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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 布

2023-01-21 08:31:59娜仁高娃
江南 2022年6期
關鍵詞:巴格

□ 娜仁高娃

她,是銀白水霧似的蜃樓。或者說,在干燥的地平線上徐徐飄浮的三片羽翼是她。我的望遠鏡對準著她,仿佛在靜候熱浪慢慢融化、吞噬她的結(jié)局。她穿著長裙,米白色的,大太陽下一閃一閃的。她沿著西熱河北岸走,步履極慢,時不時彎腰撿拾什么,不厭其煩地踅來踅去。我跨坐在老榆樹活著的粗枝上,用一端叉著鐵片的削子削去死掉的樹杈。這活兒很簡單,沒浪費我半個時辰。我有大把時間在樹影的蔭蔽下,遠遠地“跟蹤”她。過了好久,她才走到我這邊。

“巴格巴,這些是花鵲的舊巢,對嗎?”她問。樹下堆著喜鵲舊窩殘骸,是我剛剛丟下去的。

“嗯?!?/p>

“這樹已經(jīng)死了一半,活著的一半也會死掉?!?/p>

我沒有反駁。在戈壁野地,樹的死亡一直在延續(xù)。與那些曬白的動物尸骨一樣,用死亡的殘留物來充填生命的搖籃。

“很多地方一個院子能繁衍成一座小村,這里不會那樣,對吧?”

她向東看看,又向西看看說。她沒有戴帽子,頭發(fā)用花色頭巾裹著堆到顱頂上,在我眼里,那模樣賽似牛糞包。

“你直接叫我羊臉巴格巴,我習慣人們那么稱呼我?!?/p>

“知道?!?/p>

她禮貌性地笑笑,眼睛卻看著我胸前的望遠鏡。我輪番地抓著枝干滑下樹,扛起一截斷枝,轉(zhuǎn)身走去。我的動作極快。我擔心望遠鏡透露我先前的“心潮翻涌”。是的,心潮翻涌,一個中年男人沉寂多年的、游絲一般的心弦。我要降伏它突然的暗自轟鳴。

“巴格巴,你像一個遠離喧囂的隱居者?!?/p>

“呃——,我沒有隱居?!?/p>

“感覺上是?!?/p>

斜斜的緩坡,一腳踩高,一腳踩低,人便來回擺動。兩條影子,在眼皮下?lián)u擺。有那么幾次,兩條影子疊到一起。那是爬坡時她踩到我的足印。

“巴格巴,你怎么一直不問我為什么又回來了?”她問道。

“你不是來撿石頭的?!?/p>

我答非所問地回答。

“你有過女人嗎?”

等兩人走到屋西側(cè)的柴垛旁后,她問道。

我沒有應聲,對著她的眼睛看。她避過臉,看看小山似的柴垛,又看看向東延伸至天邊的禿山。眼神幽幽怨怨的,仿佛我把山上的樹都扛回來了。三天前的偏午,她的眼神可不是這樣的。那是我們頭一回照面。當時,我正在駝樁上抓駝毛。一峰脾性暴躁的母駝,我每抓一下,它便沖我吐口唾沫。不過我耐著性子,沒有用鞭子抽它,也沒有用繩子箍緊它的嘴。我也沒發(fā)現(xiàn)有人靠近。當身后傳來“您好!哦,糟糕,它唾了你一臉”時我扭頭去看,便看見一個瘦長的女人,在晃眼的陽光下,一臉的驚訝與滿眼的溫和。

“您好,我們是來問路的,請問西熱河是在這附近嗎?”

“嗯?!?/p>

“嗨,老鄉(xiāng),西熱河具體位置在哪兒?”

沙啞的嗓門。女人身后,一個方臉男人從車窗探出腦袋。

“就在那,你們剛走過?!?/p>

“哦,原來——,那就是西熱河呀。”女人把語調(diào)拖長,腦袋從左到右地慢慢滑著,將視線內(nèi)的干涸河床瞅個到底。我沒再理會。從母駝后腰抓下一坨毛,母駝噗的一下,嘶嘶拉拉的唾液在空中飄飛。抓完了,回頭看,兩人已不見。臨近傍晚,東邊山下,一個黑點,悠悠地挨近。我認出是中午的車。車到水井旁停止。一會兒,女人徑直走來。

“您好!晚上我倆在那邊搭帳篷露宿,您若有空過來坐坐吧,聊聊天。我們有烤肉,還有酒?!?/p>

我沒有拒絕。準確地講,我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繁星、蒼穹、宇宙,還有篝火、烤肉、紅酒——,多么浪漫的荒野夏夜,是不是,親愛的?”

男人一邊在火堆上烤肉,一邊腦袋朝天仰著說。

“等天完全黑了,你可以拍星軌?!迸苏f。眼睛向我瞟一眼,仿佛在說,請您不要嘲笑我們的一驚一乍。

“我們生來不是為了譴責彼此,而是為了深愛彼此。哦,愚蠢的人類,沒有一顆星星會為你滑落?!?/p>

女人抿嘴一笑,對著我說:“他是我愛人,呃——,是個攝影師?!?/p>

“嗯?!?/p>

“我們還有黃酒和白酒,要不給您換一杯吧?!迸苏f。

我搖搖頭,并舉起杯表示感謝。我們用瓷杯喝酒。酒的味道真不錯,只是有點甜。

“越來越多了,今晚它們都是我們的?!迸颂岣呱らT,有些突兀地說。

“只有其中一顆是你的?!蹦腥苏f著,伸著胳膊遞給我一串雞翅,抹了醬的。

“老鄉(xiāng),味道還不錯吧?”

“嗯?!?/p>

男人遞給女人一串雞翅,女人沒有接,說了句謝謝,慢慢地呷著酒,向遠處凝視。一會兒自言自語似的:“在這里,每一朵花都該有自己的名字?!?/p>

“這鬼地方哪有什么花。”男人呸地吐掉什么,轉(zhuǎn)而遞我一串說:“老鄉(xiāng),這是牛筋,車載冰箱里放了幾天,不過不會走味的。在荒野烤肉,是我多年的夢想。呃,對了,老鄉(xiāng),怎么稱呼您?”

“我叫羊臉巴格巴,巴格巴是我的名字,羊臉是老駝夫給我取的綽號。打小人們都這么叫我。”

“老駝夫一定很幽默?!?/p>

女人攔截男人話語似的輕咳一聲,眼睛卻依舊凝視著邈遠。

天際,一脈高凸的黑屏障,那是阿拉格山。一聲聲老人呼喚什么似的聲音從那里傳來。

“聽聽——,什么在叫?”女人說。

“甭管是什么,你就全當幽靈在唱歌?!?/p>

“貓頭鷹?!蔽艺f。

“在山那邊——?”女人看著我問。

“嗯,夜里聽起來會很近?!?/p>

“來,老鄉(xiāng),走一個?!蹦腥伺e著杯,不過不等我舉杯便大口喝下去半杯酒。男人有一頭鬈發(fā),比山上的褐色石頭暗一些,應該是染過的。當他敞開嗓門大聲說話時,發(fā)卷會抖動。他還時不時將手指插進去向后捋一捋。

月亮沒出來。星辰炸開似的布滿天空。我向我的屋子走去。酒沒有上頭,口腔里蓄著淡淡的甜味唾液。我沒有與他倆道別,也沒有邀請二人到家里做客。當三人簡單擺手道別時,我仿佛成了他們的客人。四野悄寂。禿山呈暗紫色,河床變?yōu)榈t色。沙磧地淺白色被夏夜柔風抽走了顏色,渾然成藍幽幽的一片。哧哧楚楚的,我踩出一路的干巴聲響。小屋窗欞方方的,黑黑的,幾只夜鳥撲突突地飛去。進了屋,我沒有開燈。我站到窗戶前,看著不遠的透明的紅和黃。那是他倆在各自的帳篷內(nèi)掛了燈。

翌日,大太陽下一切照舊。井邊,多了一攏燒透的灰堆,以及一對弧線似的車轍。車轍向著褐色阿拉格山、向著無云的碧空延伸。等到傍晚,山影依舊,夕陽依舊,溫熱的風依舊。我也依舊,只是手背多了半截火柴大的劃傷。我坐在母親留下的馬扎上歇息。我很疲乏,白天我沒有停止一刻的勞作。我本想早早爬上小床,可是我的眼睛卻浮云似的瞟向水井那邊。沒一會兒,暮靄深沉,水井臺不見了,我的眼睛依舊向那里飄浮。

第三天,與前幾日一樣,驕陽炙烤,熱浪翻滾。我確定我已經(jīng)忘記女人——,呃,還有她的丈夫。然而,等到夕陽下去,山影沉入大地后,我卻鬼使神差地坐到馬扎上凝望井口那邊。其實,我沒有回憶什么。我只是在凝望,單純地凝望。腦海里一片空白。貓頭鷹在叫,駱駝也在叫。野風從山坡滑下來,一陣沙沙聲響。等到第四天晌午,也就是昨天,我在給駝羔灌祛暑藥時女人卻突然站在我跟前。駝羔撲騰,藥液灑我一身。

“嚯咦,巴格巴,忙著呢?”

駝羔眼球上一條白柱,那是她。被我捕捉的身影。她的眼睛藏在墨鏡后面,視覺上整張臉都藏在那后面。我隨手拎起銅壺,咕咚咕咚幾下,胸膛里一陣嚯嚯響。我的手浸過藥液,毛糙糙的手長了綠苔似的。我把手蹭到衣服上。黑紅的手背露出來。我粗粗地舒口氣。面頰上辣辣的,我覺得那是汗粒正暗自狂歡地沁出毛孔,還有心臟,猛烈地撞擊胸腔,仿佛也長出了腳。

“你不會是這么快就想不起我是誰了吧?”

我再次粗粗地舒口氣,齜起牙。

“我和我愛人在山里迷路了,夜間我倆在山腳露宿?!?/p>

“哦?!?/p>

“我們沒能找到——,嗯,我想,我們還是過來問問您比較好。他呢——,在那邊拍圖片,一會兒過來?!?/p>

“噢?!?/p>

“我嘛,隨處走走,看見您在這邊,我就過來了?!?/p>

“嗯——?!?/p>

“不會打擾到您吧?”

我搖搖頭。

“呃,要不您先忙吧,我到河那邊走走?!?/p>

“哦?!?/p>

等她走向河那邊,我竟然逃離什么似的,匆匆灌完最后幾勺藥,扛起鐵鍬走向野地。同時我也在一種“揪耳朵吃肉”的自欺中帶上望遠鏡。我想,這一切源自我在暮色下凝望水井那邊時,我的“眼睛”遭受焦躁不安的折磨后,擅自向我的大腦發(fā)號施令:我要看到她。

我的屋子很小,只有里外兩間。我的床也很小,只容我一個人翻騰。妹妹接走母親前,母親睡床,我睡外間靠窗的床。母親走后我在里間睡??看暗拇参矣脕矶逊乓挛铩N也幌氚岩挛锒训絾稳松嘲l(fā)上,因為吃飯時我坐沙發(fā)。

從野地回來進屋后,我邀請她坐到沙發(fā)上。不過她并沒有馬上坐上去。她站在屋中央,兩條胳膊交叉著放在胸前,仿佛放開了就會觸到墻壁。她說,屋里好涼快。我說,一直都這樣。屋頂,有一窩黃嘴燕崽。她仰著臉,滿臉忘神地看著那窩雛鳥。她的裙擺上印著黃色花紋。花紋如蝴蝶羽翼——這是我的聯(lián)想。我走到外面,陽光晃眼。一只走出幽暗洞穴站到山崗上的猛獸,會不會也覺得陽光比往?;窝郏窟@也是我的聯(lián)想。干旱夏季大太陽下袒胸露背的野地,圍攏著我。它們冬夜似的寧靜,也圍攏著我。真該有一場黃風,鋪天蓋地涌來,打破這死靜。

“這里好安靜?!?/p>

她站到我一旁。

順著河床地,一輛車左擰右拐地駛近,并且很快到了門口。男人的鬈發(fā)、男人的方下巴、男人有些抽搐的面頰——都探出來了。她迎了過去,說:“哦,你終于回來了?!?/p>

“那邊風景真不賴,我拍到刺猬了?!?/p>

男人大聲說著,眼睛卻盯著我。我向駝群走去。兩人說著什么,我沒聽清。或者說,我根本就沒聽。半個時辰后,我逐一放開埋到地上的駝樁繩索。駝羔和母駝混為一體,發(fā)出嘈雜的動物聲響。一會兒,整個駝群向西離去。他倆追著拍照。等駝群進了大片的灌木叢,兩人折了回來。這空當,我換了外套,洗凈了臉和手臂。

我備了晚餐,一鍋風干牛肉,一疊醋泡沙蔥,還有一瓶高度白酒。夕陽溫和,河對岸禿山緩坡染了一層金黃。

“老鄉(xiāng),明天就勞駕您了?!蹦腥伺e起杯,用一雙毫無笑意的眼神看著我說。

“明天有雨。”我說。

“會下雨嗎?”她問。

“只能是明天了,后天我們還有事。”男人將杯里的酒一仰而盡。男人的鬈發(fā)整體向后倒去,我想,那是男人駕車時一直在大開車窗。

“不礙事?!蔽艺f。

夜里,屋前兩個蘑菇似的帳包。男人的呼嚕聲,夜鳥的鳴囀,山野的低吟,都飄過敞開的窗戶傳來。我在我的小床上,側(cè)身躺著。對面墻壁,嵌入墻壁的母親用來供綠度母的壁龕蒙著薄紗。我看著那里。感覺綠度母微閉的眼瞼滿是笑意。一陣撲突突,煙囪飛進來一只鳥。嗖嗖地飛,飛出涼颼颼的風。月亮上來了,窗外一片銀白。悶燥燥的。躺柜上有笛子,我想吹吹笛子。我還想到外面走走,去看看禿山被月色渲染的樣子。樹木變黑后的樣子。柵欄延伸至天邊的樣子。河床鹽堿地泛白的樣子。灰兔啃食草莖的樣子。黃狐貍到井邊汲水的樣子。羊蛇扯著布滿花斑身子逃去的樣子。刺猬撲在母羊胯下吮吸羊奶的樣子。跳鼠一弓一弓地飛奔過沙磧地的樣子。還有草地黑鼠爬倉房窗臺的詭譎樣。它的尾巴上有鱗片,月下會散發(fā)出磷火一樣的光。聽說它也偷酒喝。嗯,對,應該整一杯。我下了地,赤著腿,赤著臂。嘎吱,里間的門被我拉開。我忘了它會響。我站住。我的肌肉瞬間繃緊。我瞅見我的胸脯高凸,哦,這就是我的生活賞賜我的獎勵。酒在沙發(fā)一側(cè)的壁櫥內(nèi)。又一聲嘎吱,這次是壁櫥的門。呼嚕聲戛然而止。一會兒繼續(xù)響起。拎著酒瓶,空出一條胳膊,抬起門板,我想這回它不會嘎吱一聲了。不過,它還是輕微地嘎吱一聲。呼嚕聲依舊。

大大地下一口,陳酒,太辣。

又一口,辣味淡去。齒縫里酸澀澀的。

黛色山崗,濃霧氤氳。山腳有河,棕色水流,湍急。她撲在裸巖上。濕漉漉的好幾條胳膊,那都是她的。一條一條地伸縮,猶如蜘蛛的腿。她在吃力地往上爬。風很大,她的裙擺抖動,要被掀去了。她張大嘴,像是在呼喊。一個男人,有張黑黑的臉,樹一樣站著,看她。

我醒了。發(fā)現(xiàn)夢里跑到山上見了她。外面正在下雨。天色已亮,雨腳密密麻麻地攀爬著窗戶玻璃。從開著的窗戶潲進來的雨水,在地上洇出一小片黑影。河床那邊一片朦朧。對面的山坡隱在雨中。檐口扯下亮亮的水繩。這是一場沒有雷聲的暴雨。頭漲得痛,胸腔里油膩膩的。我走了出去。屋前,有了血管似的交叉的水流。她在車里。男人披著雨衣,罵罵咧咧地抖落帳篷。水珠兒四濺。男人淺色牛仔褲半截濕透了,鞋子也是。頭發(fā)耷拉下來,顯得方臉更方了。

我去抖落另一個,抖凈了拖進屋里。

“該死的雨?!蹦腥肃絿伒?。他面頰上紅彤彤的,那是一半生氣,一半宿酒未醒。

一次漫長的早茶。雨腳噗噗突突地踩著屋頂。屋內(nèi)屋外此起彼伏的沙沙響。她抬頭看看椽木上的雛鳥。男人也跟著看。她坐在沙發(fā)上,雙腿攏回身下,裹著薄毯。頭發(fā)垂下來,一頭馬鬃似的長發(fā)。

“雨停了,咱就出發(fā)?!蹦腥苏f。

“嗯。”我應道。

我坐在馬扎上。馬扎很舊了,得用小腿撐著。男人坐在床沿,背對著窗戶,黑乎乎的,乍看像一尊銅塑,那種在喇嘛廟里常有的。

“巴格巴,那是你嗎?”

她看著壁上的舊照片問道。

“嗯,中間的是我母親,個頭小的是我妹妹。”

“八十年代的老照片了。”男人說。

“嗯。”我頓了頓,覺著男人匆匆瞥我一眼的眼神充滿了冷峻的光芒。于是我接著說:“照的時候我的鼻腔里塞了羊糞蛋,那會兒我經(jīng)常流鼻涕——,塞進了就掏不出來了?!?/p>

“鼻涕怎么可能堵住?!蹦腥烁砂桶偷卣f著脫掉了鞋子,米色襪子臟兮兮的。

“后來我母親用細棍摳出來的,羊糞蛋都爛掉了?!?/p>

她笑了,笑聲很輕微,一手摁著額頭,一手端著茶碗,明顯是極力忍著大笑。

“我妹妹用羊糞蛋串起項鏈戴在脖子上,我用駝糞蛋串起佛珠念經(jīng),照片上能看到?!蔽艺f。

“哦哦,是嗎?我還以為脖子上的是珊瑚之類的?!彼f。

男人拎起鞋子啪啪地撞擊,聲音聽起來很刺耳。屋里頓時陷入一種令人難堪的寧靜。一會兒,三個人同時向窗外望去。

“抓過毛的駱駝會不會怕雨?”她突然說。

我搖搖頭。她聽了,把身子后傾,靠著高出肩頭的沙發(fā)。那里黑亮亮的,那是我的汗液留下的污垢。

“怎么可能,駱駝那么大,甭說一場暴雨,就是三九天的白毛風都奈何不了它們。”

又是一陣突然而至的沉默。三人輪番看著窗外,仿佛都在暗自祈禱雨能快速停止。燕子嚯嚯地飛,雛鳥啾啾叫。一種潮乎乎的死寂慢慢地灌得叫人很不舒服。

“老鄉(xiāng),你們是不是每年都會祭拜那尊石人,呃,那個名叫‘阿布石’的——?”男人問道。

“嗯,每年都會?!?/p>

“你也是?”

“嗯?!?/p>

“巴格巴,祭拜石人算是一種年代長遠的鄉(xiāng)俗,是吧?”她問。

“嗯?!?/p>

“其實吧,草原深處的墓地石人多數(shù)是青銅器時代和鐵器時代的,有的更久遠,石器時代的?!蹦腥伺ゎ^看了看老婆——她,繼續(xù)說:“考古的研究過新疆阿勒泰那邊的,還有蒙古高原那邊的,有的三五個在一起,猜測是古代某個王者或者首領的墓碑?!?/p>

“不全是墓碑?!彼f。

“書上是那么講的。”

“我跟你講過,有的就不是?!彼恼Z調(diào)些許地提高。

男人聽了,沉默著,一雙冷峻的眼神從她臉上滑過。我突然覺得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才會偶爾露出那種眼神。

終于,雨停了。

在幾乎沒有交流的情況下,三人擠進車里。車沿著雨后泥濘的河灘地前行。涸死的河床活了過來。渾濁的泥河,吞吐著泡沫,急促促地流淌。她把車窗大開,潮乎乎的風掃進來,身上麻麻的。男人不停地提速,車時不時打滑,不過她沒提醒男人要當心點。我也沒有。她在看遠處。我在回想夜里的夢。路不遠,來不及回憶完整的夢境便到了山口。三人徒步向山口走去。山口足足有一里地寬,西熱河從那里甩著身子噴涌而來。一小群駱駝被山洪分開,一撥在這邊,一撥在那邊,隔著山洪相互哀鳴。越走地勢越高,越陡,人影越小。我在前面走,她隨后,男人尾在后面。男人拍了好些圖片。

“該死的,到處是爛泥,好累。”

當三人攀至半山腰稍作歇息時,男人說。他雙手叉著腰,胸口一起一落。發(fā)腫的單眼皮紅紅的,像是用手背狠狠地揉搓過。

“好壯觀——,我的天,太美了?!彼f。

褐色山崗被雨水沖刷后顏色變深。云層近乎貼著山頭飄浮?;疑谱兂杀”〉奶旒啠呛竺媸侨^似的鼓起的、燦白的,我們當?shù)厝朔Q之為老云的白云。

“喲呵——,還有多遠,老鄉(xiāng)?”

“前面拐過去就是,那邊,挨著那棵掛著經(jīng)幡的神樹。”

“就在那兒啊,前天我還以為是什么——,就沒靠近,原來是神樹啊。”男人懊惱地說。

“假如滑下去,會不會被山洪卷走?”她問。

“那當然,你仔細瞅瞅——,牛大的石頭,呃,那個——,白色的,那可是石頭?!蹦腥酥钢綔险f。

“水不會很深,但是會撞到石頭上。”我說。

“真夠倒霉的,早知道就在跟前,那天咱倆就該往深處走走?!蹦腥斯室鈹r截我的話似的說。

“那天的風景可沒有今天這么壯觀?!彼f著取下披在肩頭上的頭巾,開始整理頭發(fā)。

“得有儀式感?!彼f。很快,顱頂上的牛糞包恢復了原樣。

“走吧?!蹦腥苏f。

我沒有挪腳。

“你不去嗎?”她問。

“我就不去了,我在這兒等你們?!?/p>

“也是,你是當?shù)厝寺??!?/p>

兩人一同向挨近山腳的神樹那邊去。走出幾步,男人猛地回頭看看我,我想我有些癡癡地目送她的眼神被他捕捉到了。

頭天夜里,我已經(jīng)把“阿布石”的傳說講給了他倆。我講得很粗略,完全沒有母親當初講給我時那么令人動容。

“鞭子寧達是個魁梧而勇猛的男人,雖然他是個土匪,但他不會擄掠窮人。在阿拉格山最險峻、最隱秘的地方有他容身的山洞。洞里鋪了老虎皮,他就在那上面睡覺。他有一匹棗紅馬,從十里地之外聽到主人的口哨后便能疾奔而來。人們聽到馬蹄聲,就會說,哦,那是我們鞭子寧達的神駿。他還是個神槍手,如果禿鷲想叼走他的獵物,他會一槍打爛禿鷲的腦袋。不過,他可從來沒有獵殺過禿鷲,一個都沒有。因為他說他的父親是禿鷲。后來呀,他愛上了黑臉臺吉的小夫人?;砝蘸伲ㄕZ氣詞,類似可憐的),悲劇從那一刻開始。黑臉臺吉是阿拉格山最富裕的人。富人家的女人,自然是很美麗。不過,這位美麗的夫人也愛上了鞭子寧達。有一次,在一個黃塵漫天的春日,鞭子寧達到黑臉臺吉家擄走了小夫人。但是,黑臉臺吉追到山里。很不幸,鞭子寧達被臺吉的護兵抓到了,關進地窖里,還把他的雙腿砍斷了。黑臉臺吉是想活活折磨死他。哦,蒼天保佑!最后,我們的鞭子寧達還是逃走了。再后來,他找人用石頭雕出自己的模樣,立在阿拉格山里,好讓小夫人經(jīng)常到山里看他。”

在那個幼小年紀,我是不會追問小夫人的結(jié)局,不過母親還是告訴了我。

“其實吧,黑臉臺吉也是個了不起的人,他并沒有狠狠地懲罰小夫人,只是從她頭發(fā)上墜起兩條長長的木棍,那是一種很古老的懲罰。這種古老的懲罰就是新娘頭戴上的西部格(名詞,早期鄂爾多斯婦女頭戴上用布纏繞的木棒)的來源?!?/p>

“那得多疼?!?/p>

“豁勒嘿,這個并沒有澆滅小夫人心頭的念想,她總是蹣跚著走到山里看望心上人?!?/p>

“鞭子寧達不是變成石頭了嗎?”

“那又怎么樣,小夫人眼里它就是他。小夫人還生了三個小孩,不過孩子都夭折了?!?/p>

我不確定當時我有沒有聯(lián)想那三個孩子是“阿布石”的。

“苦命的女人,最后瘋了。”

“瘋了?額吉,小夫人瘋了?”

“是啊,三個孩子夭折后,小夫人的舅舅讓她嫁給了別人。后來她就瘋了,嫁過去后再沒有生小孩。”

夜里,當我把傳說大致講完后,她說了句:“多么凄美的愛情?!?/p>

“那算什么愛情,純粹勾當?!蹦腥苏f。他酡紅的臉奇怪地抽搐著,眉頭也硬邦邦地鼓起。

她沒有應聲,只是輕輕地嘆口氣,仿佛把心頭的話化作一縷氣吐了出去。也就在那一刻,我覺得我應該把整個傳說如母親一樣娓娓道來,好讓她沉浸在無盡的遐想中。因為,窗外的夜色是那樣的寧靜與幽暗。

這是一個應該有傳說與爐火的仲夏夜。

水汽蒸騰,刀刃似的條狀陽光從云縫間直射山腰。她剛好走在那里。須臾,陽光崩離四散,她走入灰蒙蒙的水霧。男人走在她身后,一手執(zhí)著隨手撿來的木杖。禽鳥飛來飛去,山谷間滿是它們的鳴叫。偶爾,風從山谷間旋起,颼颼地搖動稀疏的灌木叢。

“嗨,老鄉(xiāng),與我想象的沒多大差別,大理石造的,足足有兩米高,左臂垂下,握著鞭子。右臂打彎,持著一石碗,我沖那碗放了枚銀幣。這個土匪——,腰帶還是雕花紋的。”

男人喘著粗氣說,褲腳鞋子沾了泥垢,仿佛剛從泥沼里抽出來的。

“不要這么講,親愛的?!?/p>

“本來就是嘛。”

“別亂講,咱倆剛剛給他磕過頭的,你真沒必要這么講?!彼醢笏频恼f。她站在低處,說話時仰起臉,整個人后傾,如果風再大一些,她會跌落至山溝。

“嗨,老婆,他假如真能給我?guī)砗眠\,呃,一個胖兒子——,或者一個鬈發(fā)丫頭,那我叫他爹都可以。沒什么,認一個土匪當?shù)皇鞘裁磥G臉的事。哈哈,媽的,真不該選個大雨天爬山?!?/p>

我轉(zhuǎn)身欲走,她突然說:“巴格巴,你說的瀑布呢?”

“哪來的什么瀑布?”男人擺弄著相機,隨手拍了幾張圖片。

“昨晚他講過的?!?/p>

“不遠,就在前面,兩里地。”我說。

“帶我們?nèi)グ伞!彼f。

“哦,老婆,不就是個瀑布嘛,不會很神奇的。”

“我想去看看?!?/p>

陽光忽地灑滿山谷,身上有了暖意。不過很快又被浮云擋去了。

“你忘了,巴格巴講過一個名叫阿弩達爾的女人生了二十三個孩子,就是因為祭拜過‘阿布石’,而且還……”

“的確是個奇跡。”

“她生那么多孩子,是因為喝過瀑布的水?!?/p>

“哦,我的老婆,不要相信那些哄小孩的話。你聽聽,瀑布在嚎哭。哈哈——,聽聽就夠了,你又不是沒見過瀑布,你說呢?”

“你不想去就下山吧?!彼D了頓,繼續(xù)說:“你倆都下去吧,我不怕迷路。”

她轉(zhuǎn)身走去。

“呃,老鄉(xiāng),永遠不要小瞧一個滿心想當母親的女人愿望?!蹦腥俗猿八频淖プy蓬蓬的頭發(fā),跟了過去。

周圍盡是碎石,仿佛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石頭與石頭的戰(zhàn)爭,大石頭吞掉小石頭,嚼碎,啐吐一地。

“這山里一定有巖羊、盤羊之類的,是吧,老鄉(xiāng)?”

男人見我遠遠地尾在他后面,停住,大聲問。

“有,不多。”我也提高了嗓門。

“砰砰——,呵,那得多過癮?!蹦腥藫]臂比劃著說。她已經(jīng)走遠了,沿山坡的一簇簇灌木差不多隱去了她的背影。等到太陽完全掙脫出所有的浮云,我們也到了瀑布偏北的山腰。再往前就是兩山相遇的交界處。渾濁的水流從那里造出巨響噴瀉,仿佛用轟響向我們告示它們正從囚禁地逃離。

“老婆,你仔細瞅瞅,真的就是個暴雨帶來的山洪。”

男人顯然懶得拍照,只是見她出神地凝望,慢騰騰地咔嚓幾下。

水流扯出約十多米的水身,重重地摔進褐色山窩,被羊絨似的泡沫覆蓋。在水流的沖擊下,泡沫不停地堆積,顫動。

“它不會經(jīng)常有,對吧?”她說。她并沒有回頭看我,不過我還是回了一句:“嗯,下雨后才會有?!?/p>

“它的名字叫‘阿布的瀑布’,是不是?”

“這邊的老人們那么稱呼?!?/p>

“你有多久沒見到了?”她扭過頭來看我。

“三四年——,不過,去年也有過,只是一股子小溪?!?/p>

“天旱了它就會斷流,這很明顯嘛。戈壁荒山嘛,十年九旱。”男人從一旁說。

已經(jīng)是偏午時分,云層不斷地從天際涌來。山溝,清幽幽的水霧漸漸散盡,稀疏的樹木浸染過油似的發(fā)亮。鼻腔、胸腔里涼涼的,我大口大口地吸氣呼氣,仿佛這樣才能降伏我軀體內(nèi)不斷暗涌的激蕩。它們的源頭是她,這點我毫不懷疑。

她——我在心底默念,毫不避諱。

“巴格巴,你見過她的樣子嗎?就是阿弩達爾?!?/p>

“沒有,我也是聽我母親講的?!?/p>

“一個活了七十多歲的女人,一個生下二十三個孩子的女人,沒有經(jīng)歷過眾目睽睽下的——,呃,眾目睽睽下的矜持,故作的矜持,那該多好。”

也不知為何,我竟然向前踱了幾步,幾乎站到她身邊了。

“山那邊有個名叫‘母宮’的山洞,一旁有早年人們用來打獵的石墻,還有阿拉格廟燒毀的遺跡?!蔽艺f。我確定,有那么幾瞬間我忘記男人的存在了。

“真該去看看?!?/p>

“老婆,算了,沒什么奇特的。”

突然,她用手掌攏著嘴,嗚地高喊。不一會兒,山谷傳來隱隱的回響。又一下,很漫長的嗚——。聽著那緩緩消散的回響我莫名地笑了。她放下手,沖著我笑。

“我可以帶你們?nèi)??!蔽艺f。

男人盯著我看,面無表情。那神情與四周滿眼毫無生氣的、僵硬的裸巖一樣,越來越陰沉。

“不會很遠,對嗎?”

她說著扭過頭來看我。一雙無畏的眼神,是她這個四十多歲女人隱形的觸角。此刻,它們正向我慢慢地延伸。我沒有躲閃。

猛烈的、急促的、笨拙的——,撞擊,男人的拳頭落在我腦袋一側(cè)。我向后趔趄著站穩(wěn),沒覺著疼,只覺整個腦袋瞬間被泥漿灌滿了,灌得死死的,悶悶的。又一下。這次比頭一個弱一些。我向后撤出幾步。男人的面孔,淪為一張鐵青色的死人臉。我沒有動。我的拳頭已握緊,指關節(jié)在嘎巴脆響。我聽到了。她沒有尖叫,也沒有阻止。眼神里也沒有慌亂與驚訝。她依次看了看男人,看了看我,扭頭看了看瀑布,或者更遠的山巒,然后緘默著向來路走去。

男人啐了口唾沫,彎腰,弓背,向我撲來。

我也迎了過去。

云在旋轉(zhuǎn)。山峰在旋轉(zhuǎn)。樹木在旋轉(zhuǎn)。鐵青的死人臉,湊過來,蓬亂的鬈發(fā)顫栗。耳朵根撞到什么,火辣辣的光,閃一下,不見。四條胳膊和四條腿糾纏著,混為一體,順著山坡滑下去。罵娘的咒罵,粗野的咆哮,在四處回響。沁血的牙齒,慘白的石頭,厚厚的嘴唇,憋紅的面孔——都是男人的。撓心的撕裂聲。肩頭涼涼的,紐扣在崩裂中飛去。

須臾,我看到鬈發(fā)與草屑纏在一起,遮住半張鐵青色的死人臉。我跨坐在男人身上,用膝蓋頂住他的一條胳膊,另一條被我的一條胳膊扭著。我空出一條胳膊摁住男人的嘴?,F(xiàn)在,鐵青的死人臉上只有一雙燒紅的眼。

“你聽?!蔽艺f。

男人奮力地扭動著硬撅撅的身軀,我感覺騎了一匹馬。

“該死的——,聽!”

燒紅的眼睛瞪圓,變小,變成一條縫。

“瀑布在嚎叫——,呃,該死的牛犢子——,女人的呻吟。哪有那么多傳說?!?/p>

男人停止踢騰。

我松開了手。

“那個女人……”我站起,吐唾沫。

“那個生了二十三個小孩的女人,家里有老母親,帳篷太小,夜晚又太短暫,你知道的——,她和她男人每次都——,都在這邊——?!?/p>

男人坐起,揉著拳頭,哼哼地吐唾沫。

我轉(zhuǎn)身走去。走出幾步,頓住,回頭看著男人,說:“我也有過老婆,只是很年輕就死了。還有,那個石人是我的父親。我母親那么告訴我的?!?/p>

路過石人時,我沒有像往常一樣駐足看看他。他背對著我。原本灰色大理石身軀被雨水浸泡著變成淺醬色,微微地向一側(cè)傾斜,視覺上,仿佛要結(jié)束長長久久的站立,來場不停歇的遠足,或者伸開雙臂,向某個匆匆路過的人揮揮手。

一種昏沉而沙啞的、戲謔而鄙夷的男人笑聲,從我確定不了的方向隱隱地傳來。我猜,是石人在笑。從我看不見的地方,正俯瞰著我。而他這般神跡似的存在,陪伴我多年。在我七八歲的某個冬夜,我和母親趕著羊群路過這里。那天下了大雪,山頭從雪層探出腦袋,黑乎乎地懸在半空,猶如無數(shù)個巨人正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們。天空陰沉,四周灰蒙,他孤零零地、黑黢黢地出現(xiàn)在前方。見他堵住去路,我用羊鞭啪地給了他一下。啪啪——,母親的鞭子落在我身上。我逃去。在疾跑中,我聽到一種從未聽到過的笑聲:沙啞與昏沉,戲謔中帶著疼愛。不過,這些都是我后來回憶時感覺到的。等到走出山口,母親突然對我說,他是你的父親。我說,是所有人的父親。母親說,不,是你的。我說,是死了的人的父親。母親的鞭子又啪啪落在我身上。

啪啪——,鞭子聲響越來越清晰。

嘿嘿,笑聲模糊。

她的背影出現(xiàn)在山口。

我折身,繞道向山的陰面走去。等我回到家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

我躺著,敞身躺著。風從窗戶吹進來,掀起壁龕上的蒙紗,一起一落。一種低吟的,類似于強力忍著哭泣的,而又有些歇斯底里的、悠長的喊聲,遙遙地,穿過山野,攪動著云層,掃蕩著荒野枯枝敗葉,猶如彌天黃塵,翻滾,席卷每一粒砂礫,每一個煙囪,掀翻柴垛、木柵欄、人影、馬鬃——哦,她的長發(fā)。她張大嘴,微閉著眼,一聲聲低唱,嗯,她在唱歌。一個蹩腳長調(diào)歌手打馬穿過草原時,往往會發(fā)出那種歌聲。

哦,她在低吟。

一個女人敞著身,在天地間,在瀑布的轟鳴中發(fā)出激昂的歌聲。那是生命在經(jīng)歷自我的醞釀。

我的老婆曾發(fā)出過那樣的聲音。

那個女人一定也發(fā)出過。

她也應該發(fā)出。

呃,結(jié)束了,僅屬于我的時代結(jié)束了。一個無趣、安寧、簡單的生活,被一陣銳利的風掃蕩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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