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位朋友說:“我想看看你寫的拐棗?!本蜑檫@句話,我叫上熟知草木分布區(qū)域的閨蜜,專門去了一趟秦嶺。
時令是初冬。山谷里,厚厚的落葉上覆了一層白霜,踩上去沙沙作響。谷底流水潺潺,冒出一團一團的霧氣。在灃峪口的一面南坡,枯葉上的串串拐棗,用醇香甘甜迎接了我們。
一日,翻看插圖版《詩經(jīng)·小雅》,看到了“南山有枸(jǔ)”的插畫,模樣曲里拐彎的“果實”,分明是我在集市上見過的拐棗。細瞅,上面有注:南山,謂之秦嶺。枸,即枳椇(zhǐ jǔ),此名來自象形:屈曲不伸。《中國植物志》里,枳椇,即是拐棗。
原來,秦嶺漫山遍野的雞爪子樹,竟早早就住在了《詩經(jīng)》里。
單聽名字,拐棗,似乎是一種棗兒,是紅棗、青棗、酸棗、蜜棗這個隊列里的一員,然而當你看到拐棗本尊后,肯定和我初見它時一樣驚訝:拐棗和棗兒們竟無相同之處!看著它匪夷所思的模樣,我甚至懷疑:長成這樣,居然也是水果?也可以吃?
第一次站在從《詩經(jīng)》里走出來的拐棗林下,果然古意盈盈,樹枝梢頭都掛滿了詩詞歌賦。仰起頭,拐棗的枝椏印在藍天白云的幕布上,如一幀油畫。那幕布,藍得過分,像深不見底的湖水,云朵們漂浮其間,蕩起霧一樣的漣漪。
再次仰頭,我把照相機的鏡頭拉到最大,對準拐棗的樹冠,枝、葉、果子,紛紛在相機屏幕上清晰起來。
冬日的陽光,穿過幾近光禿的枝干灑落下來,林子里有了絲絲暖意。掛在枝條上所剩不多的心形葉子,如風干的蝴蝶,露出生命的疲態(tài),時刻準備著回歸泥土。
拐棗樹枝椏橫斜,黑紫的小枝,呈現(xiàn)出“之”字形的長相,葉子以及果序,就長在“之”字的拐點上。我想,這應該是拐棗名字里“拐”的緣由之一,之二呢,想必是它那七扭八拐的奇葩形“果實”。很佩服《陜西通志》里對拐棗小枝條的精準描述:“實稍細于箸頭,兩頭橫拐,一名拐棗?!?/p>
目光移至樹下,地面厚厚的枯葉上,落了一層拐棗,幾與枯葉同色。
真讓人欣喜。正彎腰撿拾,身后“啪嗒”一聲,回頭,地上又多了一串。
撿起一串拐棗細看,與其叫它果實,不如叫它胖樹枝——肉質(zhì)膨起的樹枝。表皮灰褐,長相毫無章法,像雞爪,像三通水管,像疙里疙瘩的拐杖,像用顫抖的毛筆涂抹出來的“萬”字,也像縮小版的生姜……總之,拐棗怪異的樣子像很多東西,就是不像棗兒。我有點兒納悶,為何叫它拐棗,而不叫它拐姜?
秦嶺里的老鄉(xiāng)稱拐棗為雞爪子,倒是非常貼切,真的好似一只神雞踩在樹上留下的凌亂腳印呢。我甚至想,有沒有一種可能,拐棗原本叫“拐爪”,叫著叫著串音了,就變成了“拐棗”。
拐棗,幾乎是我知道的別名最多的大樹:金果梨、枳椇、木珊瑚、糾結(jié)子、瓏瓏果、金鉤子、杈子果、雞爪梨、萬子梨、萬壽果……活色生香的每個名字,似乎每一個都粘滿了露珠,有品相,有滋味;單聽起來都美,有神韻,有意趣。
記得小時候我家院子里的棗樹枝條,也有著這種“之”字形的小枝。突然間醒悟,拐棗和棗樹,在植物學上同屬鼠李科植物,莫非,這是它名字里有“棗”字的緣由?
在這肉呼呼的“樹枝”頂端,還懸掛著幾粒圓頭圓腦的小豆豆,豌豆大小,摸起來手感堅硬。有的褐色果皮已開裂,露出3粒黑色扁圓的種子。
任誰看到這里都會豁然開朗,可以吃的彎彎曲曲的“果實”,其實是果柄。枳椇子,才是果實里的種子。枳椇子是一味有名的中藥,據(jù)說可以解酒毒。陸璣的《疏義》里,有一段對拐棗神乎其神的描述:“昔有南人修舍用此木,誤落一片入酒甕中,酒化為水也?!?/p>
作為樹上的甜點,拐棗是小鳥和小動物過冬的零食。拐棗的滋味,早就婆娑在先賢的文字里:“枳枸來巢,言其味甘,故飛鳥慕而巢之。”說的是拐棗樹高大,果子甘甜,鳥兒吃過一次就忘不了,便飛來這里筑巢。其實,小鳥和小動物都清楚,拐棗要經(jīng)歷霜打,通體泛紅后,吃起來才甜,霜前的拐棗會澀嘴巴。
從樹上掉落時的重力加速度,讓我手里的這串拐棗部分“果肉”裂開,露出金紅的內(nèi)里,有汁液滲出,狀如蜂蜜。這蜜汁里,有歲月的風霜和太陽的光芒。
拐棗,的確有一個特別美妙的名字:木蜜?!蛾懯琛分杏涊d:“枸樹山木,其狀如櫨,高大如白楊,枝柯不直,子著枝端,大如指,長數(shù)寸,啖之甘美如飴,八九月熟。今官園種之,謂之木蜜?!焙靡粋€木蜜!簡潔的文字,字字珠璣,既寫出了樹形、樹枝,也寫了味道和人們對拐棗的偏愛。只是作者也認為大如指、甘美如飴的果柄,是種子。
山里的野果都保持著原生態(tài),好處就是入口時不用清洗。去掉頭頂?shù)姆N子,撕下一截拐棗,放進嘴里,集合了葡萄干、甘草和甜梨味道的蜜汁從舌尖上漫開,甜甜的、香香的,帶著一股子酒味,幾乎嘗不到未熟之時的酸澀。
拐棗自古也是山里人器重的干果,《禮記·曲禮》中言“婦人之摯,椇榛、脯修、棗栗”??梢姡敃r的枳椇跟榛子、棗子、栗子一樣,是一種尋常的果子,是女人們見面互相交換的禮物。
想來挺有意思,很多植物都會把一個靠近種子的部位,設計成營養(yǎng)豐富、味道可口的“果實”,用來支付動物為自己傳播種子的報酬。不同植物的想法不同,擔任“可食用”職責的部位,便讓人腦洞大開。比如,草莓、無花果和梨的“果實”,其實是花托,桃子和番茄的“果實”是子房,荔枝的“果實”是假種皮,而拐棗呢,是果序軸,也叫果柄。
一陣音樂伴隨著說笑聲打斷了我關(guān)于果實的遐想,拐棗林下,正進行著一場拐棗酒的直播。
粗壯的拐棗樹身上,綴滿了拐棗。扎了紅頭繩的拐棗串串,樸素地懸在空中,有一種把歲月凝固在古老時光里的況味。一排排包裝古典的拐棗酒金字塔般圍繞在拐棗樹的周圍。
主播夫婦三十多歲,膚色黝黑,不是古詩里的抒情形象,是風吹日曬后樸實的面龐。見現(xiàn)場來了買主,他妻子坐到主播席上,他則和我們聊起了創(chuàng)業(yè)史。
他說,拐棗是他們當年的定情果。
他家住山的東邊,她家住山的西邊,山頂上,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拐棗樹,風骨秀美。一場霜降后,女孩想吃樹上的拐棗,無奈大樹既高又粗,只能眼巴巴地仰望。男孩看在眼里,蹭蹭蹭,猴子一樣爬了上去,采來一大捧拐棗送給女孩。四目相對時,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感動,還有明亮的火花。這眼神鼓舞了他,那些天,他天天當猴子,采下甜蜜的拐棗送給女孩。甜甜蜜蜜的感覺,也激蕩在彼此的心里。
女孩,最終成了他的妻子。
結(jié)婚時,他們在門前栽種了20棵定情樹。每年初冬,他拿了長鉤子把樹上的拐棗鉤下來,她提著籃子在樹下?lián)焓埃苁悄?。拐棗太多,吃不了,就拿來釀果酒,自己喝,也送親朋好友。送誰都很有面子,因為拐棗酒好處太多,安神、通便,對于風濕骨痛和手腳麻木,也有很好的緩解作用。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門前的二十棵,變成了三百棵,一年可收獲兩萬多斤鮮拐棗。他們勤勞地守著拐棗林,釀造果酒,也釀造四季往復的時光。
拐棗酒淳厚、湯色濃郁。輕啜一口,甜甜的,還有一股子淡淡的苦味?;腥粑覀兊娜松鹄镉悬c兒苦,苦里也有甜。
他問我口感如何?得到肯定后,他的話匣子又一次打開。
他家的拐棗酒是在古法釀造的基礎(chǔ)上不斷改良過的。鮮拐棗收下來,要放在太陽下晾曬脫水,碾碎后,還要放在大鍋里蒸一小時脫澀,再經(jīng)過多道工序,一萬斤拐棗就能變成四千多斤果酒,一斤果酒賣十塊錢,這一年也能收入十萬多元。釀制果酒時,清甜的果香久久盤桓在村子上空。
發(fā)酵后的酒糟,是上好的飼料,山里人每家每戶都養(yǎng)豬,一點兒也不浪費。
如今,政府已經(jīng)把拐棗做成了一條產(chǎn)業(yè)鏈,解決了銷售難題。他也用智能手機學會了直播賣貨和電商經(jīng)營。
在山里,像他們家這樣的種植戶總共有幾十家,家家戶戶都有拐棗林。他有個夢想,用入股合作的方式,成立一個大山拐棗種植經(jīng)營合作社,把村民整合在一起,他負責銷售,讓秦嶺里原生態(tài)的拐棗,甜蜜滋養(yǎng)更多的人。
說這些話時,他的眼睛亮亮的,仿佛甜蜜的事業(yè)已夢想成真。我看到樹上懸掛的拐棗,也歡喜明亮起來。一陣混合著拐棗香的山風吹來,人人都有了微醺的酒意。
從秦嶺回來后,好長一段時間,我的舌尖上,纏繞著絲絲甜香。耳畔,有拐棗落地的聲音,啪嗒,啪嗒。
祁云枝
陜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刊于《人民日報》《美文》《北京文學》等,入選《散文選刊·選刊版》《中國2021生態(tài)文學年選》等選本。出版散文集《我的植物閨蜜》《低眉俯首閱草木》《植物智慧》《草木祁談》等多部,有作品被翻譯成英語在海外出版。獲中華寶石文學獎、絲路散文獎、全國大鵬生態(tài)文學獎、陳伯吹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大賽一等獎、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