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枕歌 圖/水色花青
我終于回身擁住了他,就在我手指觸及他的那一刻,又有破碎的畫面涌入我的腦中,而后漸漸拼湊成一整幅畫。
路途的顛簸令我胃里翻滾不止,我坐在馬車上按捺住這份不適佯裝一切無事。已然度過了十幾個日日夜夜,但好似依然沒有盡頭。
“需要停下休息片刻嗎?”
坐在我對面的尤逝少有的開口詢問道,我將眸子流轉(zhuǎn)到他身上,只見他眉間略微皺起,眼睛也露出擔(dān)心的神色,好似是真切的關(guān)心,而我并不領(lǐng)情這份來自敵國的善意。
“無需?!?/p>
他一次又一次鼓起勇氣的試探都被我拒之于千里,起初他來接我之時他的話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少,只是我冷若冰霜的抗拒與疏離表現(xiàn)得太過于明顯,他終于變得沉默。
我并非對他這個人有偏見,只是在這樣特定的環(huán)境下,我無法不對他生出怨懟。
我怨恨他所在的國,也怨恨我的母國,但最終這份怨恨的宣泄出口只能對準(zhǔn)目前在我眼前的這個人,即使我明確知道這只是他職責(zé)的一部分。
“今日就到這里吧,草原無際,適合扎帳。”
馬車伴隨著尤逝的尾聲停了下來,他還保持著撩開轎簾半探身的姿勢。有光從他打開的一角泄進(jìn),天還未完全暗下,時間尚早。
有念頭從我腦中一閃而過。
他早已看出我的不適,但我堅持不接納他的提議他便用這樣的方式強(qiáng)制我休息,如此我便可以不欠他人情。
但很快我便將這種念頭拋之腦后,無端的善意我向來不信。
“您可以下來了?!?/p>
幾乎算是一種默契。在我第一次馬車剛剛停穩(wěn)便想下轎之時他禮貌的攔住了我,而后他在我疑惑警惕的目光中從裝行李的車上拿下了馬凳放至我落腳處。
“現(xiàn)在好了?!闭f著便將手展開伸至我身前,而我巧妙的避開了他,兩只手提起裙擺自行從馬凳上踏下。
自此之后,我便都是等著他將一切都準(zhǔn)備好我才離開轎子。
但他再沒有對我伸過手。
在夜幕剛剛降臨之時侍從們將所有帳篷扎好,我與尤逝二人并排站在山坡上等待,他刻意與我保持了半步的距離,我想他很是明了我對他的敵意。但無論我如何疏遠(yuǎn)他,他都不曾對我表示過任何冒犯。
在一望無垠的草地上零零點點的光逐漸亮了起來,與綴在漫天黑色巨布上的星辰交相呼應(yīng),好似給一片鴉色妝上了搗碎的金。
“祝您好夢。”
尤逝將我送至帳篷前與我道晚安而后欠身離開,在這個過程中他一直都保持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
今夜月色甚是美麗,但我心中郁郁終是無心再賞。
許是多日的神經(jīng)緊繃與疲乏,少有的我睡至第二日日曬三竿,等我走出帳篷時,所有人都已經(jīng)將行裝收起整裝待發(fā),而尤逝負(fù)手而立與我簾前,看似已然等待了很久。
放眼望去,整片綠意就只剩我這一個點綴,尤顯得格格不入。
“您休息好了嗎?”
我望著他不回應(yīng),他也不惱,許是早已猜測到了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依然謙卑的道:“那還請您上馬車我們繼續(xù)趕路?!?/p>
我依然一言不發(fā)只朝著馬車走去,我聽見他在我身后又補(bǔ)上一句:“預(yù)計再有一日的路程我們便到了,舟車勞頓造成的不適很快就會結(jié)束,您受苦了?!?/p>
我停住腳步朝遠(yuǎn)處望去,原來真的已經(jīng)可以看到皇城邊緣了。我心中乍然流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我終于要開啟另一個完全并非我意愿的人生了。
我忽然鬼使神差的回頭望了一眼尤逝,他的臉上依然帶著良善的笑意,許是真心為我即將結(jié)束這漫長的不適感到高興,而我只希望這條路永遠(yuǎn)不會結(jié)束。
比起面對接下來未知的遭遇,我更希望永遠(yuǎn)停留在這里,雖然這不可能實現(xiàn)。
我心知肚明,尤逝或許是我接下來的人生里遇到的所有人中,唯一對我釋放善意的人了。我終于被感性打敗,放下了那一直由理性占據(jù)的,企圖控制的敵意與攻擊。
山色清明,晴空萬里。我回頭望了一眼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的,我母國的方向。
我終于再也無法回頭。
我在馬車上主動與尤逝聊起我故土上發(fā)生的趣事以及人文風(fēng)情,他聽得很是認(rèn)真,而且他的眼中綻放了一些灼熱的光芒,在我不再抵觸他之后。
臨近之時我終于忍不住開口詢問他:“你為何對我這般溫柔耐心?”
我的冷漠他不可能感受不到,只不過他從未在意。
正掀開小窗預(yù)測距離的尤逝聽到我的詢問立時放下紅簾轉(zhuǎn)過頭來望向我,他先是溫柔一笑,而后又將頭低下,我從他的眸子里捕捉到一絲歉意。
“你于你的母國來說是犧牲品,于我國來說是工具,你有怨。而我作為我國的代表自然是你的敵人,承受這點情緒理所當(dāng)然?!?/p>
愧疚與感激二者交錯襲來淹沒了我。我竟然曾這樣傷害這般純真善良之人,我羞愧難當(dāng)。
若我們并非在對立陣營,或許我們能成為摯友。但這句話我終是沒有說出口。
很快到了以后,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我曾有的都是虛名,屆時或許我會接受比死亡更惡劣的懲罰,何必讓他再徒有牽掛。
我側(cè)首避開他的眼睛,不令他看清我眸中的滔天情緒,波瀾不驚問道:“還要多久?”
馬車隨著我這一聲詢問停了下來,外面?zhèn)鱽眈R夫的聲音:“尤大人,到了?!?/p>
城門除了看守?zé)o人迎接,我母國與他們實力懸殊巨大,他們根本毫不在意。我跟著尤逝來到御書房,楚躊正坐在案板前批閱折子,岑染站在他身前匯報近日城內(nèi)外之事。他們見我來并未露出過多的情緒,好似無關(guān)緊要。待到楚躊將面前的折子批改完才緩緩抬頭望了我一眼:“讓本王看看你有什么本事?!?/p>
強(qiáng)國的王果然不一般,氣場甚是強(qiáng)大。我光是聽他這一句,我便不自覺心生恐懼,更何況,我本來就沒有本領(lǐng)。
“主君,屬下覺得先令她休息幾日,路途甚是勞累,只怕她有多少本事也使不出來?!?/p>
我驚訝于尤逝竟在這樣的時刻挺身而出為我爭取權(quán)益,而就在此時,岑染也面向楚躊小作一揖道:“臣下也如此認(rèn)為?!?/p>
我心中霎時疑竇叢生。
尤逝的舉動我還可以理解,但與我從未相識我只在母國聽聞過他名聲的岑染毫無理由為我附和。
看來這宮中并不像表面那般平靜。
“既然兩位愛卿都如此說,那我再堅持為難這么一個柔弱女子也太沒有風(fēng)范了。那你便先休息幾日,待我傳喚?!?/p>
我退出房門的時候聽見岑染也一并退下,我預(yù)感他要接近我,但他在尤逝將我送至房門前之時都未出現(xiàn)。
“你若有什么需要隨時命婢女帶話給我,我會盡快趕到。”
多日形影不離的相處終于迎來別離,在這一刻我竟然有一絲不舍的情緒悄然落至心頭。
我按捺住這份異樣的心緒,終于在這個契機(jī)下說出了我一直想對他說的那兩個字:“謝謝。”
尤逝唇邊又揚起溫柔的弧度,直至我將門完全闔上才聽見他離開的腳步聲。
“他對你很是關(guān)心?!?/p>
我還未來得及觀摩房內(nèi)的陳設(shè)便看到早已等待在房內(nèi)的岑染。我的預(yù)感沒有錯,他確實想搶在楚躊之前與我交涉,但我不知我有什么值得他如此籌謀。
“你不必如此警惕,我們在交戰(zhàn)之時捕獲的你國大將是我提議用你來交換的。你的本領(lǐng)我早有耳聞,但這件事只有我知道?!?/p>
他說的是,有關(guān)我能探知未來的本事。
我是作為美人計的工具來培養(yǎng)的,因姣好的容貌而被選入宮中。不分晝夜的訓(xùn)練令我深覺一切黯淡無光。
是一位年長我?guī)讱q的姐姐給我了希望。
我們的命運都是從一開始便注定好的,但她善良熱情,總是趁宮人不在將事先藏好的吃食偷偷送來給我,我們就此締結(jié)了深刻的情誼。
但好景不長。
她踏上了漫長的旅途被送去別國做了犧牲品,臨別的擁抱之時我忽然便看到她被推下高樓遍地鮮血的慘狀。
我向所有人求助,將細(xì)節(jié)都說得透徹清晰,但依然無人信我,直至一紙失足摔下無意致死的卷軸發(fā)回我國他們才信了我的話。
從此之后他們用了各種手段想讓我發(fā)揮出探知未來的能力,然而遺憾的是,無論我怎么努力都再也沒有看到過了。
“這件事你不必告訴楚躊,我自會為你安排其他本事?!?/p>
岑染拿起一張冊子遞給我,我猶疑了片刻才接下。
“你且將這些人名都記下,下次待楚躊傳喚你時你便將這些名字默寫給他看,說是你片刻記下的?!?/p>
我心中快速將他們的關(guān)系捋順。
岑染定有心腹被安插在我國且只為他所用。否則我的能力不可能外傳且只傳至他這里。
他極度需要我的能力。
他要令楚躊放棄我,令我加入他的麾下。
一系列的籌謀最終指向一個答案,冷汗霎時布滿額間:“你要謀權(quán)篡位?”
我親眼目睹他的眸子霎時冷光凜冽,好似出鞘的劍影刀光,而后又瞬間恢復(fù)如常。
“日后每句話說出口之前都要先在腦子里過一遍,如果你還想要命的話。”
震驚過后我也驚覺自己失言,想必在這般風(fēng)起云涌的強(qiáng)國宮中四處有耳。我強(qiáng)行令自己鎮(zhèn)定下來,佯裝冷靜的問道:“我為何要與你合作?”
岑染好似早就預(yù)料到我會問出這樣的話,他神色沒有任何變化的朝我走近兩步:“或許你想被楚躊榨干殆盡而后棄如敝履也可以,但若是你跟隨我,待功成那日我便可以許你你想要的所有,包括真心維護(hù)你的尤逝。”
是威脅。
我迅速抬首對上他的眸子,如此短暫的相處他竟就能看出我已然對尤逝暗生情愫,這人實在可怕。
我想在此之前他應(yīng)該想了解更多可以成為我掣肘的事物,譬如我的母國以及母國與我相關(guān)的所有人。
而今他卻轉(zhuǎn)換了想法,瞬間便找到了更容易掌控的掣肘,就在他眼下。
我看見他的唇邊起了弧度,我的沉默與我似巖漿一般憤怒灼熱的眼神被他盡收眼底,我早已被他看穿。
“我知道了?!?/p>
已經(jīng)沒有掙扎的余地了,我徹底繳械投降。
楚躊很久都沒有傳喚我,或許他對我根本就不甚在意,我樂得清閑。
每日早起后我便喚侍女傳話給尤逝,起初他會匆匆趕來詢問我是否遇到什么麻煩,在我接連幾次用發(fā)釵無故失蹤,飯食不合口味,房門意外落鎖等蹩腳的理由打發(fā)他之后,他便每日在我起床之前就已然等在門外。
他與我一同用早飯,帶我逛園子,與我說他故土的人文風(fēng)情。
而我享受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只可惜好景總是不長,猝不及防的,在一次清晨的啟門之初我看到了尤逝眸中布滿了哀思。
我們都知曉,片刻柔情騙不了人,該來的終究會來。只是我們一直心照不宣的不提這件事,給自己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的幻景罷了。
他不需要開口,我便明白今日是審判的時刻了。
我默默跟在尤逝身后,我們到的時候岑染也在。而楚躊與上次不同,他并沒有處理任何政務(wù)之事,只是隨意的坐在案板前的椅子上,等我到來。
“還喜歡這里嗎?”
出乎意料的,楚躊的第一句話竟然與我事先預(yù)想的相差甚遠(yuǎn)。
我下意識抬首望了一眼尤逝而后又迅速低下頭去淺淺頷首。
“那你有何本事都展示出來,以后便能永遠(yuǎn)留在這里,享受上等對待。”
反之,若是沒有他中意的本領(lǐng),只怕不會有好的下場。
“我需要一個花名冊?!?/p>
但到如今,我已然沒有退路了。更何況,從那次之后,我本就和普通人無異。
我聽見楚躊用手指將桌叩了兩下,岑染便遞上一張寫滿名字的紙張與我,正是此前他令我記背的那張。
我裝模作樣上下掃讀,片刻后將紙張遞回至岑染手中,而后一字不差的將上面的姓名背與楚躊聽。
“嗯,不錯,確實天賦異稟?!?/p>
語句看似是夸獎,但我從語氣里聽不出一絲興奮的波瀾。若是得良將不該如此平靜。
我一言不發(fā)靜待他接下來的動作。
“只是,除了背名字,其他的文字你也可如此?”
我搖首:“不可?!?/p>
我聽見楚躊淺笑一聲,而后紙張淺淺落在地上。我低著頭都能想象他兩指夾著名冊隨手投擲的模樣。
“岑染,你這次好像選錯了人。”
日光漸盛,經(jīng)過緋花綠葉之時將影子投影得很長。蟬鳴在沉寂的殿內(nèi)顯得尤為嘹亮。
“臣下失察,以為是可用作戰(zhàn)略的本事她國才藏得如此深,不曾想竟是這般毫無用處的人?!?/p>
“做了樁虧本的買賣。不過…”
我目睹明黃色的那一抹站立起身而后朝我逼近,原本站在我身后半米處的尤逝迅速上前兩步與我并齊。
“主上,她也不過是犧牲品罷了,并不知曉我們要之何用。還請不要遷怒于她?!?/p>
我心中霎時有一股春日暖溪流淌而過,他竟在此時出言護(hù)我。
楚躊好似并不生氣,只輕輕的嗤了一聲而后道:“你總是掃人興致,我何時說我要遷怒她了?我是…”
說著他便用食指將我的下顎抬起,不容置喙的力氣令我與他對視,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他的容貌。
“不錯,很是貌美。傳言你國善出美人我沒想到竟然到如此地步。本王遍選領(lǐng)土中的所有女人也并未得你萬一。雖說你并未對本王政治有何相助,但夜里有你這朵出水芙蓉相伴也是好的?!?/p>
我不敢相信這般下流的污言穢語竟出自如此大國的王上之口。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本王,我是打算給你名分的。如此姣好的容貌值得一個名分。”
在回去的路上,尤逝走在我之前,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
世事難測,情況往我們從未想過的方向發(fā)展,而我們皆為案板魚肉,還能說什么?
平日里總覺短暫的長廊今日好似走了一個世紀(jì)。
我低著頭將門輕輕闔上,在即將閉合的那一瞬間有一只手將門格擋開來,我驚愕于突如其來的動作,片刻后才側(cè)身令他入房。
相對無言,我眸中只倒映他略微羞澀為難的模樣。
現(xiàn)如今若再想與之相守好似只剩一條路,我孑然一身固然不怕,但尤逝不同。這是他的母國,并且每當(dāng)他對我道出他故土之時眸中所綻放的光彩是無法說謊的。
他深切的愛著這片土地,若想逃離,便是讓他舍棄這片土地的所有。
我實在無法恬不知恥的開口令他帶走我。
時間愈長,他眸中的猶疑就更加明顯,我實在不愿令他為難。我來到這里,就是做好放棄自我一切的打算,是他用他所有的溫柔為我筑了一個夢,才令我有了得寸進(jìn)尺的想法。
現(xiàn)如今,該醒來了。
“尤逝。”
“花梨。”
我們同時開口喚了對方的姓名,我們皆滯愣片刻而后淺笑出聲。
此前的所有躊躇沉重好像在瞬間消弭。
我心知我要說的話,不過是接受命運的安排。他還有尚好的未來,不值得為了我這般除了美貌一無所有的人放棄光明。
但在此之前,我想先聽聽他要說的話。
我朝他走近兩步,抬首對上他的眼睛,他每次望向我時,里面總是布滿了繾綣情意。
“你說,我聽。”
我灼熱的眸子過于熱烈,他招架不住,稍稍避開了我的目光:“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離開這里?”
我遂然瞪大了雙眸,唇邊的笑意霎時凝固,半晌才反問出聲:“你瘋了嗎?”
不等他回答我又追問道:“你好不容易才得到如今的位置你都不要了?”
他許是不曾見過我如此疾言厲色的模樣,茫然的雙眼許久才逐漸清明,我又看見了他如往常一般的溫柔笑意:“虛名罷了我本就不在乎。從前我一直很迷茫,好像從來沒有什么能令我有想要得到想要抓住的想法。而今,有了?!?/p>
他眸中的誠摯將我刺傷,我抑制住自己想要流淚的情緒,依然為他可惜。
但我心中已經(jīng)徹底將所有殘存的理智拋棄,我直面自己唯一真實所愿,那就是——我想和他在一起。
千言萬語想與他說,但所有繁瑣的言語在此刻都是多余。
我將所有文字幻化成一個擁抱直擊他懷,而他也在瞬間回?fù)碜∥摇?/p>
我以為從此刻起,我們必將一路同行,無論遇到任何困難與阻礙,他將是我所有勇氣的來源。
我以為。
忽然我的腦子被一陣黑暗侵襲,突如其來,毫無招架之力。
這種感覺如此陌生,但又漸漸回歸熟悉。
當(dāng)我意識到這是什么的時候,有景象在我腦海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漆黑厚重的城門,紅色磚瓦鑄的城樓,旗幟飄揚在城墻一角,而城門正上方懸掛的,是臉色蒼白已然沒了氣息的尤逝。
我?guī)缀跏且宰羁斓乃俣葻o意識的從尤逝懷中退開,同時我也意識到一件事情。我真的具有探知未來的能力,但這項能力僅限于在我情感凝聚極深的人身上。
“怎么了?”
關(guān)于我的傳言尤逝不知,他被我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手足無措。
他見我不說話,又試探著向我靠近兩步,我再次退開與他保持距離。
眼下我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應(yīng)對,但至少那令我觸目驚心的畫面,我不愿再一次看到,哪怕我知曉還未發(fā)生。
“抱歉,我有些累了?!?/p>
我目睹他的眸子里乍現(xiàn)欲言又止的擔(dān)憂,我只裝看不見。
“那你先好好休息,待你休息好了我再來看你?!?/p>
我頭也不回的朝內(nèi)室走去,這個動作終于將他所有的話逼回喉中,轉(zhuǎn)身離去。
聽到門闔上的那一刻,我靠意志強(qiáng)撐的身體終于支撐不住霎時委頓在地,早已徘徊在眼眶的淚水也如泉涌,我好似置身深淵入口,所有的光明都棄我而去,只剩無盡黑暗。
我該怎么才能避開這個結(jié)局?
冷靜下來的我癱坐在床榻上思考這個問題。
我將所有無關(guān)情緒摒棄努力回憶起當(dāng)時自己心中所作的決定。
我確認(rèn),是想與他一起逃。
是被追兵捕殺了嗎?還是密謀的過程中有人告密?
不過這些好像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個結(jié)果。
我?guī)缀跏窃谒查g做了決定,也是唯一的生機(jī)。
一夜無眠。
我眼睜睜看著嬌媚的日光漸漸隱于云端,清冷的月掛至星辰旁,而后又交迭替換出日暮微光。
我知道我現(xiàn)在推開門,尤逝一定就在門外,我不想也不愿面對他,我的冷漠曾澆滅過他所有的灼熱,那時的我甚覺快慰,但如今心境早已不似當(dāng)初。
“你……”
我推開門,尤逝快速轉(zhuǎn)過身來,眸子里盛著的除了擔(dān)憂之外我好似還看到了一絲惶恐。
想必是昨日我過于激烈的反應(yīng)令他不安,但我此刻再沒有別的選擇。
“我想見岑染?!?/p>
我克制住自己所有想將他一切負(fù)面情緒撫平的欲望,直擊重心。
“這是何故?”
“與你無關(guān),你只需安排便是?!?/p>
言罷我便快速退后兩步闔上房門,將尤逝所有的欲言又止隔絕開來。
不出半刻我便又聽見叩門聲。
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nèi)再次見到他,他的眸子里已然染上一絲悲戚。
“岑染說他晚上會來見你。”
我微微頷首,我的手始終握著門鎖,只為了能快一刻闔上房門。
“請問,是我做錯了什么嗎?”
然而語言的傳播速度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手中的動作,再一次的冷漠竟然也沒有換來他對我的絲毫怨恨,反之令他懷疑自己。
我的心隨著這句話生生被剜掉了一塊,我慶幸自己此刻手握門鎖,所有的力氣都有宣泄的出口,不至于泄露真正的情緒。
我也明白,這樣下去只會令他陷入無盡自責(zé),這并非我所愿,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我側(cè)身令他入內(nèi),他眸中閃過一霎期冀的光。
我實在是于心不忍,只好背過身去,這份期待即將被我親手湮滅了。
“我昨夜想了許久,實在是不愿過食不果腹顛沛流離的人生。雖為妾室但至少也是高高在上錦衣玉食,思來想去,這份榮華富貴怎么都想要抓住,從前不曾體會的,而今也該輪到我了?!?/p>
我深吸一口氣,停頓片刻,終于將徹底斬斷我們情意的那句話說了出來:“為了避嫌,我們?nèi)蘸蟛灰僖娒?,大婚之前我不愿?jié)外生枝。”
沉重的呼吸聲在寂靜的房內(nèi)尤為明顯,我將自己刻畫得如此虛榮如此貪圖富貴只為令他能早些割舍對我的情意。
我不值得。
眼前的琉璃燈飾紅桌木椅逐漸模糊,我緊咬下唇佯裝無事,就在我以為我們的對話將在這里終結(jié)之時我聽見他道:“我明白了?!?/p>
隨之便是逐漸遠(yuǎn)去的腳步聲。
而我也終于可以抬手撫摸已然滿是淚痕的自己。
我的人生,在這一刻,終于真切的結(jié)束了。
岑染叩門之時我才意識到已然辰星遍布。
“何事?”
我身心俱疲無心與他周旋:“無論你有什么計劃我都不打算參與了。而且我并沒有你所想像的那么強(qiáng)大的能力,我根本無法為你所用?!?/p>
我隱去了能探知情感凝聚對象未來這一塊,解釋起來過于冗長,他只需知曉我根本沒有任何用處即可。
岑染沒有說話,他的眸子晦暗不明,但我也已沒有心思與他斗智斗勇。
“我決定嫁與楚躊,至于其他的,就與我沒有關(guān)系了?!?/p>
岑染沉默片刻,臉上終于有了神情,與我預(yù)想的不同,略有些嚴(yán)肅:“我在他身側(cè)十幾載,他向來不將女子放在心上,你不會幸福。”
我雖是驚愕于他竟然會關(guān)心我的人生但依然不愿多想,我做這個選擇從一開始就是做好準(zhǔn)備放棄自己全部人生了。
“那是我的事,與你無關(guān)?,F(xiàn)在,你可以走了。”
說著我便走至門邊替他啟開了門,逐客令明顯至極。
岑染一動不動,他目光如薄雪,望著我之時令我不自覺遍生寒意。
但尤逝是我所有勇氣的來源,我知道我不能退縮。
良久之后我終于聽到他嘆了一口氣而后向我走來。就在我以為他會離開之時他忽然關(guān)了房門。
我不解他的舉動抬眼朝他望去,卻發(fā)現(xiàn)他好似變了一個人。此前冷若冰霜的不善早已絲毫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笑意。
“你或許不記得我,但我認(rèn)識你。”
我下意識蹙起雙眉,腦中瘋狂搜尋他存在與我記憶中的畫面,但無果。
或許我的神情過于明顯,岑染忽而淺笑一聲:“別想了,當(dāng)時的我年紀(jì)甚小,與你也不過片刻相見,你不可能記得我?!?/p>
“你究竟是誰?”我終于忍不住問詢出聲。
岑染朝我靠近兩步,眸中布滿懷念的溫柔:“此前墜樓而亡的,是我的姐姐?!?/p>
我靜靜聽岑染將往事一一道出。原來從開始他將我換至這里就是他的計策,他知曉我留在母國日后也不過跟他姐姐一樣的下場便借此機(jī)會將我接了過來。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謀權(quán)篡位?”
岑染用食指輕輕點了點我的額間:“能成為王的人他所擁有的特質(zhì)非常人可比。策略計謀永遠(yuǎn)都是趕在所有人之前,奠定的江山基礎(chǔ)遠(yuǎn)比你想象得穩(wěn)固。抱歉開始騙了你。在這種狀態(tài)下你一定對我國的所有人皆抱有敵意,我怕一開始對你袒露心聲你不相信我會適得其反。不過現(xiàn)在沒關(guān)系了,楚躊對你已經(jīng)不作政略之想,其他的,皆好辦。”
曾是我心靈寄托的那位姐姐在離別之際特許見過親人,岑染就是當(dāng)時見到我的。他說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人真心想要留住她,一個是他,一個是我。
他也親口聽到我說過她的未來,所以當(dāng)這件事真切發(fā)生時,他便明了了我的能力。
他姐姐死后他便懷著對我們母國的怨恨背井離鄉(xiāng),陰差陽錯來到了現(xiàn)在的王上身側(cè),他一面竭盡全力為他出謀劃策替姐姐報仇,一面想盡辦法想救我出來,他終于等到了機(jī)會。
“我曾救過王上一命,他信任我,且給了我一個特權(quán)。有朝一日若我有什么愿望,便可以用此特權(quán)來換。不涉及江山百姓他將不計代價滿足我。所以。”
他輕輕撫過我的青絲:“我曾以為你心儀尤逝,而今看來,你似乎只是想要一個安寧。若是如此,我可請求王上將你許配與我。他向來不看重女子,一定會答應(yīng)?!?/p>
沒有任何深切的告白,我卻看到他眼中款款情意,如此繾綣美麗。
但只可惜,我的心早已容不下其他人。
我對他報以真心一笑:“謝謝?!?/p>
我是由衷的感謝他,我人生的所有光明都是因為他的步步為營為我贏來的。離開將我當(dāng)做工具獻(xiàn)祭的母國,讓我遇到我畢生所愛尤逝。
我好似怎么付出自己都不為過,但我不想騙他,也許這只是我為自己的自私找的借口,但我依然無法說服自己。
我將自己是如何看到與尤逝逃跑后的未來以及我能力的來源說與他聽,當(dāng)然還有放棄掙扎嫁與楚躊的原因。
岑染只是靜靜聽著,神情并未有任何變化:“所以,你的愿望依然是與尤逝相守嗎?”
我用力的點點頭。
岑染唇邊泛起一個苦澀的笑意,但又很快消逝:“那我明白了。讓你得到幸福才是我真正想要做的,是我來晚了。楚躊交給我就好,你只用完成你心中所想。請你一定要獲得幸福,這是我唯一的心愿?!?/p>
到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我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慕邮苡仁艑ξ业恼疹櫍竦搅宋乙覍に臅r候,我竟然連他的住所都不知曉。
即使岑染詳細(xì)的告知了我我依然跌跌撞撞花了不少時間才來到這里。
燈是滅的,房門從外面落了鎖。
岑染分明說過,他今夜無事。已經(jīng)過了子時。
夏末的風(fēng)已然微微有了涼意,我來得匆忙不曾披上外紗,約摸已然過了一個時辰,但尤逝依然未歸。
我一面拂過起了雞皮疙瘩的手臂一面來回踱步來借此增添暖意,我要等的人終于在此時出現(xiàn)。
我有滿腔滿腹的話語想要與他一訴衷腸,但他卻只是停留在了離我半步開外的位置,甚至借著月光我看到他的臉上連一絲意外都無。
我想朝他狂奔而去,但剛剛挪動腳步就見他向我恭敬疏離的行了一個禮,已在喉中的萬語千言生生的被逼回了腹中,我也被定在原地再也無法向前一步。
時至今日我才終于明白未語淚先流是何滋味。
我緊咬下唇背過身去,暖流不間斷的從我眼中泄出,好似要灼傷經(jīng)過的所有肌膚。
忽然我感到渾身一陣暖意襲來,那是帶著體溫的舒適感。
“抱歉?!彪S之一句淺語落在我耳畔。
“你在等我的這段時間里,我也去找你了。但我到的時候房內(nèi)只剩岑染一人?!?/p>
我所有的感官霎時模糊,唯有被他外衣包裹著的溫暖與他的聲音如此清晰。
我被裹在他半開的外衣里,身后緊貼著的,是他灼熱的體溫以及有力的心跳。
“他將一切都告知了我,我打算懲罰一下你,所以故作生疏。原本想再多裝模作樣一下,但看到你如此悲傷的樣子,我的心霎時便淪陷,頃刻就舍不得了?!?/p>
我回首對上他的眸子,里面的繾綣溫柔又再次浮現(xiàn)。
“懲罰我什么?”我明知故問。
他的唇離我耳畔更近了,氣息吐出之時很是酥麻:“懲罰你竟想犧牲自己來為我掙得活下去的可能。”
我嘴角的笑意愈發(fā)濃烈,藏都藏不住:“那我欠你的還了,你害我傷心難過我是不是也該懲罰你?”
他淺笑一聲,語氣愈發(fā)溫柔:“都依你?!?/p>
我終于回身擁住了他,就在我手指觸及他的那一刻,又有破碎的畫面涌入我的腦中,而后漸漸拼湊成一整幅畫。
而這次我看見的。
是他身著華麗的婚服,緩緩向我走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