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河 樊美筠

一

2022 年11 月25 日晨，世界著名建設性后現(xiàn)代思想家、有機過程哲學第四代傳人大衛(wèi)·格里芬（David Ray Griffin）博士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享年83 歲。在世人眼里，兩次獲諾貝爾和平獎提名、曾被評為“50 位當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的格里芬是“我們時代的英雄”。①Elizabeth Woodworth，“David Ray Griffin（1939-2022）.The Man and His Work-A Synopsis，”Global Research， December 1，2022，https://www.globalresearch.ca/david -ray-griffin-1939-2022-man-his-work-synopsis/5800929，December 9，2022.作為當代建設性后現(xiàn)代哲學的巨擘，作為“我們時代最重要和最有影響力的思想家之 一”（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and influential thinkers of our time），②Kevin Barrett，Remembering a Cutting-Edge Researcher: How David Griffin Changed My Life， American Free Press，December 12 & 19，2022，pp.51-52.他的逝世被學界看作是“哲學巨星的隕落”，被后現(xiàn)代生態(tài)作家于思群稱為“巨人的離席”。而在我們心中，格里芬的非凡意義遠非這些美譽和世俗的榮耀所能完全涵蓋，那種痛，那種悲從中來的感覺，是外人難以體會的。20 多年的師生情義，無數(shù)的美好回憶，不是說音容兩斷就可以音容兩斷的。記得茹素的他最喜歡治河做的番茄炒雞蛋，可再來克萊蒙的時候他卻提出請我們到外面下館子，而且他選的是克萊蒙最貴的意大利餐廳。對于我們這些窮留學生來說，那往往是望而卻步的地方。當時只道是尋常，現(xiàn)在細想起來，他一是不想占學生的便宜，二是想讓我們感受一下別樣的飲食文化，背后那份慈心令人感動。治河回憶當年在北京大學的求學經(jīng)歷時曾談及哲學系“要培養(yǎng)有感覺的人”。所謂“有感覺”，就是要對他人有感覺，對自然有感覺，對一個時代的憂郁有感覺，對美有感覺。格里芬就是這樣一個“有感覺的人”。他曾在課堂上跟學生們分享自己與父親的爭論。他說父親篤信美國是個機會平等的國家，每個人只要努力就能成功，那些窮人都是不努力的懶蛋。他則提醒父親注意各人境遇的不同：你是白人，英語是你的母語，你上過大學、長得又儀表堂堂，這個社會對于你而言當然處處是機會，可對于那些移民、有色族裔、殘障人士而言，情況則是另一回事。格里芬對美有感覺體現(xiàn)在他對花的酷愛上。記得過程研究中心30周年慶典所用的花，都是他和師母用廢棄的論文草稿一朵一朵制作的，既雅致又環(huán)保。疫情期間，得知他進入彌留狀態(tài)后，我們買了一束鮮花寄到圣塔芭芭拉他的生態(tài)屋中，他馬上回信表示感謝：“謝謝你們送的觀星百合，它們散發(fā)出芬芳的香氣?！保═hank you for the stargazer lilies.They give off a very beautiful scent.）對美的欣賞與執(zhí)著，已經(jīng)浸透到這位過程哲學大家的血液里去了。

圖1 格里芬博士（中）與袁貴仁部長（左）和王治河博士（右）在2002 年北京懷特海大會上

我們一直以為死亡跟他無緣，盡管早在10 年前患癌的他就被醫(yī)生宣判了死刑，但他卻挺過來了，不僅手術后抱病去了萬里之外的中國，參加了哈爾濱師范大學舉辦的“建設性后現(xiàn)代主義與中國的教育改革”、哈爾濱工業(yè)大學主辦的“建設性后現(xiàn)代主義與中國”、山東大學主辦的“建設性后現(xiàn)代思想與生態(tài)美學”和東南大學主辦的“馬克思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與社會發(fā)展”等一系列國際學術研討會，并為南京過程研究中心剪彩，而且以一年一本的速度出版了10 余本專著。就在2022 年2 月10 日，他還參加了中外生態(tài)人為他的老師小約翰·柯布（John Cobb,Jr.）院士97 歲華誕舉辦的慶生會，會上還幽默地談起他和柯布打賭之事，令人想起中國《詩經(jīng)》里的“死生契闊”，有中國青年學者譽之為“最浪漫的約定”。①曹佳璠：《中外生態(tài)人共慶“生態(tài)圣賢”柯布院士97 歲華誕》，《美中時報》2022 年2 月12 日，第1 版。盡管建設性后現(xiàn)代思想家倡導大家慢點走，可他自己卻加快著腳步，沒日沒夜地工作著，因為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美國同事喜歡說，格里芬的精神就是不讓他的肉體走。即使在2022 年8 月他已進入彌留狀態(tài)，治河依然寫信麻煩他，向他求證懷特海某段話的出處。在整個過程哲學界，沒有誰比他在懷特海文獻上下的功夫更深，現(xiàn)在英語世界通用的懷特海巨著《過程與實在》（Process and Reality）的修訂版就是由他和舍伯恩（Donald Sherburne）逐字逐句校勘的。

因此，當我們驟然聽到他去世的噩耗，一時間真不敢相信。20 年的師生、十幾年的同事共在共命的結果，我們的生命其實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他的離去仿佛令我們的一部分生命也隨之去了。

二

論及格里芬留給世人的印象，人們往往最先談及他嚴峻的學風。在克萊蒙校園里，他的嚴格的確是有名的。曾經(jīng)有個美國女學生，她的博士論文提綱提交了17 次都被他打了回票，結果一氣之下不讀博士了。治河上他的“懷特海原著選讀”課，他只給了一個C，絲毫不念及治河剛到美國，不僅外語不好而且懷特海的概念又格外晦澀。他真是“求真者”（truth-seeker）的典范，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在一次博士生答辯會上，他因為到底是該用“that”還是“which”，跟克萊蒙研究生大學教育學院的一個資深教授爭論了不下40 分鐘，倒是便宜了那個答辯的博士生，坐收“漁人之利”。即使對自己十分敬重的老師柯布博士，他也親是親，學問是學問。他自己寫博士論文的時候，柯布讀了他的初稿后對他說：“我覺得你可以寫得更好些。”他的神回復是：“我覺得我寫得夠好的了。”還有這么懟老師的，這就是格里芬，“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踐行者?？吕弦簿腿嗡麘涣耍屗樌厴I(yè)了。柯老告訴我們，他自己的文章也常常被格里芬改得一塌糊涂。柯老在治河答辯前夕預先告訴他這些，其目的是希望治河有個思想準備，萬一格里芬把他的博士論文批得一無是處，也不要沮喪。好在最后有驚無險，一次就過了。

如果問格里芬身上什么東西在我們生命中留下的烙印最深？除了哲學上一系列重大理論突破之外，在我們看來就屬他身上的大俠之氣了。這從他對待疾病和死亡的達觀態(tài)度也多少可窺見一斑。為了順利寫完平生最后一部著作《懸崖邊上的美國》（America on the Brink），他拒絕醫(yī)生的止疼藥，硬是忍著劇痛完成了書稿。2022 年8 月4 日進入彌留階段的第一天，他就給大家寫信：“聽到這個消息，我真的松了口氣。這意味著和小約翰的打賭我贏了——我將先走了。但更令我高興的是我走在了安妮①安妮即格里芬之妻。的前頭——我真不想冒險接管安妮的艱巨工作。此外，我也不想更新我的駕照了……”

如果按照金庸先生的定義，“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那么格里芬也是當之無愧的。為了追求人與人、國與國的平等乃至眾生的平等，他不僅鐵骨錚錚對霸道，勇敢地挑戰(zhàn)形形色色的霸權，為他者張目，為弱小執(zhí)言，而且致力于人與自然的共同福祉，主張將愛拓展到有情萬物，關愛一切生命。他是一位真正意義上忠誠于世界的哲學家，一位具有俠骨柔情的哲學巨擘，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愿意稱他為“一代生態(tài)俠哲”。

支撐他俠氣的是一個深生態(tài)主義者對地球以及世間一切有情眾生的長情大愛，這是他留給我們的最深印象，也是他留給我們的最大遺產(chǎn)。他對各種霸權霸道的痛恨和阻擊，正源自這種長情大愛；他對作為一種深生態(tài)哲學的建設性后現(xiàn)代主義的積極倡導，也是基于這種長情大愛。可以說，正是這種對地球以及世間一切有情眾生的大愛之情，構筑了他俠骨柔情的底色。

格里芬的俠骨一方面體現(xiàn)在他對西式現(xiàn)代性“霸道”的挑戰(zhàn)上，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他一腔孤勇地挑戰(zhàn)美帝國的霸權上。眾所周知，借助工業(yè)文明和西方第一次啟蒙的一路凱旋，西式現(xiàn)代性也一步步攀上神壇，其典型的態(tài)度就是唯我獨尊，就是“霸道”：表現(xiàn)在個體生存方式上就是呈現(xiàn)“霸道的存在”；表現(xiàn)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就是人類中心主義；表現(xiàn)在城鄉(xiāng)關系上就是鄙視鄉(xiāng)村和農(nóng)人；“表現(xiàn)在男女關系上是壓迫婦女；表現(xiàn)在理性和感性關系上是蔑視感性；表現(xiàn)在科學與非科學的關系上是科學沙文主義；表現(xiàn)在人我關系上就是容不得異見；表現(xiàn)在國際關系上就是霸權主義”。①王治河：《后現(xiàn)代精神與后現(xiàn)代思想家的風骨——從敢于向霸權說“不”的格里芬談起》，《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09 年第2 期。

格里芬倡導的建設性后現(xiàn)代主義，旨在對這些形形色色的霸道思想和行為說“不”，致力于抵抗這種霸道的現(xiàn)代性，從而為他者、弱小和自然爭取生存和發(fā)展的空間。針對坊間對西式現(xiàn)代性的各種崇拜，格里芬以一個學者的嚴謹揭示了西式現(xiàn)代性背后的“個人主義、人類中心主義、父權制、機械化、經(jīng)濟主義、消費主義、民族主義和軍國主義”的底層邏輯。②大衛(wèi)·雷·格里芬編：《后現(xiàn)代科學——科學魅力的再現(xiàn)》，馬季方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 年，第18 頁。

除了 《后現(xiàn)代科學》（The Reenchantment of Science: Postmodern Proposals）、《后現(xiàn)代精神》（Spirituality and Society: Postmodern Visions）、《復魅何須超自然主義》（Reenchantment without Supernaturalism）、《物理學和時間的終極意義》（Physics and the Ultimate Significance of Time）、《兩種偉大的真理》（Two Great Truths）和《懷特海另類后現(xiàn)代哲學》（Whitehead’s Radically Different Postmodern Philosophy）等學術著作外，為了挑戰(zhàn)美帝國的霸權，在“9·11”事件之后，格里芬于10 年間寫下了《新珍珠港》（The New Pearl Harbor）、《“9·11”與美帝國：知識分子的發(fā)聲》（9·11 and American Empire:Intellectuals Speak Out）、《美帝國與上帝之邦》（The American Empire and the Commonwealth of God）、《布什和切尼：他們如何摧毀美國和世界》（Bush and Cheney: How They Ruined America and the World）、《美國軌跡：神圣還是邪惡？》（The American Trajectory: Divine or Demonic？）和《空前的生態(tài)危機》（Unprecedented: Can Civilization Survive the CO2 Crisis？）等10 余部抨擊美國霸權主義的著作，其中《新珍珠港》、《美國軌跡：神圣還是邪惡？》和《空前的生態(tài)危機》已被譯成中文在中國出版。

長期以來，美國一直以世界拯救者自許，格里芬的這些著作則從歷史、政治、經(jīng)濟、哲學和生態(tài)等角度對美國的霸權主義進行了勇敢的揭露和鞭撻。在格里芬看來，雖然美國歷屆政府都試圖掩飾其政策的實質，但是其政治、經(jīng)濟等政策無不顯現(xiàn)出一種帝國主義傾向，美帝國的政治在根底上就是一種富豪政治，這種富豪統(tǒng)治不僅威脅著人類的進步事業(yè)特別是生態(tài)事業(yè)，而且直接威脅著美麗星球的安危。在《空前的生態(tài)危機》一書中，他用大量的證據(jù)揭露了美國的化石燃料和燃油汽車生產(chǎn)商等大公司操縱無良媒體，在生態(tài)危機問題上掩蓋真相甚至歪曲事實、混淆視聽、分散大眾注意力和誤導大眾，阻礙和破壞美國生態(tài)環(huán)保政策和措施的推行。在生態(tài)領域，他痛批美國政府在生態(tài)問題上的不作為和極端的不負責任，特別是美國政府曾拒絕簽訂和履行國際氣候變化相關條約，對美國在應對氣候變化上刻意推諉責任感到悲哀，認為這是“世界上所見過的最大失敗”。③大衛(wèi)·雷·格里芬：《空前的生態(tài)危機》，周邦憲譯，北京：華文出版社，2017 年，第214 頁。他在接受中國學者王曉華教授的訪談時再三強調，指望美國率先實現(xiàn)后現(xiàn)代轉折亦即生態(tài)轉折，用后現(xiàn)代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技術代替現(xiàn)代的消耗-污染型的技術，這是一種奢望，因為雖然美國被普遍認為是民主國家中的領軍者，但它的民主是富豪的民主，也就是說，它并非真的那么民主?！笆聦嵣衔覀兊膰翌I導人如此地依賴于少數(shù)極富裕的個人和公司的金錢，以至于很難讓他們對這一轉變（從使用石油、天然氣和煤轉向使用太陽能和風能）在立法上投贊成票。由于那些壟斷了石油和煤炭的大公司希望這些原材料繼續(xù)被使用，它們會用金錢阻止通過應用無污染技術的立法?！雹芡鯐匀A：《后現(xiàn)代轉折與我們這個星球的希望——大衛(wèi)·格里芬教授訪談錄》，《國外社會科學》2003 年第3 期。因此，寄希望于美帝國推動環(huán)保運動、建設生態(tài)文明，無異于與虎謀皮。格里芬身處“愛國主義精神”高漲的美國，面對一個為達目的可以無所不用其極的政權，如此犀利地抨擊美帝國，其風骨的堅硬度由此可見一斑。格里芬這種大無畏的精神，這種面對強敵的坦然與淡定，令人遙想起“將頭臨白刃，猶似斬春風”的佛門大德的高蹈。①王治河：《后現(xiàn)代精神與后現(xiàn)代思想家的風骨——從敢于向霸權說“不”的格里芬談起》，《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09 年第2 期。

三

作為一代生態(tài)俠哲，格里芬的柔情體現(xiàn)在他對地球以及世間一切有情眾生的大愛之情上，體現(xiàn)在他對世界的溫情以待、對他人的關愛上，體現(xiàn)在他面對現(xiàn)代性留下的近乎災難性的世界，努力尋求破局之道上。他強調，人們談論生態(tài)危機已經(jīng)很久了，但其實并不理解生態(tài)危機到底有多嚴重。在他看來，生態(tài)危機是如此嚴重，以致人類文明可能會在可預見的未來走向終結。他對建設性后現(xiàn)代主義的倡導，就是試圖幫助人類規(guī)避毀滅的命運，探索解困之道。②金家厚：《探索走出“一切照舊”困境的路徑——大衛(wèi)·格里芬與鮑宗豪、魯品越的對話》，《中國社會科學報》2012 年9 月21 日。他對過程哲學的堅持就志在解構人類中心主義，為我們關愛他者提供了本體論的支撐，為生態(tài)環(huán)保運動和生態(tài)文明建設提供堅硬的哲學基石，為我們這個時代尋找“可能的精神家園”。③陳曉明：《批判之后：中國后現(xiàn)代的艱難行程》，《中國圖書評論》2006 年第3 期。

格里芬用來挑戰(zhàn)科學還原主義、機械唯物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的思想武器是有機過程哲學的“廣義經(jīng)驗論”或曰“萬物有情論”。所謂“廣義經(jīng)驗論”或“萬物有情論”，指的是這樣一種學說：它認為宇宙是情感的海洋，“感受”（feeling/prehension）貫穿于整個世界之中，存在于自然界的萬事萬物之中，因為構成自然的基本單位是有經(jīng)驗、有情感、自主的、創(chuàng)造性的“動在”。盡管所有的“動在”都受到先前“動在”的影響，但每一個“動在”并非完全由過去決定的，每一個“動在”至少都體現(xiàn)了某種自我決定或自我創(chuàng)造的性質，從而對未來施加某種創(chuàng)造性的影響。廣義經(jīng)驗論與貝克萊式的主觀唯心主義無緣，因為廣義經(jīng)驗論所說的“感覺”（feeling）不是建于人的感覺基礎上的，這是一種客觀存在的領悟和把握事物的方式，是宇宙間普遍存在的事物之間彼此互動的方式。為了與人們習慣認為的主觀性“經(jīng)驗”區(qū)分開來，有機過程哲學的當代奠基者懷特海（Afred North Whitehead）特意造了一個新概念“Prehension”。漢語學界有的將之譯成“攝入”，有的譯成“攝受”，還有的譯成“感受”，日本學者田中裕則譯成“握抱”，其實筆者覺得此概念或許更接近中國《易經(jīng)》中的“感通”概念。這意味著在廣義經(jīng)驗論那里，相信存在著某種“非感覺的感知”，即所謂前感覺的、前語言的、前意識的感知或知覺，憑借著它們，人類得以直接把握或領悟外在的世界。

顯然，廣義經(jīng)驗論的這種視自然為有經(jīng)驗的觀點，與機械世界觀將自然的基本單位視為無經(jīng)驗的“空洞存在”的觀點大相徑庭。在格里芬看來，其實機械唯物主義的“空洞存在”概念也是一種推測、一種假設，也是思辨的產(chǎn)物，因為在現(xiàn)實中我們從未遇到過一個一丁點經(jīng)驗都沒有的“動在”。

如果像機械世界觀那樣一味堅執(zhí)世界的基本單位是空洞實際物的觀點，就無法解釋“世界的最根本的秩序是如何出現(xiàn)的”，其結果只能走超自然主義的老路，訴諸自然的神祇，認為該秩序是超自然的神從外部強加的。同樣，如果像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那樣一味堅持認為“自然不含有一丁點主觀性和自我決定”，則無法解釋人的主觀自由出自何處。④大衛(wèi)·格里芬：《復魅何須超自然主義——過程宗教哲學》，周邦憲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 年，第135 頁。

被格里芬發(fā)展和完善的過程哲學，其廣義經(jīng)驗論的一個重大理論貢獻，是從根本上克服了主客二元論、心物二元論，消除了自笛卡兒以來的西方現(xiàn)代哲學家在人類與自然之間人為設置的鴻溝。這意味著，大自然既是客體也是主體；我們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們自己的身體是自然的一部分，我們自己的意識經(jīng)驗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雖然人的經(jīng)驗是一樁特別高級的事件，但它不應被視為另類于其他自然的事件。這就從根底上顛覆了人類中心主義。

與此相聯(lián)系，與機械唯物主義者把世界理解為空洞的荒漠性的存在相左，有機過程哲學強調自然中存在著價值、目的、創(chuàng)造性與神性，世界上所有事物都有某種目的性，是自然界目標定向、自我維持和自我創(chuàng)造的表現(xiàn)。因此，過程哲學“把世界理解為價值實現(xiàn)之地”。在過程哲學家看來，世界因為實現(xiàn)內在價值的緣故而有秩序。如果自然的基本單位被設想成是空洞實際物，即沒有內在價值，那么我們就不可能理解具有內在價值的事物是如何出現(xiàn)的——除非設想某種超自然的介入。

由于打通了二元論設置的人與自然對立的高墻，遂使人類獲得了“普遍的存在感”，用懷特海的說法，“即感到自己作為他物中的一員，存在于一個有效驗的實際世界”。①大衛(wèi)·格里芬：《復魅何須超自然主義——過程宗教哲學》，周邦憲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 年，第155 頁。這與中國“天人合一”的觀念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也就是說，格里芬等有機過程哲學家把自然萬物看作是有感情、有目的、能夠進行自組織活動的存在，這意味著自然萬物與我們的關系不是外在的而是內在的，是一種相互依存、榮辱與共的血肉相連的內在關系。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自然萬物是我們的血親。用印度著名環(huán)保領袖、2022 年“柯布共同福祉獎”得主范達娜·席娃（Vandana Shiva）的說法，地球是一個大家庭，“眾生都是我的親人”，②范達娜·席娃：《地球民主、地球共同體和共同福祉——第14 屆“柯布共同福祉獎”頒獎典禮獲獎感言》，《世界文化論壇報》2022 年6 月30 日，第5 版。因此我們對它們應該有一種感情上的關懷。

這無疑是對強調人在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的絕對優(yōu)越地位的人類中心主義的顛覆，從而也為生態(tài)環(huán)保提供了哲學支撐，因為它幫助我們回答了“我們?yōu)槭裁匆P愛他者”這一重大理論問題。

過程哲學強調每一個事物都是獨特的，都蘊含著經(jīng)驗，既是客體也是主體，因此都有其內在價值，都有其尊嚴。整個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自有其內在價值與尊嚴，我們應該學會尊重它、感激它、欣賞它。大自然的存在并非只是為了供我們所用，它有自身獨特的價值、自身的璀璨、自身的美。對于大自然，我們應心存敬畏、心存感恩。

在有機過程哲學中，關系特別是內在關系是作為宇宙本質性的東西被看待的，一切存在都是關系性的存在，任何“動在”都是“互在”，萬物一體，相互依存，休戚與共；離開他者，自我便無法存在。因此，人類對其他家養(yǎng)的和野生的動物植物負有不可推卸的道德義務，我們必須“責無旁貸地關心他者”。③樊美筠：《時代需要一種依存哲學——對“小悅悅”事件的哲學思考》，《粵海風》2012 年第5 期。呵護他者就是呵護我們自己，傷害他者就是傷害我們自己，保護他者就是保護我們自己。有機過程哲學通過這種方式倡導一種共情主義的情懷，引領我們走出“自我”和“自愛”的小世界,旨在擴大我們的愛，拓寬我們的愛，令我們的愛拓展到他者，拓展到他人，拓展到自然中的一切生命。懷特海據(jù)此批評現(xiàn)代世界由于科學還原主義和機械唯物主義的誤導，產(chǎn)生了一大批“善良而無廣泛同情心之人”，他們在“道德上的端正很像惡，它同惡的區(qū)別微乎其微”。而在有機過程哲學家那里，真正的善包括廣泛的同情，完美的善則囊括一切的同情。用格里芬的話來說，真正擁有博大之愛的人，其行為會自然地以增進所有他者的幸福為目的，“只要我們的同情拓寬了，能真正地以他人的感受來進行感受，我們的關注就會擴大”，①大衛(wèi)·格里芬：《復魅何須超自然主義——過程宗教哲學》，周邦憲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 年，第407 頁。擴展到他人，擴展到世間萬事萬物，從而將我們內心狹隘的愛轉變成“包容一切的愛”。

在格里芬看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懷特海把宗教定義為“對世界的忠誠”（religion is world-loyalty），②Whitehead， Religion in the Making，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1996，p.60其中人的精神已將“自己個體的要求與客觀宇宙的要求結合在一起”，自然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投身于利己利人的事業(yè)，獻身于共同的福祉。在懷特海眼里，宗教“最終的目標是要擴展個體的關注，使之超越它那自敗的特殊性”，③Whitehead， Process and Reality : An Essay in Cosmology， Corrected edition,edited by David Ray Griffin and Donald W.Sherburne，New York: Free Press，1978，p.15從而融入普遍，走向永恒。由此不難發(fā)現(xiàn)，這無異于中國古代哲人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境界的另類表達。

這或許從另一個側面解釋了以格里芬和柯布為代表的建設性后現(xiàn)代思想家和有機過程哲學家對中國的青睞。在格里芬的老師、有機過程哲學的第三代傳人小約翰·柯布看來，有機過程哲學與中國文化存在著“深度契合”，正是這種“深度契合”吸引了一代又一代有機過程思想家青睞中國文化。就古代中國沒有受到現(xiàn)代西方機械宇宙觀和西方還原論的機械唯物主義的沾染而言，“就中國文化主張用有機聯(lián)系的眼光看待事物而言，中國文化可以說是深度生態(tài)的”。④小約翰·柯布、胡穎峰：《中國生態(tài)文化具有拯救世界的力量——世界著名過程哲學家小約翰·柯布院士訪談》，《鄱陽湖學刊》2021 年5 期。也就是說，“認真看待自然、敬畏自然的傳統(tǒng)，在中國一直沒有中斷。它直接影響著中國向生態(tài)文明邁進。這樣一種思想上的優(yōu)勢是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所不曾具備的”。⑤王治河、樊美筠：《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與生態(tài)文明——世界著名后現(xiàn)代思想家小約翰·柯布訪談錄》，《世界哲學》2022 年第1 期。建設性后現(xiàn)代思想家相信，濃郁的生態(tài)文化底蘊加上中國的體制優(yōu)勢，中國最有可能探索出一條新路來。在《后現(xiàn)代科學》的中文版序言中格里芬明確寫道：“我的出發(fā)點是：中國可以通過了解西方國家所做的錯事，避免現(xiàn)代化帶來的破壞性影響。這樣做的話,中國實際上是‘后現(xiàn)代化了’?！雹薮笮l(wèi)·雷·格里芬編：《后現(xiàn)代科學——科學魅力的再現(xiàn)》，馬季方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 年，第16 頁，中文版序言。顯然這是一條既避免西式現(xiàn)代化的弊端，又整合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優(yōu)秀資源的后現(xiàn)代之路或曰超現(xiàn)代之路，也就是生態(tài)文明之路。

在1998 年召開的第三屆國際懷特海研究大會上，格里芬曾鼓勵人們“展望一個懷特海世紀”。在2015 年的克萊蒙生態(tài)文明千人大會上，他再次強調“21 世紀將成為懷特海世紀”。⑦David Ray Griffin，“The ‘Whitehead Century’ Revisited，”Process Studies， vol.44，no.2，F(xiàn)all/Winter 2015，pp.246-258.鑒于懷特海哲學與中國文化的深度契合，說21 世紀是懷特海世紀也就意味著21 世紀是中國世紀，亦即生態(tài)文明世紀。也正因為如此，中國明確將生態(tài)文明建設確立為國策，將中國式現(xiàn)代化定義為與西式現(xiàn)代化不同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xiàn)代化”，令格里芬和柯布等有機過程哲學家和建設性后現(xiàn)代思想家深受鼓舞。在格里芬看來，“如果我們這個物種和其他所有物種想要繼續(xù)在這個星球上生存和繁榮的話，生態(tài)文明建設就是迫切需要的”。⑧格里芬：《序二》，李惠斌、薛曉源、王治河主編：《生態(tài)文明與馬克思主義》，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 年，第9 頁。他和柯布認為，中國給世界帶來了希望之光，生態(tài)文明正在中國這塊土地上“一步步變成現(xiàn)實”。①小約翰·柯布：《中國是我們的希望》，《人民日報》2020 年9 月2 日，第3 版。2018 年5 月，格里芬對前來采訪的中國學者明確指出，在建設生態(tài)文明方面“中國顯然比美國更有希望”。②樊美筠、劉璐、高凱歌：《柯布與中國：直觀柯布后現(xiàn)代生態(tài)文明思想》，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22 年，第176 頁。

四

對地球的關愛不僅貫穿在格里芬的哲學理論中，而且體現(xiàn)在其身體力行上。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將學問與生命打成一片的人”。③王治河、樊美筠：《第二次啟蒙》，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年，第476—477 頁。在格里芬和柯布等建設性后現(xiàn)代思想家和有機過程哲學家看來，我們要改造世界，既需要思想也需要行動，但有時候最大的思想來自于行動。這就是為什么格里芬特別喜歡1995 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弗蘭克·羅蘭（Frank Sherwood Rowland）的名言：“如果我們最終所愿意做的就是無所事事地坐等見證這些預測成真，那么發(fā)展一種只會預測的科學有什么用？”作為一代生態(tài)俠哲，格里芬拒絕像許多象牙塔中的西方學者那樣對嚴峻的現(xiàn)實問題特別是事關人類和地球生死存亡的大問題作壁上觀，而是力倡擔荷精神，主張下場踢球從我做起。中國古人所崇尚的“知行一如”的風范，在格里芬身上得到生動體現(xiàn)。

格里芬在20 世紀70 年代深受洛杉磯大霧霾的危害，當時他在校園里騎車上坡時因受污染的空氣大量進入肺部而感到胸口疼痛。他意識到人類對環(huán)境資源的過度開發(fā)使用，已經(jīng)造成了不可忽視的后果。人不吃飯也許能活一個月，人不喝水也許能活一星期，人不呼吸則活不過10 分鐘。到了連呼吸都成問題的時候，人就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么，以促使現(xiàn)實改變。他決定自己率先做點什么，以推動生態(tài)文明，于是和太太安妮一起在圣塔芭芭拉海邊一個偏僻的地段用很低廉的價格買下一塊地，開始建造綠色環(huán)保的生態(tài)屋。這座實用面積約為110 平方米的兩層生態(tài)屋，外形參考了希臘建筑的設計，屋內沒有空調和電暖氣，完全通過建筑技巧來實現(xiàn)冬暖夏涼的效果，每月電費只有3 美元，水費也只有20 美元左右。想想看，30 多年下來，僅此能源一塊就不知節(jié)省了多少。

圖2 格里芬博士和夫人安妮自建的生態(tài)屋

圖3 2016 年本文作者與格里芬博士在生態(tài)屋中

在看似美如“詩意的棲息地”的房間內，其實每樣東西都是二手貨，最貴的也不超過200 美元。有的柜子是用十幾片木板重新組合的，有的木板之間還保留著無法拼合的縫隙，但這恰恰與整個房間的樸實風格相匹配，絲毫沒有因陋就簡的突兀感覺。2014 年，當我們陪同新華社駐洛杉磯分社記者和中國訪問學者去采訪格里芬時，他與安妮笑著回憶到：他們曾經(jīng)幾次光顧一家二手家具店，因為相中了一個尺寸超高的大柜子，他們認定這個柜子很難找到買主，于是耐心地等了一年半，果然最終以非常便宜的價格買到手，夫妻倆為此很是得意。作為國際知名學者，格里芬并不缺錢，也不吝嗇。新華社洛杉磯分社社長薛穎女士曾當面問格里芬和安妮：“你們?yōu)槭裁慈绱藝栏竦匾笞约汗?jié)約能源和資源？”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因為我們知道人類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是什么，所以我們愿意從自己做起?！?/p>

30 多年來，他們的生態(tài)屋接待了數(shù)以萬計的來訪者，業(yè)已演變成生態(tài)教育的基地，年復一年地影響著許許多多的普通美國人。①對格里芬的生態(tài)屋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見新華社記者的采訪視頻《環(huán)保使者——大衛(wèi)·格里芬》，http://process.blog.163.com/blog/static/17399281620142642351977/.美國今日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改善，不能說跟他們的努力一點關系都沒有。

除了建造生態(tài)屋，為了減少尾氣排放造成的空氣污染并節(jié)約能源，格里芬先換了一輛每加侖汽油可以跑53 英里的小型本田混合動力轎車，不久之后又干脆換成純電動的尼桑LEAF。2012 年，已查出癌癥并剛剛做了大手術的格里芬，仍然堅持抱病前來中國演講。行前我們給了他一些收集到的中國學者想聽的演講題目，特別是關于建設性后現(xiàn)代主義最新進展的報告，因為他畢竟是建設性后現(xiàn)代主義在當世的領軍人物，但他卻說不想講什么純學術話題，只想講生態(tài)問題，這就是他后來分別在哈爾濱工業(yè)大學、東南大學、山東大學、廣西師范大學作的演講《生態(tài)文明：拯救人類文明的必由之路》。②該演講后來發(fā)表在《深圳大學學報》上。參見大衛(wèi)·格里芬：《生態(tài)文明：拯救人類文明的必由之路》，柯進華譯，《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 年第6 期。個別不明就里的人將之理解成一篇東西翻來覆去講，沒有學術含量，其實明眼人都知道，他這是在“吹哨”??！他一定是意識到自己來日無多，這是自己最后一次來中國了，他要把內心最想說的忠言告訴給中國人民，希望人們正視即將來臨的巨大生態(tài)危機。2015 年，他出版了著作《空前的生態(tài)危機：文明能否在二氧化碳危機中幸存？》，書中有一部分專門討論了生態(tài)沖突和生態(tài)難民等問題。他生前曾意味深長地對前去探望他的中國學者說：“那時候，我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我關心的是子孫后代?！边@種“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高尚情懷，這種勇于擔當?shù)氖缡谰?，令我們這些東方人對他思之不盡。

五

作為人類良知的代表，格里芬讓我們感受到人性的溫暖，見證了靈魂的高度，我們應該把敬意留給這位生態(tài)俠哲！哲人其萎，思想長存。相信隨著時間的褪去，格里芬和他所倡導的作為深生態(tài)哲學的建設性后現(xiàn)代主義的價值會越來越凸顯出來。

余生苦短，我們唯有繼承他的大愿，全身心地投入生態(tài)文明建設，以期“留住藍色的地球，留個美麗的世界給未來”，為下一代照看好世界，“留一片土地讓孩子們同樣深愛”。

親愛的格里芬博士，我們的導師、摯友、同道以及戰(zhàn)友，我們將在您所遺下的這個世界里，繼續(xù)光大您所饋贈的思想?！八蓝煌稣邏邸薄澳銗?，故你在”，您將永遠和我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