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肖瑤
任何一個有過嶺南經(jīng)驗的人讀《潮汐圖》,都像闖入一個瑰麗、潮濕而豐富的秘密花園,打開它,就別想輕易出來。
如果不是今年的寶珀理想國文學獎,也許它將對更少人敞開,已經(jīng)進入其中的讀者,也能獲得更多寧靜逗留的片刻。但當1984年生的作家林棹以桂冠獲得者身份浮出水面,人們立刻驚呼:原來文字也可以像氣候那樣,像土地那樣,蒸騰著一座城市古往今來的氣息與口音。
潮濕的,溫暖的,怪誕離奇的,生物和生物之間暢快地隨意轉換,奔流到海,落霞仿佛也滿口白話。
至于故事,卻是在這洇潤環(huán)境里長出來的一朵魔幻之花:1820年代的廣州,一只雌性巨蛙自船底時代來到魚盆時代,隨長河大海一路奔流,途經(jīng)珠江艇家、十三行市井、??脱蟛?,又被一名蘇格蘭博物學者H誘捕,圈養(yǎng)于澳門獸苑,與奇異的籠禽困獸、寰宇四海眾生一起,目歷這個動蕩時代。
直到鴉片戰(zhàn)爭前夕,巨蛙作為一種資產(chǎn)被送往西歐,進入帝國動物園。彼時世界已滄海桑田,學者H破產(chǎn)自殺后,巨蛙終于逃出動物園,在一個僻靜的灣鎮(zhèn)度過了自己蛙生的最后十年?!拔一钸^的世界都死盡了?!彼粺o凄哀而釋懷地說。
梁文道評價此書說:“這是一部讓人期待已久的南方敘事,一座早該由廣東人吐露成型的海市蜃樓。我需要再三重讀,好看清林棹如何放蕩她那肆無忌憚的想象力,從珠江江底泥層疍艇的尸身,打撈出19世紀海洋帝國那水彩般的殘影。”可謂切中肯綮。
林棹的想象力,簡直就像嶺南孕育生命的潤澤能力,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往外涌冒鮮活。其中,語言,定是全書狠狠抓住人眼球的第一顆閃爍珠寶。
小說開篇,就雜糅了珠江水上人家的粵方言、民謠、諺語,加上客家話、潮州話、廣州白話,甚至還包含華洋雜交的翻譯腔,比如“豬乸”“偷食落”“脆笑連綿”“有窿塞窿”等,而這些專用詞匯放在句子里,都被作者賦予了適當而充分的語境解釋,是以不至于讓外地讀者一頭霧水。
方言讓敘事從作者體內(nèi)自然生長出來,是她的血液,她的骨骼,組建起來的情感真切而靈活跳動,又如這一段:“突然母親睜開巨眼而我一朝識性,發(fā)覺水上一半乸、一半公:月是乸,日是公;風是乸,雷是公;蛤是乸,蝦是公;阿金、大孖、細孖、妹釘是乸,阿水、三全、傻寶、何巴浪是公。阿水和三全擒上帆杠,劈腳,頂腰,凸顯慈姑椗。此刻是生死關頭。”
豐饒的語言,就像當?shù)刂参镆粯訝€漫生長,筑成一座根植于嶺南舊地、歷經(jīng)千秋萬代的老宅子。故事在里面發(fā)生著,流淌著,市井人家的鮮活氣兒在海皮上滾動,城市天際,廣粵之浮光掠影若隱若現(xiàn)。
這種對方言的嫻熟流暢運用,讓人想起以滬上方言著稱的金宇澄的《繁花》。大量大膽的、地道的上海方言,搭建起1960年代的上海弄堂,為日常煥發(fā)新的生命力,為日漸式微的土著文化譜曲。
怪誕華麗的文字風格,偶爾又讓人想起張愛玲、劉以鬯、李碧華等“海派”“港派”作家(二者在文學上一向具有同脈性及風格類似性),在城市背景下書寫對于人本與命運的呢喃,兼具現(xiàn)代性與普適性的世情風味。
林棹稱,她把納博科夫的《洛麗塔》讀了二十幾遍。這讓人忽然就能明白了,她書中那份細膩而綺麗的筆觸,那種天馬行空的想象和行云流水的囈語,是受到了誰的影響,又如何以自己的方式賦予更深的延展。
地緣情結與故土情感,構成了林棹的漿,她在采訪里說:“假如要搭建一角有實感的、19世紀上半葉的廣州,粵方言是一個必選項?!冻毕珗D》的粵方言其實是‘方言的虛擬’,是一種高倍稀釋的噴霧?!?/p>
而作為《潮汐圖》里的第一人稱主角,蛙具有一種幼年人類般的初階與啟蒙狀態(tài),通過流動、浸泡在人的環(huán)境里,她也學習了關于語言的一切,她吃了懷表能認數(shù),可以跟隨畫師識字,在澳門時還學會了穿衣和外語……讀者的視角,也不可避免跟隨蛙一路漫游、奇遇、闖入與離別,敘事慢慢具有了一種“水中的公路片”風格。
但隨著蛙被誘捕,時局發(fā)生改變,這份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敘事逐漸開始向“現(xiàn)實”部分倚重。巨蛙與不同膚色、種族的人相遇,形成了類人的認知,再然后深入歐陸帝國,凝望“現(xiàn)代文明”……格局從嶺南切入一點點打開,從帶給人初印象的植物文化志,逐漸變成一部近代嶺南社會史。
整個故事,偶爾提醒人似是從頭至尾一場夢。靈蟾巨蛙,壯似種豬,卻比很多人類都更能感識人類悲歡。她蹚過山海,歷見人獸悲歡,思考自由與牢籠的關系。它始終孤獨,但也始終清醒,自知。
林棹不僅賦予主角獸的本質(zhì),亦賦予它女性的本質(zhì),它是各方面的弱者、悲天憫人者,但也因此更能細膩地品嘗苦難,管窺世人悲戚。當她意識到自己的母體性,不由得升起一股羞恥:“生吞自己的卵,悲傷而心定,肚中苦海滔天?!?/p>
這么看,《潮汐圖》又讓人想起《山海經(jīng)》,怪誕離奇的異獸探尋世界的尺度,無邊無垠地思考人與宇宙。
嶺南一直以來都不是華語文學鐘愛的創(chuàng)作背景。當遼闊硬挺的東北、歷史豐厚的中原和華北,或是后現(xiàn)代城市敘事常駐的上海與現(xiàn)代文明,接連成為作家文人們的摯愛,長期以來,被冠以經(jīng)濟中心和開放前沿陣地的珠三角,其文化底蘊卻常被忽視。
但實際上,嶺南不僅不是文學荒漠,反而是一片有著如地域特征本身一樣富饒、蓬勃,滋長著無限可能的文學沃土。從劉以鬯、西西、李碧華等人為代表的香港作家群體開始,嶺南文化的生命力不僅沒有隨著一代人的逝去而被帶走,反而以更年輕態(tài)的形式重現(xiàn)于人們眼前。
現(xiàn)代以來,商業(yè)和經(jīng)濟發(fā)展推動的市民文化繁盛,更讓以廣東為背景的珠江地帶具有了一份其他地方?jīng)]有的層次感。它不是固定的,就如《潮汐圖》里歷經(jīng)千險的巨蛙,隨著時代不斷變遷,在這過程中不斷領略、拭亮生命的意義和色澤。
而文學動人之最,根本上仍在于人本主義的感染?!冻毕珗D》通過蛙之眼,睨見了底層市井小人物,比如畫家馮喜、契家姐的生存狀態(tài)。動蕩的大時代下,弱者與弱者如何相互體恤、共情,才是彰顯作家深切人文關懷與精神旨意的關鍵。巨蛙非人,但它偶爾流露出比人類更明顯的人情味兒,與之相對應的,是代表現(xiàn)代精英階層、知識分子的博物學家H。林棹希望通過兩種生物的對比,呈現(xiàn)變革年代工業(yè)文明對傳統(tǒng)社會肌底的入侵,而同為生命的不同個體,也在這跌宕中流向不可知不可測的洪荒。
林棹名字里頗具植類意象的“棹”字,似乎就已經(jīng)體現(xiàn)了她對植物、平等生命的熱愛。她曾在采訪里說:“我覺得自己比較像是蕨類植物……來生考慮做一只雨燕,那是無腳鳥的表弟?!?/p>
在正式提筆寫作之前,林棹的愛好與從業(yè)豐富。她種過樹、賣過花、設計密室逃脫、做過游戲空間規(guī)劃……畢業(yè)后,她原本過著按部就班的上班族生活,對退休之外的人生也暫時沒能孵化出多少想象。
然而,在2018年那年,林棹生了一場大病,三進ICU,從死亡邊緣擦肩而過后,34歲的林棹忽然找到了身體里的另一份使命,那就是寫作。她回憶當時的自己,“重新睜眼,病房很白,身體很輕。重病和病愈,來得又快又急,一場極度逼真的死亡模擬。經(jīng)歷過的人,恐怕都會重新打量生活,掂量清楚什么才是真正快樂和值得過的人生。假如當時死了,卻沒有真正去試試自己最喜歡的事情,那就太遺憾了?!?/p>
來自生命深處的回響,使她重拾了文字。僅三年后,林棹就發(fā)表了第一部長篇《流溪》,并獲得2021南方文學盛典“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項。
她在《流溪》里這么描寫自己的家鄉(xiāng)深圳:“它是濕潤的、暖熱的,咬在嘴里像荔枝,聞著像海、像雨,色調(diào)是藍和綠;它脾氣壞起來像臺風,海灣的落霞和落潮深處則滿是柔情?!?/p>
它不是現(xiàn)代化語境下的標準化、便利化的國際都市,不是擠滿土豪金的現(xiàn)代皮囊。
這就是文學陌生化的魅力,是一座城市在愛它的人筆下獲得另一份靈魂的魅力。
青年的、南方的《潮汐圖》,就是一份過冬的禮物,通往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