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茂
那是1980 年,一聲春雷響,要包產(chǎn)到戶。當父親向家里人宣布生產(chǎn)隊上的分地分畜方案時,兩眼放光,神情激動,喜不自禁。那種由衷的喜悅感可以想見包產(chǎn)到戶政策是多么的順應民心。父親說,我們家八口人,是全隊人口最多的家戶之一,大概能分到一頭騾子。父親將“騾子”兩個字咬得叮當響,仿佛有了這頭騾子,我們家便不再窮得叮當響。父親說,分牲口要用抓鬮兒的辦法,人多的人家抓大牲口,人少的人家抓小牲口。四匹騾子的估價最高,咱最好能把那“四丫頭”抓到。母親說:“要四丫頭干嘛,性子那么倔,不好使喚,不如分頭牛,一頭毛驢也行,聽話,好養(yǎng)活?!备赣H撇了一下嘴,表示對母親這番婦人之見的強烈否定,說:“你懂得個啥?那騾子是大牲口,就好比是銀元,牛和驢就是麻錢,根本不能比!再說了,家里養(yǎng)個大牲口,那是財運旺的好兆頭。那四丫頭性子倔是倔些,那是它本事大,一分本事一分脾氣嘛……”
你知道“四丫頭”是誰?是我們隊上一頭騾子的名字。話說我們上街生產(chǎn)隊不知從哪兒修得的福分,買到一匹高大健美的騍馬,它來后陸續(xù)給隊里生下四頭如花似玉又壯美有力的騾子。隊里人愛若珍寶,分別以大丫頭、二丫頭、三丫頭、四丫頭呼之。那騍馬一身雪白,一塵不染,步態(tài)從容瀟灑,儀態(tài)萬方。隊上的飼養(yǎng)員牽著這匹騍馬,趕著其他牲口,通過一條長長的街道,到東頭的水泉邊去飲水。所過之處,人們都向那馬行注目禮,飼養(yǎng)員也沾光被人注目。飼養(yǎng)員大概是喜歡這種被人隆重檢閱的感覺,從此一直牽著馬韁繩去飲牲口。有一次,一位駐隊干部看見了這匹馬,便向飼養(yǎng)員要過了馬韁繩,牽了幾步后,突然翻身上馬,向馬的后背一拍,那馬就奔跑起來,前面的牲口和人紛紛讓道。到了開闊地,干部再拍一下,那馬便騰起四蹄向前狂奔,風馳電掣,鬃毛飛揚,極為壯觀,給寂寞寡見的鄉(xiāng)里人帶來了難得的視覺奇觀。那時候我們這里常常有操著外地口音的駐隊干部,有山東的,有四川的,還有東北或南方的。據(jù)說這位騎馬的干部是從部隊轉業(yè)的,在部隊是騎兵。他過了一把騎馬的癮后,對隊里的人說,這是一匹很有來頭的馬,不知為何到了這里,是不是馬也服從政策“駐隊”來了?
這匹騍馬還給隊里帶來了新的驚喜,那就是它先后產(chǎn)下了四頭俊美的騾子,而且這四匹騾子各具風采。老大像它母親,一身雪白;老二一身灰白,我們叫它“麻騾子”;老三一身純青,皮毛緞子一般;老四全身深紅,鮮艷奪目。四頭騾子去飲水,或去拉犁耕田,走在路上,是一道靚麗的風景,全隊人為之自豪,而外隊人則羨慕不已。是啊,它們的確是太美了,健美的身段,款款的步履,高昂的頭顱,傲慢的眼神,有一種逼人的氣質(zhì)。從性別看,它們都是“女性”,于是隊上人就給它們以“丫頭”命名,無盡的喜愛盡在其中。那幾年,我們隊里的糧食產(chǎn)量較附近各隊高,有人就說是這四頭騾子和它們的母親帶來的好運。
不過也有美中不足,四頭騾子全都傲岸不羈,性烈如火,除了飼養(yǎng)員,只有那些力氣大的壯漢才能近得它們身邊,并役使它們。一般人尚未到得身邊,它們就瞪著一雙美目,抿著一雙俏耳,張嘴呲牙,發(fā)出強烈的警告;如果你沒有經(jīng)驗,到它們后身附近,它們更是“騾不勝怒,蹄之”,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這是四個丫頭的共同風格。不過老四更厲害,因為它有時還會主動攻擊人。它的壞脾氣甚至寫在臉上。它的眼睛不像很多毛驢低眉順眼,而是柳眉倒豎。后來我讀《紅樓夢》,看到描寫王熙鳳是“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不知怎么卻一下子想到了我家那個四丫頭。
當父親如愿以償?shù)貙⒛莻€寫有“四丫頭”的鬮兒抓到手,親手牽著四丫頭回家時,滿臉喜色,得意非凡。他一進門就高聲嚷嚷:“旺子(我哥哥的名字)媽,你看我的手氣多好,四丫頭是咱家的啦!”母親聞聲忙從廚房里趕出來,臉上則既有喜氣,也有憂色,說道:“好啊,好啊——不過要是它不聽話,咋整呢?”父親滿不在乎:“它咋會不聽話?牲口天生是聽人話的,沒有不聽話的牲口!”于是喜滋滋地將四丫頭拴到槽上,站到一邊仔仔細細地端詳起來,好像他是第一次見到這匹騾子。
不能不說這是一頭騾子中的美眉。它高大,挺拔,俊朗,神氣,還有幾分挑釁性的傲慢,深紅的毛色油光閃亮,健美的身軀活力四射。它似乎對將自己拴到這兒很不滿意,不斷用前蹄刨地,口腔和鼻子里發(fā)出低沉的聲音,很急切的樣子,似乎在呼喚,又似乎在抗議。父親在槽里添了一些草,它嗅了嗅,居然低頭吃了起來。牙齒嚼切麥草的聲音很響亮,很有節(jié)奏感。父親說:“聽聽,它的牙口多好,像是有鋼音。”
四丫頭就在我家里安家落戶了。父親待這頭騾子真是不薄。他將我家二院里的一間大二間的房子騰出來,在里邊盤了槽,又將窗子換成條格子形,便于通風。在墻門外又盤了一個槽,以便騾子在夏天乘涼,因為夏天廄里的氣味太重,騾子在外面站著吃草更清爽。在四丫頭的草料上,父親更是盡心盡力。我們那兒養(yǎng)牲口,麥草是主食,但麥草生硬干黃,牲口們并不喜歡多吃。它們往往用嘴皮子輕巧地揀起那些細軟的麥草,將大量粗硬的留在槽里。這時父親便端來一碗麥麩,再舀半碗水將麥草澆濕,然后拌上麥麩,四丫頭不等父親拌完,急不可耐地開始搶著吃草,吃時搖頭擺尾,一副香甜可口心滿意足的樣子。但這樣父親還不滿足,因為騾馬等動物最愛吃的是苜蓿,最有營養(yǎng)的也是苜蓿,父親就在有限的耕地里辟了五畝地,專門種苜蓿,加上生產(chǎn)隊里原分的四畝苜蓿,既能保證四丫頭夏天有嫩苜蓿吃,還將一半的苜蓿曬干,和到所吃的干草里,苜蓿與麥草,還有谷稈、豌豆秸等綠黃紫褐相間,色香味俱佳,四丫頭吃得好可口。“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币惠呑优c橫財無關的父親,卻每晚半夜起來為四丫頭添一次夜草,并在槽里撒半碗豌豆。如果是雨夜,父親就讓我?guī)退蚴蛛?。我看到四丫頭最愛吃豌豆,憑著良好的唇感很快將它們拾到嘴里,咯噔咯噔咬得格外響,過癮極了。長此以往,四丫頭不但高大俊秀,而且勻稱壯實,更有風姿。父親還特意到集市上為四丫頭買來一個精巧的鈴鐺掛在它的項上,于是,四丫頭走到哪兒,悅耳的鈴聲就響到哪兒。父親在每晚睡前,總要躺在炕上側耳傾聽騾鈴的響聲,時時露出陶醉的神色,仿佛那是天籟之音。父親對這種聲音的喜愛,似乎與他最鐘愛的秦腔可以等同。
但是,四丫頭的脾氣還是像在生產(chǎn)隊里一樣大。在我們家里,它只給我父親和我哥哥給予有限的溫馴,其他人都不入它的法眼。我們給它倒草料時它也抿著一雙耳朵,好像要咬人的樣子。在夏季吃嫩草的時節(jié),各家為了節(jié)約苜蓿,一般早上讓牲口勞動,下午由七八歲到十幾歲的孩子去外面田地里放牲口。孩子們?yōu)榱藴p少牲口的寂寞,更為了減少自己的寂寞,常常相約一起去放牲口。到了草灘或已經(jīng)收割過的田地里,牲口便自動散開,啃起香甜的嫩草來,孩子們也高高興興到一起玩耍,打撲克、下軍棋、看小人書或海闊天空地吹牛神侃。然而這沒有我的份兒。四丫頭似乎恥于與那些牲口為伍,總是走在最前或落在最后,還必須得讓我牽著,一旦我松開韁繩,它便自作主張,揚長而去。就算我牽著它,它也是起初安分一點,靜靜地吃草,只要它吃得有點飽了,便掙脫我的約束,跑向別處。它要掙脫時,我實在拿它沒辦法,因為它不但力氣大,而且比較兇,情急之下有時會又咬又踢。我那時雖然年紀小,但真是一條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好漢”),看到四丫頭使出蠻勁快要傷到我時,及時放開韁繩實施戰(zhàn)略撤退。這個野蠻的家伙有時跑脫不走大路,也不走小路,而是沖到人家的田地里,吃幾口綠油油的谷子或吞幾口正在抽穗的莜麥,這是放牲口的人最失職的事兒,我得趕緊將它趕出來。它有時還朝家里的反方向跑,追得我嗓子里直冒煙。它更多的時候是跑到山岡,向著遠處嘶鳴。于是乎,我放牲口便成了孤獨之旅、生氣之旅甚至倒霉之旅了。當然了,四丫頭跑起來姿態(tài)非常優(yōu)美,像一條舒展浩蕩的河流,又像一面獵獵飄動的旗幟,遠近的人都在欣賞它壯麗的飛翔,可它帶給我的只有窘迫、羞辱、氣急敗壞和無可奈何。好在它四處瘋跑折騰夠了,也知道返回家里。老馬尚且識途,壯騾焉不認路?至于何時回來,則完全取決于它的心情。回家后,我將它拴到槽上,生氣地拿起鞭子,準備好好地教訓它一頓,出一口惡氣。父親喝令我放下鞭子,說:“不要打它,它也怪可憐的?!蔽矣X得父親真是太偏心了,它胡跑亂沖到處撒野是可憐,那我東跟西追筋疲力盡就不可憐了?
同樣是騾子,但驢騾子和我們家的馬騾子卻不一樣。我看到有的人家的驢騾子,雖然比它的母親高大些,但常常是乖乖地跟在它母親的身后,去吃草,去飲水,去干活。我看到它的主人(很多時候是孩子)趕它的時候,甚至不用鞭子,就用手直接拍它的后臀、尾巴、后腿,它一點也不惱,只是會意主人的意思,往前急走幾步,平和溫順,這讓我好生羨慕。我不要說拍四丫頭的身體,就算在它的后身附近走動,它也會立即做好要踢人的架勢。后來我在看馬戲團表演時曾好奇地到后臺一觀,發(fā)現(xiàn)那些高大的馬匹都非常溫良。工作人員給它們釘馬掌時既不需要拴起來,也不需要拉著,隨便蹲下抓起馬的后蹄就釘。那馬不但不踢人,反而十分配合地主動抬起蹄子讓人釘。我把這個發(fā)現(xiàn)驚奇給別人說起,有人說:“那都是教訓出來的。馬戲團和軍馬場里的騾馬,都被人用大棒教訓,如果不聽話,就往最疼處打,一直打到它服服帖帖才罷。人能把人治得一點脾氣都沒有,更別說牲口?啥叫當牛做馬?就這樣的。能混到馬戲團里的馬都是聰明的馬,聰明的馬是不會踢主人的?!边@時我就想,四丫頭是不夠“聰明”的;我又想,四丫頭能得到我父親的庇護,還是很有福氣的。
更惱人的是,四丫頭耕地也得有人牽著,不然它就不順著犁溝走,而是忽左忽右亂走,甚至徑直出了田地,讓你疑心它準備要將大路犁成莊稼地。父親無法,只好將犁壓進路面,以圖借助堅硬的路面使騾子停下來。人常說驢是“犟驢”,殊不知騾子犟起來那簡直是犟驢的2.0 版。四丫頭感覺到了犁鏵插進路面后的重力,但它不但不停,反而拼力硬拉,掙得渾身打顫,粗氣沖天,使得犁上的扯木嘎巴嘎巴響。我父親怕它掙出病來,只好拔出犁來,提著犁由著騾子走。幸好碰到上地的農(nóng)人,幫父親將騾子牽到地里。但父親不能叫人家給我們家牽騾耕地,那人一走,騾子又抬腿出田到了路上。以后,我們家耕田種地都得一人專門拉騾,這在平時還可以,但到了麥黃六月,人手奇缺,就太浪費人力了。由于我哥哥當時已經(jīng)十八九歲,可以割麥或拉麥,由他拉騾耕地更劃不來,所以經(jīng)常拉騾耕地的就是十四五歲的我。算起來,除了父親和哥哥,我與四丫頭打交道最多了,但它對我沒有一點親近的表示,常常有掙脫韁繩的企圖。父親只好弄了一條鐵鏈子,從騾籠頭左面盤過騾子的鼻梁繞到籠頭右面,再接到韁繩上。這樣它若調(diào)皮,鐵鏈就會勒得它鼻梁疼,它才有所收斂。在田里耕作時,四丫頭常常會莫名其妙地停下來,揚起頭顱,朝著遠山長鳴,聲音激越中含著悲憤的調(diào)子,似乎在表達對自己命運的不滿。有時,我在給它添草時,也會看見它眼中淚光閃閃。但當我想撓撓它的脖頸,撫慰一下它時,它卻馬上作出一副高度戒備或反擊的架勢,我只好作罷。只有一次,一只牛虻叮在四丫頭的后腹上,不但飽吸它的血汁,而且咬得鮮血滴滴答答往下淌。四丫頭看起來疼壞了,但是用嘴咬夠不著,用腿蹭蹭不到,用蹄踢踢不上,長長的尾巴也沒了用武之地,急得團團亂轉,狂躁不安,口里吭哧吭哧發(fā)出難受的怪聲。我看它可憐,冒著被踢的風險,沖過去直接用手將牛虻拍死,手上瞬間沾了一把血。這一回,四丫頭沒有踢我。我順便在它的傷口處撓了幾下,它竟然很受用地配合著。但是,其后我想接近它時,它依舊冷然對我。嗚呼,“騾”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p>
這期間,四丫頭的三個姐姐在其他三個家庭的表現(xiàn)也不好,脾氣不好難伺候,它們的主人紛紛將它們賣出,換成了驢或牛。母親聽到這些消息后,就說:“咱們把四丫頭也賣了吧!”父親不吱聲,顯然是舍不得。哥哥、姐姐和我,還有弟弟和妹妹也都贊同母親的意見。父親說:“你看從四丫頭來,咱家的糧食收成一年好過一年,這是一頭好騾子,不能隨便賣掉?!蹦赣H說:“一年好過一年的又不是咱們一家。要不是包產(chǎn)到戶,咱有兩頭騾子也沒得地耕。別把分產(chǎn)分地的好處算到騾子的頭上!”父親又問奶奶,奶奶也同意賣掉。過了一段時間,有兩名回族牲口販子趕著一群驢經(jīng)過我們這兒,母親請他們來看看我家的騾子。販子一見四丫頭,立即兩眼放光,好像被吸住了,左看右看看不夠。其中一個人掰開騾子的口,看了兩眼便說:“叫你家掌柜的去,一頭騾子換兩頭驢,這群驢子里你們隨便挑?!蹦赣H讓我去叫父親。父親來后到場院里看了看驢,又掰開驢口來看,揀口小的(年輕的)挑了一頭大騸驢和一頭母驢。
牲口販子便要拉騾子,父親阻止了。他去屋里端了一碗豌豆出來,倒進槽里,看著騾子香香地吃完,才慢騰騰地從樁上解下騾子的韁繩,交到販子手里,說:“這騾子叫四丫頭,性子倔,路上小心些,也不要打它?!必溩蛹奔钡貭恐难绢^出去了,好像生怕我父親反悔似的。兩頭毛驢隨后就來到了我家,來時不約而同地各拉了一泡糞。按我們當?shù)氐恼f法,牲口第一次到家里來時,如果撒尿,就不大吉利;如果拉糞,就是吉利,也說明它愿意到這家里來。果然不錯,兩頭驢都很溫順,互相之間也和睦相處。騸驢勤懇干活,母驢不但好好干活,還給我們家先后生了五頭小驢。雖然這頭母驢又大又好看,不少人都說應該讓馬給它配種生騾子,但父親沒有聽大家的意見,只是說:“牲口無大小,要讓它走對地方?!?/p>
四丫頭最終去了哪兒,我不得而知;是不是走對了地方,我也不得而知;它是天生脾氣倔,還是心懷別樣的抱負,我也不得而知。只不過我常常想起它。我也不知道四丫頭算不算牲口中的“人才”。如果是,那么它在我們隊上和我們家里明顯是屈才了,然而牲口販子能將它賣到理想的地方嗎?哪兒才是一頭牲口理想的地方呢?是軍馬場,大草原,馬戲團,還是運輸隊,大農(nóng)場?從古到今,沒有被埋沒的人才有很多,但被埋沒的人才或許更多,他們“時運不齊,命途多舛”,在無數(shù)的錯厄中抱恨終身。四丫頭用它的野性和傲慢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機會,但它的這些“風格”在其他地方能吃得開嗎?會不會有人用無情的大棒將它孤傲的棱角徹底敲掉呢?前路漫漫,何其修遠,我曾為四丫頭真心地祝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