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yī)院第八醫(yī)學中心 周偉

提到我的父親周保中，大家非常熟悉的是，他在東北抗日，與日本侵略者進行了14 年的浴血奮戰(zhàn)，直到1945 年配合蘇軍，反攻東北，取得抗日戰(zhàn)爭的最后勝利。其實他還是早期的革命者，是護法、北伐戰(zhàn)爭中的一員勇士，他在革命處于低潮，中國共產黨最危難之時，加入了共產黨，走上革命道路，把自己的一生獻給黨和人民的事業(yè)。

我的父親誕生于美麗的大理灣橋村的一個白族農家，原名奚李元，弟兄四人，他排行第二，其他三兄弟分別是奚李茂、奚李盛、奚李兆。家里主要靠祖父母勞動維持生活，祖父春、秋農忙時間做農活，閑時走村串寨修補鞋子掙錢，祖母在家操持家務。家中只有祖上留下的一坊茅草房，因為人口多，生活比較清苦，但一家人勤勞、節(jié)儉、和睦，日子過得還順利。父親少年時天資聰明，性格堅強勇敢，敢作敢為，平常最喜歡聽老人講《水滸》梁山108 將之類的故事，也喜歡模仿學習，所以得到祖父母的疼愛。大理是文獻名邦，人們都重視教育，家家父母都奉行“砸鍋賣鐵都要供孩子上學”的理念。父親6 歲那年，家里雖然貧苦，祖父母仍然把他送到村里的私塾讀書。教他的是一位姓楊的老先生，教授的內容主要是《三字經(jīng)》《大學》《中庸》等。父親不僅能朗朗背誦這些書，而且毛筆字也寫得好，楊老先生非常器重他。

1911 年父親9 歲那年，家里的生活好了起來，在大理古城開起了一家“富源馬店”，父親也轉到大理古城讀小學。1913 年，父親考入大理高等小學堂，進入了新的學習環(huán)境。1915 年，父親高小畢業(yè)后，又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省立第二中學（今大理一中）。在新學堂，他各科成績名列前茅。1916 年，由于地方匪患，家里遭搶劫，無法供他上學，他讀到初二就輟學回家務農。1917 年2 月，他離開親人和養(yǎng)育他的家鄉(xiāng)，隨同堂叔奚濟霖的馬幫走了10 天，從大理來到了昆明。在吃盡苦頭，走投無路之下，15 歲的父親因身材高，就虛報17 歲進了唐繼堯、蔡鍔的滇軍教導營當了學兵。他當學兵結業(yè)后，編入到靖國軍五軍，1918 年前后征戰(zhàn)在川、黔、鄂的護法戰(zhàn)爭中。

1920 年，父親在唐繼堯部任上尉連長、副營長等職。1922 年4 月，當時唐繼堯任省長，選拔人才進行培養(yǎng)，父親因年輕有為，同時也得益于本部長官趙成梁團長的推薦，進入了同盟會會員李根源先生執(zhí)印的云南講武堂17 期第三隊主修工兵科目。在講武堂學習期間，他各科成績優(yōu)秀，任班長。父親原來想從軍出頭，報效國家，但后來看到軍閥混戰(zhàn)，他的思想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特別是孫中山先生的思想（孫文主義）對他影響很大，同時俄國十月革命也激勵了他，從此，他在靈魂深處有了革命思想的萌芽。

1924 年秋，經(jīng)過兩年的艱苦學習，父親以工兵科總成績第二名從講武堂畢業(yè)，得到學?？傓k李根源的表彰。他分配回原部隊，到靖國軍第十團任連長。1925年1 月，父親回家鄉(xiāng)與白族姑娘金啊喜結婚。

在靖國軍第十團任連長期間，父親因為對軍閥混戰(zhàn)局面不滿而脫離滇軍，隨馬幫去游歷、考察東南亞各國的國情、民情，并計劃從那里去當時的革命中心廣州。在游歷緬甸、印度、錫蘭、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地的過程中，通過考察，父親對民族壓迫和階級壓迫有了更多的認識，認識到“中國應從帝國主義壓迫侵略下解放出來”“中國應該建立不是資本家、地主壓迫工農大眾的階級制度”。1925 年3 月14 日，他在科倫坡得知孫中山先生在北平逝世的消息，心情十分悲痛，決定立即取道回國，他要到廣州去，要參加消滅北洋軍閥的部隊。4 月，他經(jīng)香港到了廣州，加入駐粵滇軍趙成梁部。8 月，駐粵滇軍楊希閔聯(lián)合桂軍劉震寰陰謀叛亂，企圖推翻孫中山建立的革命政府，父親趁機離開滇軍，北上在馮玉祥的國民革命軍第三軍教導團當參謀。后調到國民革命軍第二軍鄧寶珊部，先后任工兵營連長、營長職務，參加了討伐奉、直、魯軍閥的戰(zhàn)爭。然而，國民革命軍第二軍在奉、直、魯軍的聯(lián)合攻擊下失敗了，父親又從北方回到了廣州，加入國民革命軍第六軍。當時同鄉(xiāng)楊杰在該軍擔任總參議，父親經(jīng)他推薦在第十七師五十二團任上尉參謀。

父親北方之行，目睹了黃河下游老百姓所受到的困苦和不幸，他苦苦思考救國救民的道路。在這時他又見到了同在五十二團的白族同鄉(xiāng)趙濟，趙濟是早期的共產黨員，和我父親是大理初中時的同學。經(jīng)趙濟的引見，父親又認識了劍川白族老鄉(xiāng)張伯簡。張伯簡是云南共產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曾留學法國，蘇聯(lián)莫斯科東方勞動大學畢業(yè)，時任中共廣東區(qū)執(zhí)行委員會委員和軍委書記。父親在與張伯簡的接觸中，經(jīng)常和他談論、分析當前局勢，在真正忠實執(zhí)行孫中山的新三民主義者只有中國共產黨人這一觀點上，父親與他有一致的認識。張伯簡還進一步把我父親介紹給六軍的共產黨黨代表林伯渠（林祖涵）。經(jīng)過他們的指引，父親逐步認清了革命的道路。

就在這時，父親奉令將籌集在廣州的軍用物資用船運到曲江，準備北伐之用。由于他動用了總司令蔣介石封鎖的船只，蔣介石下令要軍法處查辦。經(jīng)林伯渠積極相救，將他化名為奚紹黃，秘密調到十九師五十六團任連長，避免了一場災難。從此，父親對中國共產黨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了解，也對孫中山先生“聯(lián)俄，聯(lián)共，扶助農工”的革命主張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后來他在致趙光榮信中寫道：“我于十五年（即1926 年）春，在西北國民軍失敗后重回廣東，此時已深刻了解中國的環(huán)境是需要革命的。外受帝國主義者的種種壓迫，內受軍閥官僚土豪劣紳的摧殘，中國人民不但喪失了政治地位、經(jīng)濟地位，連生命也快難保了。這時不急起直追，努力革命，尚待何時？有了這種認識后，便堅定地向革命的道路走去?！边@是父親轉戰(zhàn)南北，接觸中國共產黨后發(fā)自內心的真實感受，為他日后選擇跟著共產黨走打下了思想基礎。

楊國才 攝

1926 年7 月，父親在國民革命軍第六軍十八師五十六團任參謀長，隨軍參加了由廣東出師的北伐戰(zhàn)爭，先后轉戰(zhàn)于湖南、湖北等省。8 月，北伐軍在打敗吳佩孚軍閥的主力后，把主要攻擊轉向東南的孫傳芳部，江西成為北伐軍的主戰(zhàn)場。六軍和二軍、三軍協(xié)同作戰(zhàn)，成為江西戰(zhàn)場上的主力軍。9 月，六軍由鄂南進入江西境內作戰(zhàn)，他調任該軍五十六團第二營營長，指揮和參加了多次激烈的戰(zhàn)斗。10 月中旬，六軍第二次組織攻打南昌失敗，軍長程潛的指揮部被敵軍包圍。他沉著機智地指揮第二營阻擊打退了敵人的多次進攻，保護程潛安全突圍。在這次戰(zhàn)斗中，他身先士卒，身負重傷。11 月上旬，六軍第三次組織攻打南昌，他傷勢未愈，再次指揮五十六團二營從正面攻打南昌，再立大功。當時，六軍十七、十九兩師擔負攻打樂化，從中間突破，切斷南潯路的攻城任務，十八師負責從正面攻打南昌的艱巨任務。11 月3 日拂曉，攻城戰(zhàn)斗打響，敵軍拼死全力阻擊，雙方進行了激戰(zhàn)，六軍進展成效不大。4 日拂曉，六軍再次發(fā)起總攻，敵軍增援部隊拼命猛烈反撲，六軍傷亡很大，十八師五十六團團長陣亡，軍心動搖。在關鍵時刻，程潛任命我父親為五十六團代理團長。他臨危受命，立即進行戰(zhàn)地總動員，親臨現(xiàn)場指揮作戰(zhàn)，全體官兵士氣大振，一鼓作氣攻破了敵人的防線，攻占了南昌的外圍樂化、桃花嶺等陣地，敵軍狼狽四處潰逃。8 日，北伐軍勝利占領南昌，他在這次攻城戰(zhàn)斗中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

周保中撰寫的東北抗日游擊日記原件照片

因為在三次攻打南昌孫傳芳守軍的戰(zhàn)斗中屢建奇功，父親先后被晉升為少校副團長、代理團長。在攻克牛行車站時，他腿部受傷。進入南昌后，他親眼看見了工人、農民、學生擁護和支援北伐軍隊的動人情景，深為感動，慶幸自己走對了路。1927 年3 月，父親隨六軍攻打南京時，因屢建戰(zhàn)功，升任中共黨員為骨干的五十六團團長。

父親領導五十六團攻打牛頭山之前，林伯渠向他分析時提到，攻擊守軍褚玉璞時，他會把白俄羅斯雇傭兵投入戰(zhàn)斗。于是父親組織了一批狙擊手，專門對付他們。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苦戰(zhàn)，褚玉璞的守軍終于被打垮，父親領導的五十六團在烽火硝煙中，占領了牛頭山陣地。

戰(zhàn)斗剛剛結束，還沒有清理戰(zhàn)果，六軍軍部又下達一個任務，派一精干團營干部及一支部隊，由牛頭山向西繞過去，奇襲雨花臺的敵人守軍。乘敵人不備偷襲，五十六團終于占領了雨花臺，父親也由于率部英勇占領雨花臺的戰(zhàn)斗，而揚名國民革命軍。這次戰(zhàn)斗中，犧牲了62 名將士，當林伯渠告訴我父親這里三分之一是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父親愕然了，他摘下了軍帽，向林伯渠說：“林代表，我請求加入共產黨?！?/p>

1927 年3 月24 日，北伐軍勝利占領南京。這一場戰(zhàn)斗剛結束，另一場更殘酷的斗爭又開始了。帝國主義為支持中國的反革命力量，威脅北伐軍，將軍艦停泊在長江上，并用大炮轟擊南京。蔣介石暗中勾結美英帝國主義勢力，準備消滅異己，反對共產黨，反對工農民眾。桂系軍閥勢力也蠢蠢欲動。他們公開反共，明目張膽地鎮(zhèn)壓和屠殺民眾。

當時的革命勢力——中國共產黨由于還在幼年時期，加上黨內的錯誤思想指導，還沒有粉碎這股反革命勢力的足夠準備。蔣介石秘密命令何應欽，調動他的第一軍對第六軍進行了突然襲擊。

蔣介石控制的宣傳機構把種種罪名橫加在六軍頭上，甚至把停泊在長江的帝國主義軍艦炮轟南京的事情，也說成是由于六軍的挑釁引起的。更使父親感到憤怒的是，蔣介石還下令通輯六軍黨代表林伯渠。當時，北伐軍將士用鮮血和生命奪取的南京城，轉眼間成了蔣介石反革命的大本營。

1927 年，蔣介石在上海發(fā)動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公開屠殺共產黨人，僅上海一地就有300 多工人被殺，500 多人被捕，5000 多人失蹤，真是血腥的鎮(zhèn)壓??！蔣介石指示對付共產黨的秘令是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放過一個共產黨員。為什么這樣殘酷地對待共產黨和工農代表？這一樁樁血案和眼前六軍被解除武裝的事實，使父親漸漸地明白，蔣介石又一次把中國勞苦大眾投入了水深火熱之中。

在大革命失敗后的腥風血雨中，在白色恐怖的嚴峻形勢下，在中國革命處于低潮，中國共產黨最危難時期，父親在林伯渠等引導下，決然拋棄高官厚祿，走上革命道路，認定只有中國共產黨才能救中國。7 月，由第六軍中的政治指導員郭德昭介紹，父親在武漢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從此，他將自己的一生，同人民大眾的利益，同無產階級革命事業(yè)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了一位忠誠的共產主義戰(zhàn)士。

父親入黨后，受中共中央長江局的指示，繼續(xù)潛伏在第六軍，做軍運工作。他覺得身心充滿了力量，有信心戰(zhàn)勝面臨的一切困難。

1928 年1 月，26 歲的父親已經(jīng)提升為十八師少將副師長兼五十二團團長，率領兩個團駐防湖南醴陵，兼任湘東警備司令。是年2 月，他受中共中央代表和中共湖南省委的指示，組織駐防湖南長沙的六軍十八師起義。后由于叛徒出賣，起義未成，他統(tǒng)率的部隊被程潛調回長沙改編，他本人被解職，調回軍部任少將軍事參議。同年4 月，中共湖南省委機關遭到破壞，他的共產黨員和做軍運工作的身份被暴露，蔣介石下令通緝我父親。經(jīng)楊杰同鄉(xiāng)和程潛軍長相救，他連夜離開長沙，赴上海找到周恩來，開始在中共中央軍委工作，從事兵運工作和上海特科的地下工作。

1928 年5 月，由于秘密工作的需要，經(jīng)組織同意，由五弟奚李兆陪同，父親把妻子、幼子接到上海，后來暫時住在南京。11 月，為了加強黨的高層干部的培養(yǎng)，中共中央決定派父親到蘇聯(lián)學習。出國時，中共中央軍委書記周恩來為他準備了一張名字為“周保中”的護照，從此父親由“奚李元”改名為“周保中”，這個革命的名字伴隨了他的一生。出國前，他將妻兒、五弟送上新華輪，繞道香港經(jīng)越南回云南。12 月，父親到達莫斯科，根據(jù)組織安排先入東方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后轉入國際列寧學院學習。入學幾個月后，他從1928 年12 月某日的舊報紙上看到一條消息，妻兒、五弟乘坐的新華輪在香港海面不幸遇到颶風襲擊而失事沉海。這令他悲痛欲絕，他深知自從參加革命離家，很少照顧家人，家庭的負擔都由妻子承擔。但為了中國大多數(shù)人的解放，他參加革命斗爭無怨無悔。他強忍悲痛，把悲傷留在心底，擦干眼淚，潛心學習,開始了人生中新的戰(zhàn)斗征程。

可見，我的父親在青少年時，為了生活、為探索為什么窮人受壓迫，就遠離親人和家鄉(xiāng)，當了學兵。在這期間，他受當時進步社會思潮的影響，思想開始變化，覺得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必須反對這個剝削和壓迫勞動人民的社會，才能人人平等、自由。他又通過到海外和國內考察，經(jīng)歷了護法戰(zhàn)爭、北伐戰(zhàn)爭的洗禮，親眼見到共產黨人不只是嘴上說說，號召別人沖鋒陷陣，而是一個個實干不怕犧牲的人。共產黨是為人民謀利益的組織，讓他看到了中國革命的中堅已經(jīng)誕生了。由此。在大革命受挫白色恐怖的1927 年，他毅然決然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31 年“九一八”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當時父親尚在莫斯科學習。在民族危亡之際，他主動請纓，要求回國抗戰(zhàn)。回國后，中共中央派他到滿洲省委擔任第一任軍委書記。從此，他走上了14 年漫長的抗日道路，直到1945 年8 月配合蘇聯(lián)紅軍反攻東北，取得抗日戰(zhàn)爭最后的勝利。此后他又參加了4 年東北解放戰(zhàn)爭、解放大西南和建設大西南，他為人民做了應有的貢獻。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黨和人民授予父親三枚一級勛章時，他感慨地說：“我這一生是非常幸運的。能參加中國四次大革命，在參加組織后沒有離開過黨組織一天。為了國家解放，很多戰(zhàn)友犧牲了，而我有幸見到了新中國成立的這一天?！?/p>

父輩們終生都踐行著忠于信念、勇于擔當、不屈不撓的精神，他們是我們民族的脊梁，是我們永遠學習的榜樣。父親生前曾教導我要好好學習，學好本領?設祖國；要維護黨的榮譽，努力為黨的事業(yè)工作，為人民服務。我們現(xiàn)在已退休了，在有生之年，我們要繼續(xù)把父輩留下來的史料整理好，捐獻給國家。要排除困難，繼續(xù)出版有關史料，把先烈們艱苦卓絕的斗爭史傳承下去。讓后人不要忘記過去，這是我們應盡的責任和義務，我們以此告慰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