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楠
掛掉老顧電話,一個網(wǎng)名叫李曉婭的人加他微信。
他愣了愣,心想,不會是同一個人吧?他看了下性別,頭像是卡通的,認不出是誰。進朋友圈,一條白杠,下面啥也沒有。
怕是同一個人,他還是點了同意。要真是她,她咋會加他呢?多年沒聯(lián)系了。他正尋思,還沒打字,那邊就發(fā)來一張照片,環(huán)境熟悉,是他家廚房的一角,砧板上還擺著一條黃金鯉,這魚他認得,再熟悉不過。
薛宜志問,你好,請問你是?那邊說,我是李曉婭,有事想找你。
她找他能有啥事?前些天,他才去參加完陳繼芳的喪禮。那個瘦皮寡臉、脾氣古怪的老太太走了,讀中學(xué)時,還有調(diào)皮的同學(xué)給她起外號——滅絕師太。他本來不知道她過世的,還是防疫科的常再萍提醒。俗話說,喜事不請不去,喪事不請自到,無論從哪方面講,他都該去吊唁一下。
他回對方,什么事?。繉Ψ秸f,不曉得方便不?薛宜志心想,有啥不方便的,畢竟還有那么一層特殊關(guān)系。他說,你的電話沒變吧?對方說,沒。他翻了翻通訊錄,還存著她的號碼,就打了過去,問啥事。那邊語氣有些溫暾,能聽得出聲音跟原先一樣,只不過還透著點失去親人的傷感。
她說,我媽過世,我看到禮本上有你名字。薛宜志說,那晚本來想跟你打聲招呼的,沒碰上,就先走了。李曉婭說,沒關(guān)系,我找你是想請你幫我個忙。他說,你說吧。李曉婭說,方便的話,我們還是定個時間細說。
我們,這個詞一下子拉近了兩人現(xiàn)今的關(guān)系。薛宜志說行吧,明天下午咋樣?李曉婭說,可以,你下班后到景云山的一杯茗找我嘛。
不曉得李曉婭要他幫什么,她現(xiàn)在有啥困難要他解決的,他能幫的都該幫。不過,那張黃金鯉的照片是啥意思,她還沒說,他也忘記問了。看樣子,照片是戚芳拍的,不曉得李曉婭從哪找到的。
他點開戚芳的朋友圈、微博、抖音、小紅書,均沒看到。接完這個電話,他的心情有些復(fù)雜,從來沒有想過,兩人再次聯(lián)絡(luò)是在她母親過世之后。
那晚他是去了的,殯儀館里吊唁的人蠻多,治喪的也有好幾家。她母親停在厚德亭。他跟著一行人走進靈堂,獻了花,敬了香,蹲在地上燒了些紙錢。她母親的遺像拍得慈祥,一反真人平時刻板嚴(yán)肅的樣子。
他廳前廳后環(huán)視一圈,見一些人在忙碌,男女皆有,猜是她母親的親戚或者學(xué)生,就是沒見到她。他估摸著,準(zhǔn)是料理其他事務(wù)去了,就到后廳掛了個禮,先走了。為避免見面尷尬,第二天的遺體追悼會他也沒去,想著反正是來過一趟的。
他正想著這事出神,黎敏紅走進辦公室,說稿子最好早上出來,得發(fā)縣委辦審核一遍。薛宜志說,行,我這就快弄完了。他重新坐回電腦前,這是一份發(fā)言稿,陳局拿去參加縣里示范點建設(shè)工作推進會用的。
弄完初稿,他連忙發(fā)給黎敏紅審核。黎敏紅看后,反饋了幾點意見,他完善后又發(fā)了過去,待沒啥要改的了,他才打電話請假,說下午要陪戚芳去產(chǎn)檢??紤]到他家情況特殊,這方面,黎敏紅倒是一直挺通融,每個月能請好幾天。
吃完午飯,薛宜志照常開車去手機店接戚芳。醫(yī)院里人聲嘈雜,摩肩接踵,他們上上下下跑了幾趟,才把該做的項目做完。醫(yī)生拿著檢查結(jié)果,說胚胎發(fā)育蠻好,不過黃體酮還得繼續(xù)打,懷孕滿三個月后才能停,松懈不得。
夫婦倆知道事情的嚴(yán)肅性,不敢怠慢,為懷這個孩子,他們已經(jīng)做了5 次試管,如今總算有點眉目,不過離成功還有一大截??梢哉f,近些年全家人的心思都耗在這上面了,搞得負債累累。戚芳也遭罪,屁股都快打成蜂窩眼了,薛宜志看著那叫一個心疼。
出了醫(yī)院,戚芳說想吃海底撈。薛宜志說,醫(yī)生叮囑忌吃辛辣,尤其火鍋。戚芳說,怕啥,我吃清湯的還不行?薛宜志拗不過,又有些心疼,想著她也忍一段時間了,只好答應(yīng)。
戚芳點了幾樣清淡的蔬菜和兩份炒飯,給薛宜志點了羊肉、牛肉、魚肉。薛宜志說,你這是要謀殺親夫啊,想胖死我。戚芳說,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吃飽了好去釣魚啊,釣黃金鯉。戚芳就是這樣,哪怕關(guān)心人也從來不說句軟話,總會找些稀奇古怪的理由塞話進去。
薛宜志涮著菜,你以為釣魚跟撿似的,還不得碰運氣,尤其那種稀罕魚。戚芳晃著筷子,我又不是沒釣過,還撈過呢,最愛那種溪石斑了。薛宜志扒著飯,連聲說是是是,知道你跟水親,往后多給你釣點溪石斑。戚芳沒說話,眼眶里不知道啥時候就泛起了光。他小聲說道,我還沒釣?zāi)兀憔透袆恿?!戚芳拍了拍胸口,像在沉思什么?/p>
看樣子,她是想起小時候的事了。她家住在烏江邊上,童年時跟小伙伴們上山放牛,牛在坡上吃草,他們就拿著撮箕到河里捉魚,一早上能捉一大堆小魚仔。等牛吃飽了,再用蘆葦稈串著魚趕著?;丶?。夜里,她媽會舀半勺豬油炸給她吃。
薛宜志也愛吃魚,起初他學(xué)釣魚,就是為了吃。那會兒,他隨便拿著買的兩根魚竿,拎著個塑料桶到清水江邊學(xué)釣魚。大魚多,可薛宜志釣不上來,只能釣點小白條。
他就是那時候認識老顧的,老顧坐他左邊20 米遠的地方,不停地起魚,多是一兩斤重的鯉魚。薛宜志撂下竿子,干脆湊過去觀摩老顧咋釣。
老顧全神貫注,緘默不語,時不時地抽下煙。薛宜志不忍打攪,見他稍作休息,才說,老哥,請教一下你用的啥餌料。老顧說,粑粑。薛宜志想去掀他的魚護,又覺著沒禮貌,悻悻然地走開。
他胡亂調(diào)動著浮漂,再釣,小白條也不上了。無招,他直接跑到老顧那里,問能不能分點粑粑。老顧順手掰了一塊給他。薛宜志如獲至寶,以為立馬就能起大魚了,可掛上餌后再次甩竿,仍舊不見魚。他反復(fù)調(diào)漂,打窩,越釣越不行。
老顧給的餌料用完了,他就不想釣了。見老顧收竿,清洗漁具,拖起浸在水中的魚護,一條條大鯉魚噼噼啪啪地跳動著。薛宜志暗忖,這老東西究竟用的啥方法?釣?zāi)敲炊圄~,吃得完嗎?正疑惑著,老顧說,你來選一條吧。薛宜志樂呵呵地走過去,選了一條三四斤重的。選好,老顧倒立魚護,把魚啪啦啦地倒回江里,不留一條。他收起魚護就走了。薛宜志站在原地發(fā)愣,心想這人是癲了吧。
那天過后,薛宜志又去那里釣,照舊遇到老顧,他虛心請教,老顧也不藏著掖著,教了他一些小技巧。話說,要是沒有老顧,薛宜志不可能在5 年前的那場省級釣賽中一舉奪冠。
不過,自那以后,云城舉辦的各級釣賽他均未參加。釣友們納悶,問他為啥,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一句:你不懂。
見戚芳還在發(fā)愣,薛宜志夾牛肉給她,說快點吃啊,吃完我們?nèi)ベI幾件衣服。出了海底撈,兩人又去鴻通城商場轉(zhuǎn)了一圈,孩子還沒出生呢,就迫不及待地去看母嬰用品了,還給雙方老人買了幾件春季穿的T 恤和褲子。
想著要去見李曉婭,說不出為啥,就是覺著怎么也得拾掇一下自己。
一下班,薛宜志就先回了家,沖了個澡,剃了胡子,換了一件合身的襯衫,再開車去景云山。茶室建在半山腰上。李曉婭坐在他對面,彼此端詳著,才發(fā)現(xiàn)歲月的痕跡還是挺突顯的。
盡管看著干凈清爽,但是薛宜志的臉還是比原先圓,肚子也胖了一圈,頭發(fā)漸少,整個一油膩大叔的樣子。
李曉婭呢?雖然經(jīng)歷了喪母之痛,卻難掩其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的成熟女性的優(yōu)雅氣質(zhì)。薛宜志打量著茶室,說,這是你開的?李曉婭淡然道,不全是,朋友一起弄的,小打小鬧。說著,李曉婭執(zhí)壺泡茶,說是剛出的明前毛尖。
薛宜志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對了,你那天怎么發(fā)那條魚給我?李曉婭端起茶杯,也呷了一口,輕聲道,沒什么,就是你吃了我放生的魚。薛宜志嘴里頃刻嗆出水來。
他急忙去抽桌上的紙巾,一迭連聲地說著抱歉。李曉婭說,沒嗆著吧?薛宜志擺手,說沒,沒。薛宜志說,你啥時候放的?說了你別膈應(yīng),半年前了,我媽第三次化療結(jié)束,我?guī)ド虾?fù)查,醫(yī)生說情況還算樂觀,沒見癌細胞再復(fù)發(fā),讓她堅持吃藥,做定期檢查。回來后我就瞞著她找了一個師父,師父給我一條黃金鯉,經(jīng)他開光后放生的,說只要魚不死,我媽的病就不會有問題。
薛宜志聽得起雞皮疙瘩,他算了一下,他釣到那條魚后沒幾天她媽就去世了。
我說這話,不是在怪你,你可別多想,放生不過是尋個心里安慰,我媽的病,我比誰都清楚,不過是早晚的事。李曉婭說得坦然,像是已經(jīng)見慣了生死,她執(zhí)起茶壺繼續(xù)倒茶。
我知道,可你這么一說,我還是挺愧疚。薛宜志的心里是真的耿耿于懷。你也不用太自責(zé),對了,我之所以認出來,是因為那條魚比較特別,尾巴黃中帶紫,你看。說著她拿出手機要翻照片。
不用不用,薛宜志連忙擺手。他清楚李曉婭的性子,生活中連個玩笑也不會開的人,一向認真慣了。既然她這么說,準(zhǔn)是假不了。
他也猜到了,魚大概是戚芳發(fā)朋友圈秀恩愛屏蔽了他,剛巧被李曉婭熟識的人看到了。薛宜志說,我不是故意的,不過,你看我怎么做才能化解這個問題?李曉婭招了招手,一個服務(wù)員走了過來。她說,阿媚,我們的菜上了沒?阿媚說,上了。李曉婭起身,著一身淡黃色的碎花長裙裊裊娜娜地走在前,薛宜志跟在后。
卡位選在茶室里的一處偏角,看樣子平日里一些小情侶沒少光顧。落座后,李曉婭說,你知道的,我媽在世時得過表彰,是孝老愛親的典型人物,可她臨終前一直有個心愿,想以別人的視角寫一篇她的紀(jì)實文章,并且發(fā)表在正規(guī)刊物上。
他說,我能力有限,有影響力的刊物怕是發(fā)不了,內(nèi)刊你看行不?李曉婭說,行啊,只要是官方辦的就行。這些年,薛宜志工作上雖然沒啥長進,文學(xué)上卻從來沒丟過,時不時寫點小文章發(fā)在當(dāng)?shù)貎?nèi)刊上。
說著,李曉婭起身給他盛飯,他注意到桌上擺的菜,全是他大學(xué)時愛吃的家常小炒,烏江片片魚、洋芋雞丁、芹菜肉絲,這讓他心頭為之一熱,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還記得。
李曉婭低頭吃著飯,他突然發(fā)現(xiàn),從這個方位看過去,她的眉目和原來一樣好看,彎彎的,細細的。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眉宇間少了幾分英氣,添了一絲柔情。
快吃啊,愣著干嗎?李曉婭說,我文筆不好,你要是答應(yīng),資料我來搜集,執(zhí)筆就勞煩你了,再說了,解鈴還須系鈴人,誰叫你去招惹的?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薛宜志還有啥可推辭的?他只好應(yīng)承下來。
吃完飯,夜幕已經(jīng)降臨,茶室里只剩下他倆。李曉婭說,要不要參觀一下?這些年,薛宜志為生活瑣事纏繞,從來沒有閑情雅致到這里,許多次經(jīng)過山下都沒上來過。上來,沒準(zhǔn)就遇上了。
李曉婭踩著高跟,輕盈地走在木地板鋪就的回廊上?;乩葍蛇厭熘S多裝裱的名畫照片,有西洋的也有中國的。李曉婭說,這幅是格爾尼卡的《粉紅色女人體》,他的畫充滿野性。她邊說,薛宜志邊聽。她指著墻壁,說這幅是達利的《記憶的永恒》,他是超現(xiàn)實主義畫派的代表。
說著,他們走上二樓。她指著一幅兩米開外長十多厘米高的古畫說,這是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我最中意的一幅了。薛宜志說,為什么?李曉婭端詳著畫,幽幽說道,這幅畫最先不叫這個名字,起初以《丹青小景》和《青綠山水長卷》相稱,清朝時才有人叫它《千里江山圖》,算是得了正名。
薛宜志說,看起來它確實與一些見過的山水畫不同,山河無限、綿延千里,卻透著一股寧靜感。李曉婭說,山水畫自唐代才得以開創(chuàng),此前中國畫主要以人物畫為主,作畫對象多是貴族,宋代以后山水畫的精品才不斷涌現(xiàn),這幅畫算是杰出的代表作了,王希孟十多歲就進的“畫學(xué)”,起初他的畫不受重視,向宋徽宗進獻過多次都沒得到認可。
于是他就畫了這幅?薛宜志問。是的,據(jù)說耗費了半年時間,畫完畫,宋徽宗大加褒獎,將畫贈給蔡京,蔡京也是酷愛無比??上У氖?,王希孟的生命如同這幅畫一樣曇花一現(xiàn),二十出頭就死了,有人說是才華耗盡,也有人說是畫這幅畫時傷著了,真是遺憾。
聽她這么一說,薛宜志不免感到惋惜。他們又沿著回廊參觀了其他地方。在一間小畫室里,擺著李曉婭還沒畫完的工筆畫,那是一只畫眉。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山水畫習(xí)作。
李曉婭說,我也是這兩年才接觸畫的,以前不覺得,現(xiàn)在一畫進去,人就抽不出去,有時候真想住進畫里,當(dāng)一個撐船的漁夫,或者是一個趕馬的藥商,又或者是一個解甲歸田的老者,你說,這畫里的世界分明是假的,站在畫外的人為啥還認真地欣賞呢?她問這話,薛宜志只是悻然一笑,卻不知道如何作答。
聽了李曉婭的講述,薛宜志才知道,西洋畫主要以明暗變化表現(xiàn)物體,注重視覺沖擊,多是單視線焦點,物體間側(cè)重透視關(guān)系,強調(diào)形似。而中國畫則側(cè)重線條表現(xiàn),注重韻味與留白,側(cè)重神似,追求意境。
從茶室出來,他們慢悠悠地走在下山的石階上。薛宜志感嘆,自己知道的東西竟然那么少,以前咋不覺得呢?他不禁打量起身邊這個女人,心里質(zhì)疑道,自己真的和她談過一場戀愛嗎?怕是說出去也沒人信。
太陽躲在云層背后,天和地之間昏黃一片,暗淡的光影下,陳繼芳獨自佇立在荒原上。她的身后,是一人多高的灌木林和隨風(fēng)涌動的麥地。她閉著眼睛,面色沉醉,手舞足蹈,肩上披著的一條墨綠色絲帶隨風(fēng)搖曳……
薛宜志從夢中驚醒過來,他咋會夢到陳繼芳呢?心里硌得慌。連著數(shù)日,因吃掉那條黃金鯉,他心里一直充滿糾結(jié),好似吃掉一顆炸彈,吐不出來又怕隨時爆炸。
前些天,老顧再打電話約他釣魚,他沒空去,去了還真怕再釣到放生魚。
薛宜志以前不咋釣魚的,在衛(wèi)計局工作十年,他越發(fā)活得像個透明人,走不了技術(shù)崗,擔(dān)負不了重任,只能打打雜寫寫材料搞搞宣傳。陪過四任局長,始終沒能提拔。比他晚進三年的黎敏紅都當(dāng)副局長了,他還是個工作員。時不時地,他還得跟她匯報工作,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仕途上沒啥指望,他就不自覺地轉(zhuǎn)移了注意力,玩點別的,娛情悅志嘛。還別說,他在縣城釣魚界小有名氣,只要是他推薦的漁具,大伙爭相購買,他提出的釣法,大伙競相效仿。毫不夸張地說,他在工作上有多失敗,在釣魚上就有多成功,徹底正負抵消。要不是單位不許兼職,他都想開直播了。
不曉得是心理作用,還是身體真生了毛病,他的肚子竟然隱痛起來,有時連喝水也痛。他在藥房買了一瓶奧美拉唑和一瓶雷尼替汀,吃后緩解個幾小時,又接著痛。
怕戚芳也有不適,他小心翼翼地打電話問,戚芳說她在忙,跟客人介紹手機呢。薛宜志說,你真沒覺得哪不舒服???戚芳說,難道你希望我哪不好?薛宜志說,沒,我就是隨口問問。戚芳說,不過倒是有。薛宜志緊張著,問哪里。戚芳說,叫你釣的魚啊,這么多天了還沒釣到。她這么一說,薛宜志啞口了。
釣到黃金鯉的那天,戚芳燒了魚,說口感不錯,薛宜志也說爽口。戚芳說,爽口的話你就再釣唄,反正你是釣神,對你來說輕而易舉,60.28 斤重的鰱鳙都能拖出來,幾年過去了,第一的紀(jì)錄還是沒人能破。戚芳這么一夸,薛宜志心里樂呵著,倒有些不好意思,說釣就釣唄,有啥難的。
曉得戚芳沒事,薛宜志也安心些,下午跟著單位的醫(yī)療隊去了一趟村里,拍了一些照片?;貑挝缓?,戚芳打電話來,說都怪你這張烏鴉嘴,不說還好,說了,我的腦殼就有些暈。薛宜志關(guān)切地問,其他地方呢,肚子有沒有不舒服?我肚子疼。戚芳說,肚子倒是沒有,不過也不曉得是不是天熱的緣故。
薛宜志是提前20 分鐘下班的,害怕她累著了,徑直去的手機店。到店里,見她好模好樣的,還做了晚飯,叫著小嫻一起吃的。薛宜志不敢說出黃金鯉的事情,只說手上活路多,過些日子再釣。
小嫻吃過飯,有事先走了。戚芳說她再守會兒店,9 點才打烊。薛宜志說,那他出去一趟,回頭接她。洗好碗筷,薛宜志開著車去找李曉婭。李曉婭說她沒在茶室,回家了,叫他屋里坐。
李曉婭問薛宜志喝咖啡還是喝茶。薛宜志說,咖啡吧。她給他沖了一杯。坐下后,她一邊翻閱茶幾上的資料,一邊講述陳繼芳的故事。資料里除了陳繼芳的照片外,還有她生前的證件、獎狀和筆記、教案、事跡材料等。
陳繼芳的一生,充分體現(xiàn)出一個女人的美好品質(zhì)。對于老人,她是一個孝心滿滿的女兒;對于兒女,她以身作則,教育出品學(xué)兼優(yōu)的李曉婭;對于工作,她兢兢業(yè)業(yè),無私奉獻,教學(xué)水平高超。似乎,她人生中唯一的不幸就是婚姻。不過,也正因為此,她偉大的品格才得以彰顯,格外耀眼,先后獲得過省市縣各級表彰。
李曉婭說,我們住在團坡橋的老房子里時,墻上掛滿她的榮譽證書,前年搬進這里后,我就給她收了起來。她沒不高興?薛宜志問。在薛宜志看來,陳繼芳視名譽如金子。李曉婭說,換新家嘛,再那樣布置挺怪的,再說了,那些榮譽雖然是她生活的印證和動力,但是年紀(jì)大了,有些東西也該內(nèi)化掉了。
薛宜志詫異,李曉婭為啥不像她母親呢?她們性格上有些地方趨同,不過更多的是不同。陳繼芳對工作狂熱,待人卻嚴(yán)肅刻板,認死理,鉆牛角尖。李曉婭則淡泊名利,思想獨立,有主見,又能采納別人的意見。
大學(xué)戀愛時,李曉婭學(xué)的生物,英語水平卻非同一般,學(xué)校舉辦英語詩朗誦大賽,她參加后還拿了亞軍,獎金1500 元。薛宜志坐在臺下興奮地為她鼓掌。領(lǐng)到獎金,她就跟薛宜志去荔波玩了,薛宜志問,證書呢?李曉婭站在陽光下,恬靜地笑道,撕了。薛宜志錯愕,為什么?李曉婭說,一張紙而已,我的英語水平得到證明了就行,再說了,獎金才是實在的。
當(dāng)時不覺得,現(xiàn)在來看,李曉婭有反骨,有對陳繼芳的強力反叛,只是不知道她有沒有意識到。
薛宜志說,有一件事我沒想明白。李曉婭說,你講。薛宜志說,陳老師得過那么多榮譽,也有那么多現(xiàn)成的材料,干嗎還要我再寫一份?如果是為了發(fā)表,這些材料里有些已經(jīng)是發(fā)表過的。
李曉婭說,先前的稿子太瑣碎,寫的面也寬泛,你的這篇著重寫她跟我外公相處的事。對了,以前的稿子愛提她去云南找我外公,她其實不大樂意提這段,你不要寫,就寫我外公到云城后的生活,以往的稿子還將我外公寫成“干爹”或者“義父”,你也不要這樣寫,直接寫作“父親”。
薛宜志說,可他們之前的生活我不清楚啊。李曉婭說,事跡里有的嘛,你整合一下,發(fā)揮下你超強的想象力補充細節(jié)就行了,對你來說小菜一碟。好吧,薛宜志說,那資料就先放你這里,電子版你再發(fā)我一份,我回頭弄。對了,你那條黃金鯉是哪里的師父送的,還有沒有?
怎么,你還想吃?李曉婭打趣道。沒,我就是問問,薛宜志訕笑著。那魚是佛光寺的,不曉得里面還有沒有。薛宜志哦了一聲。他看了看時間,快9 點了,就說先這樣吧,得回去了。
他站起身,李曉婭跟他走到門邊。她突然一下子從身后環(huán)住他,輕聲說道,宜志,你知道我們當(dāng)年為什么分手嗎?薛宜志有些措手不及,想去掰她的手,碰到后又有些不忍。
多好的一個人啊,薛宜志心想,遺憾的是他們的戀情卻無疾而終。
他還記得那是一個雨天,他獨自坐在教室里寫詩,手機突然收到短信,只有五個字:我們分手吧。她就是這樣,干脆得連幾句敷衍的話都懶得講。性格一向內(nèi)斂自卑的薛宜志不敢和不愿多問,他怕深刨原因,得到自己難以面對的答案,他始終認為,既然要分就是不愛了,沒必要糾纏,有失風(fēng)度,也讓對方難堪。
對于那段感情,他還是很珍視的。盡管分手多年,他依舊會時不時地在某些特定場景特定時間想起她,甚至夢到過她。他慶幸自己沒有說夢話的習(xí)慣,不然真怕夢里喊出她的名字,要被戚芳揪起耳朵跪鍵盤。
見他不語,李曉婭靜靜地靠著他的后背,柔聲說道,我媽的遺愿就麻煩你了。
薛宜志的心像一塊融化的巧克力,一下子化開了,心想,她這會兒正是需要安慰的時候。他轉(zhuǎn)過身,李曉婭呆呆地站著。她沒有哭,沒有難過,只是低著頭,小聲地說,等你寫完稿子,我想送你一份禮物。薛宜志的心怔了一下,問什么禮物。李曉婭理了理劉海,煞有介事地說,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走吧,我送你下樓。
薛宜志開始走神,坐在辦公室里,會情不自禁地瞥向窗外,望著幾株香樟樹發(fā)呆。他像一頭老牛一樣反復(fù)咀嚼著李曉婭說的那句話。她要送自己什么禮物呢?他想了一圈,什么也沒想出來。
他從來沒有想過,兩人還會再有交集。戲劇性的是,老顧說麻芝村門口那條隱蔽的小河溝里有大魚,他還不信,去釣,大魚沒釣到,竟然釣到李曉婭放生的黃金鯉,這概率比買雙色球中一等獎還低吧。
黨政辦的李繼永過來,說黎局讓他帶大家去廣場搞宣傳活動。薛宜志帶著幾個年輕小伙到興龍廣場,在分好的區(qū)域里擺上兩張桌子,放上單位做的宣傳手冊、宣傳畫,以及扇子、打火機、袋子等物品。
他穿著一身紅馬甲,以志愿者的身份向路人派發(fā)宣傳單,講解疫苗接種和衛(wèi)生安全知識。老遠,他瞅見王立信在向過往的群眾贈發(fā)圖書,就湊了過去,說立信主席,最新一期的《云從》排了沒?王立信打趣道,薛作家快坐。薛宜志樂呵道,別取笑我了,咨詢個事。王立信說,啥事?盡管吩咐。薛宜志說,你們新一期的雜志定稿沒?王立信說,剛定。薛宜志說,還能調(diào)整不?我想發(fā)篇紀(jì)實稿。王立信說,別人調(diào)不行,你調(diào)的話不可以也可以。聽他這么一講,薛宜志心頭喜滋滋的。王立信說,最好15 天之內(nèi)交稿,領(lǐng)導(dǎo)催得緊,急著出新一期雜志參加省里的內(nèi)刊交流大會。薛宜志說,那行。
《云從》是本季刊,由縣文聯(lián)的王立信任執(zhí)行主編,他對稿子采用與否有生殺大權(quán)。小地方,寫東西的人不多,他很早就不想辦了,除了編輯和作者沒幾個人看。領(lǐng)導(dǎo)說,有一塊陣地不容易,丟不得,再難也得辦下去。每期編刊,王立最愁的就是稿源,他常常找薛宜志要稿,薛的稿子不說很好,發(fā)縣刊是沒問題的。現(xiàn)在,薛宜志請他發(fā)一篇也算正常。
宣傳活動在中午結(jié)束,他們收拾好資料,簡單吃過盒飯就回了單位。晌午的太陽暖烘烘的。薛宜志沒去辦公室,他將車停在樓下一棵大柳杉下,睡在樹蔭里。
真是想啥來啥,沒夢見陳繼芳,卻夢見李曉婭了。醒來,整個人五味雜陳。
夢境挺美,李曉婭穿著一套比基尼,站在不遠處的河邊,河面清澈透亮,寧靜浩渺。她下水前,沖他莞爾一笑。他脫掉衣褲,跟著走下水。他們在水中追逐,像青蛙一樣伸展四肢。追上她后,他將她壓在身下。他的雙腿夾緊她,勾住她纖細修長的腿。她那兩條白生生的腿在水中蕩漾。他貿(mào)然挺進,她沒那么容易讓他得逞,扭動著腰肢,蹬著水,奮力向前游動。
為什么會做這樣一個夢?他的心里拔涼拔涼的,感覺對李曉婭還有那么一絲難以言明的遺憾,多好的人啊,咋就沒走到最后呢?以前太單純,戀愛只是拉拉手,隔著衣服抱抱,連親吻也只有一兩次,身體更是從沒有發(fā)生過實質(zhì)性接觸。
他腦海里浮想起一個問題,究竟是怎樣的男人,才會最終得到她?這么想時,他給了自己一耳光,告誡自己,戚芳很不錯了,該知足吧。
他的肚子又疼了。他在車?yán)锓?,吃了一顆奧美拉唑,躺了一小會兒,絞痛感卻絲毫未減。會不會真跟吃那條魚有關(guān)?臨上班時,疼得越發(fā)厲害,他給黎敏紅打了個電話,說胃疼,想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請個假。
他在醫(yī)院跑了一圈,做完抽血、B 超、驗?zāi)驇讉€項目,醫(yī)生拿著檢查單面露難色,說你的脾胃和肝腎功能正常啊,我實在無法用藥,要不這樣,你再觀察觀察,如何?實在痛了,就吃兩片止痛藥。薛宜志說,意思是先不管?醫(yī)生說,可以這么理解,關(guān)鍵目前也看不出啥問題啊。
薛宜志扯回檢查單,氣沖沖地出了醫(yī)院,抱怨遇到個庸醫(yī)。
此時,太陽像顆雞蛋黃似的斜掛在遠處的山埡口上。他看了看時間,離下班還差兩個小時,不打算回單位了。李曉婭說那條黃金鯉是佛光寺的,他想去看看,順便問問主持,像他這種情況有沒啥辦法化解。
驅(qū)車來到佛光寺腳下,周遭灌木叢茂密,蟬聲聒噪,吱吱吱地叫個不停。薛宜志抬頭,陡峭狹長的石階映入眼簾。他喘著粗氣往上爬。寺門口,一個女信徒正在掃地。薛宜志說,大嬸,我咨詢一下寺里是不是有黃金鯉。女信徒放下掃帚,說要到觀世音菩薩誕辰或者大的佛事活動時才有,這會兒沒有。薛宜志想進去,看能不能碰上主持。女信徒看出他的心思,既然問黃金鯉,多半是請主持開光或者放生和許愿的,就說主持下山了。薛宜志問,干啥去了?女信徒說,去鎮(zhèn)上交水費電費順便參加縣政協(xié)的會,怕是要好幾天才回來。佛光寺不大,香火卻還算旺盛,只是這兩年周邊搞開發(fā),征收了不少地,搬走了許多村民。
薛宜志還是進了大殿,燒了香。從山上下來,沒想回家,在路邊簡單炒了碗怪嚕飯吃。坐在車?yán)?,他給戚芳打電話,說單位加班,晚點才回。撒完謊,他又有些不安,結(jié)婚多年,他還是頭一次扯謊,不知咋的,就是想先不回去。
他眼前是一條大河,放在往常,他會下去甩兩竿,可今天就是不想動。透過車窗,寬闊的河面盡收眼底,夕陽的余暉靜靜鋪灑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天邊昏黃的山巒在斜陽下勾勒得起伏有致。
他犯疑,拿出寫了一半的陳繼芳事跡,琢磨著接下來該怎么寫。
在陳繼芳的故事里,最令他費解的,是陳繼芳究竟在圖什么。放著安穩(wěn)日子不過,要去撿一個老人來照顧,且如此用心用情,這也罷了,臨死時還對義女的身份不滿。既然篤信這個老人是自己的生父,現(xiàn)今科技如此發(fā)達,她為何不去做親子鑒定呢,用得著繞那么大個彎子嗎?
一連串的問題,令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些問題就像無底洞,持續(xù)追問只會攪壞人的腦子,可不思索又如鯁在喉。他只要寫稿子,就非得逼著自己去想,像是胸中憋著一口氣,上不去又下不來。
他忍不住想聯(lián)絡(luò)李曉婭,摸出手機,打了過去。李曉婭說,怎么了?稿子寫完了?薛宜志說,沒,哪有那么快。李曉婭說,那是寫作過程中遇到什么問題了吧?薛宜志說,我有幾個地方還是比較困惑。
李曉婭說,還幾個地方啊,那我們還是見面聊聊吧,我還沒吃飯呢,你應(yīng)該也沒下班吧。薛宜志說,快下班了。李曉婭說,來我茶室吧,早上我們剛做完一期讀書活動,人數(shù)比預(yù)估的少了,還有些菜沒吃呢,正發(fā)愁,你來的話算是幫我解決了一個大問題。
她的話說得溜絲光滑,薛宜志不去,倒像是袖手旁觀會心生愧疚一樣,他自然要順坡下驢,慨然允諾了。
再次來到茶室,室內(nèi)檀香繚繞。只有李曉婭一個人在。她在廚房忙碌,薛宜志靜悄悄走到她身后。李曉婭圍著圍裙在炒菜,說你悶聲不響的。薛宜志說,你這里太僻靜了,我進來都不好意思打攪。李曉婭說,你先外面坐吧,想喝什么自己倒,我一會兒就好。
菜不是剩下的嘛,怎么你現(xiàn)炒?吃飯時,薛宜志看向李曉婭。李曉婭夾著菜,說是剩下的啊,我只是熱一熱,順便再炒一個,你不是愛吃洋芋雞丁嘛。薛宜志知道,她在扯謊,不過不好繼續(xù)戳穿。我還是沒懂,薛宜志說,陳老師為啥一定要寫這篇稿子,她究竟在遺憾什么?
李曉婭眨巴著眼睛,你那么聰明,不可能沒猜到她怎么想的。薛宜志說,我又不是她,怎么可能知道她怎么想?李曉婭夾了一下盤子里的西藍花,說我也不是她啊,說實話,雖然是母女,但是人與人之間的心靈總有不相通的地方。對于這個回答,薛宜志未置可否。
天黑透了,茶室里放起王菲的歌,先是《棋子》《誓言》《迷路》,再是《容易受傷的女人》《執(zhí)迷不悔》……
薛宜志跟李曉婭對坐在窗前,他們面前是一杯都勻毛尖和一杯咖啡。薛宜志點燃一根煙,一邊吸一邊望向窗外。幾株老槐樹遒勁地盤根在山上,樹枝繁茂,城市的燈光透過樹梢細密地打下來。黃澄澄的路燈下,樹影婆娑,光影斑駁。
薛宜志說,你還是那么喜歡王菲。李曉婭說,是啊,有人不喜歡她,可我卻很偏愛,只有聽她的歌時,我才覺得心是靜下來的。是嗎?要是聽了有感觸,那就不叫靜了,而是產(chǎn)生了共鳴,薛宜志說,歌之外呢?你對她人怎么看?李曉婭說,人啊,也挺喜歡的啊,灑脫自在,為自己而活。
你一個人住在山上過沒?薛宜志突然好奇,突兀地問道。經(jīng)他嘴里吐出的青煙沿著玻璃裊裊升起。李曉婭瞥向窗外,說住過啊。薛宜志說,什么時候?李曉婭說,裝修的時候,這間茶室是我們從一個老人手中買過來的老瓦房改造的,從設(shè)計到裝修再到營業(yè),我全程參與。
薛宜志不得不感慨,李曉婭確實能干。戚芳也能干,不過能干之余,比她要較勁得多,沒她那么灑脫,那么閑適,也沒她那么自信和從容。
李曉婭說,你問這個干嗎?我蠻喜歡安靜的,一個人住也不怕。薛宜志說,這么多年,你都一個人住?。棵黠@,他話里有話。李曉婭扯了扯嘴角,笑著說,可能嗎?你都結(jié)婚了,我也三十出頭了,不過我現(xiàn)在單身的。
她這么一說,薛宜志的心里像被什么扯了一下,白天那種絞痛感又隱隱出現(xiàn)。他心想,她為什么不問他的另一半長什么樣子呢?也不問他婚后過得咋樣,似乎于她而言全然無趣,又或是她已了然于心,不然戚芳拍的魚她咋會知道?
他說,也是,我們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大概是怕話題走向沉重,李曉婭扯開話頭,說,你前面提出的疑惑我也有過,我比你還費解,畢竟我媽要去認一個除長相極度相似外其他完全陌生的人為父親,且多年來甘之如飴地照顧他,這是一件多么不同尋常的事情。另外,她臨終前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我知道,她始終對他們之間的身份有遺憾,怎么說呢?可能就像兩個人結(jié)婚總要找個證婚人做公證吧,要擺酒請宴,要讓大家認可。
在她心里,肯定是不滿義父義女這種關(guān)系的,薛宜志說。是啊,所以我一直在思考,人終究是有執(zhí)念的,甚至可以說,有些人一輩子都活在自己給自己設(shè)定的圈里,李曉婭說。
她的話,薛宜志沒忙著接。在薛宜志看來,陳繼芳要這樣一篇他人撰寫的紀(jì)實性文章,也可能是在混淆視聽,自欺欺人,尋個自我安慰。這只是他的猜測,他當(dāng)然不會說出來。
陳繼芳,1970 年生于貴州荔波,9 歲時父親陳現(xiàn)民去云南搞基建,之后未歸。多年來,家里始終沒有父親的消息,但也沒收到他確切的死訊。隨著歲月的遷徙,父親的印象在陳繼芳記憶里已經(jīng)模糊,但她堅信父親仍舊活著……
在薛宜志看來,陳繼芳起初應(yīng)該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典型人物,不過是在眾星捧月之下給推了出來。接著,她就朝著這個方向自我塑造,將自己的一言一行規(guī)范到一個孝女慈母名師身上。
另一方面,人最怕做錯事,也不愿意承認自己的錯。她明面上認李興才為義父,骨子里卻篤信其為生父,始終不滿足既定身份。誰會愿意幫她寫一篇自欺欺人的文章呢?恐怕除了薛宜志,沒誰會了。不然,她咋會沒勇氣去做DNA 鑒定?該是怕面對真相。想一想,要是一個人堅信了幾十年的事情最后發(fā)現(xiàn)是錯的,那是一種什么感覺?
怎么不說話了?李曉婭看著薛宜志,想聽聽他的高見。薛宜志顧左右而言他,說,那你有沒有什么遺憾?李曉婭呷了一口咖啡,你要聽嗎?她看向薛宜志的眼神像是含著溫情。薛宜志吸了一口煙,你不愿分享的話可以不講。他不敢說想聽,他怕李曉婭說出的遺憾與自己無關(guān),也怕與自己有關(guān)。
李曉婭說,每個人應(yīng)該都有遺憾吧,人生要是沒有遺憾,就不是完整的人生了,不過,人終究又很難接受遺憾。薛宜志說,這話怎么講?李曉婭說,你先回答我,你眼中的我是怎樣的。薛宜志不假思索,用了漂亮、自信、優(yōu)雅、獨立等一連串形容詞。李曉婭粲然一笑,經(jīng)你這么一說,我很超脫的了。薛宜志說,算是吧。李曉婭說,那是給人的外在感覺。薛宜志饒有興致,內(nèi)在不是?李曉婭說,實際上依然心存執(zhí)念,人說白了就是一團欲望,總有不甘。薛宜志說,我們的談話會不會過于文酸氣或者偏向哲學(xué)?李曉婭抿嘴一笑,是嗎?薛宜志說,有點,可惜我不懂哲學(xué)。李曉婭說,我也不懂。
見時間差不多了,薛宜志說,我們回去吧。李曉婭說,你先走,我還有點事。薛宜志考慮到她大概還要處理店里的事,就先告辭了。
下山時,薛宜志的車旁停著一輛黑色的帕薩特。車上坐著一個胖男人,開著窗子,抽著煙,看樣子三十五六。那人像是認識他。他瞥了一眼,像在哪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哦,他想起了,在陳繼芳的喪禮上,這個人端茶敬前來吊唁的人們。當(dāng)時他還在想,怕是陳繼芳的學(xué)生或者是李曉婭的堂兄弟啥的。
他開車門時,那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游離了片刻。他點燃引擎,徑自開走了。
戚芳關(guān)好手機店卷簾門,一腳踢上去,又提著腳尖哼痛。薛宜志在路邊停好車,問,咋了,誰惹你不高興了?戚芳說,氣死我了,天佳花園有個老太太,下午買了一臺手機,回去半小時后又過來,拿著一臺一樣的,說家里人反對,要退貨。薛宜志挽著她上車,一邊關(guān)車門一邊說,那退不就是了。戚芳說,你身上咋一股香味?退什么退,你沒做生意不知道,她調(diào)包了,拿的假貨。薛宜志聞了聞自己,說,有嗎?那咋處理的,咋不打電話給我?戚芳說,有,你自己聞不到啊,打電話給你有什么用?后面她就跟我吵,派出所民警來了,她見到民警就慫了,不愿意錄口供,求饒唄,拿原機還我。
薛宜志嗅了嗅身上,想起李曉婭的茶室里有點檀香,就說去了廟里,問戚芳想不想吃夜宵。戚芳說,沒心情,不想吃,早知道你不是去釣魚,我還不跟著你去啊,就不會有今天這遭子事了。薛宜志說,我是打算釣魚的,口不好才去的廟里,給菩薩燒了三炷香。說完,薛宜志心里暗忖,希望菩薩原諒他,同時又安慰著,自己也確實去過,不算撒謊吧。
到家,兩人洗漱好,靠在沙發(fā)上看了一會兒《教父》,不知道是劇情緊張還是啥原因,戚芳突然喊肚子疼,嚇得薛宜志問咋了。戚芳捂著肚子,說不上話。薛宜志立馬換上鞋,抱著戚芳出門,以最快速度趕到縣醫(yī)院。
在急診室門口,薛宜志焦急地等候著。約莫過了半個鐘頭,醫(yī)生才叫他,說戚芳羊水破了,幸好發(fā)現(xiàn)及時,目前已經(jīng)采取緊急救治措施,不過病人暫未脫離危險。醫(yī)生問他,病人有沒有摔倒?薛宜志說,沒有,沒聽她說,然后就轉(zhuǎn)述了戚芳講的事。醫(yī)生說,那大概率是情緒波動,說完,就忙去了。
薛宜志乍慌得很,害怕戚芳住院時間長,他不好請假,于是打電話給母親,請她明早務(wù)必過來一趟,說了戚芳的情況。母親很擔(dān)憂,說從畢節(jié)過來的網(wǎng)約車最早凌晨4 點發(fā)車,她早上7 點才能趕到。
凌晨1 點,醫(yī)生推著戚芳從急診室出來,轉(zhuǎn)到普通病房。醫(yī)生叮囑,要好好照顧她,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病人得多躺,少走動,尤其不要做大幅度動作。待安胎效果穩(wěn)定了,再少量走動。薛宜志連聲道謝,將叮囑記在心底。
戚芳醒過來,他喂了點熱水給她,沒多會兒她又躺了下去,瞇著眼睛睡著了。
他思來想去,還是心懷隱憂,決定出去一趟。見病房的人都睡下了,他關(guān)上房門,下了樓,驅(qū)車回家,找到一些紙錢和香燭,來到那天釣黃金鯉的河邊。周遭闃靜,他見四下無人,來到河邊燒了香,點了燭,一邊燒紙一邊念叨,賠著不是,請她老人家原諒,說自己不是有意的,也正在寫她的紀(jì)實稿子,馬上就完稿了。
薛母是早上7 點半趕到的,薛宜志在樓下食堂買了三份早餐,有稀飯油條雞蛋。戚芳沒吃,擺著手,說沒胃口。薛宜志說,那媽你先吃吧,我早上還得去單位,中午下班,我回家收拾幾件換洗的衣服過來。
薛母端著稀飯,勸戚芳吃一點。戚芳沒說話,眼里蓄著淚。問咋了,也不說。薛母說,你懷孕不易,錢多錢少往后再掙,身子要緊,多少都得吃點。
到單位,薛宜志還沒進辦公室,就遇到剛出電梯的黎敏紅。黎敏紅說,你檢查身體沒大礙吧?薛宜志說,沒大礙,不過我老婆昨晚不舒服,住院了。黎敏紅說,那你還回來?薛宜志說,我媽來照看她了。黎敏紅說,也好,對了,昨天快下班時,陳局回來說找你,我說你有事請假了,一會兒他來,你上他辦公室一趟吧。薛宜志問有啥事。黎敏紅說,不清楚,不過臉色不好,你注意點。
陳局來后,薛宜志帶著筆記本去他的辦公室。陳局坐在電腦后面,冷冰冰撂下一句,坐吧。薛宜志知道,怕是又要挨批了。陳局讓他自己倒水,說桌上的大紅袍不錯,沖來試試。薛宜志起身,倒了水,卻沒沖茶。陳局問,最近忙吧?薛宜志說,還好,就是家里事情多了點。他在單位忙不忙,陳局跟明鏡似的,這不是明知故問嘛。陳局說,小戚情況咋樣?薛宜志說,懷上了,醫(yī)生叮囑,這個節(jié)骨眼上馬虎不得。薛宜志沒提住院的事,不然領(lǐng)導(dǎo)會說,他家事是真多。陳局說,那肯定的,你得費心了。薛宜志點了點頭,說感謝局長關(guān)心。心想,寒暄完,就等著挨罵吧。
陳局沒罵,一本正經(jīng)地說,考慮到你家里情況特殊,宣傳科太累,寫材料嘛,白天壓根靜不下來,非得晚上熬夜才能寫,單位目前進了幾個年輕人,他們做其實更合適,再說也是鍛煉,你也好輕松一下,兼顧好家庭。另外,他們說你還寫詩,我還真在刊物上讀了,蠻好的,好好發(fā)揚下去,沒準(zhǔn)以后就是個大作家呢。薛宜志訕笑道,局長您見笑了。
陳局說,哪里,我講的真心話,我也跟你敞開窗子說亮話吧,你有沒有意愿去其他科室?薛宜志猝不及防,沒想到他不僅美其名曰關(guān)心,還打算調(diào)換他的崗位,皮球踢給他,由他來做選擇。局里就這么個巴掌大的地方,側(cè)重醫(yī)療技術(shù),宣傳科雖然辛苦,但是能發(fā)揮寫作特長,去其他科室他就真成了擺件,一無是處。難不成去后勤科?他想了想,說領(lǐng)導(dǎo)安排就好,去哪里都是工作,只要能發(fā)揮作用。陳局頓了頓,說,既然這樣,那我回頭再找?guī)讉€副局商量一下吧。
出了陳局辦公室,薛宜志感覺自個像是癩疙寶爬香爐,觸了一鼻子灰。有些心酸,又隱忍著不表露出來。人真是矛盾,以前最厭惡寫材料,幾年下來,近視度數(shù)越來越高,頭發(fā)越掉越少,不說提拔,連寫個稿子名字都不能落,原本保留的那點文學(xué)靈氣也磨損掉了。領(lǐng)導(dǎo)認可他的才氣,也意識到他的局限性,說材料寫得倒是不錯,不過協(xié)調(diào)能力、統(tǒng)籌能力、專業(yè)技術(shù)還是欠缺了點。說白了,領(lǐng)導(dǎo)要是看重,哪怕是一坨牛屎也能講成一朵花,不看重,再優(yōu)秀也能從雞蛋里挑出骨頭來。后面,年輕的技術(shù)人員進來后,他漸漸感到有壓力,又不那么厭惡寫材料了,至少還能體現(xiàn)出自己不是個閑人,有那么一星半點價值。
現(xiàn)在,領(lǐng)導(dǎo)是換著法子動他,他也在反思,是不是工作中或者生活中哪方面做得不夠好,得罪了人卻不自知,可思來想去,沒理出半點頭緒。
連著幾天,戚芳悶悶不樂,既擔(dān)憂病情又擔(dān)憂店里。薛宜志也考慮到了,說要不我們再招個店員吧,你好好養(yǎng)病,店鋪暫時交給小嫻打理,我兼管。戚芳脫聲脫氣地說,你覺得行就行。
對于戚芳的脾氣,薛宜志一向比較包容。坊間常言,嫁人不嫁釣魚郎,娶妻莫娶打牌女。她能接受他,也蠻不容易。起初釣魚,薛宜志還怕戚芳反感,每次從河邊回來,身上總有股魚腥味,像做賊似的偷偷脫下衣服掛外面。不料戚芳并不抵觸,還默默地將其脫下來的衣服晾曬在陽臺上。
那時候,薛宜志不知道,在戚芳看來,恰恰是那股魚腥味帶給了她一種遙遠而古老的親切感,令她想起那個讓她感到溫暖又心存遺憾的男人——父親。她爸是個木匠,專給人修房子,方圓幾十里的村子都走過,出一趟門十天半個月才落屋。他爸待家里最長的時候是夏天,要捕一季的魚,賺個幾千塊錢,供她們姊妹幾個念書。不過,薛宜志沒見過他岳父,他在戚芳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就生病走了。
小嫻在街上張貼了好幾張招聘海報,還專門在店門口立了一張公告。薛宜志則上省人才招聘信息網(wǎng)和58 同城發(fā)布招聘信息,薪資面議。
他一邊忙招聘,一邊趕稿子,時不時沉浸在陳繼芳的故事里。似乎這個嚴(yán)肅刻板的老太太,其一生的生命狀態(tài)都在薛宜志的腦海里過了一遍。他仿佛看到幼年喪父的陳繼芳在與祖父母的相處中,一邊下地種田,一邊挑燈夜讀。雖然對于生父的印象淡薄,但是父親作為一名軍人的光輝形象卻時刻激勵著她,令她感到無限光榮。不管日子過得多么艱苦,都削減不了她身上發(fā)憤圖強的精神。青年時她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順利考上師專。結(jié)婚后她卻迎來多重打擊,丈夫、祖父母相繼離世,好在有女兒李曉婭陪伴,看到女兒,她就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中年時,她聽說云南西雙版納有個與其父很像的老兵,就毅然奔赴找尋,認其為義父。甚至后來,義父沒有子嗣,老伴走后她果斷將老人接到云城,照顧到老人離世……
終于,薛宜志在一個多雨的早晨完成初稿。他松了一口氣,給自己泡了杯茶,望著窗外的香樟樹發(fā)呆。他也在想,既然這是陳繼芳的遺憾,那現(xiàn)在她都死了,寫出來又能彌補什么呢?
他想告訴李曉婭,又尋思著再緩緩吧,沒準(zhǔn)還有要修改的地方。
有薛母照顧戚芳,薛宜志要輕松得多。戚芳住院后,就像變了個人,整天焦眉愁臉,見到薛宜志也沒個好臉色。薛宜志進出醫(yī)院,跟她說話她也愛搭不理。薛母悄悄揪薛宜志到醫(yī)院走廊,說小芳又不太吃東西了,讓他問問醫(yī)生,究竟咋回事,同時也問他是不是啥事惹她不開心了。
薛宜志想不出哪里開罪了她。他去咨詢醫(yī)生,醫(yī)生說孕期激素有波動,正常的,會影響孕婦情緒,不過也要注意胎兒狀況。薛宜志問咋辦。醫(yī)生說,該咋治療就咋治療,作為家屬在病人面前要多說好話,不要做令她煩躁的事情,多關(guān)心她,有啥情況隨時向醫(yī)生反映。薛宜志懷疑是病房太吵,進進出出的人多,問醫(yī)院有單間沒。醫(yī)生說,我們這里沒有。
戚芳老不吃東西,她要么側(cè)著身子看著窗外,要么拿著手機刷抖音看視頻。薛宜志問她想吃點啥,他去買或者回家做,她不吭聲。問是不是在醫(yī)院里憋得悶,要不換家條件好的。她冷不丁地乜他一眼,淡淡一句,不需要。沒轍,薛宜志鬼火冒,只好給她講了手機店店員應(yīng)聘簡歷收集的情況,戚芳面無表情。
薛宜志想起戚芳喜歡吃河魚,他來到一條河邊。大概是下了一場雨的緣故,水中氧氣充沛,魚活性足。他坐了不到兩小時,連起四條三斤重的草魚,算是今年以來最好的一次戰(zhàn)績。
比起上班,薛宜志自然喜歡釣魚,只要一進辦公室,打開電腦,往那一坐,他就打瞌睡。那些活不是什么難事,做多了卻把激情磨礪得所剩無幾。工作對他來說,早就不過是個糊口的工具罷了。
釣魚才是他找尋存在感的事,往地上一坐,天氣、水情、釣位三結(jié)合,明確目標(biāo)魚后,思索用多粗的主線和子線,用什么款式的鉤子,餌料選腥香還是香腥,用什么小藥,樣樣講究。
很多人費解,魚有啥好釣的?一坐還大半天,氣溫高時頂著太陽曬,下雨時淋得像只落湯雞。只有釣魚人的激情雷打不動,風(fēng)浪越大魚越貴,一派愈挫愈勇的態(tài)勢。那樣子,像是一竿一人一水就能締造出一片與天地隔絕又共融的世界。
薛宜志在釣魚中是真正領(lǐng)受到自由與寧靜的人,內(nèi)心干凈澄明,像是什么都能裝下,又像是什么都沒有裝,時刻保持著一種真空狀態(tài)。再加上釣魚猶如打仗,猶如一場釣魚人與魚的深度對話。他了解魚,魚也了解他。一旦上魚,就證明他所發(fā)起的攻勢是有效的,這是人內(nèi)心深處渴望被認可被理解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魚在水底,人看不清也摸不到魚,僅靠猜測,充滿未知,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戰(zhàn)斗,由不確定性建立起來。釣魚人每甩一竿下去,心里都被期待感所填滿,幻想著下一竿可能會上一條大魚。每次上魚,薛宜志的腎上腺都像被激活一樣,緊張,刺激,血脈僨張。不過,他也感到遺憾,今天沒釣到黃金鯉??烧嬉灥近S金鯉,這回怕是不敢?guī)Щ厝コ阅?。不過,應(yīng)該也沒那么多放生魚吧?他轉(zhuǎn)念一想。
他拽起魚護,魚噼噼啪啪地跳動著。他選了一條大的草魚帶走,其他盡數(shù)放了?,F(xiàn)在,他釣魚已純粹不再是為了魚。他時常感慨,人一生中要做什么事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要不是那年他在大賽上拖出那尾60.28 斤重的鰱鳙,名聲大噪,他是不會釣下去的,釣也不會執(zhí)著。他知道,那天他純粹瞎貓碰到死耗子,抓鬮抓的位置是個回灣,貌似頭天還有人打過重窩,風(fēng)浪大,富氧,大魚必定存在。
自打奪冠以后,多年來他不再參賽,就是對自己的技術(shù)不抱信心,害怕現(xiàn)在的自己敗給曾經(jīng)的自己。他不出手,別人就永遠不知道他現(xiàn)在有多厲害,紀(jì)錄不破,他就可以一直活在曾經(jīng)締造的神話里。
收拾漁具回家,薛宜志又去了一趟菜市場,問了幾家,沒問到黃金鯉,他讓一家?guī)退粢?。他在家用慢火熬了一鍋草魚湯,端到醫(yī)院,戚芳依舊沒啥胃口,不過在薛母的勸說下,還是悶著聲喝了兩碗湯,吃掉幾塊魚肉。
早上,薛宜志在病房的衛(wèi)生間簡單洗漱完,跟薛母換了班,就去單位了。
剛進辦公室,瞧見李繼永在抹桌子,還抬了電腦過來,自己的那臺則已經(jīng)拆了擺在角落里。
一股無名火涌上心頭,他厲聲道,誰叫你動的?李繼永一臉不屑,領(lǐng)導(dǎo)安排的。薛宜志鬼火冒,要出門理論。黎敏紅站在門外,拽著薛宜志到旁邊,小聲說道,薛哥見諒,陳局吩咐的,讓今早必須搬,說小李早點過來好熟悉工作,他來得早,我就沒通知你,讓他先幫你拆了。
黎敏紅這人并不討嫌,很多時候,薛宜志請假她都是睜只眼閉只眼。聽她這么一說,又想起前些天跟局長的談話,薛宜志火氣漸漸消了下來。算了,領(lǐng)導(dǎo)嘛,往后卡拿自己的地方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呢。
他擠出笑,沒事,我先搬過去吧。說完,他走回辦公室,彎下腰抬自己的電腦。坐他對面的老黃像是啥也沒看到,對著電腦自顧自地忙。
坐到后勤科后,老黃才發(fā)來一條短信:老薛,你別多想,我還巴不得去后勤科呢。薛宜志問:為啥?老黃說:這個小李后臺硬得很,你懂的。另外,恐怕你還沒聽說,上次你寫的材料,陳局在大會上讓書記批得灰頭土臉,具體咋回事,我也不太清楚。
薛宜志看完信息,一時不曉得咋回,思量片刻,還是說了一聲謝謝。
他沒明白,發(fā)言材料咋了?挺好的啊。要說不足,無非是受字?jǐn)?shù)限制,他精簡了又精簡,很多地方講得不夠細,而書記可能會就里面的一些概念性提法提問,陳局極可能答非所問,東拉西扯,漏洞百出。
這一點極可能存在,早就聽說書記事無巨細,問事情問得刁鉆。陳局到單位時間不過半年,工作上也不咋上心,熱衷于討好上級和疏通人脈。
又要喊老子唱花臉,又要嫌老子的喉嚨粗,薛宜志憤然道,這能怪我嗎?誰想寫那些破材料。
他清楚接下來的處境,大概率是會穿小鞋。他安慰自己,管他的,只要不違法亂紀(jì),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實在不濟就躺平,說能力有限,干不了,看他們能把我怎么著。單位就那么點人,真要這樣,領(lǐng)導(dǎo)還不得屈身央求著他干。
他裝好電腦,打開初稿修改一遍,又打印出來校對一遍。覺得沒啥問題了,再拍照給李曉婭,又發(fā)了文檔,看她有啥意見,還不忘強調(diào)時間有限,要是沒啥大問題就投吧。
半晌,李曉婭發(fā)來一個感動和抱抱的表情,說前面在健身,沒看手機,沒想到你那么認真啊,你覺得沒問題就沒問題唄,相信你。薛宜志回復(fù),應(yīng)該的,再說了,你的事我能不仔細嗎?發(fā)完,他自己都嫌有些矯情。李曉婭自問自答,這么認真,我該怎么獎勵你呢?未來幾天天氣不錯,要不一起釣魚?提起釣魚,薛宜志就心癢癢。
說實話,他還沒見過身邊哪個釣友有女伴陪著釣魚的,對方不反對就算謝天謝地了,要是還有人陪,那真是羨煞旁人。他故作冷靜,發(fā)了一個疑問的表情過去。李曉婭說,你不是喜歡釣魚嗎?我們?nèi)ノ麟p版納釣吧,順便陪我去看看我外公的老家,算是幫我個忙唄。
薛宜志想了想,沒答話,畢竟戚芳這會兒在醫(yī)院里,他要是跟別的女人出去,算哪門子的事啊。再說了,戚芳正鬧情緒呢。
見他遲遲不回,李曉婭說,咋了?寫完稿子就不愿幫其他忙了?薛宜志心里清楚,忙不忙的,不過是彼此間的一塊遮羞布或者說是保持聯(lián)絡(luò)的借口罷了。他說,沒,怎么會?剛才在忙。李曉婭說,看來是答應(yīng)咯,那就一言為定,別回我,我先忙去了。
薛宜志傳稿子給王立信,順便說了幾句客套話。現(xiàn)在,就只等印出來了。想起最近的遭際,他就像是戴了只冬瓜皮做的帽子,霉登頂了。老這么霉不是個事,薛宜志想改下運,殺只公雞來吃。在云城,人走背時運時就愛殺公雞改運。公雞乃大雞,取其諧音“大吉”。
他到菜市場,路過水產(chǎn)鋪子,魚販叫住他,說,你不是要買黃金鯉嗎?薛宜志說,有了?老板說,我沒有。不過我們同行群里今早上有人進到一條,你要不要?要的話我讓他留下。
薛宜志喜出望外,要,咋不要?魚老板說,那你等我打個電話,問魚還在沒。那邊說叫他趕緊去城南的菜市場取。薛宜志聽到后連聲道謝,雞也不買了,朝著城南菜市場走去。
買了魚,他又買了一斤鹵肉,一瓶習(xí)酒1988,打算好好犒勞下自己。魚比他先前釣到的那條大,兩斤半重。廚房里,他圍上圍兜,剝大蒜切姜片,一番操作后,一條清燉黃金鯉出鍋了。自個飯也沒吃,就找來打包盒,裝好,親自送到醫(yī)院,想讓戚芳開心開心。
戚芳坐在病床上,拿起筷子吃魚,薛母跟薛宜志束手站在旁邊,像在等待領(lǐng)導(dǎo)檢視工作一樣,期待著能從她嘴中冒出贊美的話。
眼瞅著一小塊魚肉在筷子的撥動下與魚身分離,送進戚芳嘴里后,戚芳輕輕嚼了嚼。薛宜志的眼睛直溜溜地盯著她。她的嘴角先是微微蠕動,像在回味,繼而咀嚼戛然而止。她咽了一口口水。薛宜志立馬轉(zhuǎn)身倒水,以為魚刺卡著她的喉嚨了。她喝了兩口水后,就放下筷子。薛宜志尷尬不已,臉漲得緋紅。薛母說,不好吃嗎?戚芳沒說話,瞪了薛宜志一眼,躺了下去。
薛宜志惱火了,他本以為會討戚芳說聲好,結(jié)果自作多情。這些天來她陰陽怪氣的,再是什么激素影響心情,也不至于如此吧,他強力克制住即將爆發(fā)的情緒。
薛母輕聲問道,小芳,怎么了?戚芳說,沒啥,這魚不是河里的。薛母說,不是河里的那就是水庫里的唄。戚芳冷冰冰地說道,也不是水庫里的,是人工魚塘里的。說這話時,她儼然一副質(zhì)問的口氣,挖了薛宜志一大眼,像是薛宜志犯了天大的錯。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懷個孕,她這些日子變得如此偏執(zhí),如此較真,如此不懂事。他說,你愛吃就吃不吃拉倒,說完還不夠,補充道,別挑三揀四給臉不要臉。話一出,又擔(dān)憂有些重了,慫了,后悔自己怎么說出這樣的話。
在醫(yī)院吵架是件很難堪的事情,為避免火勢失控,薛宜志不再說話,悶著聲走出病房,來到樓下。他蹲在路牙邊上抽煙,良久,薛母打來電話,問他在哪。薛宜志說,樓下。薛母說,等我下來。
薛母見到他,說我問你個事。薛宜志說,你講。薛母說,小芳住院那晚你去哪了?薛宜志說,沒去哪。薛母說,沒去哪?那天白天小芳被一個老太太拿假機子行騙,你回來后,身上一股香水味,她住院,你凌晨還偷偷開車跑出去,是去哪了?當(dāng)時就她一個人在病房。
薛宜志曉得問題的根源在哪里了,他感到百口莫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不過,還是納悶。那晚她不是睡著了嗎?他說。睡著了?你以為睡著了不會醒啊,你真當(dāng)她是傻瓜?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了懷這個孩子付出多少?你還有點良心沒?那么晚了,她才出急診,你丟她一個人在病房。你到底見誰去了,說,我不相信你深更半夜還去釣魚……
薛宜志被懟得啞口無言。薛母說,你說不出話是吧,心虛了是吧?你去跟人家小芳好好講,打小媽就跟你說,火要空心人要忠心,你要做些臊皮的事,我這塊老臉還往哪擱?行啦,薛宜志不耐煩道,我能見誰?我誰也沒見。說著,他站起身走向停車場,開著車出了醫(yī)院。
見誰?我能見誰,還不是去見陳繼芳,可這話能說嗎?說來誰會信?他感到憋屈。他開車來到一塊空曠的河灘。此時,他也擔(dān)心戚芳的情緒和胎兒狀況。好在戚芳是個堅強理性的人,她那么需要孩子,不會任由情緒蔓延的。
靠在車?yán)铮橥暌桓鶡?,拿出手機,想給戚芳發(fā)短信解釋,又覺得事情太瑣碎,不知該從何說起,算了。他想找個人傾訴,不知道該聯(lián)絡(luò)誰,翻了翻好友。彈出李曉婭頭像,他點進她的朋友圈,只能顯示三天可見。
人就是這樣,越是不該聯(lián)絡(luò)的人越想。他發(fā)了條信息過去,問她在干啥。李曉婭沒回。他又點燃一支煙,郁悶地抽著。再看,對方發(fā)來一張健身照,素面朝天,扎著馬尾,穿一身黑色的瑜伽服,身材很棒。
薛宜志說,這是瑜伽?我還以為你的健身是跑步。李曉婭說,嗯,怎么了?薛宜志說,心情不好,想跟你說說話。李曉婭說,心情不好才想起我啊。她這話說的,薛宜志一時不曉得咋回,那邊又發(fā)來了,問要不出來喝杯茶。薛宜志說,好啊,我請。李曉婭調(diào)侃道,你還是改不了花小錢時慷慨的習(xí)慣。薛宜志說,怎么會?我一直挺大方的啊。李曉婭說,沒看出來,對我好像從來沒有過。
然后,李曉婭發(fā)了定位過來,說你到這里接我吧。
開車接李曉婭的路上,薛宜志也在犯迷惑,這人啊,像是真著了李曉婭的道,咋就鬼使神差地去找她呢?還沒嫌戚芳生氣啊。這么想時,他又自我安慰,反正沒干啥出格的事,就當(dāng)是老朋友見面罷了,再說了,要不是戚芳無理取鬧,他也不會出來。
健身房樓下,李曉婭著一身黑色短裙站在路邊。薛宜志摁開車窗,李曉婭見了,徑自上了車。
薛宜志不知道該去哪里,要說喝茶,他也不懂茶。他突然想起那條釣的黃金鯉,或許是在工作上和戚芳那里受的憋屈氣沒處撒,他提出一個無厘頭的建議,狡黠地看向李曉婭,說,去哪里都可以?李曉婭說,是啊。薛宜志說,我想去一條河,一條隱秘的河,你去不?李曉婭說,我倒想看看有多隱秘。
他們來到河邊時已是擦黑,月光皎潔,星羅棋布。
薛宜志停好車,走了下來,說,你餓不?李曉婭說,不餓。薛宜志說,那我們晚點再吃飯吧,這個地方你記得不?李曉婭環(huán)視四遭,怔了怔,說只到過河的上游,沒到過這里。
她這么說,薛宜志能理解,那條黃金鯉大概就是在上游放的,不過這種巧合確實太不可思議,概率實在太低,偏偏讓他釣到。李曉婭說,我以為這條河不會有人釣魚,沒想到只要是一汪水,釣魚人都想看看有沒有魚。
薛宜志朝前走了一步,說你算是說中了,這是釣魚人的通病,見到水好似見到魚,就像一些男人見到女人就動歪心思。李曉婭說,我們來這里做什么?黑不溜秋的。薛宜志說,我想去河邊看看。
已立夏,草木瘋長。李曉婭站在路邊,她白生生的長腿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誘人。薛宜志說,你怕草里有蛇不?李曉婭說,你別嚇我。走吧,薛宜志說。李曉婭膽怯,不自禁地挽著他的胳膊。
他們朝著叢林深處走去。
薛宜志打開手機電筒,照著腳下的路。河邊沒人垂釣。叢林里有風(fēng)穿過,輕輕拂動柳樹。薛宜志聞到李曉婭身上散發(fā)出的香水味。他說,你猜,路邊剛才停的那些車是做啥的?李曉婭說,我咋知道?薛宜志說,沒人釣魚,說明那些可能是來這里打野戰(zhàn)的。李曉婭乜他一眼,說,這里亂七八糟的,誰會到這里來做那事?也許人家是在路邊等人呢。薛宜志詭譎地笑道,沒準(zhǔn)有些人,就想體驗一下不同環(huán)境下的戰(zhàn)況是咋樣的。他越說越離譜,李曉婭沒接話。
河水泛著波粼,前幾天雨水沖刷過,水看起來清澈許多。
薛宜志找到一塊石頭坐下,李曉婭繼續(xù)站著。他說,你坐啊。李曉婭說,沒地方。薛宜志起身,讓她坐在石頭上。李曉婭坐了下去,不知咋的,又迅速起來了。薛宜志說,還是我坐吧。
李曉婭說,我們還是回去吧,這里沒啥好看的,黑咕隆咚的。薛宜志說,黑才好,我覺得它挺像一個地方。李曉婭說,哪里?薛宜志說,你從這里看過去,像不像我們大學(xué)時學(xué)校后山那座公園里的那條河?李曉婭目光所及,確實有些像。不過她說,我記性不好,不記得了。她這么說,薛宜志像是有些失落。他說,我還記得。李曉婭說,是嗎?那你還記得啥?薛宜志說,我記得那片森林公園白天沒什么人,我們走到人少的地方時,我就偷偷抱你親你。李曉婭不屑道,你記性可真好。薛宜志說,要不……
李曉婭轉(zhuǎn)過頭,要不什么?薛宜志定睛凝視著她,月光下,她的眸子像是蓄著一汪秋水,瑩瑩的。要不,我親下你可以不?李曉婭頓了頓,說,親我可是要付出代價的,你有家室,不怕我纏你?
薛宜志沒作答。李曉婭莞爾道,就曉得你有賊心沒賊膽。薛宜志點燃一根煙,沉默地抽著。李曉婭故作認真地說,要是我告訴你我不會影響你的家庭呢?薛宜志還是不語。李曉婭說,要是還讓你占點其他便宜,你會咋樣?
薛宜志怔了一下,這像是李曉婭故意考驗他說出的話。他抬起頭,問什么便宜。李曉婭說,看吧,逗你玩的,還當(dāng)真了。
她俯下身,清朗的月光灑在她的身上,一頭柔順黑亮的長發(fā)耷下來,那雙漆黑的眸子泛著亮光。那柔軟紅潤的唇令薛宜志不由得不心動。她的鼻尖湊到他耳邊,酥酥麻麻地說,我想把自己交給你。說完,她似乎在竊喜。
薛宜志的鼻尖就嗅到一股幽蘭般的氣息,瞬間,腦子像是觸電一樣,耳邊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音。
他驚訝著,故意大聲問道,什么?李曉婭說,好話不說二遍。薛宜志定睛看了看她。她直起身。薛宜志端詳著她,心想,怎么當(dāng)年沒發(fā)現(xiàn)她那么美呢?他囁嚅著,想說,難道你真不介意我有家室?可是,他立馬咽下了這話,他怕說出來,李曉婭會感到羞赧,會打消剛才沖動的念頭。
他轉(zhuǎn)念問道,為什么?李曉婭沒有正面回答,她繞開話題,說,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捶质謫幔?/p>
對于這個問題,薛宜志確實想知道,不過,他還是很淡定地說,我不知道。李曉婭說,那個時候我以為你會問我的,可惜你沒有,我很難過。薛宜志不敢直視她,他從兜里再次摸出一根煙點上,說,你應(yīng)該知道,我不敢問的。
李曉婭說,我媽大概是察覺出我戀愛了,怕誤入歧途或者遇人不淑,就刻意提出一個很世俗的條件,要在城里買得了房的才行。薛宜志說,你當(dāng)真了,對吧?李曉婭說,我那會兒才一二十歲,她的每一句話,我打小都是認真對待的,尤其她是老師,我怎么敢違抗?同時我也怕傷到你自尊。你知道嗎?我那時仰慕你,好奇你腦子里究竟裝的什么,怎么會寫出那些優(yōu)美的詩句,寫出那些情節(jié)復(fù)雜的小說?為什么我寫不出來?
她不說還好,一提這個薛宜志就羞愧難當(dāng)。如今來看,當(dāng)初意氣風(fēng)發(fā)的文藝青年出了校門踏入社會什么都不是,且混得很差,那些算是什么詩什么小說呢,不過是些風(fēng)花雪月無病呻吟的糟粕罷了。
薛宜志說,然后呢?李曉婭說,你知道我多想掰開你的腦袋嗎?想看看里面到底裝的啥。薛宜志心想,他哪有那么優(yōu)秀?他的那點所謂的才華在現(xiàn)實面前根本不堪一擊,一敗涂地,他做事笨拙、不善言辭、不善社交、生活能力差,等等,這些都需要日久相處才能發(fā)現(xiàn),她不過是只看到了他的某個橫截面罷了。
她繼續(xù)說,我想辦法活成你,熱愛文學(xué),熱愛藝術(shù)。大學(xué)有人追我,處過一小段時間,我總拿他們跟你相比,都沒有那種讓我恨而不得的抓狂感,總覺得他們身上欠了點什么。畢業(yè)后回到縣城,以為不斷提升自己,會遇到更優(yōu)秀的另一半,卻不想成了剩女,年齡不上不下,如今比我小的男生嫌我大,比我大的又多是結(jié)婚了的。
她說完,像是松了一口氣。
薛宜志靜默著。
風(fēng)好似大了起來,一下子拂過河面,李曉婭雙手交叉環(huán)抱在胸前。薛宜志一把摟她進懷里,她順勢坐在他的腿上。順直黑亮的頭發(fā)掃過薛宜志的臉龐,他被這陣陣清香所迷醉,感到她的身體嬌小而綿軟。她一動不動,說,我是不是很不要臉?跟你說那么多,明明知道你的情況。薛宜志沉吟片刻,說,沒有,沒有。有個男的追我,人挺本分,也老實,適合過日子,要不是我媽過世,我都打算跟他處了,李曉婭說。薛宜志說,你媽的事已經(jīng)過去了。李曉婭說,我還沒接受他,總有些不甘,不想讓這樣的自己就這么結(jié)婚了。
薛宜志想,好在今晚她沒喝酒,不然這些話他都懷疑是她的酒話,和她現(xiàn)在的外表完全不符。他說,是一個有點胖的男人嗎?李曉婭說,嗯。薛宜志想起那晚下山時遇到的那個男的。這么看,他突然有些不甘,心想那男人實在不如他啊。
李曉婭說,有些問題我始終沒弄明白。薛宜志說,哪些?李曉婭說,比如我媽,她為什么要糾結(jié)“義女”這個身份???幾十年都過去了,人都要走了,她還在乎個啥?
薛宜志說,她始終有遺憾吧,對了,書大概快印好了,到時候我們送給她吧。說這話時,薛宜志略感慰藉,算是做了一樁好事,盡管他知道,這樁好事對于陳繼芳來說是一份過期的安慰。不過,對于李曉婭對于他自己來說,這份安慰還能受用。
我始終覺得我們之間也有遺憾,李曉婭的話像連泡珠似的冒個沒完。
那怎么辦?薛宜志自問自答,是不是感覺像是一件事還沒做完一樣,心里總欠得慌?李曉婭像是認真地跟他討論起來,說算是吧,就像是缺少了某個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薛宜志說,兩個人如同兩條平行線,在僅有的幾十年的光陰里卻始終沒有產(chǎn)生過實質(zhì)性交集,并沒有真正擁有過對方。李曉婭說,差不多這樣吧。
薛宜志突然覺得,這是一種多么浩大的遺憾啊。幾十年的光陰,唯一一次的生命歷程,卻只在精神上從未在肉身上得到過彼此。可是,要是真的得到了,那么大家又都進一步得到了什么呢?
李曉婭跟薛宜志雙雙陷入困頓。
此時,薛宜志的身體里已經(jīng)有一股力量在蓬勃而出,按捺不住。他一下子抱緊李曉婭,捧著她的臉,深沉地吻了下去。
他沉浸在這朦朧的月色中,手從她的大腿間撩開裙底,卻被她按住了。她嬌羞道,我們還是換個地方吧,再說了,我這兩天身體不方便……
戚芳出院了。
常言道,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哪有隔夜仇?再說了,一道門下生活,鼻子杵眼睛,再正常不過?;ハ嘀t讓一下,理解一下,也就過去了。
薛宜志在微信上簡單做了解釋,謊稱她出事的前些天就有預(yù)兆,做了一個不好的夢。后來他肚子疼,所以才問她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住院那晚,他是出去燒紙錢去了。戚芳沒有回他,不過也算是默認了這個解釋,畢竟,戚芳是相信他為人的,不是拈花惹草那種。另外,解釋是一種態(tài)度,不解釋就真的會心寒。
再加上,家里一些瑣事時不時會有,終究需要薛宜志解決,比如:換空調(diào)的過濾網(wǎng),拆洗油煙機,開車送她去產(chǎn)檢,等等。薛母不熟悉,戚芳也不能做。所以說呢,男女搭配,干活才不累。
興許是身體激素又有所轉(zhuǎn)變,戚芳對他的態(tài)度慢慢有所好轉(zhuǎn),又興許是出于對孩子的考慮,她犯不著鉆牛角尖。她躺在家里,指導(dǎo)小嫻完成新員工的面試和錄用。見戚芳能下床走動做飯了,薛母說,我還是回去吧。薛宜志說,您再待段時間吧,我放心一些。
他們夫妻倆,照常去醫(yī)院做檢查,打黃體酮。
事情往往不按常理出牌,朝著意料之外的方向發(fā)展。周一下午,黎敏紅說,陳局找你,你去他的辦公室一趟吧。薛宜志想著,怕是后勤方面做得不夠好,又得挨批了。他帶著筆記本去陳局辦公室。陳局從電腦后面站起身,說,快坐。薛宜志坐在沙發(fā)上。陳局繞過辦公桌,走過來泡茶。薛宜志起身,說我自己來。陳局說,你坐,這是朋友寄的西雙版納的古樹茶,你試試。
薛宜志端過茶,輕輕呷了一口。陳局坐他對面的一張椅子上,說是這樣,年初劉亦菲跟李現(xiàn)拍的那部電視劇《去有風(fēng)的地方》,你看了沒?薛宜志愣了一下,說看了。陳局說,又炒火了大理,不得不說,他們的文化宣傳工作確實做得好,縣里擬于近期組織一批宣傳骨干去大理交流培訓(xùn),為期5 天,我想著,雖然你目前沒在宣傳科了,但是之前在,是局里資深的宣傳骨干,要是你手頭沒啥要緊的工作,家里又走得開,我覺得你去比較合適,黎局那里也極力推薦你。
薛宜志意識到,陳局是在安撫他。去就去吧,領(lǐng)導(dǎo)能考慮到他,說明還是意識到換崗對他有影響。他說,謝謝局長關(guān)懷,我手里倒是沒啥要緊的事,家里的話,我媽在,能走得開。陳局說,那就好,那就這么定了,等具體方案出來后,你再讓會計給你訂機票,工作方面該交接的交接。
出了陳局辦公室,薛宜志再度陷入焦灼。他將兩件毫不相干的事捆綁在了一起。心想,難道冥冥之中老天在撮合他跟李曉婭的事?李曉婭說想去西雙版納,他則要去大理培訓(xùn),雖然地方不同,卻都屬于云南,這只是簡單的巧合嗎?
他本想等具體方案下來后再聯(lián)絡(luò)她,不過,已經(jīng)抑制不住這份喜悅了。他打電話過去,李曉婭沒接。想著怕是在忙吧。沒關(guān)系,她看到后會來電的。半小時過后,依舊不見音信。薛宜志猜想,她在干嗎呢?他再打電話,那邊接了,喘著氣,很累的樣子。薛宜志說,你干嗎?李曉婭說,你猜。薛宜志的心揪了一下,說猜不到。李曉婭說,你慢點。像是在跟誰說話。薛宜志說,你和別人在一起?李曉婭繼續(xù)喘著氣,說是啊,有啥事?
薛宜志想提培訓(xùn)的事,恍惚中,又猶豫起來。就說,沒,沒啥事,就是突然想聯(lián)絡(luò)你。李曉婭哦了一聲,說,我在山里呢,信號不好,一會兒再跟你說吧。薛宜志說,你去山里做啥?李曉婭說,有個朋友說金溪溝里有古茶樹,我來看看,要是能行,年底好跟這里的農(nóng)戶簽協(xié)議,明年請師傅來制茶,剛才本打算出溝了再打給你的。好嘛,那你注意安全,先掛了。行,就這樣吧,李曉婭說道。
薛宜志能想象,李曉婭這會兒正穿著一件登山裝,戴著防曬帽,拄著一根木棍,氣喘吁吁地跟同事穿梭在山林間。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們從河邊回來。她在車上說,你要是想好,我會像飛蛾一樣赴湯蹈火。他一邊開車,一邊打量著身旁這個看似優(yōu)雅自信的女人,沒想到,在他面前還能流露出少女般的天真和義無反顧,他真不該辜負這份熱情,不然就是褻瀆,就是有罪了。
見他不語,李曉婭說,就當(dāng)是給我的青春補一個儀式!我需要這個儀式,在我結(jié)婚之前。
薛宜志心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李曉婭繼續(xù)說道,所以你吃了那條魚是一回事,我本就想聯(lián)絡(luò)你是另外一回事,只不過剛好湊巧了。
車子穿梭在彎彎拐拐的國道上,薛宜志詭譎地笑了笑,不免嗟嘆,人啊,只要想做一件事,總會賦予這件事各種合理的理由。不過呢,有時候一個人要是能將一件看似錯的事做到極致,那么這件事也會成為對的事。
就拿陳繼芳來說,她或許有自己篤信的東西,也有渴望被進一步認同的東西,也許在她心里,她覺得他們義父義女間的情感早已超越了親生父女間的。
李曉婭自打接了他上一個電話,就沒主動再跟他聯(lián)絡(luò)了。薛宜志知道,她是在等他。要是他在態(tài)度上沒有實質(zhì)性進展,貿(mào)然聯(lián)絡(luò),只會讓她尷尬或者無所適從。不過,越是這樣,他反而越掛念她。
每天,他都會情不自禁地點開她的微信頭像,看看她有啥動態(tài),可惜依舊是三天可見。沒有任何動態(tài)。好幾次,他竭力克制內(nèi)心的沖動,告誡自己不要發(fā)信息。
終于,去大理的時間敲定了。
這天,單位的同事們下班回了家,薛宜志仍舊坐在電腦前發(fā)呆。他思忖著,究竟要不要告訴李曉婭。一旦邁出這一步,就可能收不了尾。李曉婭說不影響他的家庭,可真要被捏為把柄,他還真沒有回旋的余地。
怎么說呢?薛宜志感嘆自己,真是又想當(dāng)婊子又要立牌坊啊,天下還有這樣的人。不過,他一個窮光蛋,對方犯不著這樣嘛?再說了,李曉婭也絕不是那樣的人。
她現(xiàn)在,不過是想讓他成全她,幫她補一個儀式。如果確鑿,算是出軌嗎?不,不算,他又不是跟別的女人,她是誰?她是李曉婭,是他的初戀女友。他們的那段戀情里本就該有這個儀式的,不過是落下了而已,現(xiàn)在補一下罷了,無非是時間跨度拖得有點長,以至于他都結(jié)婚了,就算他沒結(jié)婚,這個儀式也會有的。
思來想去,他還是打了電話。那邊少了先前的熱情,多了幾分從容和淡定。他問一句,她就答一句。他們都清楚,有些東西,要想再走一步,就得徹底捅破那層紙,不想再走一步,就權(quán)當(dāng)那晚說的是玩笑話,如同做了一場夢。
人就是這樣,在對方熱情快要熄滅時,自己的那盞燈又點燃了。她越這樣,薛宜志的顧慮反而越少。她退一步,他就進一步。他說,我們?nèi)ゴ罄淼臅r間定了。她說,哦。他說,你還愿意陪我去釣魚嗎?說這話時,他的心怦怦在跳,他強力抑制住驟快的心跳聲,以讓聲線和呼吸勻稱。她說,我又不會釣魚。他知道,她是在逼他說出更明朗的話。他說,不會可以學(xué)嘛,我還不是學(xué)的,再說了,我可是高手。李曉婭說,是嗎?我怕你釣的不是魚。她說這話,薛宜志一下子輕松許多,他知道,他們的話題可以以一種輕松幽默的態(tài)勢繼續(xù)下去了。
他說,是啊,我是姜太公,你愿不愿意上鉤?他能感覺到李曉婭那邊的聲音變得圓潤清脆起來,甚至能看到對方嘴角揚起微笑。她說,你摳門得連餌都不想掛,哪有那么笨的魚會上鉤?薛宜志在心里掂量著她的話,默然,沒答話。估計是見他沉默,李曉婭又說,不過這個世界上確實有比較笨的魚,有時候笨點似乎也沒什么不好。
他知道,李曉婭這團火已被他重新點燃。
他話鋒一轉(zhuǎn),對了,《云從》的清樣出來了,要不給我一個機會請你吃飯,咱們抽個空帶去看看陳老師如何?李曉婭說,好啊,你看啥時候。薛宜志說,周六下午吧,我周日就要走。李曉婭說,行。
周六上午,戚芳帶著薛母到樓下的森馬給薛宜志買了三件T 恤、兩條褲子,又在意爾康買了一雙新皮鞋。要帶的東西,戚芳提前幫他收拾好了,裝在密碼箱的夾層里,諸如剃須刀、內(nèi)衣內(nèi)褲,等等。
薛宜志選了兩本隨身看的書,看著戚芳如此體貼周到,他一想到下午要去見李曉婭,一想到他們還要在大理相見,就生出一絲內(nèi)疚來。不管咋說,戚芳還是賢惠的,他怎么可以蓄意做一件傷害她的事呢?
不,不是蓄意,他心想,沒有傷害,這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吧,不然怎么會剛好是去云南呢?再說了,今天下午只是去給曾經(jīng)的老師掃墓吃個飯而已,掃墓是件正事。
他謊稱辦公室還有點事,就拿著幾本新出爐的《云從》出門了?!对茝摹返姆饷娉实{色,素雅大氣,內(nèi)文排版也清新自然。拿到刊物后,李曉婭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認真翻閱著上面的文章。
車子開進公墓,他們下了車,穿過迂回冗長的墓園過道,一排排墓碑林立在四周。李曉婭走在前,薛宜志走在后。他抱著一捧菊花,提著紙錢、香、燭,還有果品。他們在一棵柏樹下駐足。薛宜志望著墓碑上的照片,跟靈堂里擺放的一樣,笑容可掬,這應(yīng)該是陳繼芳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微笑的照片了。
他蹲下身,擺放果品、點燭、敬香、燒紙。李曉婭說,媽,我跟薛宜志來看你了,他給您寫了那篇稿子,我們給您送雜志來了,您得空時可以讀讀。說著,她蹲下身,將書遞到火舌邊,書燒了起來。
黃澄澄的火光燃燒著,蹲在地上的薛宜志感覺周身有些熱。他坐到旁邊的臺階上,看著李曉婭篤信地?zé)垼]上眼睛,雙手合十,嘴里碎碎叨叨地說著話,像在跟她母親交流什么,應(yīng)該是許愿啥的。
火苗子越燒越高,望著紅彤彤的火焰,望著李曉婭虔誠的樣子,薛宜志的心頓時充盈起一種滿足感,一種獲得感,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寫這篇文章,不僅是幫陳繼芳完成心愿,也是在幫李曉婭了卻心中的遺憾。他長舒了一口氣,原本懸在心上的那顆石頭也終于落下。
下山的路上,他按捺不住好奇,問李曉婭,你剛才跟陳老師講什么?李曉婭說,你想聽?薛宜志說,有些好奇。李曉婭說,我許了個愿。薛宜志說,什么愿?李曉婭說,好奇害死貓,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她越這樣,薛宜志越想知道。
他們上了車,薛宜志說,你想吃點啥?李曉婭說,隨便,你安排就好。
山路崎嶇,車子在盤山公路上拐拐停停,好一會兒,才下到山下的城市大道。換了路,一下子平坦得多了。
李曉婭坐在副駕上,瞥向窗外,路兩邊巍峨的山巒一幀幀地掠過。
兩人都靜默著,找不到話說,又像是都在等待對方說些什么。
薛宜志摁了下音響,音樂響起,是伍佰的《挪威的森林》。他望著前方,繼續(xù)專注地開著車。李曉婭則斜靠著身子,靜靜地望著他的側(cè)臉,像在想著什么。
音響里唱起:
讓我將你心兒摘下
試著將它慢慢融化
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無瑕
是否依然為我絲絲牽掛
依然愛我無法自拔
心中是否有我未曾到過的地方啊
……
或許我,不該問
讓你平靜的心再起漣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