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自智
何文剛的父親死了,聽到這個消息是周四的下午。
那天下午,何文剛正好倒休,他和女朋友牛曉麗在茶屋喝咖啡。冬日的陽光透過茶屋的落地窗子,暖暖地照著何文剛和牛曉麗的臉龐,他倆心情都很好。他們談到了房子、車子,還談到了以后的好日子……趁著濃咖啡激發(fā)的興奮,何文剛緊緊握住牛曉麗的手想進一步表達時,手機的鈴聲就急促地響起來了。何文剛只好起身到走廊里接電話。
他母親明顯是剛剛哭泣過的,說話有些沙啞,你爸……沒了……
這一時刻,何文剛除感到事情突然外,竟然沒有悲傷,而且還有一種不可告人的解脫感。
他接完電話,裝得啥事都沒發(fā)生似的,繼續(xù)和牛曉麗喝咖啡。走出茶屋,何文剛還陪牛曉麗吃了麻辣燙。
送牛曉麗回家后,何文剛一看表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了。這時候去請假,公司的老板一定早下班走了。打電話吧,何文剛覺得不妥,因為他給老板打電話總是緊張,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的,再說他最近有個重要策劃方案要當面給老板審閱。于是,何文剛想,明天再回吧,反正父親已經(jīng)死了。
晚上,何文剛睡在宿舍的床上,想著父親,腦子中已經(jīng)模糊遙遠的記憶像磁鐵吸引鐵屑一樣匯攏而來。何文剛的父親是個殺人犯,被判了無期徒刑。父親犯事那年,何文剛才八歲,如今何文剛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父親曾給他的愛,何文剛已經(jīng)記不起多少了,只記得從小到大沒少聽別人說他是殺人犯的兒子。他是背負著殺人犯兒子的恥辱長大的。這讓他那些年在人前抬不起頭,養(yǎng)成走路低頭的毛病,以致形成了現(xiàn)在的駝背。父親給何文剛印象最深的是判刑那年,他和母親去探監(jiān),看見父親戴著腳鐐手銬,樣子很狼狽。從那以后何文剛就再沒見過父親。
父親怎么突然死了呢?在電話里母親沒說。反正已經(jīng)死了,問清楚也沒用。何文剛就這樣想著,竟然睡著了,直到清晨,一陣鬧鈴聲把他吵醒。
何文剛提前十分鐘到了單位,這是他好幾年養(yǎng)成的習慣。然后,他西裝革履,精神抖擻地拿著策劃方案去老板辦公室。老板今天心情不錯,很認真地看完了何文剛的策劃,滿意地點頭,表揚了他幾句。
何文剛這才小心謹慎地遞上請假條。
老板說,要請五天?
何文剛說,是的,劉總。
老板皺眉頭了,說,這么長?
何文剛遲疑了片刻,最后只好說了實話,劉總,我父親沒了。
老板一聽,露出驚詫的神情。
老板沒再說什么,馬上就在請假條上簽字了。
臨出門時,老板站起來拍了拍何文剛的肩膀安慰說,節(jié)哀順變,節(jié)哀順變。
走出公司,何文剛已經(jīng)懊悔地砸自己的腦袋了。他感覺今天腦子進水了!自從上班以來,關(guān)于父親的事,何文剛一直都小心翼翼地保守著,像一塊深藏心頭的舊傷疤,生怕被別人觸到。在公司,當別人問起他父親時,何文剛總是說父親在他幼年時就去世了。好多個同事對何文剛幼年喪父,少年發(fā)奮考上大學一直都肅然起敬呢!包括女朋友牛曉麗也這樣。可今天怎么就失口了?腦子真的進水了!
何文剛耷拉著頭走在大街上,冬天的冷風讓他的情緒稍微鎮(zhèn)定了一些。他決定給牛曉麗打個電話。
他給牛曉麗打電話時,這丫頭還在睡懶覺。何文剛說,我請了幾天假,要回老家?guī)滋?。牛曉麗剛才還朦朦朧朧地,一聽何文剛?cè)マr(nóng)村的家里就興奮了,說,帶我去吧!我正好休息,去看看你們農(nóng)村的風景??!何文剛一聽嚇壞了,連忙騙她說,我回去在家待一會兒,我哥哥的岳父死了,主要去馬壩子村辦喪事。何文剛驚訝自己現(xiàn)在怎么這樣善于應(yīng)變了,說謊話簡直是順嘴拈來。牛曉麗有些失望地說,那我就不去了,你早點回來呀。何文剛說,好的。何文剛還在電話這邊做出了個很響亮的親吻聲。
何文剛到公交車站等車。今天的天氣不好了,刮著一絲冷透骨的風,天空灰蒙蒙的,變得像北京的霧霾天氣。市區(qū)到何文剛家所在的西河鄉(xiāng)幸福村需要坐兩個多小時公交車。這些年,何文剛很少回家,除了過春節(jié)回去。因為父親的事,幸福村已成了何文剛的屈辱之地,何文剛是好不容易從那里走出來的。
何文剛坐上公交車,車子剛出城走得慢,因為一路要斷斷續(xù)續(xù)拉人。何文剛竟然又睡著了。
忽然有人推了何文剛一把,醒來時,何文剛看到自己差不多頭要枕到身旁那位胖大媽的身上了,他嘴里還吊著長長的哈喇子。那個胖大媽很討厭地白了何文剛一眼,何文剛沒理她,還打了個哈欠。看看窗外,已經(jīng)快到他們幸福村的地界了,這一覺又睡得不錯!
下了公交車,他看到眼前的幸福村好像變了模樣,村頭的杏樹林里新修的木棧道一路蜿蜒通向林子深處,還有幾個亭子,一排排細線懸著的小彩旗迎風飛舞著,這些是啥時候修的呢?何文剛疑慮地思考著,這才記起自己大半年沒回家了。
何文剛又朝前走,遠遠看到門口停了不少自行車、摩托車。
何文剛走進院子,看到院子里已來了不少親戚。辦喪事用的紙都買好了,還有堆在地上紙糊的金錠、銀錠、別墅、橋車、電視機等東西,顯得五彩斑斕。何文剛好笑地想,現(xiàn)在村子里不少人還在被精準扶貧,但到那邊的人應(yīng)該個個都成富翁了吧。
院子里的人都正在忙活,何文剛怯生生的和誰都沒主動搭話,顯得像個來客。
何文剛走到屋里。母親抹著眼淚責怪說,怎么才回來?是你爸沒了呀!何文剛嘴里支吾著告訴她,單位忙,走不開。何文剛母親的聲音就又大了些,說,你爸沒了呀!然后就哭出聲了。何文剛不明白,父親勞改都二十年了,母親怎么還有那么多眼淚!
這時候,何文剛舅舅進來了,他沒責怪何文剛啥,說,剛娃,你回來了,你哥昨天和你叔叔去河西拉靈去了。何文剛的父親服刑在距這個城市不遠的河西監(jiān)獄。舅舅說,靈車晚上就回來了,喪事明天辦,你正好來了,今天趕緊去請人吧。
何文剛一聽,腦袋就大了,讓他挨家挨戶去請人,這簡直是在打他的臉呀!何文剛真后悔他為何昨天沒趕回來,如果他去河西拉靈,請人的事就是他哥的了。
倒霉透頂!這個事兒非得他去。這時候,舅舅早把白色的孝帽戴到了何文剛的頭上,給何文剛腰上系了根白布條,把一個用白紙纏成的哭喪棒也塞到了何文剛手里。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何文剛馬上就變成了電影里黑白無常中的白無常了。
何文剛父親名叫何大柱,在他的印象里父親正如他的名字一樣個頭高大,身體壯實。他們幸福村有何、王兩大姓,父親算是何姓的“大哥”。在一次承包地水渠劃歸的糾紛中,為給一位本家兄弟爭口氣,父親跟王姓一個叫福貴的村民發(fā)生了爭執(zhí),以致廝打,父親沖動之下失手用鐵鍬打死了王福貴。父親涉嫌殺人被起訴,被判死緩,后改判無期徒刑,送河西監(jiān)獄勞改。父親成為一個殺人犯,從此,他們家的人在村里抬不起頭,特別是在王姓村民面前。何文剛母親幾乎是一年間白了頭,變成了一個少言寡語的老婦人。因為有個殺人犯的父親,何文剛從小倍受譏笑欺辱,性格一直內(nèi)向。記得上初中一年級時,有一天語文老師布置了個作文《我的父親》,這可愁壞了何文剛,本來他在班上作文一直是不錯的。最后為完成作文,他便挖空心思地虛構(gòu)了一個在鐵路工作的父親。沒想到評比作文的時候,語文老師還對他的作文大加贊賞,并當作優(yōu)秀范文在全班宣讀。結(jié)果同村有個王姓的女同學站起來揭穿他,說何文剛?cè)鲋e,他爸爸是個勞改犯!當老師和別的同學們用質(zhì)疑的目光射向他的時候,何文剛當時羞愧地恨不得有地縫鉆下去。這樣的例子很多了,在何文剛的記憶里留下了不可改變的傷痛。所以,何文剛心里一直恨父親!
真正走出這個陰影,是何文剛考上大學、參加工作,走出了這個村子后。但現(xiàn)在,何文剛又回來了,還要為殺人犯的父親辦喪事,何文剛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陰影中。
一個長輩帶著何文剛挨家挨戶請人。你知道嗎,何文剛自從上班后每年春節(jié)回到村里,總是西裝革履,把自己收拾得很闊氣,故意挺著胸脯走路,基本不和村里王姓人說話,目的是讓他們羨慕自己!有一次哥哥笑何文剛像個企鵝,現(xiàn)在何文剛這個傲慢的企鵝不得不變成縮頭烏龜了。那個領(lǐng)他的長輩見人總說一句謙恭卑微的話:何大柱沒了,他兒子來磕頭請你們了。然后何文剛就要跪地磕頭。被請的人總會這樣問,哦,沒了,怎么沒的。那個長輩就會又重復一句話,突發(fā)心臟病沒的。請了一圈子人,唯獨沒去村里的王福貴家。
何文剛的腿都跪麻木了,他感覺自己比一個游街示眾的殺人犯還難受!
當何文剛懊喪不已地回到家里,他的手機響了,一看是老板的號碼,何文剛兩眼又開始發(fā)直。
老板有點急切地說,何文剛呀!我忙得都忘了,你爸的喪事哪天辦?。吭趺床桓嬖V我呀!何文剛一聽頭又大了!他支支吾吾、猶猶豫豫了半天,才告訴老板,明天!老板以為何文剛正悲痛呢,又安慰他節(jié)哀順變!說明天下午他要帶全公司人前來吊唁!
何文剛簡直暈了!他想,這回看來他要徹底顏面掃地啦!
晚上,何文剛哥他們拉靈回來了。其實應(yīng)該是拉骨灰,何文剛現(xiàn)在見到的父親是比一個小樹燒成的灰還少的一小堆骨灰。
晚上何文剛和哥哥守靈,看著供桌上閃閃爍爍的蠟燭,何文剛睡意全無了,何文剛滿腦子亂哄哄的,除了想這一天請人受的屈辱,還想明天他如何面對老總和公司的同事們。整個晚上,何文剛忐忑不安地想,一夜沒合眼。何文剛哥哥好像是跑累了,不到凌晨一點就鼾聲大作了。
第二天天明,何文剛熬得兩眼紅腫,顯得疲憊不堪。他母親和長輩們看到何文剛都很憐憫,特別是他母親,還以為何文剛哀傷地流了一夜的眼淚,心疼地給何文剛拿來眼藥水讓他點上。
清晨,在一陣凄悲的嗩吶、敲鑼聲里,何文剛父親的喪事正式開始了。
從上午開始,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些人,自行車摩托車塞滿了門前的空地,還有不少汽車。何文剛感到有些意外。
下午,老板真的來了,還有公司的同事們。公司的一輛七座越野車,一輛客運金杯車都來了,也停在了何文剛家門口。
見到老板他們,何文剛惶恐自卑得不得了,表情像一個做了齷齪事的孩子。
老板很鄭重其事地帶領(lǐng)同事們鞠躬,燒了祭祀紙,并獻了花圈。老板還進屋慰撫了何文剛母親。一下子,他們家院子里站了不少人。何文剛卻更尷尬了,他想,老板和同事們很快會知道父親是個殺人犯的。
這時候,何文剛的手機鈴聲響個不停。他心煩意亂,掛了,又響,何文剛一看是牛曉麗的電話,連忙跑到院門外去接。牛曉麗在電話那頭很生氣地說,何文剛,我是不是你女朋友呀!你爸去世你也不告訴我一聲!太過分啦!事后,何文剛才知道,這是何文剛的一位快嘴女同事剛剛泄露了消息。何文剛支支吾吾,不知怎么說??膳喳愒陔娫捘穷^還是一個勁地不依不饒!何文剛簡直感到自己糟糕到頭啦!最后,何文剛惱羞成怒,他大聲說,是的,我就是沒告訴你。因為我爸是個殺人犯!然后狠狠地摔了電話。
何文剛懊喪地回到院子里,這時候,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不少吊唁的人。何文剛看到村上的五保戶何海老漢來了,和何文剛家一向關(guān)系不太好的胡德剛也來了,何文剛母親一直看不起的“老妖精”劉嫂也來了,連王姓家族的人也來了不少。何文剛家的院子幾乎站滿了人。
何文剛聽見吊唁的人或坐或站,聚在一起評價著他父親。
剛娃他爸可惜了一輩子!當時沖動了。
那時候,王福貴如果不動手先打那一個嘴巴,怎會有那事!
他心熱著吶,那些年沒少給咱們幫忙!
那次,村里來了幾個小流氓想欺負我,大柱哥沖過來幾拳頭就把小流氓們打跑了,不然我可慘啦!說這話的是老妖精劉嫂。
呵呵,劉嫂呀,那你當年怎么沒嫁給大柱哥呢?有人開玩笑。
放狗屁!大柱哥那時候已結(jié)婚啦!你這個爛舌頭!劉嫂白了開玩笑的人一眼。
哎,可惜了,無期徒刑都改判有期了,再有一年就出來了,人卻沒了……
這時候,五保戶何海老漢弓著腰,抖動著白胡子走到何文剛母親跟前。他從內(nèi)衣口袋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錢,表情愧疚地說,剛娃他媽,大柱活的時候,我借過他一百元錢,一直沒還,現(xiàn)在大柱沒了,我這良心實在過不去呀!然后何海老漢把錢往何文剛母親手里塞。何文剛母親堅持不要,老漢很固執(zhí)地把錢塞到她的口袋里了。
不知啥時候,牛曉麗已趕到了他家,她看著何文剛,何文剛顯得很不好意思。牛曉麗好像一點也沒怪罪何文剛的意思,而且何文剛沒料到,這丫頭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何文剛的脖子哭,哭得比她親老子死了還傷心。
周圍的人都驚詫地看他倆。何文剛臉又發(fā)燙了,何文剛拍拍牛曉麗的后背,在她耳邊低聲說,行了,好多人看呢。牛曉麗這才松開了手臂。
在一陣一陣的嗩吶敲鑼聲中,吊唁的人還在繼續(xù)來往,有本村的,有外村的,多數(shù)何文剛不認識。
這時候,誰也想不到的一幕出現(xiàn)了:王福貴的老婆和她兒子來了。
在場的人都傻眼了!何文剛的母親和哥哥都很緊張!何文剛的心也提到了嗓門眼上了。
幾年不見,王福貴的老婆變得又瘦又老,滿頭白發(fā),走路蹣跚緩慢,仿佛隨時會被一陣風刮倒似的。王福貴的兒子三十出頭,矮矮胖胖的,像個黑鐵塔,應(yīng)該遺傳了王福貴的基因。
看著眼前的仇家,一件往事在何文剛的心頭久久沒有隱去。那一年暑假的下午,十二歲的何文剛給家里放牛,他把牛拉到南坡的荒灘上,那兒有一些嫩草,牛兒在埋頭吃草,何文剛躺在地上入迷地看一本小人書。不知過了多久,何文剛轉(zhuǎn)眼一看,牛不見了。他一下子慌了,立馬四處尋找。不遠便是王福貴家的地,王福貴的老婆和弟弟、弟媳婦正在玉米地里勞作。何文剛跑過去,驚恐地看到他家牛被拴在路邊的大柳樹上,地拐角的幾株玉米秧沒了頭。何文剛知道闖禍了,牛一定吃了王家的玉米秧。她那個弟弟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跑來,手里緊緊攥著一根柳條,罵著難聽的粗話,準備要好好收拾一頓何文剛。但王福貴老婆拼命地攔住了他。她快速地把牛韁繩解下遞給何文剛,說,你快走吧,你快走吧!在她的弟弟高一聲低一聲的謾罵聲里,何文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拉著牛趕快離開了。至今何文剛都不明白王福貴老婆當初為什么沒打自己?
王福貴的老婆和兒子慢慢走到靈堂前。大家竊竊私語,有人說,他們怎么來了,怕是要鬧事兒……
但在陰陽師們的嗩吶、敲鑼聲里,王福貴的老婆和兒子并沒有想要鬧事的樣子。他們手拿祭紙,很認真地磕頭,燒了祭紙。
何文剛聽見王福貴的老婆邊燒紙錢邊自言自語說,大柱哥,我送送你,事兒過了就過了,你和我家富貴在陰間就不要結(jié)仇了,做個好弟兄吧!
王福貴的老婆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竟然還走到何文剛母親面前說了幾句話。這應(yīng)該是二十年多年來,兩個女人的第一次說話吧!
何文剛母親嘴角顫巍巍地動,一時半會竟說不出話。她忽然抱住了王福貴的老婆,兩個女人擁抱而泣!
在場的所有人都呆住了,陰陽師們的嗩吶、敲鑼聲也暫停了,人們靜靜地看著,兩位滿頭白發(fā)的女人緊緊相擁著,放聲大哭。
何文剛聽見母親邊哭邊哽咽地說,剛娃他爸終于……能瞑目了……
何文剛感到他的臉很燙,眼睛很酸!竟淌下了眼淚。
這時候,何文剛忽然想到想到一件事。他走過去問舅舅,我爸的喪事念悼詞嗎?
舅舅顯得很為難地說,算了吧,不念了。
何文剛說,舅,要念。我現(xiàn)在寫。
何文剛舅舅一臉驚詫地看何文剛。何文剛固執(zhí)地坐在放紙錢的條桌前,拿起筆刷刷地埋頭寫了起來,寫著寫著,眼淚竟又一次流出來。牛曉麗走了過了,給何文剛遞過了紙巾,他用紙巾擦了擦眼淚,繼續(xù)寫。寫好了,何文剛走到老板那兒,對他說,劉總,我想請您給我父親致悼詞。老板點了點頭。
這天下午五點多,何文剛父親喪事的追悼會在肅穆氣氛中舉行。
老板用他那蹩腳的湖北普通話念悼詞。悼詞簡述了何文剛父親的一生,也說了他勞改服刑的事,再一次表達了對王福貴一家的深深歉意。老板還在悼詞中特意加上了兒子學業(yè)有成,工作敬業(yè),業(yè)績突出。除了老板加的那幾句話,何文剛認為他給父親寫的悼詞,合情合理,不卑不亢。而且,那天何文剛也不知怎么來了勇氣,還上前面對幸福村的父老鄉(xiāng)親說了幾句很有水平的答謝語。
何文剛望了望靈堂上父親的遺像,忽然感覺父親灰沉沉的臉上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父親的葬禮已經(jīng)過去十來天了,何文剛的心情一直快樂不起來。
這天下午,他倒休不上班,便約上女朋友牛曉麗一塊去散步,他們走在河壩邊的濱河路上。冬日的黃河水泛著溫柔的光芒,兩岸大片的蘆葦舞動著身姿,遷徙的候鳥群翔集棲息。
牛曉麗忽然說,何文剛,你還沒向我道歉吶?
何文剛愣了,瞪大眼睛。
牛曉麗說,你父親去世的事。
何文剛立即面紅耳熱,羞愧得不知怎么說。
牛曉麗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靜靜地說,一個人死了,我們應(yīng)該寬恕他的一切,更何況他是你的父親。其實,你最后做得對!
何文剛的手握著牛曉麗的手,攥得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