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露 呂俊宣 肖 悅
力拔山兮氣軒昂,滅強秦兮在疆場。離虞姬兮愁斷腸,別佳人兮淚作殤。時不利兮烏江上,烏騅鳴兮空悲傷。
輕柔的晚風(fēng)拂過耳畔,捎來一股不可名狀的凄冷,夜幕一如既往的美麗,只是這黯淡的江邊少了一絲溫暖,多了一絲清幽。我抬頭仰望這廣袤的天空,漆黑的蒼穹是那么深邃、那么遼闊,那一彎皎潔的明月如玉如璧,深深地鑲嵌在那深邃寰宇最深邃的傷痕中,正如曾經(jīng)輝煌一時的我,如今卻落入這般田地。我不明白,更不理解,為什么天要亡我,為什么有情人終不得眷屬,為什么這偌大的天下不能容我棲身一方。我想要質(zhì)問這天,想要質(zhì)問這地,卻倍感無力,倍感落寞。
“活下去”,她最后的話語在心底響起,我緩緩低下頭,仔細(xì)地掃視著前方的一切。昏暗的江面一改往日的寧靜,變得湍急洶涌,滾滾江水奔流而過,“嘩嘩”的浪濤翻騰著,奮力沖刷著兩邊的河岸。循著延伸的江面望去,隱隱約約能夠望見彼岸的輪廓,一股強烈的思?xì)w之意涌上心頭。“大概渡了江,就能回家了吧,”我艱難地抿了抿嘴角自言自語道,“雖然只有寸土寸地,但也足夠我東山再起、卷土重來了吧?!?/p>
沒有戈盾撞擊的鏗鏘聲,沒有戰(zhàn)馬奔馳的嘶鳴聲,沒有士兵肉搏的怒號聲,此刻,只有我孤身一人守著這悲鳴的江水,盡管身上的創(chuàng)傷早已麻木,但心中如針扎般的隱隱作痛卻始終揮之不去。
習(xí)習(xí)冷風(fēng)襲來,猶如利刃般刺骨。我緊緊地握住劍柄,一抽一舉,寶劍出鞘。伴隨著瑟瑟的風(fēng)聲,寶劍急劇地顫動著,凄厲的悲鳴聲刺耳無比,好似怒飲秋風(fēng)般豪爽,又好似貪嗜鮮血般勇毅,亦好似英雄遲暮般惋惜。我默默地傾聽著它的哭訴,傾聽著這把隨我南征北戰(zhàn)、走過戎馬一生的至親兄弟的訴說,那是一個酣戰(zhàn)的勇士對戰(zhàn)斗的崇高信仰,是一個孤傲的王者對挫敗的扼腕嘆息。遠(yuǎn)方傳來一曲凄厲的簫聲,打破了江邊的寂靜,我抑住顫抖的身軀,緩緩?fù)衅鹉侨緷M鮮血的劍身,細(xì)細(xì)端詳,那被殷紅外衣裹住了的銀白的劍體,在溫婉月光的映襯之下顯得愈發(fā)閃亮。望著那晶如琥珀、亮入明鏡的劍刃,我仿佛看到了那彎掛在蒼茫夜空中孤影自憐的殘月,看到她憔悴的面龐上畫滿莫名的哀傷,看到她疲憊地倚著夜幕無力地嘆息。
我就這樣靜靜地望著,透過那通徹透亮的劍面,我看到了一個披頭散發(fā)、衣衫襤褸的自己,一個眉目無神、黯然神傷的自己。漸漸地,一股莫名的惆悵爬上心頭,視線也變得愈發(fā)模糊……
“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xué),學(xué)萬人敵。”“彼可取而代也”,一個滿懷著凌云壯志,憧憬著誅秦建國的少年正獨坐江邊,任憑春風(fēng)吹拂起衣襟,他輕輕地依靠著垂柳,仰望著湛藍(lán)的天際,不知不覺,便愜意地闔上了上雙目,悄悄睡去了,臉上浮現(xiàn)起一絲淡淡的微笑。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那個少年,懵懂的他并不知道這條路有多么艱辛,也并不知道自己會因自己的選擇而失去什么,此刻我多想喚醒那個沉溺在夢中的少年,卻又無能為力。
流水落花東去也,循著光陰的足跡,昔日的那個少年夜?jié)u漸長大?!八瘟x與齊謀反楚,楚王陰令羽誅之”,那個更加成熟的青年走出營帳,發(fā)出了意氣風(fēng)發(fā)的呼喊,那一刻,一股莫名的心痛向我襲來,隨后又在心底中悄悄釋然了。我知道,他還是選擇了這條路,選擇了這條充滿爾虞我詐、充滿鉤心斗角的漫漫征程。
隨后出現(xiàn)在我視野里的,便是巨鹿的城墻。擊鼓聲、呼號聲、馬蹄聲,面對眾多的敵人,青年毅然的面龐寫滿了無畏與勇猛,破釜沉舟的壯舉也點燃了戰(zhàn)士們昂揚的斗志。那一仗,天昏地暗、風(fēng)卷云殘、血流漂櫓,盡管最終他披著數(shù)十處創(chuàng)傷踏入了城門,但親眼看見這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戰(zhàn)斗的我還是為他捏了一把汗。
轉(zhuǎn)眼間時光飛逝,青年坐到了鴻門席上。慈祥的老者幾次舉起玉玨,他卻置之不理。直到宴席散盡、沛公遁亡,亞父對著青年怒嘆“豎子不足與謀!”背身離去時,青年才輕聲嘆氣。望著憔悴的老者離去的蹣跚背影,椎心泣血般的疼痛席卷全身,一股莫名的哀傷也穿透骨髓。我知道那時的他太固執(zhí),不愿違背所謂的道義;我知道那時的他太幼稚,想要正大光明地拿回自己的榮譽;我也知道,當(dāng)時的他太婦仁,放走了沛公,卻輸了未來。也許他少一分仁慈,多一分果決,在宴席上殺掉沛公,也許就能穩(wěn)坐帝王之位,也許就不會有后來的哀痛與訣別。但倘若上天再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我相信,固執(zhí)的他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堅持自己的信仰、踐行自己的道義,縱然這條路充滿非議、充滿坎坷。
青年孤獨地走出了鴻門,再次回到了屬于自己的戰(zhàn)場。只有在這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才沒有爾虞我詐的陰謀和鉤心斗角的詭計,只有在戰(zhàn)場上,他才能真正找回迷失的自我,忘記一切的煩惱憂愁。熟悉的一幕幕從我眼前飛速掠過,一次次的南征北戰(zhàn)、一次次的擊鼓鳴金、一次次的浴血疆場、一次次的馳騁奔逐,青年在硝煙戰(zhàn)場上廝殺的瀟灑身影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久經(jīng)滄桑、踏遍沙場的鐵血男兒。
軍隊的鐵騎踏遍了中華沃土,滾燙的鮮血染紅了半壁江山,殘酷的戰(zhàn)爭折磨著萬千黎民,一次又一次的征討中,他戰(zhàn)得酣暢淋漓,打得意氣風(fēng)發(fā)。直到有一天,他遇上了她,她是那么的美麗動人、善解人意,她是那么的婀娜多姿、步態(tài)輕盈,每一次看到她清澈明亮的眸子,他煩躁的心都會瞬間平靜下來,再多的怒火勞累也會頃刻間煙消云散,他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更渴望就這樣度過一生。他疲憊了,真的疲憊了,他不再渴望戰(zhàn)爭的暢快,不再幻想收復(fù)遺失的國土,此時的他,只想要結(jié)束這紛擾的戰(zhàn)爭,結(jié)束這動蕩的年代,還黎民百姓一個和平的國度,與眼前的伊人長相廝守,在脈脈溫情中共度余生。
終于,他與對手兵臨滎陽,立下鴻溝之約。合約已立,天下已定,告別硝煙烽火的他終于松了一口氣,感到前所未有的釋然。
朦朧中,我的視線愈發(fā)模糊,想要繼續(xù)觀望他的余生,卻什么也望不到,直到睡意爬上了我的肩頭,漸漸地闔上了雙目……
我是被四周凄涼的楚歌驚醒的,那是一個殘月之夜,蕭瑟的寒風(fēng)和著悠長的簫聲呼嘯著掠過?;琶χ?,我頃刻起身,卻發(fā)現(xiàn)正自己身處營帳之中,陷入了敵軍的重重包圍。我知道,我輸了,我輸給了我的道義,我輸給了我的仁慈,但事已至此,我卻突然間感到無比的釋然。我緩緩走出營帳,望著漫漫夜空,一股透徹心扉的迷茫襲遍全身,疲憊地迎著那彎皎潔的殘月,舉起溢酒的金觴,好似斬斷寸縷愁腸般孤獨地痛飲。
輸,便輸了吧,我已經(jīng)決定好向我的對手屈服,無非便是一死而已,但我卻要渴求他放過隨我出生入死的將士們和令我無比牽掛的營帳中的她。
我回過頭,轉(zhuǎn)身進入營帳中,伊人正甜甜地熟睡。我輕輕撫捋她柔順的發(fā)絲,卻在不經(jīng)意間將她驚醒。我就這樣靜靜地望著她,看著她從不施粉黛卻美麗動人的臉龐,看著她曾笑靨如花卻日漸消瘦的臉龐,看著她清澈空靈的眸子,我的心緒漸漸地平靜了下來。她也靜靜地望著我,眼中充滿了愛意與柔情?!斑@場戰(zhàn),輸了,”我輕聲嘆息道,卻不忍唐突了眼前的佳人,“我會投降,但絕對不會讓你受傷。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你就找個好人家嫁了吧。”我緊緊地將伊人擁入懷中,她也緊緊地抱住我。不舍與酸楚如潮水一般涌上心頭,我強忍住淚水與她做著永世的訣別?!按笸酰悴]有輸,”懷中的她紅唇微顫,“活下去?!彼蝗婚g笑了出來,那笑容是如此燦爛、如此純潔、如此清澈,宛若一朵盛開的冰山雪蓮,不沾染塵世間的一絲污濁。我不明白她為何笑得如此開心,于是便擁得更緊,生怕她從我懷中溜走,生怕這短暫的告別結(jié)束,離別的時間到來。漸漸地,我感到她的手松了下去,動人的笑容也凝固在那冰清玉潔的臉龐上。我輕輕松開擁她的手臂,卻發(fā)現(xiàn)她身上掛著的匕首和嘴角殘留的一絲血跡。我真的慌了,慌忙地叫著她的名字,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我抖動著她的身軀,她卻永遠(yuǎn)地睡著了。
絕望中,我輕輕闔上了她清澈空靈的眼眸,緩緩放下了她逐漸冰冷的嬌軀,拾起寶劍踏出了營帳。我不明白為何有情人終不得天之眷顧,不明白為何渴望入鞘的利劍一定要飲鮮血為生。那一刻,我多想舉起手中利刃,斬破這漫漫長夜,撕碎這浩渺蒼穹。
哀痛與悲傷交織在我的心底,剩下的只有無邊的怒意與憤恨。我拭干眼角的淚水,提起手中的寶劍,騎上烏騅馬沖向戰(zhàn)場。北風(fēng)凜冽地襲過,不僅絲毫沒有減輕我的痛苦,反而加劇了我對戰(zhàn)斗的渴望,此時此刻,恐怕也只有殺戮才能撫平我的哀傷了吧。我徑直沖入敵軍的陣營,不斷地?fù)]舞手中的利劍,一次次的手起劍落,敵人的鮮血染紅了我的衣襟。進進出出中,我殺紅了眼,身上的創(chuàng)傷漸漸麻木,心底的哀傷卻始終揮之不去。
終于,疲倦與落寞侵遍全身,我的視線漸漸模糊……
清幽的月光投射在手中的寶劍上,也照到了我的心里。颯颯的寒風(fēng)再次從耳畔掠過,撫平了我起伏的心緒。
我真的累了,累了,我走出了戰(zhàn)敗的不甘,走出了訣別的不舍,也走出了生死的迷惘。當(dāng)我再次傾聽寶劍的訴說,心中已經(jīng)黯然神傷,它仿佛在為我哭訴這世道的不公,又好像在嗤笑我的懦弱無能。我輕輕托起那嗜血的劍刃,刺骨的冰冷傳遍全身。
假如生不能白頭偕老,那便死后靈魂相依吧,我舉起手中的寶劍,輕輕一旋,滾燙的鮮血汩汩涌出,我的視線漸漸模糊,卻清晰地看到了不遠(yuǎn)處的她正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