中。與其他作家相比,東北流亡作家誠然在一定程度上分享著共同的地方經驗與救亡記憶,但即使是在和蕭軍相互傾訴對家鄉(xiāng)的追憶時,蕭紅也會發(fā)現其中的差異與縫隙。蕭紅懷念的是松花江北岸豐沃可愛的平原風物,蕭軍則來自渤海邊遼西走廊的山地鄉(xiāng)村,二人往往各有所思,總是相互打斷,近于自說自話:“有時候,他也不等我說完,他就接下去。我們講的故事,彼此都好像是講給自己聽,而不是為著對方?!?7)蕭紅:《失眠之夜》,載蕭紅著、章海寧主編:《蕭紅全集·散文卷》,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241頁。這一觀察受益于與劉東博士的討論,特此致謝。
更重要的是,這一“故鄉(xiāng)的思慮”給蕭紅帶來了“煩躁,嘔心,心跳,膽小,并且想要哭泣”[19](P240)等種種強烈的、負面的身體反應,也并不單純出于對“家”的渴望。相比之下,東北作家群中的其他男性作家對于歸鄉(xiāng)之途都有確切而溫暖的期待,但“家”對于蕭紅而言,更多是作為一種壓迫性的情感記憶存在的。蕭紅記憶中的“家”除了祖父給她的愛與溫暖之外,只剩下充滿“冰冷和憎惡”的創(chuàng)傷,和父親“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20](PP233-234)的形象。早年對于“父之家”的反抗與出逃,使蕭紅的流亡經驗從根柢上凝結著相當具體的個人經驗與女性經驗。因此,蕭紅對于故鄉(xiāng)的印象雖有柔軟的一面,卻始終糾纏著一種冷冷的惶惑之感,使其陷入一種有“家”而不能回、無家可歸、無處可去的“異鄉(xiāng)人”式的精神處境。因此,當蕭軍興致勃勃地暢想著抗戰(zhàn)勝利后帶著蕭紅一起回鄉(xiāng):“我想將來我回家的時候,先買兩匹驢,一匹你騎著,一匹我騎著……先到我姑姑家,再到我姐姐家……順便也許看看我舅舅去……我姐姐很愛我”[19](PP240-241),蕭紅卻陷入了一種“無家”的彷徨之中:
而我呢?我想:
“你們家對于外來的所謂‘媳婦’也一樣嗎?”我想著就這樣說了。
這失眠大概也許不是因為這個。但買驢子的買驢子,吃咸鹽豆的吃咸鹽豆,而我呢?坐在驢子上,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停留著的仍然是別人的家鄉(xiāng)。
家鄉(xiāng)這個觀念,在我本不甚切,但當別人說起來的時候,我也就心慌了!雖然那塊土地在沒有成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沒有了。
這失眠一直持續(xù)到黎明,在黎明之前,在高射炮的聲中,我也聽到了一聲聲和家鄉(xiāng)一樣的震抖在原野上的雞鳴。[19](P243)
蕭軍懷戀的是熱鬧而興旺、有親人記掛的家,但蕭紅面對的則是業(yè)已失去的、不屬于她的“父之家”,或是陌生的、與她的成長記憶毫不相干的“夫之家”。蕭紅的“家國”觀念或“故土”之思,顯然無法被整合進某種抽象的抗戰(zhàn)熱情或籠統(tǒng)的地方經驗。對蕭紅而言,東北的淪陷是一種雙重的“失去”:在淪陷之前已被“父之家”所放逐,淪陷之后則成為既無根柢也無歸處的女性漂泊者。在這個意義上,蕭紅在東北作家群中的疏離姿態(tài)及其對男性話語的隱隱質疑,實際上在民族國家話語和抗戰(zhàn)文藝主調的內部,打開了弱者個體經驗(尤其是女性流亡者經驗)的多面性與層次感,也帶來了一定的話語張力。在某種程度上,文章結尾處的炮聲與雞鳴,正是通過重新調用民族國家話語,緩解了此前尖銳的女性話語帶來的緊張感。戰(zhàn)爭苦難的共時性在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之間構成了一種休戚與共、息息相通的關聯感。個體與群體、男性與女性之間的裂隙也在這種命運共同體式的牽連感之中,彌合為一種廣義上的“家國”意識與身心歸屬。然而,這一在危機時刻獲得的“家鄉(xiāng)”想象,在蕭紅那里始終保持著復雜的經驗層次與悖論狀態(tài),并顯現出一種在諸種話語之間不斷調試的努力。
七七事變后不久,蕭紅也曾在日記中記錄下自己在炮聲或火光中念及故鄉(xiāng)的時刻,但對這些情緒的辨認總是伴隨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困境:
有點煩惱,但又說不出這煩惱,又像喝過酒之后的心情,但我又并沒喝酒。
也許這又是想家了吧!不,不能說是想家,應該說所思念的是鄉(xiāng)土。
人們所思念著的那么廣大的天地,而引起這思念來的,往往是幾片樹林,兩三座家屋,或是一個人物,……也或者只憑著一點鐘的記憶,記憶著那已經過去的,曾經活動過的事物的痕跡。[21](PP259-260)
蕭紅很少會承認自己想“家”,雖不避諱對東北故園深厚的歸屬感與無處不在的情感牽連,但觸發(fā)這種思念的零星物象或人事往往是一些非意愿記憶的碎片。在1938年8月的另一篇日記中,蕭紅記錄下她與蕭軍自上海開戰(zhàn)以來屢屢發(fā)生的一個看云的情境。習慣了家鄉(xiāng)氣候的蕭軍每每感到空氣潮濕,見天上烏云涌動,就執(zhí)拗地認為快要下雨了,但蕭紅明白這不過是一種“直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的錯覺,卻又不忍揭破:
起初我也好像有那種感覺,下雨了,下雨了。等我相信這黑云是在南方的天空上,而不是在北方的天空上,我就總想說服他。
后來,我一想,雖然是來到了南方,但那感覺卻總是北方養(yǎng)成的,而況這樣的云,又是住在南方終年而不得見的。
自從這上海的炮聲開始響,常常要提起家鄉(xiāng),而又常常避免著家鄉(xiāng)。[21](PP263-264)
在蕭紅筆下,思鄉(xiāng)的時刻總是充滿了細膩的身體感覺,那是家鄉(xiāng)的地理、氣候、風物在身體記憶上留下的無意識烙印。因此,如何處理上述這些欲言又止的身心感覺與大量的非意愿記憶,也是蕭紅在其戰(zhàn)時小說寫作中必須要面對的命題。據蔣錫金的回憶,蕭紅從1937年冬寄宿在武漢時起就已經開始動筆寫作《呼蘭河傳》[22](PP40-41),可見這一故鄉(xiāng)回眸式的寫作并非蕭紅在香港時因心境“寂寞”[23](P255)而一時尋求的寄托,而是一個經營了許久的寫作計劃,幾乎貫穿了其戰(zhàn)時遷徙的整個旅程。在1940年香港新文壇激烈的反“新式風花雪月”、反“懷鄉(xiāng)病”的批評氛圍中,蕭紅仍堅持寫作與出版《呼蘭河傳》,可見對她而言,如何記錄、保存、重新組織戰(zhàn)爭中堆積起來的這些瑣瑣屑屑的思憶時刻與身體性的感覺和記憶,不僅是情感實踐意義上的有意識的選擇,而且是一個經過了不斷調整的漫長過程。
在戰(zhàn)爭中與蕭軍的分手,以及與端木蕻良并不愉快的相處,或許進一步加劇了蕭紅的“無家”之感。作家梅林曾回憶起1938年9月蕭紅于臨產之際孤身一人抵達重慶時所說:“我總是一個人走路,以前在東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現在的到重慶,都是我自己一個人走路。我好象命定要一個人走路似的……”[24](P68)對這一戰(zhàn)爭中的孤絕處境的清醒辨認,使蕭紅特別留意戰(zhàn)爭中普通人的漂泊感,尤其是那些無所依靠的弱小者。在《呼蘭河傳》中,除去小城的慣習與民情、祖父與后園,蕭紅施以大量筆墨的恰恰是那些“家族以外的人”:小團圓媳婦、有二伯、馮歪嘴子,實際上都是這樣寄人籬下的“無家之人”(8)文貴良指出:“他們都是屬于無家的人,都是屬于蕭紅所說的‘偏僻的人生’。他們都處在家與家的縫隙之間。”見文貴良:《〈呼蘭河傳〉的文學漢語及其意義》,載蕭紅著、章海寧主編:《蕭紅全集·小說卷Ⅱ》,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275頁。。漏粉的、養(yǎng)豬的、拉磨的、栓車的,在很大程度上,“我家”院子的“荒涼”也正來自這些租住在“我家”的窮苦人的命運。蕭紅離開故鄉(xiāng)后遭遇的漂泊經驗投射在他們孤凄的境遇中,賦予了她重新審視這些“無家之人”生存處境的貼切視角與精神共鳴。換言之,在《曠野的呼喊》《北中國》《呼蘭河傳》《后花園》等小說中,流亡途中的那些“異地的風雨”[25](P32)已經交織進了蕭紅想象戰(zhàn)時故鄉(xiāng)現實與回望故鄉(xiāng)歷史的寫作中。對戰(zhàn)爭中那些細微的日常經驗與身心感覺的辨認與內省,最終不僅落實為個體意義上的記憶與情感,而且轉化為對東北鄉(xiāng)土世界普遍存在的“無家的弱小者”的深刻共情。
1940年6月末,蕭紅給史沫特萊的自傳體小說《大地的女兒》撰寫書評,這也是抗戰(zhàn)以來蕭紅第二次向讀者熱情地推介史沫特萊的小說。如果說七七事變后不久,蕭紅最初讀到史沫特萊的《大地的女兒》和德國女作家麗洛琳克的《動亂時代》時,感觸更深的還是其中的戰(zhàn)爭體驗、逃難生活以及“男權中心社會下的女子”[26](P283)的戰(zhàn)時處境,那么這一次在史沫特萊那里,蕭紅讀到更多的則是一個和自己做出同樣選擇的“女性出走者”如何書寫自身成長的環(huán)境,以及自我與環(huán)境的關系:
那本書所記載的多半是粗躁的聲音,狂暴的吵鬧,哭泣,饑餓,貧窮,但是她寫得可怕的樣子一點也沒有。她是把他們很柔順的擺在那里,而后慢慢的平平靜靜的把他們那為著打架而撕亂了的頭發(fā),用筆一筆一筆的給他們舒展開來。書里的人物痛苦了,哭泣了,但是在作者的筆下看到了他們在哭泣的背后是什么,也就是他們?yōu)槭裁炊蕖?/p>
在那種不幸的環(huán)境之中,可以看見一個女孩子堅強的離開了不幸,堅強的把自己的命運改變了。[26](P341)
蕭紅在《大地的女兒》中讀到的是一種近乎《生死場》的鄉(xiāng)土經驗,但又不同于《生死場》處理創(chuàng)傷與苦難時的敘述方式。這是一種以柔順而舒展、緩慢而平靜的敘述筆調,從瑣碎而細膩的身體感覺和幼年記憶入手,以一種“晴朗的,健康的,藝術的”[26](P283)的方式去呈現那些“狂暴的吵鬧,哭泣,饑餓,貧窮”,并探尋這些痛苦的根源:“他們在哭泣的背后是什么,也就是他們?yōu)槭裁炊?。”[26](P341)饒有意味的是,這雖是蕭紅對于史沫特萊的理解與詮釋,卻幾乎近于對《呼蘭河傳》寫法的某種自況。蕭紅雖然激賞且向往屠格涅夫式的幽美、平靜、合理的美學質地,但這不僅是審美表象上的擷取,在根本上,這是一個如何組織經驗、表達經驗的方法問題。因此在《呼蘭河傳》中,蕭紅并沒有回避那些痛苦與狂暴、饑餓與貧窮,而是以幽美與荒涼、冷靜與殘酷細密交織的方式寫出了童真記憶背后不合理的現實。換言之,探尋暴力與創(chuàng)傷的內核,未必一定要以狂暴而粗糙的方式,更未必一定要像喬治桑那樣“把痛苦擴大”[26](P341);相反,在蕭紅看來,小說如果能像史沫特萊那樣將痛苦“縮小”甚至找到某種方法將其“根治”[26](P342),或許才能提供更深致的批判與可貴的同情。這意味著,《呼蘭河傳》處理創(chuàng)傷的方式提供了一種試驗性的情感—敘事路徑,即以“合理”的美學方案反過來叩問創(chuàng)傷背后“不合理”的結構性內核,進而從“不合理”的認知框架下釋放出被壓抑的弱者經驗所具有的倫理能量。
在《大地的女兒》中,史沫特萊曾動情地寫下一段對故鄉(xiāng)人事與自我之關系的剖白:
我現在回想起那些誠懇粗野、胸膛上長著毛、不刮胡子的男人時,心里總是很愉快。我又想起礦區(qū)里那些更粗野的不幸的男人以及他們沉默寡言的不幸的老婆?,F在想起他們來,我心里總帶著一種悲戚依戀的感情。但是在那些年代里,我卻一心追求著我以為更完美更高尚的東西,拋棄了這一切,拋棄了我的鄉(xiāng)親和我的家人。我忘記了他們所唱的歌——這些歌現在很少再有人唱了,我從自己的語言中清除了他們的土語,我以他們和他們的生活方式為可恥,但是現在——是的,我熱愛他們,他們是我的血液的一部分;他們的全部美德和弱點,對于我的人生觀的形成起了很大的作用。[27](P108)
作為與史沫特萊惺惺相惜的“女性出走者”,蕭紅在《呼蘭河傳》中也呈現出一種類似的情感結構與敘事姿態(tài)上的復雜性,也像史沫特萊一樣“對不幸者永遠寄托著不可遏制的同情”[28](P342)。自追隨蕭軍從東北出走后,蕭紅盡管憑借文學創(chuàng)作逐漸獲得了經濟與社會地位上的獨立,并逐漸成長為一個能夠自主選擇的“勇者”(9)孟悅、戴錦華在《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一書中稱蕭紅為“大智勇者”,認為在當時中國的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中,蕭軍“占有更多的意識形態(tài)優(yōu)勢和社會優(yōu)勢”,作為革命意識形態(tài)袒護下的“強者”,蕭軍“可以不必愧對自己內在的個性和男性弱點”;而蕭紅對于不同男性的選擇也具有其自主性:“借端木而離開主導文化陣營,不啻也是一種對女性自由可能性的探索”;更重要的是,這種對于“新文化以來那些在主導意識形態(tài)內部潛含著、延續(xù)著的舊的歷史殘余”的大膽否決,是“一份敢于懷疑多數人的決定,敢于懷疑權威意識形態(tài),敢于堅持自我選擇的智勇”。見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80-183頁。姚丹也指出:“我們所見的,是對人生做出自主選擇并且自覺承擔由這選擇而帶來的殘酷后果的勇者蕭紅?!币娨Φ?《“光榮而獨立的人”如何可能——從蕭紅傳記看不做“歸家娜拉”的知識女性之命運》,《文藝理論與批評》2020年第3期。,但無論是在親密關系還是文學群體內部,蕭紅還是不得不面對男性在社會結構和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優(yōu)勢地位,而被迫屈居于某種難以掙脫的弱勢處境當中。正是由于蕭紅深諳這種弱勢地位的結構性因由,才更能理解弱小者在戰(zhàn)爭中無從選擇的被動性。因此,比起在抗戰(zhàn)意識形態(tài)的主導下正面書寫前線的抗爭與犧牲,蕭紅更重視出走者與抗爭者身后的那個留守者的世界。在這里,盡是沒有能力出走甚至無法主動做出選擇的弱小者,蕭紅書寫的正是他們的保守與恐懼、曖昧與孤凄,是他們無所依靠的畸零命運。
1941年9月21日,蕭紅在香港《大公報·文藝》上發(fā)表了一封給弟弟張秀珂的信《九一八致弟弟書》,這也是蕭紅在病逝前發(fā)表的最后一篇文字。1941年“九一八”前夕,蕭紅在這封糾纏著追憶、掛念、希望與憂悶的信里,一點點追溯自少年時與弟弟分別后的每一次聯絡與錯過的經歷。從東京到上海,再到赴西北抗日,從在山西聽說張秀珂在洪洞前線的消息時起,蕭紅已有四年沒有接到弟弟的任何音訊。應當說,在蕭紅所有保留下來的戰(zhàn)時寫作中,這封信是少有的正面書寫奔赴革命與抗戰(zhàn)的“出走者”形象的文字。值得注意的是,蕭紅在信中的寫作姿態(tài)相當復雜:面對追隨自己的腳步毅然出走的弟弟,蕭紅既明白自己作為先行者的決絕,又極深地分享著留守者對于出走者的憂心。在蕭紅的講述中,自己與弟弟的位置仿佛在不斷發(fā)生轉換。在蕭紅憶及自己最初離家的場景中,秀珂還只是一個留守在故鄉(xiāng)的懵懂少年,并不明白“出走”的意義:“你什么也不懂,你看著我離開家向南大道上奔去,向著那白銀似的滿鋪著雪的無邊的大地奔去。你連招呼都不招呼,你戀著玩,對于我的出走,你連看我也不看?!盵29](P394)而六七年后,張秀珂開始沿著蕭紅走過的路途,一步步追尋而來,成為和姐姐一樣的出走者與抗爭者。在蕭紅的想象中,秀珂也與自己出走時有著同樣的迷惘與決絕:“可弟,我們都是自幼沒有見過海的孩子,可是要沿著海往南下去了,海是生疏的,我們怕,但是也就上了海船,飄飄蕩蕩的,前邊沒有什么一定的目的,也就往前走了?!盵29](P395)然而,隨著秀珂的腳步與意志越發(fā)堅定,蕭紅則開始憂心這種“吉卜西人”似的“流浪的生活”[29](P396)與嚴酷的政治環(huán)境可能給弟弟帶來的傷害:
我想這些流浪的年青人,都將流浪到那里去,常常在街上碰到你們的一伙,你們都是年青的,都是北方的粗直的青年。內心充滿了力量,你們都是被逼著來到這人地生疏的地方,你們都懷著萬分的勇敢,只有向前,沒有回頭。但是你們都充滿了饑餓,所以每天到處找工作。你們是可怕的一群,在街上落葉似的被秋風卷著,寒冷來的時候,只有彎著腰,抱著膀,打著寒顫。肚里餓的時候,我猜得到,你們彼此的亂跑,到處看看,誰有可吃的東西。
在這種情形之下,從家跑來的人,還是一天一天的增加,后來聽說有不少已經入了監(jiān)獄,聽說這幫不遠千里而投向祖國來的青年,一到了祖國,不知怎樣,就犯了愛國罪了。[29](P397)
從“你”到“你們”,蕭紅看到的這些“流浪的年輕人”顯然已不只張秀珂一人,而是越來越多像《北中國》里的耿振華一樣從東北逃回關內參加革命的青年。又或者說,耿振華很可能就是以張秀珂為原型的。然而對于張秀珂在上海的活動以及七七事變后要到西北“做抗日軍去”[29](P397)的決定,蕭紅的態(tài)度卻充滿了不安與憂郁,與其說是一個先行者對后來者的牽掛,倒不如說更近于自己筆下的那些留守者的心情:
不過在那時候,因此我就有許多不安。我想將來你到什么地方去,并且做什么?
那時你不知我心里的憂郁,你總是早上來笑著,晚上來笑著。似乎不知道為什么你已經得到了無限的安慰了?!?/p>
……
你走了,你的眼睛不大看我,我也沒有同你講什么話。我送你到了臺階上,到了院里,你就走了。那時我心里不知道想什么,不知道愿意讓你走,還是不愿意。只覺得恍恍忽忽的,把過去的許多年的生活都翻了一個新,事事都顯得特別真切,又都顯得特別的模糊,真所謂有如夢寐了。
可弟,你從小就蒼白,不健康,而今雖然長得很高了,仍舊是蒼白不健康,看你的讀書,行路,一切都是勉強支持。精神是好的,體力是壞的,我很怕你走到別的地方去,支持不住,可是我又不能勸你回家,因為你的心里充滿了誘惑,你的眼里充滿了禁果。(10)蕭紅:《九一八致弟弟書》,載蕭紅著、章海寧主編:《蕭紅全集·散文卷》,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397-398頁。引文中的“恍恍忽忽”原文如此,應為“恍恍惚惚”。
與書信開頭弟弟看著姐姐出走的場景不同,這一次,蕭紅與弟弟的位置發(fā)生了調轉。與決然出走奔赴抗戰(zhàn)的秀珂不同,蕭紅雖能理解“出走”所包含的希望與召喚,態(tài)度卻變得猶疑、曖昧起來。在回憶文章中,張秀珂曾談及自己與姐姐的分歧:由于在二蕭的爭執(zhí)中張秀珂更“擁護蕭軍”而“不贊成蕭紅”,“從此,有些事情我就不大聽她的話了,她準備上北京訪友,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去。我覺得北京烏煙瘴氣,漢奸日寇橫行,有什么去頭呢?‘七七’事變爆發(fā)后,我決定去陜北參加革命實踐。蕭紅曾問我:‘在陜北凈吃黑饃,你受得了嗎?’我說那又算得啥,你顧慮得太多了。以后,我就離開了他們,帶著一封蕭軍寫給紅軍里熟人的信去了西安。誰知這一去竟成了永別”[30](P313)??梢酝葡氲氖?在關于如何參與抗戰(zhàn)的問題上,二蕭之間的分歧可能也在不同程度上存在于蕭紅與秀珂之間。但對于弟弟,蕭紅的情感姿態(tài)更為復雜。一方面,她當然抱有對革命與抗戰(zhàn)的信念,因此在山西聽說張秀珂正在洪洞前線的時候,看到那些和弟弟一樣“快樂而活潑”“工作的時候還嘴里唱著歌”的青年們,蕭紅也感到鼓舞與放心:“這一群快樂的小戰(zhàn)士,勝利一定屬于你們的,你們也拿槍,你們也擔水,中國有你們,中國是不會亡的。”[29](P398)或許也正是因此,蕭紅在小說《黃河》中才塑造了那樣一個同樣在山西前線打仗、能夠給百姓帶來勝利信念的八路軍戰(zhàn)士。另一方面,此后四年間弟弟的音訊全無也使在后方輾轉遷徙的蕭紅產生了一種留守者式的惦念。
對于在戰(zhàn)爭流徙中屢遭離散的蕭紅而言,留守者怕失去依靠的那種孤凄、恐懼與無奈,應是非常貼切而深刻的體驗。對于堅持想要安穩(wěn)創(chuàng)作的蕭紅而言,執(zhí)意要打游擊、上前線的蕭軍無疑是一個孤勇的出走者,而在許多文學友人的記述中,端木蕻良又更近于一個馬伯樂似的、難以依靠的出逃者(11)在蕭紅所處的文學群體中,不少文學友人都并不看好蕭紅與端木蕻良的結合。聶紺弩在得知蕭紅與端木蕻良結合后感嘆道:“那大鵬金翅鳥,被她的自我犧牲精神所累,從天空,一個觔斗,栽到‘奴隸的死所’上了!”見聶紺弩:《在西安》,載王觀泉編:《懷念蕭紅》,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5頁。在靳以的回憶中,端木蕻良是一個既懶散又自私且蔑視蕭紅的人:“蕭紅從他那里所得到的呢,是精神上的折磨。他看不起她,他好象更把女子看成男子的附庸?!币娊?《悼蕭紅》,載王觀泉編:《懷念蕭紅》,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4-75頁。平石淑子認為,靳以對于端木蕻良的描述和馬伯樂的外貌與氣質都很接近。見[日]平石淑子著,崔莉、梁艷萍譯:《蕭紅傳》,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17頁。蕭軍、駱賓基等作家在回憶中也多譴責端木蕻良多次在戰(zhàn)爭遷徙途中“遺棄”蕭紅。如1938年8月武漢大轟炸時,端木蕻良將懷有身孕的蕭紅留在武漢獨自前往重慶;1941年冬在香港,端木蕻良在蕭紅重病垂危時也并未陪護在身邊,而是將蕭紅托付給并不太熟悉的友人駱賓基照料。但據葛浩文對端木蕻良本人及其妻子鐘耀群、侄子曹革成的訪談,則另有客觀因由。參見陳漱渝:《一枝永恒美麗的花朵——試談蕭紅研究的四個“死角”》,《濟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6期。。在這樣的處境中,對于在前線戰(zhàn)斗的弟弟的牽掛,更使得長期泥足于個人情感生活的困局、受限于“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31](P30)這一性別處境中的蕭紅處在某種“留守者”的心理位置上。尤其是在皖南事變爆發(fā)后,國民黨對新四軍的圍剿以及對戰(zhàn)俘的殘酷管訓,更使蕭紅擔憂張秀珂的安危:“你為什么不來信,或者入了洞,入了營嗎?”[29](PP398-399)也是由此,蕭紅又產生了一種極深的負疚感:“于是我想,這都是我的不好,我在前邊引誘了你?!盵29](P399)可能正是在這樣的恐懼、憂慮與內疚之下,蕭紅才在《北中國》中寫下了出走者耿振華三年來音訊杳無、最終犧牲的悲歌,以及留守者耿大先生從自保到抵抗再到自戕的悲劇。從小說到書信,蕭紅仿佛承擔著雙重的負疚感:作為最早離開家鄉(xiāng)的女性出走者,自己的出走既召喚了后來的青年,導致他們可能也走上了一條具有悲劇性的抗爭之路,同時有可能也給那些無力出走、留守在故土的親人們帶來了難言的痛苦。在參與抗戰(zhàn)的具體方式上,張秀珂與蕭紅的不同選擇也導致二者的位置發(fā)生了微妙的轉換:對秀珂而言,蕭紅既是先行一步的出走者,又是在抗戰(zhàn)中留在后方的留守者;而對蕭紅而言,弟弟既是曾被她留在故鄉(xiāng)的留守者,又是在抗戰(zhàn)中奔赴前線的出走者。因此,在《九一八致弟弟書》中,我們既能看到出走者如何在革命與戰(zhàn)爭中前赴后繼的命運牽連,也能看到留守者對于出走者的守望與掛念。
這種在“出走”與“留守”之間復雜的情感倒錯,尤其是自我位置的多重性極深地投射在蕭紅的戰(zhàn)時寫作當中,使其一系列想象與回望東北故鄉(xiāng)人事的作品都貫穿著一種“出走者的回眸”姿態(tài);而留在身后的故園與那些牢牢捆縛在東北大地上的人們的困境與抵抗,則成為蕭紅時時反顧、不可割舍的部分。在《九一八致弟弟書》這篇近于絕筆的公開信中,蕭紅雖將自己與秀珂一同視為義無反顧的出走者,但信中對弟弟的牽掛以及在顛沛與病苦中對故園與家的重新理解,又透露出蕭紅為何會將極大的耐心與體諒交付給那些留在故土的親人。一方面,面對后來者與留守者,蕭紅主動背負起了一個先行的出走者的沉重的道德負擔;另一方面,作為在戰(zhàn)時遷徙途中處在同樣的弱勢地位與生存困境中的女性流亡者,蕭紅則要通過自己的寫作為弱小者找到自身在抗戰(zhàn)中的位置與價值。通過書寫留守者的情感創(chuàng)傷,蕭紅提出的問題在于:出走固然可敬,但在徹底的變革到來之前,對于那些無力出走的弱小者而言,除了等待啟蒙或拯救,又該如何堅持生存與抵抗呢?最終我們看到,正是在馮歪嘴子這樣一生未曾走出呼蘭河、堅持在苦難中掙扎著活下去的農民身上,蕭紅發(fā)掘了“弱者的抵抗”所具有的力量與價值。這些弱小者雖處在一種尚未被更有效的社會動員詢喚與汲取的“前主體”狀態(tài),蕭紅卻在他們難以被整合或重建的創(chuàng)傷經驗中,發(fā)掘了“留守者”的抵抗與“出走者”的抗爭之間深刻的精神聯結。
如果說對弱小者創(chuàng)傷經驗的文學再現,看重的是負面情感突破意識屏障及其背后的語言—權力秩序的情動潛能與批判力量,那么在“女性如何在抗戰(zhàn)中安放自身”這一問題上,蕭紅也嘗試提出某種建構性的情感實踐路徑。1938年初,在推介史沫特萊和麗洛琳克的作品時,蕭紅特別談到女性在抗戰(zhàn)中的“苦悶”與“覺醒”的問題:
有幾位女同學到我家里過,在這抗戰(zhàn)時期她們都感苦悶。到前方去工作呢?而又那里收留她們工作呢?這種苦悶會引起一時的覺醒來。不是這覺醒不好,一時的也是好的。但我覺得應該更長一點?!晕覍λ齻冋f:“應該多讀書?!庇绕涫沁@兩本書,非讀不可。我也體驗得到她們那種心情,急于要找實際的工作,她們的心已經懸了起來,不然是落不下來的,就像小麻雀已經長好了翅子,腳是不會沾地的。
這種苦悶是熱烈的,應該同情的。但長久了是不行的,抗戰(zhàn)沒有到來的時候,腦子里頭是個白丸。抗戰(zhàn)到來了,腦子里是個苦悶。抗戰(zhàn)過去了,腦子里又是個白丸。這是不行的??箲?zhàn)是要建設新中國,而不是中國塌臺。[28](PP285-286)
比起“熱烈的苦悶”或“一時的覺醒”這種亢奮而短暫的激情,蕭紅更強調個人/女性如何在抗戰(zhàn)中保持思考、堅持讀書和自我反省,而不是懸浮在抗戰(zhàn)熱情中不能落地。在這個基礎上,蕭紅強調的是個人在服務于抗戰(zhàn)的同時,自身也要有真正長久的覺醒與成長,整個民族、國家才能在抗戰(zhàn)中有所蛻變和更新,而非消耗、破壞乃至渙散。在蕭紅看來,“建國”這個看似遠在勝利之后的目標,本身就內在于“抗戰(zhàn)”的過程之中,是應當依靠每個國民在自身崗位上的扎實工作去逐步建設與積累的。面對自己在抗戰(zhàn)之初不由自主的焦躁情緒,蕭紅的應對方式是回憶起自己曾在寫作方面陷入焦躁時來自魯迅的勸勉:“能作什么,就作什么。能作一點,就作一點,總比不作強?!盵16](P252)在很大程度上,這也構成了蕭紅在抗戰(zhàn)中辨認自己的位置,從自我的切身經驗出發(fā)進入戰(zhàn)時生活,堅持冷靜態(tài)度與耐心工作的理性底色。因此,蕭紅戰(zhàn)時寫作的逐步展開,正可視為這樣一個與苦悶、焦躁、懷疑、困惑、恐懼等負面情感不斷纏斗的過程。同時,這也是一個以審慎的姿態(tài)和批判性的眼光對自身情感狀態(tài)以及外部的情感認知框架之間的關系不斷展開認知的實踐過程。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情感實踐是以情感為中介,在人的精神意識和人所處的社會結構之間展開的認知與重構,其運作機制既突破了情感與理性的二元框架,也將通過創(chuàng)傷書寫的符號建構形成一種現實性的實踐力量。
所謂“抗戰(zhàn)是要建設新中國,而不是中國塌臺”,意味著蕭紅更看重戰(zhàn)爭中更具有建設性、積淀性的工作。但關于作家在抗戰(zhàn)中的工作方式問題,左翼文學群體內部亦有所分歧,而最劇烈的沖突正發(fā)生在二蕭之間。作為生活與事業(yè)上的伴侶,蕭紅與蕭軍關于作家戰(zhàn)時實踐方式的認識分歧逐漸演化成難以調和的矛盾,構成了二人在遷徙途中最終分道的重要原因。據蕭軍回憶,在離開臨汾前,二人曾爆發(fā)激烈的爭論:
“你總是這樣不聽別人的勸告,該固執(zhí)的你固執(zhí),不該固執(zhí)的你也固執(zhí)……這簡直是‘英雄主義’、‘逞強主義’……你去打游擊嗎?那不會比一個真正的游擊隊員更價值大一些,萬一……犧牲了,以你的年齡,你的生活經驗,文學上的才能……這損失,并不僅是你自己的呢。我也并不僅是為了‘愛人’的關系才這樣勸阻你,以致引起你的憎惡與卑視……這是想到了我們的文學事業(yè)?!?/p>
“人總是一樣的。生命的價值也是一樣的。戰(zhàn)場上死了的人不一定全是愚蠢的……為了爭取解放共同奴隸的命運,誰是應該等待著發(fā)展他們的‘天才’,誰又該去死呢?”
“你簡直忘了‘各盡其能’這寶貴的言語,也忘了自己的崗位,簡直是胡來……”[32](PP3-4)
與聶紺弩、周揚等人的想法類似,蕭軍更強調作家在戰(zhàn)爭中作為無差別的“國民”所應擔負的責任,但蕭紅更看重的是“作家”作為一個“崗位”之于時代的價值。她對蕭軍的勸說強調的是每一個國民在年齡、生活經驗、工作才能等個體層面的差別,及其與不同“崗位”之間的匹配性,而這種匹配性對“抗戰(zhàn)建國”的意義則在于各種社會資源的有效生產與社會秩序的良性重建。蕭紅對于作家崗位的堅守,既是出于不愿其個人的文學志業(yè)被戰(zhàn)爭打斷的一種執(zhí)拗的捍衛(wèi),也是一種關于戰(zhàn)爭中的個體如何各司其職、各盡其能才能維系社會秩序在危機狀態(tài)下正常運轉的整體性構想。
然而,蕭紅這一選擇和構想的內在復雜性與悖論性亦值得辨析。一方面,蕭紅與蕭軍之間的分歧不應被簡單地理解為一種家庭內部的性別沖突,或一個女性個人主義者的選擇與一個男性的家國情懷或個人英雄主義之間的矛盾。我們可以結合蕭紅對弱者經驗的看重來理解這一“各盡其能”的構想。所謂“各盡其能”,首先意味著平等地重視每個人的處境、經驗與才能,而一種良好的政治設計正是力圖使每個人都能獲得發(fā)展與發(fā)揮自身才能的位置、資源與保障。蕭紅所堅持的“自己的崗位”,正是在這樣一種“各盡其能”的政治/倫理構想中的理想位置,它同時也要求女性或弱者的情感與經驗如何作為資源、方法、視角、批判性位置或建構性邏輯進入倫理生活與政治安排,而非作為特例、偶然、擾動或異數被排斥在政治設計之外。在現代戰(zhàn)爭這樣具有巨大破壞性的歷史危機中,蕭紅對“弱者的創(chuàng)傷”的發(fā)掘與再現,對“弱者的抵抗”的信任與堅持,亦是在左翼文學和抗戰(zhàn)文藝的內部,以一種“重塑感知”的方式,尋求社會資源的重新分配與合理組織,從而呼喚一種維系戰(zhàn)時社會良性運轉的安頓性的力量。
但另一方面,這一構想又表現出一種與現實中的歷史情勢相錯位的理想性。蕭紅對于作家“崗位”的堅守,亦顯示出其自身經驗結構的相對固化。對“作家”這一固定的社會位置與實踐方式缺乏反思的堅持,以及由此產生的對安定的生活狀態(tài)和寬松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強烈渴求(12)丁玲在接到蕭紅死訊后曾憶及:“抗戰(zhàn)開始后,短時期的勞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币姸×?《風雨中憶蕭紅》,載《丁玲文集》第5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36頁。據端木蕻良的回憶,蕭紅和端木蕻良二人決定離開重慶時,還曾考慮過桂林等地,最終決定去香港“就是為了贏得創(chuàng)作的時間”。見端木蕻良:《蕭紅和創(chuàng)作》,載章海寧編:《蕭紅印象·記憶》,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72頁。但對于香港,蕭紅似乎仍不能安住,在給華崗的信中,蕭紅屢次談到香港“并非安居之地”:“天天想回重慶,住在外邊,尤其是我,好像是離不開自己的國土的”;“近幾天正打算走路,昆明不好走,廣州灣不好走,大概要去滬轉寧波回內地。不知滬上風云如何,正在考慮”;據茅盾的說法,蕭紅還曾有過到新加坡去的想法。見蕭紅:《致華崗1940年6月24日》《致華崗1940年7月7日》,載蕭紅著、章海寧主編:《蕭紅全集·詩歌戲劇書信卷》,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188頁、190頁;茅盾:《〈呼蘭河傳〉序》,載蕭紅著、章海寧主編:《蕭紅全集·小說卷Ⅱ》,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第255頁。,顯然既無法在動蕩的戰(zhàn)時遷徙中得到保證,更難以因應抗戰(zhàn)中現實結構的劇烈變動帶來的新經驗與新問題。就后方留守者的戰(zhàn)時處境而言,蕭紅的觀察雖不乏同情與敏銳,但受限于流亡作家輾轉于各地的暫時性與流動性,蕭紅實際上也不可能真正深入后方農村基層社會與民眾生活,在一個較長的時段內獲取更富深度也更內在化的文學視角。而西北之行的結束,與丁玲、蕭軍等人的分道,也意味著蕭紅放棄了以文學實踐的方式親身走進這些留守者生活世界的可能。與此同時,對個體既有的經驗、才能及其“崗位”的堅持,也在一種相對靜態(tài)、固化的視角下,忽視了個體經驗、實踐方式、群己關系在整體性的變動中可能發(fā)生的轉換與拓展,及其與“抗戰(zhàn)建國”的總體實踐及歷史遠景之間的聯動關系。就抗戰(zhàn)中的婦女工作而言,女性如何突破原有的社會處境,在參與戰(zhàn)斗、服務、生產的過程中發(fā)展自身的智識與才能,借此走向更廣闊的社會實踐領域,介入整體性的社會變革,共同贏取全民抗戰(zhàn)的勝利,是需要在一個動態(tài)的、實踐性的層面加以把握的。受限于蕭紅自身的選擇,這些在大后方、邊區(qū)與根據地持續(xù)展開的新經驗或許已超出了一個女性流亡者的視域,但也反過來提示我們反思這一所謂“各盡其能”的構想所具有的限度。換言之,構建一種良性的政治設計,首先需要直面戰(zhàn)爭的例外狀態(tài)對原有社會結構的破壞,同時需要對既有的經驗模式、社會位置與工作方式展開必要的反省、調整與重造,才有可能真正激發(fā)不同的個體與群體所蘊含的社會能量,為歷史變革中的反抗與建設提供更切實而具體的支撐。
作為一個在左翼男性作家群體與抗戰(zhàn)文藝主調的邊緣地帶游走的女性流亡者,蕭紅的戰(zhàn)時寫作從女性經驗出發(fā),聚焦于弱小者在戰(zhàn)爭中被排斥、被貶抑的情感經驗,以節(jié)制而深細的方式洞察了現代總體戰(zhàn)語境下普通民眾的情感世界。事實上,即便是在社會史、微觀史、性別史的觀照下,受限于難以自我表述的現實處境以及材料的高度稀缺,這些在戰(zhàn)時流亡或留守生活中位處邊緣的弱小者的經驗也很難進入歷史研究的視野。而蕭紅的小說則為這些被忽視的人群提供了一份極為難得的情感史樣本。更重要的是,蕭紅的寫作在20世紀40年代初期抗戰(zhàn)文藝主導性的經驗與話語模式之外,提供了一種不同的情感傾向、倫理態(tài)度、美學方案和政治構想。這既是在為女性及一切弱小者爭取情感表達的權力,也是尋求情感的合法性在感知、美學與政治領域的重新分配,其中包含的能量與限度仍值得我們發(fā)掘與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