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澄海
任何一座湮沒于時光中的古城,都會留下余溫或光茫,如同漸走漸遠的星座,在遙遠的地方,與歷史天空相呼應(yīng),并試圖照亮我們的心靈與記憶。
——題記
我面前就是鸞鳥城,一條亂石林立的山坡,幾段長滿青苔和荒草的垣墻。
談不上是城,只能算一個遺址。或者說,城已經(jīng)坍塌,所有的宮闕樓榭、亭臺棧道,乃至酒肆歌廳與椒房瓦屋,都統(tǒng)統(tǒng)傾圮、陷落,在漫漫汲汲的雨打雪蝕中,化為黃土塵埃,隨風(fēng)而逝。
站在高處鳥瞰,可以看到那些殘墻斷壁周圍的地貌風(fēng)光:高岡隆起,溝壑縱橫,巨大的石頭凹陷處泊著經(jīng)年的雨水,鏡子般閃閃發(fā)亮,松林依著陰坡生長,緞帶般的藍色山澗繞著山腳往東流淌,草甸上的海子明亮清澈,倒映著藍天白云。而更加微小的事物有旱獺、松鼠、紅嘴鴉、藍翎鴿、芨芨草和野韭菜、金露梅與銀露梅。它們普通而又平凡,從誕生起至今,就按照生命的本能,默然生存于自由自在的王國。一個放牧的老漢坐在草叢里抽旱煙,一只百靈鳥箭一樣從樹林里飛出然后消隱于遠方,一頭公羊咩咩地召喚母羊的愛情,一只梅花鹿警惕地窺測著自己與人世間的安全距離……
而我如果仰頭遠眺,目光就會落上冷云嶺——祁連山當(dāng)中極普通的一座峰巒,白雪覆頂,云岫凝紫,終年將頭顱埋入云霧,若隱若現(xiàn)的崖壁上,巖羊獨立西風(fēng)殘照,呈示出一種美學(xué)意義上的孤絕與崇高。我從未有過登上冷云嶺的經(jīng)歷,那里的雪豹和雪蓮花,還有隱于遼闊的寺廟、瑪尼堆、天葬臺,以及孕育思想靈魂的浩瀚天穹和星座,于我而言,只能永遠訴諸夢境與想象。
鸞鳥域沉睡于雪山之下,臨水,水名叫西大河。冷云嶺冰川融化,成泉,成溪,成澗,涓涓奔涌而出,最后匯聚為河流。西大河的水清澈、冷冽,雪浪撞擊岸石,數(shù)里外皆可聽到泠泠濤聲。依山傍水,成一方鎖鑰,既可保障人畜生存生活,又可據(jù)險防守外敵入侵,這是古代西北各部落、民族修筑城池的重要目的,鸞鳥城也是如此。我蹚過清淺的河水,緩緩移步,登上西北的一截殘破雉堞,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上面的土層里布滿了昆蟲的尸骸,鳥糞已被風(fēng)化,成為灰白色圓圈,恍若歲月留下的斑斑淚痕。四野的風(fēng)刮過來,穿進墻體裂縫,嗚嗚作響,如同吹塤。彎下腰不停地搜覓,我試圖找到一些古人留存下的遺物,哪怕是揀起一片碎瓦、一個箭鏃,也許就能觸摸到千年前的遼闊和時間的溫度。
然而,我苦苦尋覓最終一無所獲。墻上是土,墻下也是土,土堆積著,疊壓著,一層層粘合起來,如同古舊的羊皮書卷,被光陰洗除了文字,只剩下深沉與緘默。土里有洞穴,也有窩巢。蜜蜂、螞蟻、甲蟲、蜘蛛、蜥蜴,野雀,所有生靈踩踏過的小徑,都細若游絲,通向陌生的家園。昆蟲才是鸞鳥城真正的居民,人類沒有抵達之前,此地屬于它們的世界,而當(dāng)城毀人亡之后,它們依然在這里繁衍生息,見證滄海桑田的歷史。
鸞鳥城自然與鸞鳥有關(guān)。鸞鳥是神話中跟鳳凰同類的神鳥,五彩羽毛,花紋斑斕。鸞分雌雄兩類,雄的名鸞,雌的叫和,它的鳴聲清脆悠揚,猶如天籟,十分動聽。據(jù)野史記載,舜帝西巡至祁連山下,西王母遣鸞鳥為其引路,經(jīng)過一座山峰時,鸞鳥突然飛落在小溪旁邊,對山鳴唱起來,舜帝認為這是一塊吉地,于是將那山命名為鸞鳥山。后來,有人便依山筑墻建殿,鸞鳥城由此拔地而起。
還有一則民間故事,說的是在鸞鳥城建成以后,河西走廊有一個匈奴部落入駐其中,一日,匈奴休屠王在祁連山上狩獵,捕捉到了一只鸞鳥,他每天都拿金露玉粒喂養(yǎng)它,希望能聽到美麗的歌聲,誰知過了三年,鸞鳥始終緊閉歌喉,不肯鳴叫。后來休屠王用一塊玉鏡照它,鸞鳥看到自己在鏡中的影子便悲傷地鳴叫起來,然后沖上云霄,不見了蹤跡。休屠王一怒之下摔碎了鏡子,剎那間,鏡片紛紛跌落山谷,幻變成一片湖泊。每到三五月圓之夜,人們站在城墻的角樓上就能看見水波里閃動著五彩光芒,鸞鳥的魂靈若隱若現(xiàn)。
事實上,沒有誰見過鸞鳥,所有的傳說都無法證實。而我想到的是,有關(guān)鸞鳥城的傳說,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講述者,他們試圖通過不同的方向修補破碎的光陰,將時間連綴在一起。講述者仿佛從消亡的王朝走來,隱去姓名身份,然后言說一個又一個充滿神異色彩的傳奇故事,讓湮沒的古城回到當(dāng)下,從而使歷史得到重生,并且充滿了有趣的意味。
鸞鳥城還在,土墻的陰影里,幾只紅嘴鴉跳來跳去,在草叢中尋覓食物。紅嘴鴉也會唱歌,嘰嘰喳喳,但那已是另一種腔調(diào),更非繼承下來的鸞鳥遺言。據(jù)說,上世紀六十年代,永昌縣修建西大河水庫時,于河岸邊挖出了獸骨、石臼、陶罐、銅扣、鐵刀、鐵犁、鐵鐘等文物,經(jīng)考古學(xué)者研究考證,確認水庫北岸的殘垣斷墻就是消失千年的鸞鳥城遺址,西大河水庫遂稱鸞鳥湖。
被石頭、沙礫和鋼筋水泥砌成的水庫,并不等同于天然的湖泊,名之曰“鸞鳥”僅僅是當(dāng)代人為旅游做的宣傳廣告罷了。不過,讓我浮想聯(lián)翩的還是這千年不涸的高山流水,漣漪微蕩,且清且碧,那可是映照過鸞鳥的鏡子嗎?它的波光云影后面,究竟會隱藏鸞鳥城多少秘密?
繞過那幾截頹敗的垣墻,踏著苔蘚斑駁的亂石與冰草,我慢慢靠近水湄,但無論怎樣探尋,也無法看清一座古城失落在時空深處的樣子,更不要說目睹它的繁華與落寞,生死和輪回,以及雪山下夢幻般閃現(xiàn)的鸞鳥翎羽和翅膀。
我知道,鸞鳥城的廢墟,在當(dāng)代人的視野里,再也不會出現(xiàn)整齊、高大的石頭房子,木頭房子,瓦片房子,那里只剩下山坡與曠野的寂寞,以及游客和旅行家走不到盡頭的荒蕪和遼闊——這也許就是時間本身,流逝、消隱,然后凝固,像枯黃、蕭瑟的野草鋪展在地上,讓蝴蝶蜜蜂飛過,讓牦牛綿羊自由漫步。廢墟里,所有的褐色石頭般默不作聲,那種哀傷,如同犧牲了的英雄頭顱。
望不見時間的彼岸,一切都隨著西風(fēng)流云消失了。抬起頭來,我發(fā)現(xiàn)小花帽般的野花開滿山坡,多情的金露梅與月亮花,讓黃昏又退后了一步。
風(fēng)回溯著遠古的寧靜。
田野里的莊稼已經(jīng)收割完畢,麥垛上閃耀著橙黃的秋陽。一些蒲公英挑著傘蓋飄向河灘,一些向日葵依然懷抱金色顆粒,獨立蒼茫。
沒有誰知道,最先抵達單于城的人去了哪里,聽不到鳴鏑,看不見烽火狼煙,就連曾經(jīng)寒光閃閃的刀劍也深埋于地下,成為一堆腐土?;囊吧?,石頭閉上了嘴巴,它們已老過了山河歲月,滿腹心事沉寂冰涼,不再吐露當(dāng)初的秘密。城闕的高墻只剩下一圈褐色的痕跡,夯土被風(fēng)雨剝蝕,隨風(fēng)飄落,跟大地融合在一起。那上面居住著狐貍家族,它們不立門派,很少發(fā)生內(nèi)部戰(zhàn)爭,共同勞動的協(xié)作精神,使自己的家園變得繁盛豐饒。它們個個毛色黃亮,體格健壯,走起路來大多蹀躞而行,邁著梅花碎步,顯出一種別樣的雍容和優(yōu)雅。在單于王城的廢墟中,孤貍仿佛就是匈奴人的亡魂遺孑,魅影閃閃,幽靜孤獨,默然守望遠去的光陰。
我上大學(xué)時讀勒內(nèi)·格魯塞的《草原帝國》,知道匈奴人是秦漢之間生活于北方的一個游牧民族。所謂單于,乃匈奴人對他們部落聯(lián)盟首領(lǐng)的專稱,意為廣大雄偉之貌,同時也暗喻了匈奴帝國的霸業(yè)雄心。此稱號始創(chuàng)于匈奴著名的冒頓之父頭曼,以后一直沿襲至匈奴滅亡,如天狼星座,在北中國的天穹上盤桓了千年。祁連山北麓的單于王城始建于何年何月,史書上語焉不詳。有專家推測,這座傾圮消亡的古城可能出現(xiàn)在漢代之前,那時它是匈奴貴族的養(yǎng)馬營地,后逐漸擴大,成為老上單于休憩避暑的著名山城。
當(dāng)?shù)乜h志上記載,霍去病西征大勝匈奴,匈奴唱道:“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北枰磺?,蓋出于此城。但歌者何人,已無法考證其名姓。在我的想象中,那應(yīng)是個深秋黃昏,千山暮雪,落葉飄飄,那個身著狼皮盔甲的匈奴將領(lǐng),登上角樓,面對著霍去病排山倒海的軍陣,他懷抱篳篥與羌笛,用最后的生命和鮮血,譜寫出這曲驚天動地的匈奴歌謠,然后大聲唱了起來……西漢占領(lǐng)了河西走廊后,單于王城數(shù)易其主,商賈云集,經(jīng)濟空前繁榮。到了魏晉,單于王城更名祁連郡。清初大將軍王進寶為抵抗西番騷擾,在城內(nèi)筑一小方盤城,名曰永固。今遺存的斷壁殘垣,實為清朝建筑。
單于王城西南是大斗拔谷,今名扁都口,均為古游牧民族語之音譯。漢武帝創(chuàng)設(shè)河西四郡后,絲綢之路遂暢通無阻,東去西來的商隊、馬幫、使者、僧侶,以及文朋詩友和達官貴胄,都要穿越扁都口,翻過白雪覆蓋的俄博大坂,東赴長安或遠行西域。那時候,作為鎮(zhèn)守絲路關(guān)隘的單于王城,人煙阜盛,車馬喧嘩,胡姬當(dāng)爐,茶酒飄香,麥子和青稞的穗芒挑著寒涼的露珠,擦亮每一個夜晚,而薩滿的巫歌、占星者的舞樂,琵琶和胡琴的顫音,在城市的上空回蕩,氤氳著一種神秘的異域情調(diào)。
帕慕克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水的內(nèi)心會喚醒歷史記憶。單于王城坍塌之后,緊挨城池遺址的兩個湖泊依然水泊蕩漾,錦鱗游泳。我曾跟朋友在這里游玩,坐在湖岸邊,看水草搖曳波紋,蝌蚪穿梭,忽然懸停不動,猶如漆黑的眸子凝望蒼茫時空。幾條狗魚滑過水面,影子倏忽一閃就消失在湖心深處,濺起的漣漪像不懷好意的笑靨,從我們面前一圈圈擴散。據(jù)說狗魚長壽,生命可與神龜相頏頡。如果可信,那么這些狗魚也許見證了匈奴王城的興衰,親眼目睹了老上單于頭頂上那個狼頭圖騰。
跟當(dāng)?shù)匾粋€老者聊天,他告訴我,老上單于之妻叫閼氏,有沉魚落雁之姿,羞花閉月之貌。傳說閼氏即為狗魚轉(zhuǎn)世,本可長命千歲,但因淫亂后宮,妖媚惑眾,最后被侍女所殺,死后顯出真身,靈魂化成狗魚,至今依然在湖水中游蕩。人不死就是好的嗎?我突然想起希臘神話中美貌的西比爾,她總是把預(yù)言寫在橡樹葉上,風(fēng)把那些橡樹葉吹得到處都是。阿波羅無可救藥地愛上了西比爾,哪怕共度一夜。他問她要什么,她開玩笑說長生不老。她得到了長生不老卻依然拒絕了他。并且她忘了要青春。時光流逝,西比爾像風(fēng)干的玩偶,衰老沒有盡頭,她又無法死去。惡作劇的孩子們問縮在罐子里的西比爾要什么,她說:我要死!
凡物都有成住壞空,一個人不死才是絕世的孤獨與悲哀。
西湖照星月,東湖映云霓。單于王城的影子恍如曇花,在時光的風(fēng)雨中綻盡繁華,隨即凋零謝落。生命與死亡,功成與名敗,所有人事命理都按照冥冥中的邏輯,在這個并不宏闊的土夯老城里演繹呈現(xiàn)。公元前121年,驃騎將軍霍去病在祁連山下徹底打敗了匈奴,于單于城下大擺筵席,犒勞將士?;羧ゲ《说娘嬈?,是單于王頭骨制成的杯子,鑲金嵌玉,被葡萄酒映出暗紅的光茫。這是霍將軍二十二歲的高光時刻,自信、豪邁、英氣勃勃,傷佛那杯酒一飲而盡后,就可以讓漢朝的江山迎來醉人的朝霞。但誰也沒料到,就在他凱旋而歸的第二個年頭,年青的生命便走到了盡頭。秋滿渭水,葉落長安。一代將星隕落,武帝悲傷不已,發(fā)旨將霍去病葬于茂陵近旁,以陪伴自己百年后的寂寂光陰。而為了慰藉將軍的英靈,武帝還特意讓工匠仿照祁連山的形貌,為他修建了高大巍峨的陵寢。
然而,祁連山下的漢匈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戰(zhàn)死于沙場的將士,就埋葬在單于王城附近的山坡之上,被荊棘與荒草覆蓋,與山崗融為一體。兩千多年后,考古工作者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河西走廊最大的漢代墓葬,窀穸層疊,壙塋連綿,猶如廢棄的累累蟻穴。死者的棺槨和尸骸,以及陪葬的陶器、兵器、車馬、青銅、錢幣,次序井然地堆砌在坡地上,仿佛自然形成了死亡世界的另一個城堡。沒有碑銘,不見墓志,一將功成萬骨枯,他們的身后,只留下單于王城周遭的馬蓮花與芨芨草,年年歲歲在風(fēng)中搖曳,如同地老天荒的琴弦,為逝去的亡靈彈撥挽歌。
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置身于眼前空曠的山崗與古城廢墟,感覺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孤寂。身旁走過的人群,恍然是熙熙攘攘匆匆而過的匈奴后裔,他們才是這座古城的真正主人。而我,只不過是一個遙遠的過客與看客。
現(xiàn)在,時間就在我的腳下。
這是個比喻。其實,我腳下是一條名叫弱水的河流,它從祁連山或青藏高原奔涌而出,穿越雪谷、冰川、荒漠、綠洲、村莊、城鎮(zhèn),還有岑寂與喧囂、落寞和繁華,一直流淌到這里。地理學(xué)家認為,祁連山形成于奧陶紀或二疊紀,以此推斷,億萬斯年過去,弱水河的時間便更加渺遠,遠得沒有盡頭,看不見彼岸,甚至連它誕生時的背景,也是虛幻恍惚,一片蒼茫。
那么,對于弱水而言,所有的呈現(xiàn)和隱匿,在歲月流逝中,也許只能留下一些故事傳說,猶如夢境殘片,供后人展開想象,去打撈拼接,追溯那古遠的神奇與隱秘。
弱水河靜靜地流淌著。
這是我第二次來弱水河。第一次遠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記得是初冬,下過雪,薄薄的雪層下面尚未結(jié)冰,弱水河清澈幽碧,藍絲帶般蜿蜒向前,在白茫茫的河灘上劃開優(yōu)美的曲線,岸邊鮮有人跡,只有幾只烏鴉飛起落下,落下又飛起,鳴叫聲時而高亢時而低沉,仿佛是玄衣黑褲的巫師,對天念叨什么咒語。那個年代,以林染為首的西部詩人正懷著激情,書寫著弱水兩岸的星空、雪山以及神秘詭譎、古老遼闊的蒼茫大地,他們詩歌里的語詞和意象、境界與情懷,深深打動了我,于是便有了我的尋詩之旅。那一年,沿著弱水河西行,一路上盡是雄渾壯麗的景象:古渡、廢墟、老村、荒山、古戰(zhàn)場、漢墓群,以及雪地里覓食的鳥群、被蘆葦芨芨草襯托下的落日……所有這一切都默片般從我眼前閃過,定格于靈魂深處,讓我不由仰視雪山和山巔上的蒼老浮云,內(nèi)心傾刻充滿詩意,有了一種審美的悲壯與崇高。
從那時起,我就固執(zhí)地認為,一條河與山河大地相逢是宿命,一個人與河邂逅乃至對晤,也可作如是觀。
現(xiàn)在,弱水河就在我的腳下。
博爾赫斯認為,河水的流逝就意味著事物的更迭變幻,太陽底下,所有的事物總是在新與舊的輪回中呈現(xiàn)謎一樣的存在。跟四十年前我來到此地相比,天依舊是那個天,云朵依舊是那些云朵,祁連山還是白雪覆頂,將滄桑的頭顱埋入蒼穹,沉思不語。然而,弱水兩岸的許多事物卻發(fā)生了變化:村舍的土坯房子換成青磚黛瓦,沙漠古道被高速鐵路代替,甘州城由狹小逼仄變?yōu)榛趾赀|闊,街衢四通八達,高樓摩天接云……江山異代,盛世繁華,仿佛時光斧鑿輕輕一揮,就將歷史雕刻成當(dāng)下模樣,我們再也看不清弱水之湄昨日風(fēng)華,聽不到古遠的羌笛琵琶。對大多數(shù)張掖黎民而言,所謂居延古牧、萬國來賓的場景氣象,早成了地方史志上的文詞美稱,沒有現(xiàn)場感,記憶失去了方向。
我站在弱水河邊,跟我同時站立的還有一棵沙棗樹。樹,年齡不詳,粗大的枝干一半被雷火灼燒,死亡經(jīng)年;另一半依然活得旺盛,支撐著巨大的樹冠,葉子青灰發(fā)亮,一串串銀灰色的花朵正在開放,香味醇厚濃烈。幾只黑斑蝴蝶不知從哪里飛來,繞著沙棗花旋舞,翅膀上的斑點閃爍迷離。有科學(xué)家說,蝴蝶與恐龍是同時代的生物,我想到的是,在遠古歲月里,也許只有蝴蝶能穿越時空,為我們帶來弱水河原初的信息。
太陽即將落山,我沿著弱水河岸上的羊腸小道,走進了黑水國遺址。這是安謐、岑寂的一個時刻,無風(fēng)也無雨。前生的祁連云岫、千山暮雪,后世的村莊、樹木和鳥群,都籠罩著深沉的霧嵐之中,猶如那些業(yè)已消失了的部落或民族,迷濛、緲幻、蒼茫、空空蕩蕩。一個人來到此地,突然感到世界的迷宮裂開了一道口子,只需向前跨出幾步,就能感受、觸摸到那個黑水故國的氣息,以及千年古城的睡眠與夢魘。
哦,黑水國——我輕輕喚了一聲。
四野一片沉靜,沒有回音。只有身邊的芨芨草挑著灰白的穗子,窸窣作響,恍若有人彈拔地老天荒的琴弦。殘陽從祁連山頂滑落下來,給浩大的廢墟涂上了一層金黃。仿佛在播放默片,那些古舊的場景由遠及近在我面前展開:殘垣、斷壁、角樓、門墩、護城河、墓葬群、烽火臺……一只蜥蜴慢慢走出洞穴,然后沿著土墻的裂縫往上攀爬,它與我默默對視,目光散淡安靜。我還發(fā)現(xiàn)有一群螞蟻抬著死去的蟻后,慢慢朝著草叢移動,正在舉行隆重的葬禮。螞蟻也曾在黑水國建立自己的王朝,跟人類一樣,延續(xù)自己的禮制倫理。這一群小小生靈,其生存的過程也有著無比久遠的歷史。也許,黑水國興盛存亡的時空歲月里,螞蟻就是親歷者,見證者。
黑水國早已消逝,霜冷長河,潮打空城,點點寒鴉對空鳴叫,聲音恓惶而又凄涼。我所到之處,看見的是殘?zhí)?、斷瓦、箭鏃、黑釉殘瓷、佛塔老磚,銹跡斑駁的馬蹄鐵、無名野獸的骨殖……即使是那些殘存的墻垣,也變得百孔千瘡,搖搖欲墜。一個建筑學(xué)家說,羅馬古城只所以能戰(zhàn)勝時間,是它采用了石頭。而黑水國城以夯土修筑,用木材搭建宮殿房舍,在漫漫汲汲的歲月中,高墻被風(fēng)沙剝蝕,梁柱腐爛衰朽,最終傾圮倒坍,歸于塵土。石頭不朽,但它只留存冰冷的記憶,黃土則胸懷大地溫情,再次養(yǎng)育勃勃生命。的確,就在一個土墩角落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叢叢馬蘭,它們的葉片一律向天,蓓蕾初綻,淡藍瑩紫的花骨朵輕輕搖曳著,仿佛在追憶黑水國的前塵舊事。
考古證明,黑水國經(jīng)歷過三起三落。最早開發(fā)黑水國的是史前部落,大約在新石器時代,距今約四千年左右,首批先民在此生活了約五百年后離開,黑水城開始了第一次衰落。春秋、戰(zhàn)國至秦漢之交,黑水國為游牧民族占居,月氏、匈奴先后在這里筑城生活,史載霍去病追擊匈奴“揚武于觻(音lu)得”,可能就在這里。漢武帝拓疆開土,設(shè)河西四郡,張掖郡治就設(shè)在黑水國。東漢以后,由于沙漠東移,環(huán)境惡化,黑水國經(jīng)歷了第二次衰落。魏晉以降,張掖郡與觻得縣遷至今張掖市區(qū),“觻得”之名不再使用,黑水國一帶淪為墓葬區(qū)。到了唐代,黑水國第三次啟用,設(shè)立了鞏肇驛。后來,鞏肇驛被西夏和元朝沿用,民間稱之“西城驛”或“老甘州”。明在張掖設(shè)陜西行都指揮使司后,在元西城驛舊址設(shè)小沙河驛,又在黑水國北城建常樂堡。黑水國被徹底廢棄是在清代,很大可能是沙漠侵蝕,黑河改道,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所致。
黑水國大夢沉沉,一睡就是數(shù)千年。
上世紀初,探險家科茲洛夫與斯坦因來到黑水國遺址,進行考察挖掘,但一無所獲,空手而歸。后來,馬家軍旅長馬仲英為尋找深埋地下的寶藏,挖地三尺,瘋狂盜掘,破壞毀損了大量建筑文物,結(jié)果傳說中的“金月亮”依舊沓無影蹤。1948 年秋,于右任先生路過此地,踏進了荒草茫茫的墓葬地,面對廢墟與墳場、荒草和黃沙,沉默良久,隨口吟出一首七絕古詩:“沙草迷離黑水邊,何王建國史無傳?中原灶具長人骨,大吉銘文草隸磚?!庇谙壬脑?,意境簡樸古拙,一看就明,但詩中對黑水國歷史的拷問,至今迷霧重重,無人給出清晰明確的答案。
黃昏終于降臨。浩大無際的陰影籠罩了戈壁與荒原,也覆蓋了空茫的黑水國遺址。一輪紅月亮掛在祁連山上,月色中,那些頹敗的城堡,那些殘墻斷壁,那些紅柳、白楊以及野鳥和鴿子,漸漸隱于夜色之中,成了如夢如幻的剪影。
我在黑水國遺址上彳亍、徘徊,腦子里突然現(xiàn)出埃及古城的畫面,還有法老《亡靈書》上的一句禱詞:尼羅河啊,你的泛濫與止息,給我們帶來生生不息,還有死亡……
是的,弱水河悄無聲息地流過去了,流向居延海,然后魂宿漠野,夢歸蒼茫。而在它平靜安恬的波心里,留下了時光歲月的倒影,也留下了一座城市文明的變幻、輪回和人與自然的生死隱喻。
我想,只有在日落的時候,才能望見時光背影里的駱駝城。
一個人在高臺的荒野里行走。
太陽即將落山。祁連雪峰上的夕陽,渾圓、厚重、浩大,仿佛是絕世孤獨的靈魂,在沉沒大地的一刻,讓思想發(fā)出耀眼而驚世的光芒。
從我出發(fā)時,身邊就站著祁連山,現(xiàn)在,我的身體依然被它的影子籠罩著。雖然是夏天,但夕陽里的雪仍很冷,感覺有種凜然的氣息直逼心靈。雪展開在山上,宛若青銅古鏡,照耀著遠去的朝代和紀元——夏商周秦,漢晉唐宋,都成緲幻的夢境了。
很快,駱駝城廢墟便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
翁城、古井、馬面、角墩、敵臺、門廊……暮嵐與殘破的墻垣構(gòu)成古城的輪廓,沒了雄偉霸氣,沒了喧囂繁華,一切都低矮下來,沉靜下來,謙卑下來。黃土老墻上落著幾只烏鴉,無聲無息,樣子古板,猶如穿著黑衣的巫師,而一群麻雀還在嘰喳鳴唱,不停地飛來飛去。駱駝城是鳥的家園,有鳥們先祖的幻影與夢囈,但誰也不知道,鳥們用語言述說遙遠的前塵往事,該是怎樣一種景象?居住于此的古人是真格消失了,那些金戈鐵馬的英雄,那些翠妝紅袖的宮娥,都湮沒在時光的洪流之中,骨肉灰飛煙滅,靈魂去向不明。
我沿著一條小徑走進前門,然后緩步穿過腰墻來到皇城?;食莾?nèi)蒿草枯黃,在風(fēng)中瑟瑟作響,恍若彈撥地老天荒的琴弦。鹽堿從墻根滲出,一圈一片地洇暈開來,斑駁如千年淚痕。地上隨處可見散落的陶片、碎瓷、瓦礫以及沒有表情的石頭、鄉(xiāng)愁一樣沉重的泥沙……我突然生出一種奇異想象:某一天,此地出土的簡牘字跡忽然蒸發(fā),木簡回復(fù)為沙棗樹林,樹林掩映的黑河水開始倒流。千年濃縮為一瞬。那些寬衣大袖的北涼英豪從河中升起,縱身回到岸邊。兩岸是倒退的黃昏。悲歌在風(fēng)中聚集,回到帶血的喉嚨。淚水回到內(nèi)心。目光從起伏的河山,回到憂憤的眼神。哀鴻遍野,四散逃亡的人們倒退著,回到破敗的城池和兵荒馬亂的荒村。一個國,從死亡回到血泊里,戰(zhàn)死的將士回到殺聲中。亡國之哀,回到死前的陣痛……
臨松山下的沮渠蒙遜家族雄起之年,已是公元四世紀末葉,此時,西晉王朝早被劉氏匈奴所滅,五胡亂華,漢典盡毀,中原豪門世家悉數(shù)南渡,跟那個偏安江左的東晉小王朝一同茍延殘喘。而來不及逃亡的隴右望族,也紛紛向西遷移,定居富庶的河西走廊。舉家西遷的人,除了富豪之外,還有諳熟經(jīng)典的儒士,他們天真地以為,祁連山川闊谷深,足可以安放做學(xué)問的書桌。
實事上,我對北涼古都的歷史缺乏研究,知之甚少。在尋訪駱駝遺址之前,也曾看過些地方史志,但記住的不過是幾個朝代的歷史人物而已,譬如符堅和呂光,譬如段業(yè)與沮渠蒙遜等。東晉十六國時期,漢祚衰微,衣冠南渡,朝庭偏安江左,河西走廊成為胡漢拼殺爭奪的舞臺,你方唱罷我登場,真格是烽火狼煙,血雨腥風(fēng)。先是先秦大將呂光遠征西域,剽掠二萬匹駱駝的財富于此安營扎寨,再有呂光的參軍段業(yè)易幟稱雄,最后是盧水胡沮渠蒙遜逐殺段業(yè),將駱駝城定為北涼皇都。而數(shù)十年后沮渠氏魂歸大漠,北涼隨之滅亡,駱駝城又被回鶻占領(lǐng),回鶻敗北,再淪陷于黨項與土蕃……江山易改,人事全非,在白云蒼狗的變幻中,駱駝城漸漸被風(fēng)雨剝蝕,被蟲蛀鳥侵,狼煙散盡,鼓角咽啞,成了孤絕凄涼的斷壁殘垣,成了漫漫的荒丘土堆。
沒有什么可抵抗歲月。石頭老去,流水枯涸,城闕變成廢墟,美人化為骷髏……
北涼王朝消逝了。
從臨松到駱駝城,從駱駝城到姑臧,從姑臧到高昌,這個短命的割據(jù)政權(quán),在河西走廊游走了一圈,便隨著西風(fēng)落日沉沒于萬古黑暗之中,銷聲匿跡,永劫不復(fù)。
他們沒有留下巍峨的宮殿和王陵,沒有留下典章器物,華彩詩文,就連宮墻上的鐵馬風(fēng)鈴、斷磚殘瓦也被千年黃沙覆蓋,不見了蹤影。然而,誰也想不到的是,北涼的骨殖變?yōu)樵茻燂h走了,但靈魂卻停泊在蒼黃的山崖之上,幻現(xiàn)著一個王朝的模糊背影。
我在敦煌游覽,見到了北涼開鑿的石窟,一共40 個,里面有精美的雕塑和壁畫,線條粗獷質(zhì)樸,色彩以天青、靛藍、紫紅為主,凸現(xiàn)深沉和濃艷格調(diào)。凡佛教本經(jīng)中悲情、蒼涼的故事,均出現(xiàn)在北涼壁畫中,諸如”千釘釘佛”“割肉貿(mào)鴿”“以身飼虎”等,畫面慘烈,氣氛肅穆悲壯。
北涼亂世,糾糾武夫動輒草菅人命,涂炭生靈,所以人們就寄希望于佛陀,求得悲憫和眾生平等,求得慈航普渡,脫離苦海。窟里高懸著滴血的善心。佛在沉默。因為他已救贖了那個野心勃勃的朝代,那個血污滿身的靈魂。
登上一處殘破的角墩,四望皆是荒野。距離駱駝城遺址不遠,它的西面方向,便是許三灣遺址。據(jù)史料載,在駱駝城、許三灣遺址周圍有封土墓葬近萬座,駱駝城遺址周圍有城南墓群、城東墓群、大型夯土臺式墓群和五座窯遺址。墓群分布密集,數(shù)量眾多。墓群星座般環(huán)繞著古城,活人已逝,亡靈也幻化成了西風(fēng)白云,飄向時光的遠方。
殘陽如血。
走出駱駝城,我只與落日對視,冷了,掖一下衣襟,我感到內(nèi)心一片空茫。站在更加空茫的黑河邊又一次噤聲,竟說不出一句憑吊懷古的話。仿佛我置身在不斷坍塌的歲月中,感到這奔走的半生,就是一次日出日落。此時,我能夠做到的就是像蘆葦那樣臨水俯身,傾聽從駱駝城刮來的風(fēng),輕輕吟唱城與人、人與時光的悲歌。
博物館。一枚漢簡靜靜躺在玻璃展柜里。
我站在那里,目光與木牘的距離很近,不超過一米。但漢朝在哪?我始終無法望見它邈遠的背影。心里想:那個時代,是誰拿著一把刀子,將樸拙蒼勁的隸書字刻寫在一片木牘之上,懸掛或放置于某處,然后掉頭離去,隱匿于遼闊與蒼茫。
淡淡的桔色光暈里,我只看清了漢簡上的六個大字:懸泉置以亭行。
懸泉置。一個與水有關(guān)的名詞。
那一刻,我恍然感覺到置身遠古,時空仿佛從生長海市蜃樓的西部戈壁緩緩打開,一眼冰藍的水泉懸于天空,幻影般往下滴落。這樣的水泉,類似遺址,不像是考古發(fā)現(xiàn),更像一種歷史地理學(xué)上的明確呈示:那可能是一處人類遺失在時間中的巨大宅院,當(dāng)初,它也許臨近水泊,那一汪水,澄澈、透明、清亮,像不斷衍生的夢境,倒影著塢堡房舍,蘆葦紅柳,同時也映照著漢代的蒼穹和波瀾壯闊的星群……
距懸泉置漢簡出土三十年后的某個秋天,我去尋找那個神秘渺幻的古城遺址。
乘車西行,經(jīng)張掖,過酒泉,閃過眼前的是雪山、綠洲、戈壁、沙漠,不同地貌排列有序,呈現(xiàn)出山河大地亙古不變的宿命和倫理。大小城市,高樓林立,車流滾滾,腳手架高矗工地,將天際線劃拉得支離破碎。鄉(xiāng)村大多是白墻黛瓦的小院,但不見了草垛、牛羊、鴿群和裊裊炊煙。子彈頭的高鐵列車飛馳而過,消失于河西走廊的西風(fēng)流云之中。我知道,車上的乘客大多是游覽風(fēng)光的游人,他們會在一個叫敦煌的地方停下來,進莫高窟或登鳴沙山,來到月牙泉邊擺好姿勢,照像,拍視頻,然后帶著沙漠的氣息與溫度,欣然離去。很多人不了解懸泉置的價值,那個陌生且荒涼的驛站或塢城遺址,于他們而言,的確是一個不值得駐足打卡的地方。
正午,太陽還在三危山上燃燒。沒有風(fēng),沙丘渾圓如乳,曲線盡顯女性的婉約與柔美。一只褐色的鳥飛落在寸草不生的荒山上,蹲踞著,像一塊燒焦的石頭。伴我同行的幾個朋友都是學(xué)者,他們研究絲綢之路文化,對這一帶的古跡早了然于胸,所以剛翻過一道沙梁,有人便沖著我喊:快看,前面就是吊吊泉。
吊吊泉就是懸泉。因水緣山坡涌出,懸吊石崖絕壁,自上而下滴落深潭,故名。在漢代懸泉置遺址未發(fā)現(xiàn)之前,最早見于文獻記載的資料,僅有唐代李吉甫撰《元和郡縣圖志》和莫高窟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的唐代文書。唐以后不見經(jīng)傳,連懸泉這一地名也緲無蹤影,明清以后人們叫吊吊泉。從唐代文獻記載看,在這里曾設(shè)有地方政府懸泉鄉(xiāng),保證著絲綢之路的暢通?!对涂たh圖志》有如下記載:“隴右道沙州敦煌縣,懸泉水,在縣東一百三十里,出龍勒山腹,漢將李廣利伐大宛還,士眾渴乏,引佩刀刺山,飛泉湧出,即此也。”李廣利舉刀刺山,鑿石壁引出汩汩流水,讓士兵暢飲甘泉,解除了渴乏,這個傳說帶有神話色彩,不足為信。東漢人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說:“漢家因秦,大率十里一亭,亭,留也。蓋行旅宿食之館也……漢改郵為置,置者,度其遠近置之也?!庇纱丝梢酝贫?,所謂“懸泉置”,其實就是漢代統(tǒng)治者在吊吊泉附近建起的一個大型郵驛。
我們從沙坡上快速滑下,風(fēng)很大,零亂的腳印與滑沙留下的痕跡,瞬間就被渾黃的風(fēng)塵掩埋。終于到了谷底,我看見那個吊吊泉就泊在山彎里,清亮、澄澈,微微的漣漪回蕩著幽藍的呼吸。沒有人打擾,泉水安靜如夢。偶爾有幾尾灰褐的小魚,慢悠悠穿過波紋,倏忽又消失不見。數(shù)千年過去,郵卒驛客皆化為塵埃,而泉還在,仿佛是一個眼眸,滿含惆悵地回望著遙遠的歷史天空。
水流過的沙地上,生長著低矮的紅柳、蘆葦和羅布麻,植物們一律隨風(fēng)搖曳,頭顱向著山勢傾斜。幾棵胡楊默然挺立,披一身燦爛的金黃。胡楊的陰影里,散落著一些心形的葉子,紋絡(luò)清晰若碧藍的血管。我跪下去,調(diào)好相機的焦距,將鏡頭對準一些細碎零散的陶片,試圖從破裂的古陶器那里窺探一個永不愈合的傷口存在。這些陶器,它們最早也許是尖底的,直立于大地柔軟的年代。后來,它們變成了平底的形狀,甚至連名字,都發(fā)生了改變,分別被叫做瓶、罐、甕、碗、杯、壺、爵……有的很大,可做祭祀的禮器,用來供奉于祭壇,慰藉絲綢之路上的亡靈;有的小巧,適合做早晚用餐時的器具,亦可盛放葡萄美酒,在黃昏或夜晚,驛卒們就著戈壁上的月光,借此放松和歡愉身心。大大小小的陶器,每一種都對應(yīng)著不同的欲望和功能:敬神。吃飯、泡茶,插花,溫酒。無物可盛時,就讓它空著。直到被一個人不經(jīng)意打翻,成為時光里的幽暗碎片,留下結(jié)滿血痂的傷口,讓歷史隱隱作疼。
吊吊泉有著葵花般的臉龐和心臟,沉靜地面對天空大地,唯那一脈清溪在淙淙流淌,淺唱低吟,如同歲月深長的隱喻。泉水淌過的地方會留下很多東西,當(dāng)這個郵驛里的腳步聲消失之后,那些清波漣漪卻正在孕育胡楊、梭梭、蓬蒿和駱駝刺的來生。所有的沙生植物會記住被泉水沐浴過的身體,猶如記住生生不息的哲學(xué)。而沉沒在懸泉傍邊的郵驛遺址,一睡就是二千六百年,它的上面是落葉、黃沙以及白雪構(gòu)成的穹廬。掩埋于地下的時光記憶,在等待著被活著的人喚醒。
佛經(jīng)上有句偈語:凡事皆有緣起。在這蒼茫的世間,也許所有的遇見都有定數(shù)與機緣。1987 年,幾個文物工作者途經(jīng)吊吊泉,無意中揀到了一些被水沖刷出的木牘、陶器和絲綢的殘片,之后,甘肅省考古研究所先后對懸泉置遺址進行了三次發(fā)掘,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深厚的灰層之下是塢堡屋墻,周邊則圍繞著祭臺、倉庫、廁所、馬廄,整個建筑群布局整飭有序,規(guī)模宏大。最為震驚世界的是,這里出土了2.1 萬余枚漢簡。紀年簡最早是武帝太始三年(公元前94 年),最晚為和帝永元十三年(公元101 年)。內(nèi)容有詔書、律令、科品、檄記、簿籍、爰書、劾狀、符、傳、歷譜、術(shù)數(shù)書、字書、醫(yī)方、相馬經(jīng)等。
站在懸泉置遺址前,我突然想起《淮南子》上的一句話:蒼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我們的漢字從誕生起的那一刻起,就充滿了神秘和靈性,它不僅是點橫撇捺、方方正正的符號,更代表了天地宇宙間的一種思想、氣韻與精神。每一個漢字如同星座,沿著軌道安靜地旋轉(zhuǎn)、運行,自帶過光茫,不斷照亮一個民族深深淺淺的夢境。
漢簡深埋于斷層之中,黑暗如磐,見不到太陽與月亮,只有木牘上的那些漢字還擁抱著自己的靈魂。它們曾經(jīng)依偎著土地,一邊感受陽光雨露和樹木蟲鳥的氣息,一邊托舉著諸如回憶、冥想、思考等形而上的花朵,于時間的流逝中,記錄著過往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乃至生存生活的殘章斷片,而當(dāng)有朝一日被發(fā)掘出土,重見天日,我們透過那些斑駁漫漶的文字,就能看到漢代懸泉置的真實場景:郵卒、將士、使者、商賈、詩人、國王、公主、探險者、逶迤不斷的駝隊、風(fēng)塵仆仆的馬幫……所有東來西去的旅客都要駐進這個郵驛古城,在此休憩、打尖、補充給養(yǎng)與盤纏,然后再踏上風(fēng)沙漫漫的絲綢古道。
當(dāng)然,走進懸泉置的,除了人與車馬之外,還有其它事物,比如各式各樣的陶器、青銅器、羊脂玉、中亞的天馬和苜蓿、波斯的銀飾和香料;再比如樂器中的箜篌、琵琶、觱篥、胡角、胡笳、胡笛……而迥異于東方的思想文化也在這個古城中匯聚,佛教、襖教、景教、拜火教如火如荼,通過郵驛向中土傳播。還有那么多不同民族的身影在懸泉置出現(xiàn)過,那么多不同的語言在這個時空中響起過。他們有時彼此刀兵相向,用自己的母國語言嘶叫吶喊;有時又做商品交易,用那些語言討價還價;有時還跟漢王朝和親通婚,用那些語言詠詩歌唱。這些人血緣駁雜而精神健旺,他們傳播并接納彼此的文化,從不同的方向彼此走近,用不同的語言彼此打探互為遠方的消息:國家、人民、信仰、風(fēng)習(xí)、工具、衣冠,以及物產(chǎn)。
日暮,我們離開了三危山。再回首,懸泉置遺址已漸漸被夜色湮沒,遠望著那個黯淡模糊的輪廓,我突然覺得它就像一個耳朵,靜靜地貼著大地,仿佛在傾聽什么。懸泉塢城,在它洪荒的耳郭里,飛逝了多少白草黃沙?枯死過多少駱駝、飛鳥的骨頭?晾干了多少寂寞或喧囂的靈魂?歷史上沒有誰能給出清晰答案,而當(dāng)后人擦去漢朝簡牘上的灰塵,參透一個個謎底,我們自然會身陷那個隱秘的耳蝸,聽清歷史的回聲,從此再也不去想象有關(guān)時間的夐古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