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立峰
人物故事圖冊之《竹院品古圖》(局部)絹本設(shè)色 每開41.4cm×33.8cm 明 仇英 故宮博物院藏
明代時江南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達(dá)、文化昌熾,書畫文玩鑒藏名家輩出,如項元汴、董其昌、文徵明、王世貞、馮夢禎、何良俊等人,皆是其中翹楚。
這些人每遇到書畫真跡必斥厚資購買,哪怕是傾家蕩產(chǎn)也在所不惜。例如,名士何良俊『家業(yè)日就貧薄,而所藏古人之跡,亦已富矣』。好古博雅、精于鑒賞的項元汴喜好古書畫如同熱愛美食一般,幸運的是他善于經(jīng)營家業(yè),家財豐厚,『每得奇書不復(fù)論價,故東南名跡多歸之』。至于馮夢禎,則把『收買奇書或法書名畫』列為每半年必行的四件事之一。
像上述這樣的收藏『好事者』,在當(dāng)時可不在少數(shù)。在明末小說集醉醒石中,曾繪聲繪色地描寫了一位不懂書畫的太監(jiān),對于米芾和倪瓚『寡淡』風(fēng)格的繪畫,以及鐘繇體的書法都不喜歡,卻對畫工精細(xì)、色彩絢麗的青綠山水和泥金花鳥愛不釋手,『不論錢』地購藏。此種現(xiàn)象與今天一度流行的收藏界『鑒寶熱』,可謂別無二致。
明代中葉,特別是“土木之變”后,國力大損、財計日困,以至于出現(xiàn)將宮中藏品折俸發(fā)給大臣的奇事。
明成化五年(1469年),御史李镕首開以書畫古玩替代俸銀的先例,使得大批內(nèi)府珍藏的書畫流落于官員之手。官員們也很無奈,只好將這些書畫低價變現(xiàn)。對此,明代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中記載得十分詳細(xì)。
這些內(nèi)府珍藏,可謂是以白菜價流出?!懊烤磔S作價不盈數(shù)緡”,“一緡”即一千錢,每件書畫精品僅折價幾千文錢,即便是唐宋珍跡也不例外。趁此機會,喜愛書畫的成國公朱希忠及弟弟朱希孝等人大力收購,這其中就包括王羲之的《思想帖》、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展子虔的《游春圖》,以及孫過庭的《書譜》等書畫巨跡。
后來朱希忠病重,便將許多珍品字畫送給一代權(quán)相張居正。張居正死后被萬歷帝下令抄家,他的藏品重新被籍沒入內(nèi)府。奈何皇帝對此并不重視,沒幾年這些藏品又被掌庫太監(jiān)偷盜出來低價售賣。隨后,江南的著名鑒藏家如韓世能、項元汴等人爭相購買,所獲皆是精品絕品。如此一來,皇家收藏不興,而江南收藏大興。
明代中后期,把玩書畫金石等文物成為江南文人、縉紳的主要生活意趣之一。陳繼儒在《巖棲幽事》中說:“勝客晴窗,出古人法書名畫,焚香評賞,無過此時?!边@種小圈子的藝術(shù)鑒藏活動,原本是“一二雅人賞識摩挲”,“濫觴于江南好事縉紳”,后來逐漸流行開來。
對此,董其昌在《骨董十三說》里頗有優(yōu)越感地感慨,古董其實就是古人的用具,因其有著今人難及的精良制作,所以才會被珍惜愛護(hù)、不肯輕易示人。這其中的門道,“非收藏鑒賞家不能知也”。世人只知黃金貴重,可古董瓷盤、銅瓶卻價逾黃金,“故人能好骨董,即高出于世俗,其胸次自別”。
草書秋雨五律詩扇面 明 文彭
春岸歸騎圖扇面 明 文嘉
桂子天香圖扇面 明 項元汴
明代的“儒商”也相繼加入這個行列。他們把玩古董,收藏書畫,研習(xí)詩文,其中不乏行家里手?!笆可坍愋g(shù)而同志”的氛圍日漸濃厚,作為文化象征的書畫與典籍大量進(jìn)入商品市場。于是,書畫價格不斷攀升,文物市場也日趨火熱。
有需求,自然就會有供應(yīng)。在明代江南的書畫藝術(shù)市場中,賣畫取酬已成為慣例,唐伯虎在一首言志詩里更是明確地表達(dá)了文藝商品化思想:“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笨梢娰u畫取酬,在當(dāng)時已是一件理所當(dāng)然的事。
文徵明的長子文彭精于書法篆刻,是吳門畫派的知名人物。文彭官職不高,僅為南京國子博士,俸祿微薄,需要賣字貼補家用?!痘ó?dāng)閣叢談》記載,文彭每天早晨起來要先書寫幾紙,讓家中老仆拿出去賣,不久仆人就會買回米鹽酒醋,“日以為?!薄?/p>
對于一名大鑒藏家而言,解決好鑒藏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或者說處理好鑒藏與市場的關(guān)系尤為重要。
集鑒藏家和大商人身份于一身的項元汴,出身世家名門,借助龐大的家族財勢,年及弱冠的項元汴就已開始其收藏事業(yè)。他的天籟閣藏有許多享譽古今的書畫,如韓滉的《五牛圖》、李唐的《采薇圖》、趙孟的《鵲華秋色圖》等。除了折俸事件增添大批高古書畫,項元汴的另一收藏途徑則是收購吳門藏家流出的古書畫及當(dāng)時吳門畫派的作品。
項元汴通過提供豐厚報酬、古畫臨摹等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吸引了如仇英等著名畫家成為其“駐府畫家”,直接壟斷了藝術(shù)品的創(chuàng)作來源。仇英曾寓居嘉興項府長達(dá)十余年,這也使得仇英中后期的繪畫創(chuàng)作多是“訂件”形式,一旦畫出便很快被項元汴等人收藏。仇英的《漢宮春曉圖》被項元汴以兩百兩白銀購藏,堪稱當(dāng)時天籟閣藏品價格的“天花板”,連唐代尉遲乙僧的《畫蓋天王圖卷》也僅值四十兩白銀。仇英臨摹宋代趙伯駒的《浮巒暖翠圖》也被項元汴收藏,據(jù)《真跡日錄》記載,價值白銀“八兩”。
漢宮春曉圖 絹本設(shè)色 30.6cm×574.1cm 明 仇英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收藏之初,項元汴的鑒賞力并不高明,所以他經(jīng)常向有著“吳門巨眼”之稱的文徵明請教。文彭、文嘉兄弟也與項元汴來往密切,他們憑借自己在書畫鑒藏方面的真知灼見,給予項元汴詳盡的指導(dǎo)。“二卷價雖高,而皆名筆。補之梅花尤吳中所慕者,收之不為過也。所謂自適其樂,何待人言?”項元汴看中某件作品,卻嫌價格太高,猶豫不定,于是請文彭幫忙定奪。文彭回信,勸他果斷拿下。
更多時候,文氏兄弟充當(dāng)買賣中介人,為項元汴介紹別人的藏品,甚至是為他如何利用藏品謀取更多利潤,出謀劃策?!八捏w千文佳甚,若分作四本,每本可值十兩?!比绻麑⑦@套四種字體的千字文一分為四,則每本可值十兩。文彭的這封書信涉及當(dāng)時一個敏感的話題,由于書畫市場繁榮,出現(xiàn)了古董商將成套的作品拆開分售,從而賺取更多利潤的現(xiàn)象。
浮巒暖翠圖 絹本設(shè)色 27.5cm×99.5cm 明 仇英
重屏?xí)鍒D 絹本設(shè)色 40.3cm×70.5cm 五代 周文矩 故宮博物院藏
隨著項元汴聲名鵲起,前來項府的各類古董商和書畫掮客絡(luò)繹不絕。韓世能之子韓逢禧在他為宋拓《定武本蘭亭》所寫的題跋中曾提到一位叫作陳海泉的職業(yè)古董商,曾以八百金將唐代盧鴻的《草堂圖》、虞世南的《孔子廟堂碑》、懷素的《自敘帖》以及宋拓《定武本蘭亭》等九卷真跡售于項元汴。這絕對是一次檔次高、規(guī)模大的交易,交易品都是中國藝術(shù)史上的赫赫名跡。
連裝裱師也參與到項元汴的收藏網(wǎng)絡(luò)中。道士王復(fù)元曾往來于文徵明門下,后來客居項府,從事書畫裝裱等工作。其為人放縱,生活拮據(jù),因此也通過為項元汴收集字畫,換取錢財。陳繼儒《妮古錄》記載,項元汴收藏的趙孟《松江寶云寺記》,就是由王復(fù)元轉(zhuǎn)賣的,而最初“其真跡曾粘村民屋壁上”,王復(fù)元只以微不足道的低價就買來了。
項元汴收藏周文矩《文會圖》的過程,可謂幾經(jīng)波折?!稌嬘洝酚涊d,這幅《文會圖》原為明代書法家陸深以“千金”購藏,后來胡宗憲任浙直總督,讓項元汴之兄項篤壽購買此畫,用來賄賂嚴(yán)嵩。嚴(yán)嵩父子倒臺被抄家后,此畫又收歸內(nèi)府。折俸事件一出,《文會圖》為太尉朱希孝所得。朱希孝死后,此畫又被項元汴在書畫店肆中“重價購歸”。
《文會圖》的這段遞藏過程被董其昌以跋文形式,寫在圖后,當(dāng)時項篤壽和項元汴皆已故去,董其昌可以無須顧忌地直言往事,因而倍顯珍貴。畢竟,它揭示了項氏家族一段不算光彩的往事。
停云館帖(清拓本 局部)
玩古圖 絹本設(shè)色 126.1cm×187cm 明 杜堇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名家書畫由于具有較高的藝術(shù)價值和市場價值,其流通遞藏的目的也不再純粹。以書畫做人情的情況在在有之,連董其昌也不能免俗。
《山志》記載,松江太守仇時古與董其昌相熟。董其昌托仇時古辦事,事后仇時古求字,董其昌無不應(yīng)允,最后所得董其昌真跡“不下數(shù)百幅”。于董其昌而言,這是在還仇時古的人情,倘若他不是書畫名家,也會想方設(shè)法求購書畫投其所好。
在明代江南書畫鑒藏體系里,鑒真與作偽始終是一對主要的矛盾體。對于書畫家和鑒藏家而言,這也是值得他們慎重對待的重要問題。
文徵明一向以書畫成就廣受世人矚目,實不知其書畫鑒別水平也極高。他與兒子文彭、文嘉常為項元汴等收藏大家“掌眼”。大藏家華夏的“真賞齋”秘籍,文徵明大半都曾過眼,并將其中的一些晉唐法書雙鉤刻入文氏的《停云館帖》。
嘉靖末年,嚴(yán)嵩父子倒臺后,文嘉奉命整理記錄嚴(yán)氏所藏書畫,撰成《鈐山堂書畫記》。書中對所收作品均標(biāo)明收藏經(jīng)過及真?zhèn)?。如顏真卿《朱巨川告身》有一真一偽兩本,“真本乃陸氏舊物,黃絹縝密,真佳本也”;至于偽本,“筆覺差弱,諸法皆備,亦不易得”。此書也奠定了文嘉在中國鑒藏史上的地位。明代文壇領(lǐng)袖王世貞在收藏時,就曾邀請文嘉代為鑒定。
江干雪意圖 24.8cm×162.8cm 唐 王維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前赤壁賦 行楷書 紙本墨筆 23.9cm×258cm 北宋 蘇軾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前赤壁賦》卷尾文徵明及董其昌的題跋
鑒定自然少不了與作偽等情形做斗爭。道士王復(fù)元的學(xué)生朱肖海,是個書畫作偽高手。沈德符曾目睹徽州富商吳心宇重金購買朱肖海偽作的情形?!度f歷野獲編》記載,一幅《江干雪意圖》被董其昌鑒定為王維所繪,大喜過望的吳心宇以八百兩白銀買走??烧l能想到,這竟是一幅贗品。原來在交易之前,賣家就找來舊絹,請朱肖?!芭R摹逼肖”,又將真跡后面董其昌的鑒定跋文割下,裝裱于偽作之后。董其昌在當(dāng)時已有鑒定“法眼”之號,徽商只看跋文,不查其余,自然上當(dāng)。
在明代蘇州的專諸巷等地,“贗筆臨摹,止供販鬻”,書畫作偽已經(jīng)形成一門產(chǎn)業(yè)。收藏家詹景鳳到蘇州拜訪文徵明,見其中堂懸掛一幅沈周的山水畫,詹景鳳認(rèn)定這是真跡。文徵明說,豈止是真跡,還是得意之作,自己只花了八百文錢購得,豈不便宜?詹景鳳不作他想,要買下此畫,文徵明卻不允。后來,詹景鳳“至專諸巷,則有人持一幅來鬻,如太史(文徵明)所買者,予以錢七百購得之”。由此可見,當(dāng)時蘇州書畫作偽技術(shù)之高超。
《前赤壁賦》卷首的文彭補書
事實上,著名書畫家和鑒藏家如文徵明、董其昌等也都曾參與作偽?!端挠妖S叢說》記載,有人請文徵明鑒定書畫,雖是贗品,“先生必曰此真跡也”。人問其故,文徵明說:“凡買書畫者,必有余之家。此人貧而賣物,或待此以舉火。若因我一言而不成,必舉家受困矣?!碑?dāng)時,即便有人以假畫求文徵明題款,他也“隨手書與之,略無難色”。于贗品的寬容態(tài)度,其實真正體現(xiàn)的是文徵明對貧苦文人的關(guān)照。
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蘇軾《前赤壁賦》卷,原為文徵明的藏品。書作卷首殘缺,前36字為文徵明補書,卷后尚有他89歲時的題跋,言及補書之事。然而,文嘉在《鈐山堂書畫記》中明確表示,“余兄補之”,即卷首補書實出于兄長文彭之手,由此可知這是一樁明確的代筆公案。
平復(fù)帖 草隸書 紙本墨筆 23.7cm×20.6cm 晉 陸機 故宮博物院藏
平復(fù)帖卷后的董其昌題跋
代筆并非作偽,但流傳后世就可能成為高級的偽作,特別是留有名人題款、印鑒的代筆之作,比偽作更加難以甄別。松江畫派取代了吳門畫派在畫壇的主流地位以后,上海松江一帶的作偽之風(fēng)開始盛行,特別是偽造董其昌的字畫最多。董其昌本人由于“矜慎其筆墨”,凡有請求者多請他人代筆。周亮工《讀畫錄》中記載,董其昌家中“童仆以贗筆相易,亦欣然為題署”。這些作品流入市場,與真跡相混,書畫商人趁機漁利,使得董其昌作品更加難辨真假。
由于偽作泛濫,上海松江的古董販子張?zhí)╇A為了以假充真,特地編撰了一本《寶繪錄》,專門記錄偽造的名家之作。從晉代顧愷之、隋代展子虔,到宋代諸大家、“元四家”和“明四家”,書中共記錄兩百多件“名跡”,并宣稱這些丹青墨寶都是“稀世真品”。后來經(jīng)人揭穿,書中所載書畫皆是偽作臆造。
書畫造假到了這般地步,也算是登峰造極了。
林和靖詩意軸 絹本設(shè)色 154.1cm×64.3cm 明 董其昌 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