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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唐宮廷寫經(jīng)與日本古辭書*

2023-02-05 03:18池田證壽
漢字漢語研究 2023年4期
關鍵詞:西原石經(jīng)寫本

池田證壽(著) 賈 智(譯)

(1.北海道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院 2.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珠海])

提 要 本文通過調(diào)查初唐宮廷寫經(jīng)中的25 個字體①譯者注:有關“字體”的概念,王寧在《漢字構(gòu)形學導論》中指出:“漢字字體指不同時代、不同用途(鼎彝、碑版、書冊、信札等)、不同書寫工具(筆、刀等)、不同書寫方法(筆寫、刀刻、范鑄等)、不同地區(qū)所形成的漢字書寫的大類別和總風格”,已被學界普遍接受。而石冢晴通在《漢字字體規(guī)范數(shù)據(jù)庫的構(gòu)想與建設》中則對“字體”重新進行了定義,他認為:“字體是在書體內(nèi)存在的各個漢字的社會共通標準”,強調(diào)其社會性、標準性。石冢晴通所說的“字體”,本質(zhì)是一種帶有“標準”性質(zhì)的字形,這些字形既可能是約定俗成的,也可能是強制規(guī)定的,但無論如何一定是被社會承認、有一定代表性的字形。本文采用的就是石冢晴通的說法。同理,本文中的“漢字字體史研究”實際上是研究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國家)帶有“標準”性質(zhì)的字形的誕生、演變的過程以及動因的學問,閱讀時需要多加留意。,發(fā)現(xiàn)初唐宮廷寫經(jīng)的用字規(guī)范相比晚唐開成石經(jīng)呈現(xiàn)出明顯的不穩(wěn)定性。開成石經(jīng)的字體與其他時代、地區(qū)的標準文獻②譯者注:近年,石冢晴通提出了Codicology(古寫本學,跨文理綜合典籍學)學說,著重強調(diào)了用字規(guī)范與文獻性質(zhì)的內(nèi)在關系。簡單來說如果文獻用紙精良、款式工整的話,那么用字就應該是標準的、規(guī)范的,反之亦然。據(jù)此,以石冢晴通為首的科研團隊對大量古文獻的用紙、款式進行了縝密的實地調(diào)查,并根據(jù)調(diào)查結(jié)果將其中具備一定代表性的珍稀文獻錄入“石冢漢字字體數(shù)據(jù)庫”,以資學界參考。而本文所說的“標準文獻”指的就是此類。的字體存在較大差異。唐代字樣書促進了初唐標準字體向開成標準字體過渡。通過考察《新撰字鏡》《類聚名義抄》等日本古辭書對唐代字樣書的援引情況,兩書對同一字體所持的正字觀并不相同,這可能反映了字體的歷時演變過程。

近年來,字體史研究在理論和實證方面均取得了長足發(fā)展。石冢晴通較早進行了字體史研究并提出了重要理論,他認為“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國家)存在不同的標準字體,并且這種標準隨著時代、地區(qū)(國家)的改變而變化”。以石冢晴通為首的科研小組圍繞上述理論進行了實證研究,甄選了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的標準文獻,分析調(diào)查了其字體。石冢晴通(2012)對他以往的研究成果(石冢晴通,1999;等等)進行了全面總結(jié)。2005 年,“漢字字體規(guī)范數(shù)據(jù)庫(Hanzi Normative Glyphs)”(簡稱HNG)正式上線,相關資料得以公開①目前可以通過京都大學CHISE 進行數(shù)據(jù)檢索。。

此外,西原一幸也進行了字體史理論研究,調(diào)查了唐代字樣書的產(chǎn)生及其發(fā)展過程,探討了唐代楷書的“字體規(guī)范體系”。西原一幸(2015)匯總了他在唐代字樣書方面的研究成果,為字體史理論研究做出了一定貢獻。

石冢晴通和西原一幸雖都圍繞唐代楷書展開討論,但二者有許多不同之處。方法論上,石冢晴通使用的是歸納法,重點是在調(diào)查標準文獻中的字體;西原一幸采用的是演繹法,是通過分析字樣書的序文、釋文來探討字體的概念和內(nèi)涵。

西原一幸視唐代楷書的字體規(guī)范為一個辨析系統(tǒng),字體是“正體”“非正體”二元對立的。他認為,顏元孫《干祿字書》 (顏真卿,774)中的“俗體”不屬于“正”“非正”二元對立范疇,“俗字”屬于一個新的范疇,即被社會化的“俗體”。

石冢晴通發(fā)現(xiàn)標準文獻(官方文獻)極少使用異體字,當時應該存在“標準字體”。標準文獻的代表是初唐宮廷寫經(jīng)(671-677)和晚唐開成石經(jīng)(837)。石冢晴通發(fā)現(xiàn),初唐標準字體和開成石經(jīng)標準字體有很大差異,日本在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使用的是初唐標準字體。

初唐宮廷寫經(jīng)的標準字體多與《干祿字書》的“俗”“通”相似或一致。若按西原一幸所說,唐代字體規(guī)范是“正體”“非正體”二元對立,那么就很難解釋初唐宮廷寫經(jīng)的字體到底是屬于“正體”還是“非正體”。石冢晴通認為,即使《干祿字書》將這些字體釋為“俗”“通”,在初唐時期它們其實大多就是標準字體。也就是說,初唐宮廷寫經(jīng)是舊的標準字體,開成石經(jīng)是新的標準字體。

1.字體史理論與實證研究

1.1 敦煌寫本研究

藤枝晃(1972:7-11)介紹了戰(zhàn)后日本敦煌寫本研究的最新進展。1955 年,東洋文庫購買了斯坦因本的全部微縮膠片,這在敦煌研究領域是一件大事。如果加上北京圖書館所收敦煌本以及伯希和本,我們便可以大致了解敦煌寫本的全貌。藤枝晃聚焦行文、用字、用紙、裝訂等文獻形態(tài)的歷時演變問題,將敦煌寫本分為三個時期:初期:5-6 世紀(北朝時期),中期:7-8 世紀(唐朝時期),后期:9-10 世紀(吐蕃·歸義軍時期)。20 世紀60 年代,敦煌寫本研究進展迅猛,學者們通過探索未知資料、挖掘既有資料,在方法論上取得極大突破。藤枝晃(1960;1966-1969)基于年代可考的本子描繪了敦煌寫本的全貌,提出了嶄新的研究方法。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中期敦煌寫本是7 世紀中葉在優(yōu)質(zhì)麻紙上用嚴整的楷書書寫的《法華經(jīng)》《金剛般若經(jīng)》,這些本子寫于長安宮廷寫經(jīng)所,且作為范本廣傳各地。

1.2 楷書字體的歷時演變

基于其(藤枝晃,1972:7-11)在研究史方面的科研成果,藤枝晃(1981:287-334)的核心觀點總結(jié)如下。

許多寫本的祖本都可追溯至秘書省或?qū)m廷寫經(jīng)所抄寫的宮廷寫本。幸運的是,敦煌吐魯番古抄本中還留有數(shù)十種宮廷寫本。敦煌吐魯番出土的都是佛寺藏書,《五經(jīng)正義》等儒家文獻只能找到一些小殘葉,而道家經(jīng)典中有幾種是寫于長安道觀的優(yōu)秀抄本。更引人注目的是671-677 年在長安宮廷寫經(jīng)所抄寫的《妙法蓮華經(jīng)》《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

敦煌寫本中包含許多抄寫于敦煌莫高窟建成前的長安宮廷寫本,這些文獻反映了當時文化中樞的抄經(jīng)情況。

至今為止,許多讀者還在質(zhì)疑將南北朝、隋、唐的寫本文字視為“標準字體”“國定楷書”。此類字體在現(xiàn)代字典中一般稱為“俗體字”“異體字”。(中略)這些本子的祖本原是秘書省所作。虞世南時任宰相兼秘書監(jiān)(職位相當于皇家圖書館館長),在刊刻石碑時不會輕易書寫俗體字、異體字,所書均系南朝以來世代流傳書體,而秘書省的抄手們也會競相模仿上司的書法。

時至8 世紀后葉,人們發(fā)現(xiàn)從文字學角度很難解釋這些標準字體,于是興起了一場正字運動。隨著時間推移,這場正字運動最終確立了《康熙字典》乃至現(xiàn)代字典的標準字體。如此,楷書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是8 世紀以前的標準字體,一是現(xiàn)代字典中的“正體”。有人將前者稱為“書寫體楷書”,將后者稱為“字典體楷書”。

石冢晴通的字體史理論與藤枝晃(1981:287-334)的楷書字體歷時演變研究關系密切。所謂“書寫體楷書”是指初唐標準字體,“字典體楷書”是指開成石經(jīng)的標準字體。石冢晴通認為“異體(字)率”是判定該文獻是否屬于標準文獻的重要指標。另外,石冢晴通主張在討論不同時代、地區(qū)的宋版①包括宋版以后的版本。用字,日本、朝鮮的寫本、版本用字時統(tǒng)統(tǒng)可以冠以“敦煌”。本文將初唐宮廷寫經(jīng)的標準字體稱為“初唐標準”,將開成石經(jīng)的標準字體稱為“開成標準”。

藤枝晃(1982:1)說道,1979 年秋天,他在巴黎有幸接觸到研究古寫本①拉丁語、希伯來語等古寫本除外。的用字、體例、紙張、裝訂、保管的學問,也就是以文獻形態(tài)為主要研究對象的Codicology(古寫本學)。自此,藤枝晃開始著手中國古寫本學研究,并在其晚年講義(藤枝晃,1999)中鼓勵大力推進中國古寫本學。藤枝晃(2002:103-114;2005)總結(jié)了其在敦煌吐魯番古寫本學方面的研究成果。需要注意的是,石冢晴通倡導的古寫本學的基礎正是藤枝晃的研究成果,石冢晴通(2014)則是其古寫本學的總綱,應與藤枝晃論文一并參考。

1.3 字樣書的誕生

藤枝晃(1981:287-334)闡述了以下觀點(劃線部分由作者標出),值得重視。

(前略)到8 世紀前葉為止,楷書正字運動并沒有達到預期效果。

史籍可尋的杜延業(yè)、郎知本撰寫了上述字書,他們的職位卻與秘書省無關。顏元孫的頭銜是“贈秘書監(jiān)”,這是他的謚號,實際上他只是在玄宗做太子時被封為太子舍人,時任地方官,亦不是翰林領袖。另外,力薦《干祿字書》的顏真卿也與秘書省無緣,他敢于在石碑上書寫那些不符合官方楷書的字,其實是需要莫大勇氣的。

然而,這場正字運動似乎也影響到了秘書省,在837 年刊刻的開成石經(jīng)中使用了相當多的正楷。石經(jīng)刊刻一直秉承自古以來的慣例,首都太學的工匠們在石碑上刻寫儒教經(jīng)典時,都會使用正確的文本、規(guī)范的字體,而后被世人奉為經(jīng)典的標準教材。

杜延業(yè)的《群書新定字樣》(650-677),郎知本的《正名要錄》(643-649)都是成書于初唐的字樣書。西原一幸視敦煌出土斯388寫本前半部分為《群書新定字樣》,后半部分為《正名要錄》②在池田證壽(2017)中,將圍繞斯388 文獻前半與《群書新定字樣》是否為同一本書進行深入探討。?!陡傻撟謺返淖髡呤穷佋獙O,該書是字樣書的代表。如果用一句話概括藤枝晃的見解,那就是唐代字樣書的誕生(正字運動)可能促進了初唐標準向開成標準轉(zhuǎn)變。

自20 世紀60 年代以后,學界在探索未知資料方面和挖掘已知資料方面均取得了一定進展。西原一幸考證了日本古辭書《新撰字鏡》《妙法蓮華經(jīng)釋文》引用字樣書的情況,提出了“唐代字體規(guī)范”的假說(西原一幸,1979:13-23;等等)。西原一幸的研究因起步較早而得到學界一定評價,但其論文基本上使用的都是日語,且與多位中國臺灣學者產(chǎn)生了諸多學術糾紛。西原一幸(2000:11-28)對學術史進行了梳理,并對以朱鳳玉(1989)為首的中國臺灣學者進行了批判。劉元春(2010)亦未全面介紹西原一幸論文,可以說西原一幸的學術研究尚未得到廣泛認可①西原對海外研究者成果的批判(特別是學術觀點最早由誰提出的爭議),具體請參考池田證壽(2017)。。鑒于使用日語撰寫論文本身存在一定局限性,今后有必要參考韓國學者李景遠(1997;1999:495-524)的實證研究成果,并在此基礎上摸索字樣學的研究方法。關于《正名要錄》《群書新定字樣》成書年代,本文依據(jù)的是李景遠(1997)的考證結(jié)果。

下面再談談字體史問題。西原一幸(1979:22)認為“隋唐時代字體的范疇,一直秉持正體、非正體二元對立”。與此相對,藤枝晃(1981:287-334)則認為唐代宮廷寫本反映的是標準字體,其后受正字運動的影響,形成了開成石經(jīng)的標準字體。石冢晴通(1999:88-96)受到藤枝晃觀點啟發(fā),認為初唐宮廷寫經(jīng)的標準字體和開成石經(jīng)的標準字體有很大的差別。字樣書所反映出的隋唐字體內(nèi)涵(正體與非正體)與敦煌寫本的用字實際存在較大差異,因此僅憑理論推導卻不結(jié)合實證論證是完全行不通的。鑒于此況,本文是基于初唐宮廷寫經(jīng)來討論上述問題的。

1.4 異體率

石冢晴通等(2011:339-346)指出“標準文獻中確實存在標準字體,這是可以用異體率(異體字率)計算、求證的”,公式如下:

當文獻中出現(xiàn)同一漢字的不同形體時,我們稱少數(shù)一方為“異體字”,再從文獻總字數(shù)中減去孤例總字數(shù),求出比率②石冢晴通等(2005)最初稱其為“異體字率”,后來鑒于其定義與“異體字”并不完全相同,便改稱“異體率”。。表1 摘自石冢晴通等(2005)中的“表1”③此表系“HNG 引用文獻一覽”簡略修訂版?!础抵惺荋NG 所收文獻的簡稱。。

異體字率是探討字體規(guī)范意識的重要指針,反映了寫本、版本、官方、私人、習讀、寫經(jīng)等各種文獻的不同性質(zhì)(表1)。

表1 HNG 引用文獻一覽(部分)

異體字率越低說明用字規(guī)范意識越強,初唐宮廷寫經(jīng)和開成石經(jīng)均反映了當時的標準字體。在標準文獻中,異體字率一般不超過1.00%。另外,字體的演變也會引發(fā)用字規(guī)范的動搖,也會導致異體字率升高。

石冢晴通在字體史研究上取得的重要學術成果,就是從實證角度證實了開成石經(jīng)幾乎沒有異體字。以前某些學者也曾提出過一些猜測,但沒有一位學者就這個問題開展實證調(diào)研。石冢晴通通過實證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初唐宮廷寫經(jīng)中的異體字也很少,為敦煌寫本研究打下了堅實基礎,也是一項重要成果。另外,石冢晴通(1999:88-96)指出,異體率是在同一文獻中考察標準字體的重要指針,需要注意抄手因個人習慣而出現(xiàn)的書寫差異。因此,將初唐宮廷寫經(jīng)的字體直接等同初唐標準字體是需要小心處理的,需要比對初唐寫本、初唐前后時期寫本以及字樣書的相關內(nèi)容,調(diào)查標準字體的演變過程。

2.初唐宮廷寫經(jīng)及其字體

2.1 宮廷寫經(jīng)的定義和范圍

藤枝晃(1961:647-667)首次全面介紹了敦煌出土的長安宮廷寫經(jīng),主要是咸亨二年(671)至儀鳳二年(677)在長安抄寫的24 部宮廷寫經(jīng)(《妙法蓮華經(jīng)》《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藤枝晃指出,“為了結(jié)束當時佛經(jīng)文本的混亂局面,官府聘請一流的抄手抄寫由高僧校定的佛經(jīng),并將其發(fā)往全國”。趙和平(2009)進一步指出從咸亨年間到儀鳳年間抄寫的同類宮廷寫經(jīng)有53 種之多。

石冢晴通等(2005)詳述了初唐宮廷寫經(jīng)的字體,齋木正直、池田證壽(2011)將漢字字體規(guī)范數(shù)據(jù)庫(HNG)收錄的3 部初唐宮廷寫經(jīng)(“宮廷今西”“宮廷守屋”以及伯2195)與開成石經(jīng)《論語》(“開成論語”)進行比對,歸納其中“不變的字體”與“變化的字體”。二者的對應關系如表2 所示。

表2 初唐宮廷寫經(jīng)與開成《論語》的對應關系

初唐標準字體和開成石經(jīng)標準字體中,有6 成是相同的,3 成是不同的,剩下的1 成是有差異的。我們僅調(diào)查了HNG 收錄的3 部初唐宮廷寫經(jīng),今后還需擴大調(diào)查范圍進行深入探討。

2.2 初唐宮廷寫經(jīng)的字體

我們調(diào)查了咸亨二年(671)至儀鳳二年(677)抄寫的50 多部宮廷寫經(jīng)中的25部,現(xiàn)簡述如下。

比如,HNG 中的伯2195《妙法蓮華經(jīng)·卷六》,上元二年(675)寫本的調(diào)查結(jié)果如下①“落款”中的“/”表示換行。。

〔規(guī)格〕②25.8cm(20.2,17 字)×48.1(31 行),共10 紙②①13.0(7 行),⑩41.2(26 行)。,黃麻紙,竹簾紋:35 條/3cm。

〔落款〕上元二年十月十五日門下省書手袁元悊寫/用紙二十張/裝潢手解善集/初校慧日寺僧義威/再?;廴账律x威/三?;廴账律x威/詳閱太原寺大德神荷/詳閱太原寺大德嘉尚/詳閱太原寺主慧立/詳閱太原寺上座道成/判官司農(nóng)寺上林署令李德/使朝散大夫守舍尚奉閻玄道監(jiān)。

〔調(diào)査日期〕2009 年11 月9-13 日,2010 年12 月1 日。

根據(jù)落款可知,該寫本是由門下省抄手袁元悊于上元二年(675)10 月15 日抄寫的。落款文末的閻玄道是總負責人,現(xiàn)存宮廷寫經(jīng)均可見此類落款。該寫本用紙雖然很薄,但質(zhì)量非常好,翻閱時發(fā)出的清脆紙音與其他寫本不同。該寫本用紙高級,造紙技術上乘。

我們調(diào)查了25 部長安宮廷寫經(jīng),結(jié)果如表3。表中“1-23”為藤枝晃(1961:647-667)所列,“HNG”為HNG 所列,空欄為追加文獻。受篇幅限制,具體調(diào)查結(jié)果另做論述。

表3 初唐宮廷寫經(jīng)一覽

圖1 所列12 個字為此次調(diào)查的主要對象。齋木正直、池田證壽(2011)在HNG所收3 部宮廷寫經(jīng)中,找到了18 個字體有差異的字,我們從中選取了12 個筆畫差別明顯的字。a 與開成石經(jīng)字體一致,b、c、x 與初唐宮廷寫經(jīng)字體接近,與開成石經(jīng)字體不同?!傲t”(開成石經(jīng))和“群”的關系不一定是新舊字體之別,姑且將“群”記作x。調(diào)查結(jié)果如表4。

圖1 初唐宮廷寫經(jīng)中字體有差異的12 個字

表4 HNG 初唐宮廷寫經(jīng)中字體有差異的12 個字

表4 的A 對應a 字體的數(shù)值,B 對應b、c、x 字體的數(shù)值。如果是僅出現(xiàn)一種字體,A和B的數(shù)值為1;如果出現(xiàn)多種字體,則算出其比率。對于字體有極小差異的添加“’”,并將其歸入A 或B 中進行計算。

表4 中最右一欄算出了接近開成石經(jīng)字體的比率,并從低到高排列。HNG 的3種寫卷當中,伯2195 的比例最低,為9.09%。宮廷今西和宮廷守屋的比率大致相同,分別為58.08%和59.09%。此次調(diào)查的25 種寫卷中,比率不到兩成的有2 種,兩成多的有4 種,三成多的有8 種,四成多的有3 種,五成多的有5 種,六成多的有3 種。如此看來,僅調(diào)查HNG 的3 種寫卷可能無法全面把握初唐宮廷寫經(jīng)的用字情況。

另外,我們統(tǒng)計了字體有差異的12 個字涉及的文獻數(shù)量,結(jié)果如表5。

表5 宮廷寫經(jīng)中字體有差異的12 個字涉及的文獻數(shù)量

相比開成石經(jīng),異體率高的是“?!薄皬汀保偷氖恰胺帧薄盃棥薄白睢薄罢薄傲t”“淨”“莊”“藐”,大致相當?shù)氖恰笆堋薄爸А薄JG缤ǎ?999:88-96)指出“即使在同一時代,不同的人默定的標準字體也有些許差異”,與上述調(diào)查結(jié)果完全吻合。

除此之外,我們還未算出其他初唐宮廷寫經(jīng)的異體率,但結(jié)果應該大致相同。

2.3 初唐宮廷寫經(jīng)與同時代的私人寫本

敦煌寫本中存數(shù)種與初唐宮廷寫經(jīng)同時代的私人寫本,如伯2881《妙法蓮華經(jīng)·卷一》,總章三年(670)寫,調(diào)查結(jié)果如下:

〔規(guī) 格〕②26.3(19.7,17 字)×48.0(28 行)×17+①類似黃麻紙,纖維致密。27.5+,?33.0=876.5cm,首缺①27.5(15.7 行)?尾33.0(19 行分)第二紙斷裂,紙背有修補。黃楮紙①類似黃麻紙,纖維致密。,無點,竹簾紋:23 條/3cm。

〔落款〕總章三年三月廿四日清信女孫氏為亡母敬/寫法華經(jīng)一部愿亡者神生凈域面觀彌/陀法界含靈俱登佛道。

〔調(diào)查日期〕2012 年6 月石冢晴通·池田證壽,2013 年11 月石冢晴通·高田智和。

石冢晴通等(2005,2011)算出的異體率如下。其中,存兩種字體的有“安”“夷”“益”“祇”“求”“最”“支”“枝”“受”“世”“陀”“導”“別”“明”“妄”“數(shù)”“槃”“莊”,共18 字。存三種字體的有“鼓”,計1 字。

1 種字體,531 字,8361 例

2 種字體,18 字,290 例(異體41 字)

3 種字體,1 字,4 例(異體2 字)

孤例 254 字,總字數(shù)8909 字,異體率0.50%

我們總結(jié)了HNG 初唐宮廷寫經(jīng)與伯2881 異體率的比對結(jié)果,如表6。

表6 HNG 初唐宮廷寫經(jīng)與伯2881 的異體率

通過比較,伯2881 的異體率比HNG 的3 部初唐宮廷寫經(jīng)都低,可見存在比初唐宮廷寫經(jīng)用字規(guī)范更嚴格的敦煌寫本。據(jù)伯2881 落款可知,該書是俗家女子孫氏為超度亡母而抄寫的私人寫經(jīng)。早在總章三年(670)就流傳著校訂過的《妙法蓮華經(jīng)》,而該寫本應是如實參照了這些校本,因此異體率才會如此低。該校本也許是玄奘在譯經(jīng)(645-664)時所校,校訂的對象可能是鳩羅摩什翻譯的《妙法蓮華經(jīng)》。表7 是HNG 初唐宮廷寫經(jīng)中字體有差異的12 個字(表5)中開成石經(jīng)字體所占的比率①還有一些構(gòu)件有微小差異的字,如“最()”“莊()”,此處忽略。。在這12 個字中開成石經(jīng)字體只占32.2%,比率較低。

表7 HNG 初唐宮廷寫經(jīng)中字體有差異的12 個字在伯2881 中的出現(xiàn)情況

另外,宮廷寫經(jīng)中字體有差異的12 個字在伯2881 中的出現(xiàn)情況如表8 所示。其中,接近開成石經(jīng)字體的有“?!薄皬汀薄傲t”,接近初唐宮廷寫經(jīng)字體的有“分”“最”“正”“淨”“莊”“藐”,比較接近初唐宮廷寫經(jīng)字體的有“受”“支”。整體上接近初唐宮廷寫經(jīng)字體的例子比較多。

表8 宮廷寫經(jīng)中字體有差異的12 個字在伯2881 中出現(xiàn)的情況

2.4 字樣書的批注

下面,談一談唐代字樣書對這12 個字的批注①(1)-(11)的引書順序為《正名要錄》(斯388 文獻后半部分)、《群書新定字樣》(斯388文獻前半部分)、《干祿字書》(官版)。。

(1)“分”

《群書新定字樣》中僅列出“分”的正體,但形體與《正名要錄》《干祿字書》并不一致??赡茉撟直緛碜鳌胺帧?,斯388 寫本抄寫成了上述字形。

(2)“受”

a.【受度】從又。(《正名要錄》,“右各依腳注”的例子)

(3)“牀”

a.【牀】床。(《正名要錄》,“右正行者楷腳注稍訛”的例子)

(4)“希”

b.【?!客#ā墩洝?,“右本音雖同字義各別例”的例子)

(5)“復”

在斯388 寫本中,“復”右上的“ ”寫作“亠”,差異極小。此處該書列舉的字均屬偏旁“彳”,強調(diào)的是“彳”為“正”,“氵”為“誤”。

(6)“支”

(7)“最”

a.【最】從曰。(《正名要錄》,“右各依腳注”的例子)

(8)“正”

(9)“羣”(無用例)

(10)“淨”(無用例)

(11)“莊”

(12)“藐”(無用例)

應該注意的是,宮廷寫經(jīng)中字體有差異的12 個字中,唐代字樣書對9 個字進行了注釋。在初唐字樣書的編纂時期,楷書趨于成熟,字體逐步統(tǒng)一。但在現(xiàn)實社會中,部分楷書字體存在差異。唐代字樣書視作“正體”的“分”“受”“牀”“?!薄皬汀薄爸А薄白睢薄罢薄扒f”,均與開成石經(jīng)字體一致。

3.唐代字樣書與日本古辭書

3.1 日本古辭書援引唐代字樣書

西原一幸較早關注了日本古辭書對字樣書的引用情況,具體可以參考西原一幸(2015)。近年來,賈智圍繞這個問題展開了一系列相關研究,搜集和分析了《新譯華嚴經(jīng)音義私記》引自字樣書的條項,在方法論上取得了卓越進展(賈智,2011:46-60;等等)。

下面,我們就來探討一下《新撰字鏡》《類聚名義抄》對字樣書的引用情況。

3.2 《新撰字鏡》援引字樣書

《新撰字鏡》是一部按部首排列的漢和辭典,昌住編,大概成書于898-901 年。西原一幸(1979:13-23)調(diào)查了《新撰字鏡》引用《正名要錄》的具體情況。通過探討《新撰字鏡》序文,西原一幸認為《新撰字鏡》所引《正名要錄》和斯388 寫本后半部分的《正名要錄》是同一本書,但《新撰字鏡》所引本和敦煌本的系統(tǒng)不同,前者是增補本,敦煌本是殘卷本。西原一幸(1983:1-15)詳細考察了《新撰字鏡》引用《正名要錄》的具體情況,指出該書沒有積極引用《正名要錄》,但沒有講清其中緣由。

西原一幸的研究成果發(fā)表之后,相關研究一直處于停滯狀態(tài)。近年來,張磊(2012)、賈智(2015)圍繞《新撰字鏡》與《干祿字書》的關系進行了探討,指出該書沒有引用《干祿字書》全書。

3.3 《類聚名義抄》援引字樣書

《類聚名義抄》是日本院政時期編纂的漢和辭典,現(xiàn)存主要版本有原撰本系統(tǒng)的圖書寮本和改編本系統(tǒng)的觀智院本等,兩書都積極地引用了字樣書。

吉田金彥(1954:203-236)論述了圖書寮本《類聚名義抄》與《干祿字書》之間的關系,指出《干祿字書》是“《名義抄》的基礎資料”,同時是該書“辨析字體的主要依據(jù)”。隨后,西原一幸(1988)、池田證壽(1992)分別使用了不同的調(diào)查方法,對上述問題進行了探討。

3.4 從援引字樣書的情況看《新撰字鏡》和《類聚名義抄》

以上是《新撰字鏡》《類聚名義抄》引用字樣書的大致情況?!缎伦昼R》沒有積極地引用《正名要錄》《干祿字書》,而《類聚名義抄》則積極地引用了《干祿字書》等字樣書,兩書引書態(tài)度并不相同。

我們先從字樣書的引用方法入手,探討《新撰字鏡》與《類聚名義抄》的不同之處。我們比對了天治本《新撰字鏡》和觀智院本《類聚名義抄》中“正、通、俗”注釋的數(shù)量。本文僅調(diào)查觀智院本《類聚名義抄》的“法上”和《新撰字鏡》全本,結(jié)果如表9。

表9 《新撰字鏡》和《類聚名義抄》(法上)中的“正、通、俗”

《新撰字鏡》的注釋中“同”占絕大多數(shù)。觀智院本的注釋中“同”很少,“正”“俗”所占比例大致相當,“法上”以外亦是如此。

若想弄清其中緣由,需要結(jié)合字體史進行深入探討。根據(jù)石冢晴通的字體史理論,可以提出如下假設。

1.《新撰字鏡》的成書時期,社會上流行的是初唐標準字體,因此該書引用字樣書比較有限。

2.《類聚名義抄》的成書時期,社會上流行的是初唐標準字體與開成石經(jīng)標準字體,因此該書需要引用字樣書辨析這些字體。

如果上述假設能夠成立,那么《新撰字鏡》《類聚名義抄》的文本差異其實是反映了字體的歷時演變過程。

下面,通過一些實例來分析一下用語“正”“俗”“同”,如例(13)(14)①()中的內(nèi)容系筆者經(jīng)文本???、聲點判讀后添加?!啊敝袨榕ⅲ?表示和點。《新撰字鏡》的句讀為筆者添加。《類聚名義抄》的句讀為譯者添加。。

(13)“來”

a.【來來】二同。平:至也,及也,歸也,還也,轉(zhuǎn)也,伂也,是也,勤也。(天治本《新撰字鏡》卷十二2 頁背面)

(14)“爲”

a.【為爲】二形作。平:作也,使也,有也,治也,敷也,因也,施也,成助也,行也,被也,欲也。(天治本《新撰字鏡》,雜字,卷十二1 頁背面)

b.【爲為】正,今。古薳反(薳支反)。母猴也。……(觀智院本《類聚名義抄》,雜部,僧下 79 頁)

經(jīng)查漢字字體規(guī)范數(shù)據(jù)庫,初唐宮廷寫經(jīng)作“來”“為”,開成石經(jīng)作“來”“爲”,非常統(tǒng)一,沒有特例?!缎伦昼R》將“來”“來”釋作“二同”,將“為”“爲”釋作“二形作”,認為它們沒有不同。與此相對,觀智院本《類聚名義抄》將“來”“爲”釋作“正”,將“來”“為”釋作“今”??梢娫摃菍㈤_成石經(jīng)的標準字體視為“正”,這可以反映出字體的歷時演變過程。

3.5 初唐宮廷寫經(jīng)中有差異的字體

下面考察一下上文提到的宮廷寫經(jīng)中字體存在差異的12 個字②(15)-(26)按天治本《新撰字鏡》→觀智院本《類聚名義抄》順序依次列出,()內(nèi)是書名及出處。天治本《新撰字鏡》簡稱作“天治本”,觀智院本《類聚名義抄》簡稱作“觀智院本”。。

(15)“分”

《新撰字鏡》將兩個字頭合為一個字組,目的尚未可知。《類聚名義抄》列出的“分”字構(gòu)件“刀”作“力”,區(qū)別“分”和“”的目的尚不明確。

(16)“受”

a.【受】領也,取也,容納也,得也,承也,繼也,盛也?!尽肯拢ǘ。﹫蠓础Hィ盒?,出□內(nèi)。(天治本,雜字,卷十二4 頁正面)

b.【受】音到。姓。(觀智院本,大部,佛下末36 頁)

c.【不肯受】ウケカヘス。(觀智院本,肉部,佛中119 頁)

d.【受】ウク (平上)。(觀智院本,又部,僧中54 頁)

(17)“牀”

b.【床】士壯反。裝也,裝飾安身。(天治本,廣部,卷十21 頁背面)

d.【牀】上莊 (平) 反?!鬃鞔病#ㄓ^智院本,木部,佛下本125 頁)

(18)“?!?/p>

另外,鑒于篇幅限制,本文省略了原文有關“復”“支”“最”“正”“羣”“淨”“莊”“藐”等字例的內(nèi)容。

綜上,我們圍繞初唐宮廷寫經(jīng)中字體存在差異的字,對《新撰字鏡》和《類聚名義抄》進行了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兩者注釋方法有明顯的差異?!缎伦昼R》作“二形作”“三形作”“二同字”“二同”,像這樣視為同字的有“分”“羣”“莊”“藐”4 字。另外,“牀”“最”存字體注釋“片誤”“從曰”。除此6 字之外,均不見其他字體注釋。另外,在《類聚名義抄》中,“分”“牀”“支”“最”“羣”“莊”分別有“同,今”“俗,通,正”“俗,正”“亦,通,正”“今,俗”等注釋,作者辨析字體的意圖十分明確。除此之外“受”“?!薄皬汀薄罢薄皽Q”“藐”6 字均不見注釋。

初唐宮廷寫經(jīng)中有異體字的12 個字中,《新撰字鏡》辨析字體的有6 個字,《類聚名義抄》辨析字體的同樣有6 個字。但是,《新撰字鏡》中不辨析字體的有4 個字,存“片誤”“從曰”字體注釋的有2 字。而《類聚名義抄》中則辨析了6 個字的字體,且分為“正”“俗”等不同字級。

在本文開頭,我們談及石冢晴通與西原一幸的研究方法并不相同?;谑G缤ǖ睦碚摚缎伦昼R》與《類聚名義抄》在字體注釋上的差異才可以得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也就是說,《新撰字鏡》的成書時期,社會上流行的是初唐標準字體,因此該書對字樣書的引用是有限的。而在《類聚名義抄》的成書時期,社會上流行的則是初唐標準字體與開成石經(jīng)標準字體,因此需要使用字樣書辨析它們。如此,我們有必要繼續(xù)深入探討《新撰字鏡》《類聚名義抄》所列字頭的字體與釋文中的字體注釋。

4.結(jié)語

本文結(jié)合初唐宮廷寫經(jīng)和日本古辭書,圍繞字體史的資料和方法進行了深入探討。今后在開展字體史研究時,需要繼續(xù)驗證以下6 個假說。

1.初唐宮廷寫經(jīng)的字體存在異體,開成石經(jīng)的字體幾乎沒有異體。

2.唐代字樣書(楷書正字運動)促進了從初唐標準字體向開成標準字體的轉(zhuǎn)變。

3.《新撰字鏡》的成書時期,社會上流行的是初唐標準字體,因此該書對字樣書的引用是有限的。

4.《類聚名義抄》的成書時期,社會上流行的是初唐標準字體與開成石經(jīng)字體,因此需要使用字樣書辨析它們。

5.字體的歷時性演變反映在《新撰字鏡》和《類聚名義抄》的字體注釋中。

6.異體率是判斷文獻性質(zhì)的重要證據(jù),但不能作為判定標準字體的直接證據(jù)。

今后為了進一步推動字體史研究,應該積極驗證和探討上述假說。本文到此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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