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枳椇高高地掛在枝頭,沾滿孩子帶口水的目光。
落過霜以后,枳椇可甜了。過霜枳椇的甜,和甘蔗的甜不一樣。甘蔗是仰頭喝蜂蜜水,枳椇是低頭吮一朵茶花里的蜜。
這是我想象的比喻,因為我很久沒有吃到枳椇了。有多久?大概有十幾年,或者二十幾年。
我三都奶奶還在世時,有時會叫三都哥帶東西到學校,給我吃。一個石榴或是一把枳椇。石榴是紅的,枳椇灰黑,但都很甜,我舍不得吃。一直吃到小學五年級的一天,一直吃到我三都奶奶走了。
枳椇樹要是化作人形在我們班上課,小伙伴一定給它起外號“竹竿”。瘦長瘦長,就是竹竿??墒前谚讞簶浣谐芍窀?,恐怕它們兩個都不會開心。但枳椇樹和竹竿,實在是割舍不開。
枳椇樹瘦長,不耐爬,想吃枳椇不容易。我們用竹竿綁上鐮刀去扒。更多的枳椇扒不到,就一直掛在枝頭,在深秋里風干。枳椇兩頭掛著籽。風干了,就更甜,一群又一群畫眉和灰雀飛臨,嘰嘰喳喳,歡喜啄食。
“那棺材東西,肯定比蜜還甜了?!蔽覀冄鲋^,嫉妒鳥雀,流口水。我們那兒方言,“棺材東西”是戲謔語。例如有人感嘆看見那姑娘很美,同伴就會來一句:“你個棺材,不能去追嗎?”
風干的枳椇,那棺材,真是甜,三村四鄰的鳥雀都飛來吃。偶爾還能看到長尾巴雉雞也飛來吃。
可是,枳椇樹后來就少了。似乎,村頭村尾已經(jīng)找不到一兩棵。我呢,十幾年二十年沒見過枳椇,就把它忘掉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它叫“枳椇”。只知道,它叫雞爪蓮。我和我的小伙伴們,都不知道它叫“枳椇”。那棺材,雞爪蓮就雞爪蓮,叫什么枳椇,文縐縐的。
2013年,夏天,我浪蕩到濟州島。島上三樣東西,韓國人吹得神乎其神:泡菜、人參、護肝寶。泡菜,頓頓吃,吃到厭煩;人參燉雞,人參還行,雞不行,不如我老家三黃本雞。護肝寶,功效吹得神,價格也貴,一盒要賣兩三千元。介紹上說,是用最珍貴的枳椇為原料提取的。
我一看那枳椇的圖片,忒眼熟,再看,呔,不是雞爪蓮嘛!
就好像,小學同班的狗剩,不知什么時候穿上了洋服,在紐約的街上一頭撞到一樣。
在村里遇見,只知道他是狗剩;在紐約撞到,知道他還叫麥扣,仿佛要重新認識他一樣。
這感覺很神奇,也讓我內(nèi)疚。我把枳椇忘得太久了。
棺材的雞爪蓮,原來是這么好的東西,解酒,化毒,還要賣得那么貴。早知如此,我把全村的雞爪蓮樹都留下來。我馬上給老家的父親打電話。我說,雞爪蓮樹,別砍啦,雞爪蓮,好東西呢。
可惜呀,老家的好東西,已經(jīng)一件一件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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