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同真
(井岡山大學(xué) 井岡山研究中心,江西 吉安 343001;同濟大學(xué)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上海 200092)
“罔兩問景”是《齊物論》的一則寓言,“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蝮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1]110-111在這則寓言中,“影不知答”可以說是解讀此寓言的核心線索,歷代注者對此不僅存在觀點的不同,而且在同一種觀點中,注者對之側(cè)重的方面也有區(qū)別?!吧唑篁枰怼笔沁@則寓言的譬喻,在影的回答中起示例的作用,它有助于寓言的理解。對“蛇蝮蜩翼”,郭象并無釋義,也沒有討論到《齊物論》“罔兩問景”和《寓言》“眾罔兩問于景”的相似性,之后的注莊者開始結(jié)合字詞的訓(xùn)證和《齊物論》的篇旨對“蛇蝮蜩翼”進行釋義。隨著《齊物論》“罔兩問景”和《寓言》“眾罔兩問于景”的相似性被日益關(guān)注,《寓言》“眾罔兩問于景”中的“蛇蛻”“蜩甲”被用來訓(xùn)“蛇蝮蜩翼”,這引發(fā)了二者是否一致的討論,并在討論的基礎(chǔ)上衍生了若干種關(guān)于“蛇蝮蜩翼”的釋義。此外,影不知答和“蛇蝮蜩翼”因在罔兩問景寓言中的作用不同,通常被看作是相互獨立的兩題,這是有所偏頗的,同為構(gòu)成寓言的因素,二者之間邏輯上不是孤立的,它們存在某種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關(guān)于兩題,我們將在厘清其內(nèi)涵的基礎(chǔ)上探討它們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關(guān)于“罔兩之問,影為何不知答”,歷代注者的回答不甚統(tǒng)一,統(tǒng)而觀之,可以分為兩種:第一種認為由于影知“物無待”;第二種認為由于影信“物待于主宰”。在第一種觀點中,注者認為,影對“物無待”的“知”,成為了影不知罔兩之問的緣由,然而,由于影對“物無待”之“知”在注者的注解中有著不同理解,導(dǎo)致影對罔兩之問的不知表現(xiàn)出不同的指向,第一種觀點也因此呈現(xiàn)出了內(nèi)涵的多樣性。
對“物無待”,影“思”而知之。郭象曰:“若責(zé)其所待而尋其所由,則尋責(zé)無極,卒至于無待,而獨化之理明矣。世或謂罔兩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請問:夫造物者有耶?無耶?無也,則胡能造物載?有也,則不足以物眾形。故明眾形之自物而后始可與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雖復(fù)罔兩,未有不獨化于玄冥者也?!守鑳煞蔷爸疲胺切沃?,形非無之所化也,則化與不化,然與不然,從人之與由己,莫不自爾,吾安識其所然哉!”[1]111-112郭象認為,假若從現(xiàn)象層面就物之所“待”層層追索,其結(jié)果必是無窮,找不到確定的所“待”者,物沒有確定的所“待”者,也即意味著“物無待”?!拔餆o待”,則主體對于物之“待”的尋求必定落空。與此同時,郭象也討論了“造物者”之有無,“造物者”不可以“有”“無”論之。然而,物必然是“有”,所以,不能將二者關(guān)聯(lián)起來定性為造與被造的關(guān)系。由上,我們可推知,在郭象看來,罔兩之問,“影不知答”的原因就在影對“物無待”的“知”。在這里,影對“物無待”的“知”,不是一種天然的知,而是由思而知,它是基于物之存在現(xiàn)象的推理產(chǎn)物,在這種推理下,影對罔兩之問的不知具有必然性。另外,影思而知“物無待”,說明影比罔兩的覺悟高,但不能稱影為“得道者”,甚至不能稱之為“聞道者”,在郭象這里,影是一個對物的存在問題具有推理思維和追問能力的“反思者”形象,它介于一般人和“聞道者”之間。
對“物無待”,影“覺”而行之。在這里,影對“物無待”的知,不僅是理性思維上的推理使然,更是精神上同“物無待”的契合和自覺,此時,影對罔兩之問的不知,側(cè)重地體現(xiàn)為某種精神境界,以及對某些具體問題批判之目的。其一,影對“物無待”內(nèi)在精神的契合,并以之為法。王雱曰:“莊子之書兩言罔兩之問影,以影之為影,似待乎形而實不相待也,而不知者以起坐俯仰為在形,豈知影實不待于形與?夫以影必待形,形必待造物者,是不能冥于獨化耳。能冥于獨化,則知影之不待形,形之不待造物,極于無有而已,故曰惡識其所以然不然。”[2]270王雱?wù)J為,影之所不知答罔兩之問,在于影“能冥于獨化”。而“能冥于獨化”,不僅說明影知物不待形,不待造物,極于無有,也即知“物無待”,而且還說明影能夠自覺修煉,順應(yīng)“物無待”,以之為法,不對物做任何分判。顯然,影在這里就是修“道”者的形象,不僅知“道”,即“物無待”,且積極修“道”。
其二,影對違于“物無待”問題的批評與否定。褚伯秀曰:“蓋蛇藉以行,蜩藉以飛,喻人身中所以運動者,有若相待而終于無待,則獨化之理明矣。故翻覆辯論,卒歸無待,而止人之一身。耳聽、目視、手執(zhí)、足行,有待而然也。而所以用形者,若待造物而實無待也。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然則有無、利用,未嘗不相生也,人能反究至無之妙,游乎物之初,則知所以生者,所以用形者矣。今之有形以運動,有心以為思慮,尚不知其主宰之者,則自形以生景,又豈罔兩所可知?宜其惑而有問也。”[3]359
從“宜其惑而有問也”一句可知,褚伯秀的注解中,影就是“覺悟者”的隱喻,而罔兩則是“迷惑者”的隱喻。他認為,影對物(包括自身)有“知”,這種“知”不是任何一種關(guān)乎萬物具體的經(jīng)驗知識,而是“游乎物之初”的覺悟,是一種“無知之知”,影這種“無知之知”立足于對“物無待”的認識上。在這種“無知之知”的自覺下,影對于罔兩之問進行了批判,指出了其問題的根源,并對其問題的合理性做了否定。在這里要指出的是,褚伯秀說“自形以生景,又豈罔兩所可知?”并非要在人和罔兩之間相較高下,而是意在以常人的自我反思為參照,突出罔兩“成見”“迷惑”的根深蒂固。罔兩之問,實際上是罔兩沉溺于物的各種現(xiàn)象,對“物無待”迷惑而產(chǎn)生,它目的在于尋求一種具體的經(jīng)驗知識,這在影看來,是脫離“物無待”的“戲問”,即虛假的問題。既然是“戲問”,當(dāng)然也就沒有答案,“影不知答”即是對這種“戲問”合理性的否定。
在第二種觀點中,注者認為,“影不知答”緣于影信“物待于主宰”。與第一種觀點的情況類似,由于影對“物待于主宰”之“信”在注者的注解中有著不同的理解,導(dǎo)致影對罔兩之問的不知體現(xiàn)出不同的指向性,第二種觀點因此也呈現(xiàn)出了內(nèi)涵的多樣性。
對“物待于主宰”,影“思”而立信。陳深曰:“罔兩待影,影待形,形待造化。蛇蚹蜩翼,形也。蛇之能行,蜩之能飛,則非形也,造化之所使也,惡識其然與不然?”[3]359陳深認為,物雖然能為主體所感知,但物之所以為物的問題,則超出了主體所能感知的界限,他將之訴諸于“造化”,也即“主宰”?!霸旎笔撬季S推理的結(jié)果,它超出主體能感知的邊界,所以影不知罔兩之問。由此,我們可知,在陳深注解中,對于“物待于主宰”的“信”,影是思而立之,影對于罔兩之問的不知,是一種思維推理上的必然。鐘泰、林云銘同此觀點。①鐘泰曰:“夫景待形而有,其跡甚顯,非若化之與聲之難識也,而形待神而動,則其機已微,即與化聲無異?!保ㄒ婄娞?莊子發(fā)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61.)林云銘曰:“無一定之常度,影待形而動,形又待神而動,其行止坐起皆不能自主,……蛇以蚹行,蜩以翼飛,而蚹與翼不能自形自飛,必有主張之者,何能知其所以然與不然乎?”(見方勇.莊子纂要[M].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12:360.)
對“物待于主宰”,影“信”而行之。在這里,影對“物待于主宰”的“信”,不僅是影在思維上推理的結(jié)果,它更是影在實踐上對“物待于主宰”內(nèi)在精神的自覺,影對罔兩之問的不知,因此側(cè)重地體現(xiàn)為對某些具體問題的態(tài)度。其一,影對違于“物待于主宰”問題的否定。趙以夫曰:“景之行、止、坐、起皆依于形,而所有行、止、坐、起,必有形形者存乎其中,蛇藉蚹以行,蜩藉翼以飛,而所以行飛者非蚹翼也。人物之一動一靜,皆有待而然。景待形,而形之所待者非形也。形且不知其所以然,何責(zé)于景哉?”[3]359從“必有形形者存乎其中”一句可推知,在趙以夫的注解中,影對于“物待于主宰”是深以為然的,而“主宰”也即“形形者”,認識的主體并不能用任何具體的經(jīng)驗知識去描述它、追問它。在這種認知的觀照下,以“形形者”可知為前提的罔兩之問在影看來本身就是荒謬的,無“何”可責(zé)的,影以“不識”應(yīng)之,體現(xiàn)了影對罔兩之問的否定。
其二,影對違于“物待于主宰”問題的撥正。陳祥道曰:“罔兩待景而后有,景待形而后見,形待造物然后生,形之于造物已幻矣,況景乎?景之于形已外矣,況罔兩乎?凡此皆非真實,故不足辯,況認其非真實以為有,而即其不足辯者以為問。此莊子所以托景之答以祛其惑。夫天下之物,自跡觀之未嘗不相待,自理觀之未始有待。今景之為物,以為待形邪,非日、火則無見。以為待日、火邪,非形則無有。然則形也、景也,日、火也,果有待邪?無待邪?惡識其然與不然哉?”[3]358在陳祥道的注解中,一方面,“物待于主宰”成為影對于物的觀照之理,在此理的觀照下,罔兩之問已經(jīng)不具備合理性。另一方面,在揭示罔兩之問不合理的同時,影也指出了其不合理的根源,“夫天下之物,自跡觀之未嘗不相待,自理觀之未始有待”,陳氏在此處所言之“理”當(dāng)是萬物主宰的非“跡”性,也即不可知性。罔兩之問之所以產(chǎn)生的根源就在于罔兩昧于“理”而溺于物之“跡”,而影以“不識”應(yīng)之,體現(xiàn)影對罔兩之問的撥正。
從“罔兩問景”寓言本身,以上對于“影不知答”的兩種觀點均可以被引申出來。在寓言中,影說:“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這是影對自身“行止坐起”之狀態(tài)如何發(fā)生的疑問,在此疑問中,如果將之予以肯定的猜測,要得到最終的“待”,那最后必將訴諸于萬物主宰及其不可知性上;而如果將之予以否定的猜測,在何以能“行止坐起”的追問下,最后必然會回歸到影之無待“自爾”上,因此,基于“罔兩問景”寓言本身并不能做出孰優(yōu)孰劣的評判,需要回到“罔兩問景”所在之《齊物論》篇中,在考察“罔兩問景”與《齊物論》關(guān)系的基礎(chǔ)上,才能對兩類回答做出恰當(dāng)?shù)脑u判。
在《齊物論》中,莊子一邊提點萬物“咸其自取”的本質(zhì),一邊處處消解人類對經(jīng)驗事物的分判,凸顯人類經(jīng)驗知識的不真,其目的就是要通過“喪我”,剔除人們內(nèi)心的“成見”,達到對萬物以“道”觀之,進而與之通而為一的“明”境界。實際上,這兩個方面是合而為一的,正因為萬物自然無待,所以人需要去除內(nèi)心片面的“成見”,才能達到對物的正觀,物自然無待是人各種對應(yīng)修行的大前提。由此可見,強調(diào)物的自然無待是《齊物論》中更為重要的一方面。此外,“道”是莊子思想最為核心的概念,“道”被視為萬物的主宰,物無待的狀態(tài)和人去除“成見”的“喪我”狀態(tài),在莊子的語境中都被定義為合“道”的狀態(tài),但其中“道”作為萬物主宰及不可知性并不突出,毋寧說,此時的“道”不過是物自然無待狀態(tài)以及“喪我”狀態(tài)的一種抽象,或者說是代名,莊子曰:“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盵1]70
誠然,在《齊物論》中,莊子確實提到萬物主宰及其不可知,如,“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形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盵1]55“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盵1]56在這兩段中,莊子認為,萬物之所存在,之所以與他物有這樣或者那樣的關(guān)聯(lián),都取決于萬物背后的“真宰”“真君”,即萬物主宰,它們有情而無形,人們不知其所以然。但是進一步考察這兩段話所在《齊物論》章節(jié)中之章旨可知,這兩段話之所以強調(diào)萬物背后有其“真宰”“真君”,乃是為了說明人們沉溺于自己的“成見”,不知去尋追求“真宰”“真君”而造成的各種“與物相刃相靡”悲慘后果所做的鋪墊,而非《齊物論》所重點突出的內(nèi)容。
綜上,對于罔兩問景,景為何不知答原因的回答中,影知“物無待”比影信“形待于主宰”更契合《齊物論》的本意。與此同時,在罔兩問景中,“罔兩”被認為是迷惑者的隱喻,這是沒有疑問的,但影卻非“得道者”或者“覺悟者”的隱喻,就如楊立華所言,處于至德之境的人,也即“得道者”,是沉默的,[4]13然而在罔兩問景之寓中,影卻非無言?!坝X悟者”不僅能夠描述道境,而且可以評判道與非道,但在寓言中,影只是對罔兩之問做出一些反思和疑問,并不涉及到“道”和非“道”的評判。因此,像王雱、褚伯秀于影的考察結(jié)果是有待商榷的,莊子借“影不知答”,事實上還是意在展示物的無待之性,它是對物無待之性的一種意指。唯郭象闡述得精到,郭象在此問題上的注解既契合了《齊物論》的本意,又與《莊子》的思想語境相協(xié)調(diào)。
“蛇蚹蜩翼”是影回應(yīng)罔兩之問示例。作為一種示例,我們首先需要明白“蛇蚹蜩翼”的訓(xùn)義,這是我們理解它在寓言中意義的基礎(chǔ)。總體上,注者對“蛇蚹蜩翼”的釋義可分四種:第一種訓(xùn)“蛇蚹蜩翼”為“蛇蛻”和“蜩甲”;第二種訓(xùn)“蛇蚹蜩翼”為“蛇腹下齟齬”和“蟬翅”;第三種訓(xùn)“蛇蚹蜩翼”為“蛇腹下橫鱗”和“蟬翅”;第四種訓(xùn)“蛇蚹蜩翼”為“蛇脊脅”和“蜩甲”。
第一種觀點,成玄英肇其端,他說:“昔諸講人及郭生注意,皆云蛇蚹是腹下齟齬。蜩翼者是蜩翅也。言蛇待蚹而行,蜩待翼而飛,影待形而有也,蓋不然乎。若使待翼而飛,待足而走,飛禽走獸,其類無窮,何勞獨舉蛇蚹,頗引為譬?即今解蚹者,蛇蛻皮也;蜩翼者,蜩甲也。言蛇蛻舊皮,蜩新出甲,不知所以,莫辯其然,獨化而生,蓋無待也。而蛇蜩二蟲,猶蛻皮甲,稱異諸物,所以引之。故外篇云,吾待蛇蚹、蜩甲耶?是知形影之義,與蜩甲無異者也?!盵1]111除《齊物論》之外,雜篇《寓言》也有類似“罔兩問景”的寓言,成玄英所指“外篇”包括內(nèi)篇和雜篇,在涉及“蛇蚹蜩翼”時,《寓言》相關(guān)提法是,“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盵1]960成玄英認為,如果將“蛇蚹”解釋為蛇足,“蜩翼”解釋為蟬翅,不能突出此喻的特殊性,因為憑足而行,憑翼而飛者,甚為常見,且其類無窮,而將他們分別解釋為“蛇蛻”和“蜩甲”,才能“稱異諸物”,這樣的解釋在突出物獨化無待的同時也能與《寓言》的提法相一致。承襲成玄英觀點的有陳景元、羅勉道、林希逸、王先謙、丁四新等人,其中,王先謙、丁四新在成疏的基礎(chǔ)上,做了進一步的解釋。
王先謙在《莊子集釋》中轉(zhuǎn)述成玄英的疏解并按:“言吾之所待,其蛇蚹邪,蜩翼邪?謂二物有一定之形,此尚不甚相合也。以上與《寓言》篇同,而繁簡互異。”[5]26成玄英訓(xùn)“蛇蚹”為“蛇蛻”,“蜩翼”為“蜩甲”,其意乃在于說明“物無待”,王先謙秉成玄英之見,并在物無待觀點的基礎(chǔ)上審視“蛇蚹”和“蜩翼”的其他釋義與該觀點的協(xié)調(diào)性,他認為,“蛇蚹”和“蜩翼”,如被訓(xùn)為蛇腹下齟齬和蟬翅將與萬物無待的觀點不協(xié)調(diào),具體哪里不協(xié)調(diào),王先謙沒有詳細展開,但是從他認為蛇腹下齟齬和蟬翅有“一定之形”中,我們可以推斷,王先謙大概是認為,就影之所“待”而言,待于“蛇蛻和蜩甲”之類的“假形”,比待于“蛇腹下齟齬、橫鱗和蟬翅”之類的“真形”,更能說明其真實的存在狀況,更為接近獨化無待。
丁四新接受成玄英對“蛇蚹”和“蜩翼”的釋義,認為,“‘蛇蚹’的‘蚹’字應(yīng)是誤字,成《疏》不為無見?!盵6]19但丁氏不同意成玄英的論證,“唯成氏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6]19,他從“蚹”“翼”字形的發(fā)展以及經(jīng)典傳遞的角度,提出自己的新看法。丁氏考證了“蚹”和“蛻”關(guān)系,認為,“‘兌’上二筆與‘人’字形近;其下‘兄’字的寫法,則或有與‘又’字相近者。在古文字中,‘又’與‘寸’通用,而‘付’字的人旁或書于寸旁之上,故‘兌’字會被誤書為‘付’字,而‘蛻’字會被誤書為‘蚹’字。總之,《齊物論》的‘蛇蚹’應(yīng)為‘蛇蛻’之誤?!盵6]20而在論及“甲”和“翼”的關(guān)系時,丁氏考證了“甲”的兩種古字形,“甲”的其中一種古字形與“異”古字相似,而“異”古字又與隸書“翼”相類似,進而導(dǎo)致“抄書者將此種‘甲’字誤認為‘異’字,進而直接以‘翼’字書之”。[6]20
第二種觀點,“蛇腹下齟齬”的訓(xùn)義最早可追溯到司馬彪,而“蟬翅”的訓(xùn)義則是循古訓(xùn)。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中“蛇蚹”條,引司馬云:“謂蛇腹下齟齬可以行者也”[7]1426,“齟齬”為參差不齊之貌,“蚹”,蛇腹下齟齬。《說文·飛部》曰:“翼,翅也。從飛異聲。翼,篆文‘翼’從羽?!薄耙怼?,即為翅膀。合起來,“蛇蚹”,即為蛇腹下之齟齬,以資蛇行;“蜩翼”,即為蟬的翅膀,以資蟬飛。持此訓(xùn)義的有褚伯秀、林云銘、陸樹芝、宣穎等,需要注意的是,他們對“蛇蚹蜩翼”釋義雖然相同,但對其在寓言中意義闡釋則有別。褚伯秀以“蛇蚹蜩翼”來說明萬物的無待,“蓋蛇藉以行,蜩藉以飛,喻人身中所以運動者,有若相待而終于無待,則獨化之理明矣。”[3]359林云銘則以“蛇蚹蜩翼”來說明萬物的終極之“待”,“蚹,蛇腹下齟齬可以行者,蛇以蚹行,蜩以翼飛,而蚹與翼不能自形自飛,必有主張之者,何能知其所以然與不然乎?”[3]360陸樹芝以“蛇蚹蜩翼”來說明“自主”和“非自主”的差別,“蛇待蚹而行,蜩待翼而飛,而蜩與翼之運,仍蛇蜩自主之,影之所待者,非若蜩與翼之可以自主也,惡能之行止坐起之所以然不然哉。”[8]33宣穎認為,“蛇蚹蜩翼”在于說明影有待而不自知,他說:“蚹隨乎蛇,翼隨乎蜩,吾之有待如之,俱有待而不自知。上所以引蛇蚹蜩翼皆取自至微無知之物。”[9]23
第三種觀點,“蟬翅”訓(xùn)義依古訓(xùn),“蛇腹下橫鱗”的訓(xùn)義依據(jù)最早可追溯到《廣韻·遇韻》,《廣韻·遇韻》曰:“蚹,蛇腹下橫鱗可行者?!背执擞?xùn)義的主要有劉武,他在此基礎(chǔ)上批評了成玄英的釋義,“成說非也。言吾之行止坐起,有待而然,而所待者,似蛇之行待于蚹,蜩之飛待于翼也,與《寓言篇》文略同而義異。彼言甲言蛻,其下接‘似之而非也’句。此言蚹與翼,蓋景與形附,猶蚹附于蛇,翼附于蜩,若蛻與甲,則脫離蛇蜩而不附,故曰‘似之而非也’?!盵10]72劉武判成說為非,主要是認為成玄英不顧具體所在的前后文語境,將內(nèi)篇《齊物論》之“蛇蚹”“蜩翼”與雜篇《寓言》之“蜩甲”“蛇蛻”等同,而只有進入具體所在的前后文語境,才能做出恰當(dāng)?shù)呐袛唷T趧⑽淇磥?,在?nèi)篇《齊物論》中,“蚹”作為蛇行走的憑借,以及“翼”作為蟬飛行的憑借,均作為影子自身待于形的譬喻,前后文的語義是連貫的。雜篇《寓言》中“蛇蛻”為脫下的皮,“蜩甲”為蟬脫下的殼,當(dāng)二者被脫下的時候,便離開了蛇、蟬,變得沒有所附,因此“蛇蛻”“蜩甲”并不適合作為影子自身待于形的譬喻,而只是一種否定性的舉例,這與其所在前后文也是連貫的。如果強行將二者貫通,則不僅唐突,且語義不通。
第四種觀點,“蜩甲”訓(xùn)義依據(jù)為成疏,“蛇脊脅”的訓(xùn)義依據(jù)為《秋水》篇。持此訓(xùn)義的主要為王叔岷。王叔岷的《莊子校詮》先引成《疏》、陸德明《釋文》,后據(jù)錢穆《莊子纂疏》引高亨曰:“待字疑涉上文而衍,《寓言篇》:‘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即其證?!盵11]94-95又案曰:“成疏所稱外篇,即雜篇《寓言》。所引‘蛇蚹’,當(dāng)是‘蛇蛻’之誤?!对⒀云吩?,當(dāng)如高亨所說引。據(jù)《寓言篇》‘似之而非也。’則此文待疑本作似,涉上文諸待字而誤耳。又據(jù)《秋水篇》:‘蛇謂風(fēng)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此文‘蚹’,蓋指脊脅而言。”[11]94-95王叔岷同意成疏視“蜩翼”謂“蜩甲”之說,而在“蛇蚹”的釋義上,王叔岷不同陸釋和成疏,而是以《秋水篇》中“脊脅”為訓(xùn),將“蛇蚹”釋為蛇之“脊脅”。
以上就是“蛇蚹蜩翼”的四種釋義。《齊物論》罔兩問景之“蛇蚹蜩翼”釋義,離不開字詞的訓(xùn)證,而釋義的恰當(dāng)與否又跟注者字詞的訓(xùn)證過程息息相關(guān)。就訓(xùn)證的過程而言,首先,同一文本之間的訓(xùn)證比不同文本之間的訓(xùn)證可信,而同一文本同一故事語境之間的訓(xùn)證又比不同篇幅、不同故事語境之間的訓(xùn)證可信。在這點上,成玄英的觀點比王叔岷的觀點可信。成玄英以《寓言》的罔兩寓言中的“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一句訓(xùn)《齊物論》罔兩之問中的“吾待蛇蚹蜩翼耶”,認為“蛇蚹”即蛇蛻,“蜩翼”即蜩甲。兩則寓言從角色和對話內(nèi)容方面高度相似,以后者訓(xùn)證前者是有道理的。但是,成玄英認為,將“蛇蚹蜩翼”解釋成“蛇蛻”“蜩甲”才能“稱異諸物”則不盡其然,因為有蛻皮現(xiàn)象的生物除蛇蟬之外,還有如蜘蛛、蝦、螃蟹等,此外,就生物生理現(xiàn)象而言,蛇蛻皮、蟬脫殼并不就比有變異現(xiàn)象的蛹化蝴蝶、蝌蚪變蛙“稱異諸物”。其次,在訓(xùn)證的過程中,字詞所處之時代的語境及用法也需考慮。就“蛇蚹”而言,《爾雅·釋魚》曰:“蚹:蠃螔蝓”,即蝸牛,而《說文·蟲部》無“蚹”字,這說明了先秦并沒有“蛇蚹”的用法及語境?!吧咄k”一詞的最早記載則是司馬彪的莊注中,這已是魏晉之后的事,所以,將“蛇蚹”作為一獨立的詞語和語境來釋義,是難以說明《齊物論》“罔兩問景”中“蛇蚹”本意的。就“蜩翼”而言,《達生》篇中確實有提到“蜩翼”,即蟬翅膀,但是相比《寓言》中在同一故事語境中出現(xiàn)的“蜩甲”而言,后者更為可信。由此可知,第二、第三種觀點是不準(zhǔn)確的。相較而言,丁四新認為“蛇蚹蜩翼”為“蛇蛻”“蜩甲”的訛誤則是中肯的,此外,他從字形衍化方面考證導(dǎo)致訛誤的原因也頗能讓人信服。
“蛇蚹蜩翼”是影回應(yīng)罔兩之問所舉的例,作為示例,它除了對罔兩之問進行說明解釋外,它還蘊藏著莊子對于人們認知問題的洞見。其一,在莊子看來,人們在世俗生活中,時常迷惑、追逐于物變化萬端的表象,而不見物之本原,人們“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1]56,人們對于語言的依賴,對物進行言詮,是造成物之表象和其本原剝離的根本,莊子借“蛇蚹蜩翼”的舉例,即是揭示了人們因?qū)ξ镅栽彾斐善湔J知上的這種內(nèi)在矛盾。從“吾待蛇蚹蜩翼邪?”句前后文可知,“蛇蚹蜩翼”不是對“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句的直接補充,也不是“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句的前提,而是影對罔兩之問本身所包含的謬誤之揭示,罔兩之問中罔兩所迷惑的是物的表象——物之“影”,在影看來,物的表象本來就是千變?nèi)f化的,沒有“特操”的,舍棄物之本原,罔兩之問注定是不會問出個所以然來的,罔兩之問的問題自身就是謬誤的。在罔兩之問中,“曩”和“今”是時間的變化,“行止坐起”為空間的變化,罔兩對物在時空中的變化現(xiàn)象產(chǎn)生迷惑,糾結(jié)其在時空中變化的原因,通過語言,罔兩得以認知和描述事物在時空中的變化,并通過語言傳達自身對于物之變化的困惑,然而語言的局限性會使得憑借語言得出的認知具有不準(zhǔn)確性,基于此的任何問題也沒有其合法性。其二,它揭示了人們待于經(jīng)驗、成見與習(xí)慣而觀物的局限?!吧咄k蜩翼”對人們而言并非“稱異諸物”,而是常俗之物,這意味著人們對“蛇蚹蜩翼”之類的東西會存有思維上的定勢,習(xí)慣將其視為存于一定時空,并且憑借一定條件下才有的物,同時,人們會將自身對物的這種習(xí)慣抽象成某種所謂的“知識”,作為認知或評判他物的“真理”,顯然,這樣的“知識”和“真理”是有局限性的,影以“蛇蚹蜩翼”為例,展現(xiàn)的就是罔兩之問本身所蘊含的觀物局限性。
如前兩節(jié)所述,“影不知答”意指著“物無待”,“蛇蚹蜩翼”揭示了人們“觀物有待”。在罔兩問景的寓言中,“影不知答”所意指的“物無待”是寓言主旨,這也是《齊物論》主要闡釋的道理。“蛇蚹蜩翼”是影回應(yīng)罔兩之問的示例,與“影不知答”同為寓言的因素,在邏輯上,二者之間不是孤立的,而是存在某種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吧咄k蜩翼”和“影不知答”有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的呢?對此問題,丁四新沒有展開論述,而王先謙也只以“與《寓言》篇同而繁簡互異”一句將之一筆帶過,成玄英雖有提及,但似有不妥。在寓言中,影對于自身有待還是無待,是以一種疑問的語氣來盤問自己,它不確定這些問題的“答案”,與此同時,“吾待蛇蚹蜩翼邪?”本身也是一個疑問的語氣,“蛇蚹蜩翼”沒有表現(xiàn)出“蛇蛻舊皮,蜩新出甲”的動態(tài)形象,而寓言結(jié)尾“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一句表達的是對“識”“知”的否定,因此,不能將“吾待蛇蚹蜩翼邪?”理解成為一種肯定的意義,想當(dāng)然地認為,它是“言蛇蛻舊皮,蜩新出甲,不知所以,莫辯其然,獨化而生,蓋無待也。”
實際上,“吾待蛇蛻蜩甲邪?”的含義與《寓言篇》“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句相同,這在丁四新對“蛇蚹蜩翼”的訓(xùn)義中已有合理的說明?!拔岽咄戲杓仔埃俊北磉_了一種否定的意義,即影認為自身并非是“蛇蚹蜩翼”這樣的事物。在影推理而知曉“物無待”之理的情況下,如此之說揭示了“蛇蚹蜩翼”和“影不知答”兩題之間這樣的一種關(guān)聯(lián):消除“蛇蚹蜩翼”體現(xiàn)的對物有待觀法,便能契合“影不知答”所蘊含的“物無待”之理,以達對物的無待之觀,我們將其簡稱為“去此得彼”,它包含兩個方面的要求:
一方面要求消除人對物的言詮,對物靜而觀之。語言是人類進化的特有產(chǎn)物,通過語言而獲得的關(guān)于物的認知具有不確定性,就如王博說:“言從口出,但口只是一個發(fā)音的工具,其實還是從心發(fā)出的,所謂‘言為心聲’。當(dāng)一個聲音是作為心的表現(xiàn)而發(fā)出的時候,它就被賦予了某種意義。如果它是關(guān)于某種事物的,那就該是關(guān)于某種事物的描述、評價或者看法。但那是某個‘心’或者某個‘我’的看法,對于另一個‘心’或者另一個‘我’來說,它完全可以有另外的描述或者評價。事物原本就是那個事物,但它呈現(xiàn)給不同心靈的樣子是不同的?!盵12]96“蛇蚹蜩翼”和“影不知答”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與《齊物論》也是相符的,《齊物論》處處消解人們對事物的分判,處處凸顯經(jīng)驗知識的不真,而語言是人們“分判事物”及“經(jīng)驗知識”的載體,《齊物論》也因此表現(xiàn)出了對語言的不信任,“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1]63,“言隱于榮華”,消除對物的言詮,靜而觀之,才能避免對物的“肢解”。
另一方面要求消除人內(nèi)心的成見,對物保持“不知”的態(tài)度。對物的成見,是人與人紛爭的開始,也是人生命困頓的根源。內(nèi)心的成見促使人對物產(chǎn)生好壞、美丑、貴賤的評判,并使得人紛紛追求好的、美的、貴的物,人與人紛爭與傾軋因此而起。在逐物的過程中,人會因為成功的亢奮招致精神的過度損耗,也會因為遭遇挫折、失敗而有性命之虞及心靈的疲憊,生命的困頓因此不停不休。這些情況對于身處“僅免刑”之先秦亂世的莊子而言,其體驗會分外地強烈。只有去除內(nèi)心成見,做到“喪我”的境界,才能對物維持“不知”,才能對物達到真實而觀的狀態(tài),這與莊子“心齋”“坐忘”的修道思路是一致的。
此外,兩題“去此得彼”的關(guān)聯(lián),體現(xiàn)了莊子對于人與物關(guān)系的反思。從一般的意義上講,人與物的關(guān)系是在人作為主導(dǎo)的前提下,主體與客體的關(guān)系,在這種關(guān)系下,人將物對象化并加以改造利用,在此活動中人拉開與物的距離,走向文明。先秦亂世中,儒家、墨家都主張人要從物中挺立人的能動精神,孔子云:“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私人之徒而與誰與?”[13]1635墨子云:“今人與此異者也,賴其力生者,不賴其力者不生?!盵14]256當(dāng)儒、墨二家為人與物之別一路高歌的時候,道家莊子卻唱著“道通為一”的反調(diào),在莊子看來,人基于物而得來的文明,時常伴隨著相互的傷害,這種傷害是世人對物分判、沉溺于物,與物關(guān)系失衡而導(dǎo)致的后果。面對“役于物”的人性之陷,“僅免刑”的時代之殤,追求“自快”,崇尚逍遙的莊子又豈能無感?罔兩問景兩題“去此得彼”的關(guān)聯(lián),就是莊子對人與物關(guān)系的反思,這個反思不僅是出于避害保身,更是出于其對人與物關(guān)系的重新審視:對人而言,人類走向文明不應(yīng)喪失自身的獨立性,不應(yīng)使自身的內(nèi)在價值失落于對物的追逐;對物而言,物不應(yīng)在人類走向文明過程中被過度地主宰與干擾,人與物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一種相助相成,平衡互容的良性互動關(guān)系。
在《齊物論》罔兩問景寓言的注解中,注者們不僅在“影不知答”上意見分歧,而且在“蛇蚹蜩翼”的釋義上爭議不斷。在“影不知答”的理解上,注者們的觀點有兩種:第一種認為影知“物無待”;第二種認為影信“物待于主宰”。從“罔兩問景”寓言本身,這兩類觀點均可以被引申出來,但如果將兩種觀點與《齊物論》的主旨關(guān)聯(lián)考察,則可發(fā)現(xiàn),第一種的回答與《齊物論》更為契合,“影不知答”表現(xiàn)了莊子對于“物無待”的意指。在“蛇蚹蜩翼”釋義的方面,注者總體上有四種觀點。通過考察發(fā)現(xiàn),先秦并不存在“蛇蚹”的用法及語境,結(jié)合四種觀點所依據(jù)的材料可得出,第一種觀點,即將“蛇蚹蜩翼”訓(xùn)為“蛇蛻”和“蜩甲”符合寓言本意,“蛇蚹蜩翼”在寓言中象征了對物的言詮及成見,是有待觀物的集中體現(xiàn)?!坝安恢稹彼N含的“物無待”是《齊物論》罔兩問景寓言的主旨,是寓言的核心命題,“蛇蚹蜩翼”除了作為對罔兩之問的示例外,還與影不知答形成了“去此得彼”的關(guān)聯(lián),即去除“蛇蚹蜩翼”體現(xiàn)的對物有待觀法,便能契合影不知答所蘊含的物無待之理,以達對物的無待之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