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偉華 方浩宇
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提出要將構建各民族相互嵌入的社會結構和社區(qū)環(huán)境作為鞏固和發(fā)展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的重要方針。這次會議之后,學術界陸續(xù)展開了對有關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的研究。相關成果大都以理論分析或案例研究的形式,探討了互嵌式社會結構同族際關系建構之間的內在邏輯。已有研究更多關注互嵌式社會結構的抽象內涵,從互嵌式社會結構的功能及其與中華民族共同體之間的關聯(lián)進行了把握,通過“互嵌”的現實指向歸納出互嵌的模式,試圖搭建一般性的研究框架。然而,已有研究秉持靜態(tài)的結構觀,忽視了互嵌式社會結構的動態(tài)屬性,難以較好地解答結構和互動之間的關系。這樣的研究范式免不了將互嵌式社會結構看成一個抽象而模糊、靜態(tài)且單向的功能集合體,缺乏對其中的結構化要素做出細致的分類和解讀,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結構的“反身性”(reflective)和能動性。
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與一般社會結構最大的不同在于,它的發(fā)生學直接依靠各民族間密切的社會互動,具有明顯的模態(tài)特質。“模態(tài)”(modality)概念最早起源于工程學,是指結構系統(tǒng)中固有的振動特性。而“模態(tài)分析”(modal analysis)是研究結構動力特性的一種方法,可以預測結構的振動效應,以對結構進行合理的動態(tài)設計。將其應用于社會學領域,用來分析某種社會結構的動態(tài)要素,能夠更好地闡釋該結構對于社會互動的影響效應,從而可以將抽象的結構具體化、可視化、動態(tài)化。“模態(tài)”包含了靜態(tài)和動態(tài)、結構和過程這兩組基本概念,指涉一種結構變動的固定規(guī)律。不同于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嚴密且靜態(tài)的社會系統(tǒng)論,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將各民族的交往互動實踐帶入了視野中心。馬克思認為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卻不是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需要在一定的條件下實現。社會正是在客體的生產資料和主體的社會實踐基礎上得以不斷地發(fā)展。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借鑒了馬克思的這一論斷,明確指出了結構具有二重性,即認為結構和個人之間的橋梁是助推社會實踐的規(guī)則和資源。這是一種動態(tài)的結構觀,人的行為與互動不斷受到結構的作用,同時又不斷地影響結構的變動。動態(tài)的結構始終以人為中心,并最終回到人的世界。結構變動的本質是社會互動的持續(xù)性調適,結構的運動規(guī)律就是互動的內在理路。
因此,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是各民族社會實踐相交互、社會資源相嵌入的新型動態(tài)結構,交互與嵌入成為其“固有的振動特性”。交互與嵌入的模態(tài)包括這樣幾種振型(mode of vibration)(1)“振型”指彈性結構自身固有的振動形式,是衡量模態(tài)的重要參數。社會學視角下的“振型”即為某一社會結構具體的變動類型,它反映結構的動態(tài)要素,可以歸納為結構模態(tài)的運動規(guī)律,標識著結構對于互動的影響效應。:基于經濟紐帶的硬性依賴關系;基于生活秩序的共贏共享規(guī)范性知識;基于意義紐帶的軟性依賴關系;基于組織秩序的協(xié)商互助規(guī)范性知識。對于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的相關效用來說,它們分別具有搭建團結基石、推演共生目標、維系涵化關聯(lián)和鞏固動員保障的效應,因而有利于促進各民族的社會互動。要想推動和維持族際之間的良性互動,就需要不斷地構筑與賡續(xù)交互和嵌入特性,支撐并鞏固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發(fā)揮效用的條件。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具有怎樣的運動規(guī)律,它如何促進并維持各民族良性的社會互動?這些都是本文所要展開討論的重點內容。
作為各民族社會實踐和社會要素相互交織的產物,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下的社會互動呈現出依賴性和規(guī)則性的特質。這意味著該結構的變動總是趨向于關系的依賴和規(guī)則的學習。通過歸納4種現實的振型可以發(fā)現,嵌入性和交互性實際上就是反映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變動規(guī)律的模態(tài),分別對應了社會互動的兩種特質。
對于任一社會結構而言,互動關系都是標明結構性要素和制度性框架的基礎。不同于一般的社會結構,多民族國家的社會結構并不是單一和靜態(tài)的,成功的多民族國家大都能構建成為一個結構合理、利益緊密、情感貫通的共同體社會。(2)郝亞明:《民族互嵌型社區(qū)社會結構和社區(qū)環(huán)境的理論分析》,《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失敗的多民族國家則呈現出種族隔離、社會分裂、人心渙散的社會樣態(tài)。由此可見,族際關系的連接性是多民族社會結構的核心要素。“嵌入性”(embeddedness)概念最早由波蘭尼(Karl Polanyi)提出,用于解釋市場社會的怪象。波蘭尼以一種唯實論的眼光,發(fā)現“人類經濟通常都潛藏于人類的社會關系當中”(3)Karl Polanyi,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Boston: Beacon Press, 1957, p.46.,市場不過是社會結構中的一種建制(institution)。這種實體主義的嵌入觀是為了反對當時盛行的形式主義經濟學。后者強調理性、自利和效率的重要性,忽視了經濟活動對于社會聯(lián)結所起的作用。所以,“嵌入性”的本質是一種自然的對他人和群體的依賴關系。人之所以可以自然地與他人或群體發(fā)生關系,是因為有各種各樣的社會要素嵌入到了相應的互動體系之中。
在馬克思看來,這些社會要素是勞動必需的生產關系和生產資料。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6頁。,人只有在沒有異化的勞動中才能自然地形成關于自我、群體和社會的正確認識。因此,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第一個“嵌入性”振型就是各族人民的經濟紐帶。這是一種堅實的依賴關系,各民族得以在經濟活動中建立起符合他們期待的勞動分工、社會網絡和經濟道德,給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提供社會團結、社會信任、社會價值三個維度的基礎。這樣可以進一步發(fā)展出其他的社會交往樣態(tài),讓各族人民從中認識到自己和本民族、其他民族以及中華民族之間的關系,進而豐富了互嵌式社會結構的內容。
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的第二個“嵌入性”振型即為意義紐帶。不同于上述經濟紐帶所規(guī)定的硬性依賴關系,它反映的是各民族在精神世界中的相互依存,對現實世界的交往實踐具有軟性的指導作用。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的根本要求就是在多民族社會中形成一個“常識世界”,將彼此間的交往互動類型化為充滿意義的交互和嵌入,通過文化移入把有關互嵌式生活的價值評價內化到每一個民族心中,在“理解”(verstehen)的基礎上轉化為自覺的行動。(5)Alfred Schutz, The Problem of Social Reality In Collected Paper I, edited by Maurice Natanson, The Hague: Martinus Nijhoff, 1962, p.56.所以,知識并不是作為實體而存在的,知識的維系是需要再生產的。布迪厄(Pierre Bourdieu)較為關注再生產現象,其認為知識不是懸浮于個人之外而是嵌入于內在精神結構之中的,人們是通過“慣習”(habitus)來理解和應對所處的世界。所謂慣習則是“持久的、可轉換的潛在行為傾向系統(tǒng)……以感知、思維和行為圖式的形式儲存于每個人身上”(6)皮埃爾·布迪厄:《實踐感》,蔣梓驊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74-76頁。,進而形成一種內在的規(guī)則性,這恰好是實踐活動趨向于再生產的對象。如果不能形成有關互嵌的慣習,則容易產生如布迪厄所批判的充滿區(qū)隔的社會。只有將這種良好的知識通過教育傳承下去,讓子孫后代都能自發(fā)地運用互嵌的思維來感知世界,給行動賦予協(xié)同共生的意義,才能將當下有關互嵌的記憶延續(xù)至未來。這樣一來,“嵌入性”的依賴關系就不單單指向當下的經濟紐帶了,而是經由文化符號指向未來的生產生活實踐。
既然說社會要素的嵌入給互動體系提供了現實的依托并構建了聯(lián)結的紐帶,那么在此基礎上搭建起的一系列交互場域,則是為了推動各族群眾更好地進行社會實踐,令其感受可及的紐帶并對它做出價值評估,進而形成關于相互間依賴關系的“規(guī)范性知識”(7)張靜:《社會治理——組織、觀念與方法》,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年,第20頁。。如果說社會要素的嵌入是客觀性的匯集,那么社會實踐的交互實際上反映的是主觀性的交互。胡塞爾(Edmund Husserl)在探討“交互主觀性”(intersubjectivity)時,認為人們可以在特定的情境中找到一個“觀照點”(point of view),據此感受對方的世界。當人們發(fā)現彼此的感受具有某種相似性時,互動中的主體就產生了同感,進而呼喚起彼此間的交往意向。(8)張憲:《胡塞爾現象學交互主觀性簡述》,《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1期。馬克思反對現象學的唯心主義認識,其認為“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6頁。,人與人的交互離不開真切的社會生活。吉登斯綜合了馬克思和胡塞爾的理論,提出社會行為不斷形式化的過程就是“交互性”(reciprocity)發(fā)揮作用的過程,而形式化則是共性聚合的結果。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并不是各種結構性要素的填充品,它可以將各要素內化為一個統(tǒng)一的知識體系并分化出不同的行為取向,在各族群眾交互實踐的過程中,進行潛移默化的傳遞,塑造各民族當下關于共贏共享的互嵌式社區(qū)記憶。這種制度化的社區(qū)通過影響人們的思維意識和行為方式(10)參見Mary Douglas, How Institutions Think, New York: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1986.,進而標明各民族平等互惠的內在關系,增強其對互嵌式社區(qū)的歸屬。
因此,“交互性”的本質是在社會實踐中自發(fā)形成的一系列規(guī)則和秩序?!白园l(fā)”并非憑空出現,而是強調了一種內生性特質。交互的核心是規(guī)則知識的形成、交換和發(fā)展。知識是從實踐中得來的,只有回到最本真的社區(qū)生活互動之中,才能探尋各族群眾之間日?;囊饬x網絡。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的第一個“交互性”振型就是共贏共享的規(guī)范性知識。各族群眾在獲取平等的生活機遇和共享的公共資源的實踐中,逐漸形成了相互尊重、互通有無、共樂共享的交往知識,進而生發(fā)出多民族命運共同體中有關各民族生活實踐的交互性規(guī)則。
生活實踐的交互性規(guī)則僅僅勾勒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意識范圍,還需要較強的規(guī)范性知識來保障其得以發(fā)揮建設性作用且真實可感。鮑曼(Zygmunt Bauman)反對有形的共同體,他基于現代社會的流動性指出,共同體僅僅是一種內在于本體而存在的自然且不言而喻的共識。(11)齊格蒙特·鮑曼:《共同體》,歐陽景根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12頁。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正是各民族群眾內生的守望相助、和諧共生且代代延續(xù)的高度認同感。共同體雖然不應該是各種具體的形態(tài),卻可以擁有現實的表現,盡管這樣做僅僅可以使它真實可感。也正因為如此,各民族才能真切地體會到這種意識的存在,從而更有利于他們將其轉化為實踐交互的內生動力?,F代組織需要將身處流動性的各族群眾組織起來,即在生活秩序的規(guī)范性知識之外,再生產出一種組織秩序的規(guī)范性知識,促使多民族命運共同體在有序的組織運行中發(fā)揮其巨大的能動作用,以保障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得以生成且具有現實穩(wěn)定性。
既然厘清了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固有的變動規(guī)律,就需要合理地設計該結構的運動軌跡,確保它的動態(tài)要素可以發(fā)揮實際效用,促進各民族的社會互動。良性互動的構筑實質上就是結構模態(tài)的構筑,即給抽象的交互性和嵌入性提供現實的依托。最好的方法就是將這些依賴關系和規(guī)范知識注入有形的互動體系中,轉化為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效應產生的具體支撐條件。
經濟紐帶的聯(lián)結主要依靠勞動分工、社會網絡和經濟道德,它們分別在經濟層面給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提供了社會團結、社會信任和社會價值三個維度的基礎。一種健康的勞動分工必須是社會自發(fā)產生的且具有法律和道德的規(guī)范,同時還表現出集約化和組織化的特征,能夠形成一定的集體意識。(12)埃米爾·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渠敬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第313-353頁。多民族社會之所以能夠有機延續(xù),主要得益于各民族在長期歷史發(fā)展進程中自發(fā)形成并與自然、社會相調適的生產生活方式。各民族的分工協(xié)作維護了多民族社會的超個體存在,使各民族的行動趨向于一種利他的非個人的目標(13)愛彌爾·涂爾干:《道德教育》,渠敬東編:《涂爾干文集》第三卷,陳光金、沈杰、朱諧漢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5-47頁。,進而維護了由各民族聯(lián)合而成的多民族社區(qū)之統(tǒng)一。合理有序的勞動分工在各族群眾中建立起一種可感的團結力,有利于凝聚各種結構性要素,使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得以發(fā)展出來,不僅是社會聚合的主要依靠,就連社會構成的特性也與分工密切相關。(14)參見埃米爾·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梁敬東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第26頁。平等緊密的社會網絡給予各族群眾平等對話、獲取資訊的經濟條件,有利于調動各項結構性要素,促使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得以鋪展開來。各族群眾是多民族社會網絡中的行動者,他們的行為方式都嵌入在社會關系網絡之中(15)Mark Granovetter, “Economic Ac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 The Problem of Embeddednes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91, no.3, 1985, pp.481-510.,而網絡關系的強弱、重復性程度和位置差異都會對經濟行為產生不同程度的影響。不同于高度專業(yè)化的西方現代社會,當下中國鄉(xiāng)土社會氛圍仍然比較濃厚,以人情為代表的強關系同弱關系一樣重要。在此背景下,多民族在合理有序的勞動分工基礎上,會進一步形成位置平等、關系緊密、日常復現的關系網絡樣態(tài),進而可以不斷地獲取各種就業(yè)信息、及時協(xié)商經濟事務并在此過程中不斷強化相互間的義務與情感,以社區(qū)互信促進經濟互賴關系的鞏固。
在此過程中,一種利他誠信的經濟道德被生產出來,成為規(guī)范經濟活動的價值準繩,有利于平衡多種結構性要素,給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注入價值觀念。社會流行的思想價值觀念與經濟的發(fā)展具有相互塑造的作用,經濟活動在道德層面的貢獻使其又會成為社會責任體現。(16)維維安娜·澤利澤:《道德與市場》,姚澤麟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152頁。各族群眾在經濟互動中的聯(lián)系,勢必涉及在市場交易和經營活動中不同價值觀念的碰撞與理解,而這個過程又反過來推動少數民族群眾在市場經濟中的參與活力。由于多民族相互嵌入的勞動分工和社會網絡,一種出于共同利益考量的經濟倫理便有了生長空間,各族群眾將以此為憑開展相互間的經濟互動。他們在經濟互動中將市場信息、就業(yè)渠道、分工模式、經濟道德等要素嵌入到經濟體系之中,給多民族社區(qū)營造了有機團結的紐帶,鋪陳了社會信任的道路,孕育了共有價值的母體。
生活體系中的實踐交互主要是圍繞生活機遇的獲取和公共資源的享用展開的,分別指向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的共贏和共享兩個目標。民族互嵌式社區(qū)建立在共同地理范圍和緊密的日常生活基礎之上(17)高永久、朱軍:《試析民族社區(qū)的內涵》,《北方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各族群眾的生存發(fā)展都離不開當地的生活機遇。韋伯(Max Weber)最早使用“生活機遇”(life chances)一詞來分析階級。他認為一個社會或社區(qū)存在著一種廣泛的能夠使成員生存下來的市場機會,包括獲得物資供應、擁有生活地位和實現內在滿足的機會;而造成階級分殊的點恰恰在于機會和利益的不均等性,并由此制約了不同地位群體的生活方式。(18)Max Weber, Economy and Society, eds. Guenther Roth, Claus Wittich,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8, pp.926-927.然而,互嵌式社會結構不同于帶有不平等色彩的階級科層結構,它需要提供平等的生活機遇,讓各族群眾都可以獲得諸如收入、福利等改善自我境況和家庭生活質量的所需之物和所需之能(19)參見Ralf G. Dahrendorf, Life Chances: Approaches to Social and Political Theor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9.,從而擁有能夠平等地分享經濟和文化產品的機會(20)Anthony Giddens, The Class Structure of the Advanced Societies, London: Hutchinson, 1973, pp.130-131.。由此可見,平等的生活機遇是和共享的公共資源緊密聯(lián)系的,這也恰好印證了共贏和共享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各族群眾在互嵌式社會結構中獲得了平等發(fā)展的機會,并在合作實踐中實現了共贏,創(chuàng)造了公共性質的社會產品,反哺了社會資源,給共享創(chuàng)造了更多的機會。在多民族共享這些資源的同時,通過相互的溝通和交流萌生了進一步合作發(fā)展的意向,又給生活機遇開辟了更多空間,孕育了共贏的可能。
交互的生活體系會自發(fā)地形成社區(qū)內部的規(guī)則知識,搭建起互嵌式社區(qū)的生活秩序,開創(chuàng)一個嶄新的真實的各民族相交互的生活世界。在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看來,這種規(guī)則性知識能夠促使社會合理化,因為生活互動不能通過強制來形成共識,直接或間接交往所達成的溝通非常必要,而這正好就將當地的知識系統(tǒng)分化滲透進日常交往的諸多方面,從而使得社會生活實踐的合理化得以形成。(21)尤爾根·哈貝馬斯:《交往行為理論》第一卷,曹衛(wèi)東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25-427頁。生活世界是交往行為主體所置身的場域,需要和相應社會中的現實條件進行聯(lián)結。平等的交往規(guī)則和互惠的生活秩序正好連接了生活互動中的物質前提與價值定向,明確了多民族日常交往的目標并提供了實現的可能。在此基礎上,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勾勒了一個良性的交往社會,它具有完整的主體交互性和現實可行性,各族成員都可以借助共同生活來決定自己的生活方式而又不違背共同的生活秩序,從而可以消除族際間交往實踐的壁壘,營造出平等互惠的社區(qū)環(huán)境。
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的支撐體系劃定了該結構運動的合理范圍,使得社會互動可以不斷趨向于依賴性和規(guī)則性的良性循環(huán)。如果能夠依據交互性和嵌入性原理設計出一定的運動機制,不斷賡續(xù)結構固有的變動規(guī)律,各民族間良好的社會互動就可以維持下去。
生活體系將各民族的社會實踐交互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組織化的力量。組織交互性機制可以依托一定的組織實體對經濟和生活體系中的依賴關系和關聯(lián)知識進行保障,進而強化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的內在特性。這樣的組織實體主要包括基層黨組織和相關社會組織,前者圍繞公共性服務展開各民族相互交融的社會實踐,后者的實踐交互則以社區(qū)性事務為核心議題?;鶎狱h組織是領導本地社區(qū)基層社會治理的中堅力量,它直接向各族群眾提供公共服務并領導社區(qū)自我調節(jié)。故需要兼顧合法性機制和合意性取向,在“一核多元”的治理格局下,推動一個核心動能兼具多項服務功能的社區(qū)治理新實踐。(22)曹海軍:《黨建引領下的社區(qū)治理和服務創(chuàng)新》,《政治學研究》2018年第1期。由于多民族社區(qū)治理的復雜性,當地的制度環(huán)境會嚴格要求基層黨組織做出制度化的回應,將超過組織的各種管理、宣傳、協(xié)調、動員的各項任務下沉到基層黨組織內部(23)參見Philip Selznick, Leadership in Administration, Berkeley: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4.,形成合法性約束并促進各級組織間的資源交往。
不同于邁耶(John W. Mayer)指稱的結構松綁(loose coupling)(24)John W. Meyer, Brian Rowan, “Institutionalized Organizations: Formal Structure as Myth and Ceremony,”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83, no.2, 1977, pp.340-363.,多民族社區(qū)的基層黨組織往往是職能同構的。由于公共服務的可及性和廣泛性,基層黨組織必須及時回應各族群眾的所需所求。而緩解基層壓力的最好方式就是將組織結構和組織運作整合在一起,設置一些多層級聯(lián)動和直接聯(lián)系群眾的運作模式,從而節(jié)省資源調配和組織溝通的制度成本。例如,少數民族流動人口超過萬人的蘇州市工業(yè)園區(qū),成立了“紅石榴服務站”,由園區(qū)黨委和街道辦牽頭,融合了公安、司法、信訪、監(jiān)管、人社、教育等多個職能部門以及基層網格的力量,搭建服務共建平臺,提供綜合性政策咨詢和系統(tǒng)性便民工程,鼓勵各族群眾友好協(xié)商、化解糾紛,加深了彼此的互通互融。(25)江蘇省民族宗教事務委員會:《“蘇州工業(yè)園區(qū)紅石榴服務站”正式啟用》,2021年12月17日,http://mzw.jiangsu.gov.cn/art/2021/12/17/art_39735_10218030.html,2022年1月25日。這樣一來,組織的邊界可以延伸至各族群眾,同時黨組織進行多民族社區(qū)治理的目標也能與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目標相結合。原本作為組織內部妥善處理民族事務、協(xié)調族際關系的合法性機制就拓展到了社區(qū)內部的非制度環(huán)境,讓各族群眾在參與黨組織提供服務和協(xié)調實踐中理解認同并自覺遵守這套協(xié)商式的組織規(guī)范,進而使其具有了合乎民族事務治理社會化邏輯的知識取向。
各族群眾逐漸成為協(xié)商式規(guī)范的受益人,共同“產生了對規(guī)范的需求”(26)James Coleman, Foundations of Social Theory, Cambridg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276.,主動將自身的訴求告知基層黨組織并傳達至上級黨委或政府部門。這些有效規(guī)范的形成,除了需要政府部門的指導外,還需要依靠各種社會手段來保障涉他關系的規(guī)范性。除了社區(qū)內部的輿論宣傳外,一些民族社團更是基層組織動員的重要組成部分。例如,深圳市民族團結發(fā)展促進會自成立以來,在街道、校園、企業(yè)等基層單位組建了流動式政策宣講團、文藝展演團等各式各樣的民族社團,極大地動員了深圳市少數民族參與到社會公益活動之中,鼓勵各族群眾積極構建公共性身份,從受助者轉變?yōu)橹苏撸瑥目腿宿D變?yōu)橹魅?,激發(fā)了部分少數民族群眾的利他主義互助精神。(27)張麗、湯奪先:《中華民族共同體視野下少數民族流動人口公益行動中的形象建構——基于對H市M族流動人口的調查》,《廣西民族研究》2021年第3期??梢姡褡迳鐖F是群眾自我動員、自主調節(jié)的重要媒介,其圍繞社區(qū)公共議題自發(fā)進行組織動員,在各族群眾中搭建起以情感為主要約束效力的社會網絡,具有斯諾(David A.Snow)所倡導的微觀結構韌性。由于組織的網絡屬性是社會運動招募的重要決定因素,社會動員自然會受到結構接近性、可用性和參與成員間情感互動的強烈影響。(28)David A. Snow, Louis A. Zurcher, Jr., Sheldon Ekland-Olson, “Social Networks and Social Movements: A Microstructural Approach to Differential Recruitment,”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45, no.5, 1980, pp.787-801.交互的生活秩序消弭了多民族社區(qū)結構的交往屏障,培養(yǎng)了各族群眾之間真切的情感依賴,而經濟要素和知識要素的嵌入使得互嵌式社會結構具有了能動性。例如,寧波市北倉區(qū)為了解決少數民族流動人口的融入問題,在基層治理組織網絡體系之外探索出了一條民族社團組織開展文化交流、社會反哺的基層動員道路?!昂孟眿D之家”“少數民族員工俱樂部”等社團組織,主動參與城管、衛(wèi)生等公共事務的處置協(xié)調,積極組織少數民族流動人口參與文明創(chuàng)建活動和疫情防控志愿服務,讓其能夠獲得更好的生存資源,從而產生了良好的社會效益。(29)徐平:《在深化交往交流交融中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以北侖少數民族流動人口城市融入為例》,《民族研究》2021年第2期。因此,無論是兼顧合法性和合意性的黨組織,還是注重培育社會韌性的民族社團,都可以很好地將各族群眾納入良性的社會互動之中,最大程度地動員各民族參與多民族社區(qū)的建設,給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的運動上了一道牢固的保險。
構建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需要將關聯(lián)的知識延續(xù)下去,形成一種互嵌的文化符號或社會知識。除了生活交互中形成的相互尊重、共贏共享的知識規(guī)范外,有關互嵌的社會知識通常包括各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相對主義認識和社區(qū)生態(tài)的關聯(lián)性感知。社區(qū)中嵌入對各民族文化傳統(tǒng)和語言習慣的宣傳和教育有利于文化相對主義的知識在多民族社區(qū)的再生產,進而鞏固規(guī)則性知識指導下的交互行為。多元文化互動的模式可以產生新的交互性質的文化類型(30)Elwyn Thomas, Culture and Schooling: Building Bridges Between Research, Praxis and Professionalism, Chichester: John Wiley & Sons, Ltd., 2000, p.30.,使得多民族社區(qū)文化再生產擺脫個體性、階層性的區(qū)隔。多民族社區(qū)可以通過一些多元文化課堂,形成多民族共享的文化氛圍(31)Edgar L. Hewett, “Ethnic Factors in Education,” American Anthropologist, vol.7, no.1, 1905, pp.1-16.,讓各族群眾之間相互理解與包容,在互助中促進多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例如,天津市河西區(qū)多次舉辦校園開放日活動,邀請少數民族學生體驗中華傳統(tǒng)藝術和現代高新技術。在文化衫制作和“VR”體驗課堂上,各族同學相互幫助,交流想法,共同合作,增進了彼此的感情,拉近了彼此的距離。(32)天津市民族和宗教事務委員會:《河西區(qū)紅石榴民族團結教育中心開展“知黨史、頌黨恩、跟黨走”暨“弘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爭做紅色基因傳承人”活動》,2021年6月3日,http://mzzj.tj.gov.cn/XWZX5524/MZDT5911/202106/t20210603_5469720.html,2022年1月25日。
社區(qū)生態(tài)的關聯(lián)性感知有利于增強社區(qū)力量(33)參見John U. Ogbu, Herbert D. Simons, “Voluntary and Involuntary Minorities: A Cultural-Ecological Theory of School Performance with Some Implications for Education,” Anthropology & Education Quarterly, vol.29, no.2, 1998, pp.155-188.,進而培養(yǎng)互嵌式社會結構化意識,使少數民族青少年突破結構性障礙,自主地進行符合互嵌式社會結構需要的人生選擇。相關研究表明,年輕人會與所處環(huán)境的社會結構、制度安排以及文化知識進行互動,認識自身所處的位置,從而選擇適合自己的人生道路。(34)參見Wolfgang Lehmann, Choosing to Labour? School-Work Transitions and Social Class, Montreal and Kingston: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2007.當下多民族社區(qū)需要加強對社區(qū)社會系統(tǒng)的整體性教育,讓各族群眾盡可能形成生態(tài)互依的文化慣習,依據少數民族群眾與其所處環(huán)境的調適方式,從現實價值、象征符號、社會關系等多個角度合理規(guī)劃發(fā)展路徑。盡管交互性的生活體系能夠保證生活機遇的平等獲取,但還需要嵌入這種關聯(lián)性的知識用以維系。社區(qū)生態(tài)的關聯(lián)性感知并不是某種抽象的知識,而是嵌入于成員社會性之中的結構意識,即吉登斯之結構化的行動圖式和布迪厄之生成結構的慣習。不同于具有階級差異性的慣習,這種意識反映的是相互依賴的結構關系,關聯(lián)性知識的能動結果也是趨向于各民族和諧共生的。
多民族社區(qū)的教育應該是多民族共同社會化的過程。這意味著關聯(lián)的涵化需要將以上有關互嵌的社會知識嵌入到社區(qū)成員獲取生存知識的過程之中,把它們當作一種結構模態(tài)和良性互動的再生產要素。與傳統(tǒng)的文化再生產不同,這樣的社會知識并不生產強制性的、區(qū)隔性的結構意識?;デ妒浇Y構意識是拋開現行等級評價體系,通過各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而形成的知識關照,具有自愿性和聯(lián)結性的特征。由此可知,置身于互嵌式社會結構中的各民族類似于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提出的“開放的人”(35)參見Norbert Elias, Reflections on a Lif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994.,即不是抽象為結構中的人,而是真真切切處于相互依賴關系結構中的主體。當我們把“嵌入性”當作勾連個人與社會之間的中介,就可以解釋無論是文化相對主義知識還是社區(qū)生態(tài)關聯(lián)性知識的社會生成過程,都和各民族依托嵌入性關系的心理生成過程聯(lián)系在一起。這樣一來,文化嵌入性機制就能夠通過再生產有關互嵌的社會知識,實現多民族互嵌式社會化和互嵌式社會結構的同構與維系。
通過歸納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在現實中的四種變動類型發(fā)現,該結構具有一定的運動規(guī)律,且會對各民族社會互動產生多元的影響效應。首先,經濟紐帶與意義紐帶分別將表現經濟和精神連結關系的社會要素嵌入到各民族的交往互動之中,搭建了社會團結的基礎,維系了共享價值的涵化。兩種反映嵌入性模態(tài)的振型表明,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的變動方向傾向于依賴性的特質。其次,生活秩序總能在各民族的社會實踐中產生共贏共享的規(guī)范性知識,組織秩序也要求作為實踐主體的各族人民遵循協(xié)商互助的規(guī)則,推演了良性互動的目標,保障著良性互動的條件。兩個體現交互性模態(tài)的振型表明,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的變動方向符合規(guī)則性的期待。因此,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的運動規(guī)律實質上是各民族在經濟文化活動中的依賴關系和反映生活組織秩序的規(guī)范性知識的不斷轉化與延續(xù)。隨著交互性和嵌入性模態(tài)的構筑與賡續(xù),各民族自然會遵循依賴性和規(guī)則性的固有邏輯展開社會互動。
因此,良性互動的維持關鍵在于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模態(tài)的鞏固與強化。構筑模態(tài)的最佳方法就是為其設計相應的實體,促進結構效應的變現,轉化為實際互動的支撐條件。在經濟互動體系中,涉及職業(yè)分布的勞動分工、涉及人際關系的社會網絡和涉及意義共享的經濟道德等帶有各種關聯(lián)性社會資源的要素,被嵌入到各民族經濟領域中的交往活動中,將抽象的“硬屬性”依賴關系轉化為各民族社會互動團結互信的基石。各民族在已經結成的經濟紐帶基礎上,圍繞相應的生活機遇獲取公共資源并進行交往實踐,在共享共贏中實現族際關系的改善,使共享與共贏之間實現和諧的互動關系,從而可以攜手重塑社區(qū)的生活世界,在現實的聯(lián)結紐帶之外增添了一種可感的規(guī)范性知識,將“共贏”“共享”這些晦澀難懂的概念內化于心,轉變?yōu)楦髯迦嗣裆鐣嵺`的實在取向。
總體而言,民族互嵌式社會結構不是靜態(tài)的、單向的、分隔的結構系統(tǒng),而是社會實踐相交互和社會要素相嵌入的兼具結構性和反身性的結構化之結構。各民族相互嵌入的社會結構可以有效地構筑和賡續(xù)多民族社會的良性互動,給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外在的關聯(lián)和內化的理路。在此過程中,中華民族共同體得到建構并逐漸成為各族群眾自覺行動和共同實踐的目標?;デ妒缴鐣Y構對各民族互動關系的調整,鑄牢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現實根基和賡續(xù)脈絡,譜寫了中華民族同心同德、積極進取、互幫互助、共鑄輝煌的當代史詩。各族群眾可以從中更加明晰命運與共的歷史道路,增強自我實現的歷史決心,發(fā)揚美美與共的歷史精神,擔當和衷共濟的歷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