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猛
中國的跨國民族研究自20世紀80年代起步以來,在四十年的發(fā)展歷程中,始終存在著圍繞若干核心概念和基礎理論的論爭,并未真正形成一個嚴格意義上的統(tǒng)一范式。即便如此,在跨國民族研究整體略顯松散的框架內,依然出現(xiàn)了一些被廣泛認可和接受的原創(chuàng)思想理論。這些濫觴于跨國民族研究過程中的重要原創(chuàng)理論正以知識的形式參與社會實踐之中,“和平跨居”理論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例。
然而就目前而言,與中國跨國民族研究已經逐漸形成中國特色的研究架構和話語表達(1)周建新:《跨國民族研究:中國的話語建構與表達》,《世界民族》2020年第5期。的歷史進程不相匹配的是,幾乎與“跨國民族”概念同時出現(xiàn)的“和平跨居”理論至今沒有被學界認真、嚴肅地對待。它目前更像是一個無須證明的先驗存在,在學界已有的運用這一理論進行分析的研究之中,幾乎沒有嚴格審視這一理論的論述。以至于難得的一個稍有質疑精神的聲音(2)參見谷家榮:《滇邊跨境民族研究六十年的回顧與前瞻》,《學術探索》2010年第4期。都顯得十分的可貴。因此,“和平跨居”理論亟須一種帶有反身性的學理追問。本文將從知識社會學的角度出發(fā),檢視作為知識的“和平跨居”概念的生產過程,“和平跨居”理論的實踐方式,進而發(fā)掘其深層的認識論基礎,呈現(xiàn)“和平跨居”理論的有效性及其不足,并進一步探討“和平跨居”理論的實踐路徑。
“和平跨居”理論是由中國學者馬曼麗先生于1995年提出,她在《中亞研究:中亞與中國同源跨國民族卷》一書中首次使用了“和平跨居”概念。當時的提法是:“應該提倡跨國民族與所在國各族‘和平共居’,即與母國同族‘和平跨居’,反對總想把他國同族所居領土、資源攫為己有,并入己方而引起爭端?!本o接著,她解釋“和平跨居”的內涵至少應包含以下三個方面的內容:一是在自愿保留母國同族的民族特征和民族認同的條件下,努力作為所在國的一個成員,為所在國的經濟繁榮發(fā)展、國家富裕安定做出貢獻。二是與母國同族發(fā)展各種關系,以促進母國與所在國的區(qū)域合作、睦鄰關系和友好交往為目的,以溝通雙方聯(lián)系、消除各種隔閡與誤解為己任,成為維系“和平跨居”的各方國家間的紐帶。三是在特殊形勢下,可以自愿同化于所在國,或回歸母國,雙方有關國家應保護跨國民族在無壓力、無外國干涉條件下的自由選擇,而避免矛盾沖突。(3)馬曼麗:《中亞研究:中亞與中國同源跨國民族卷》,北京:民族出版社,1995年,第37頁。
2002年,周建新對“和平跨居”概念進一步思考,將其發(fā)展為“‘和平跨居’模式”。所謂“模式”,是理論和實踐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從概念發(fā)展為模式,為“和平跨居”理論指向應用做出了關鍵貢獻。周建新認為:“同一跨國的文化民族,長期往來互動,彼此相安,不因為內部有著不同的國家認同而相互仇視,也不因為內部有著相同或相似的文化聯(lián)系而訴求聯(lián)合,進而向國家權威挑戰(zhàn),他們彼此與周邊各民族友好往來共生互助,這就是‘和平跨居’的基本模式?!?4)周建新:《跨國民族類型與和平跨居模式討論》,《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后來,他又將這一段話加上一部分內容,總結出“和平跨居”的基本內涵:“同一文化的跨國民族,長期往來互動,彼此相安,不因為內部有著不同的國家認同而相互仇視,也不因為內部有著相同或相似的文化聯(lián)系而訴求聯(lián)合,進而向國家權威挑戰(zhàn)。他們彼此與周邊各民族友好往來共生互助,文化上彼此具有較強的兼容性,并且形成了一種文化生態(tài)機制。他們對自己所在國有著良好的歸屬感、依附感、榮譽感、安全感?!?5)周建新:《跨國民族“和平跨居”模式再討論——以中國南方與大陸東南亞跨國民族地區(qū)為例》,《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梢钥闯?,相比于馬曼麗關于“和平跨居”的解釋,周建新的總結更具概括性和理論性,為“和平跨居”理論的進一步完善作出了積極貢獻。
而針對如何實現(xiàn)跨國民族“和平跨居”的問題,馬曼麗和周建新都在不斷補充和完善各自的方案。馬曼麗在不同的文章中一直在思考跨國民族“和平跨居”得以實現(xiàn)的條件問題,在此總結如下。首先,跨國民族的所在國與母國必須有穩(wěn)定而強大的邊防、國防力量。同時跨國民族地區(qū)的民心、人民的力量更為重要。(6)馬曼麗:《論跨國民族的特征及發(fā)展趨勢》,《西北史地》1995年第2期。其次,跨國民族所在國與母國需要不斷完善自身的主流文明底蘊,主張多元文化政策,營造足以使各自的跨國民族生存發(fā)展的良好生活環(huán)境,有足以使跨國民族感到可依賴和可信任的政權,有足以使其留戀的平等和睦的民族關系。歸根結底在于增強民族向心力、凝聚力、克服離心力的問題。第三,跨國民族的文化認同和國家認同會存在不一致現(xiàn)象,所以跨國民族的“和平跨居”必然涉及其不同所在國之間的關系,這就要求除了協(xié)調國內族際關系外,還要妥善處理國際關系,尤其是與周邊國家的地緣關系以及不同屬性文明間的關系,建立一種國際綜合安全體系。最后,在建立國際地緣綜合安全體系中,應充分重視發(fā)揮跨國民族同源文化與民族感情的積極紐帶作用,促進跨國民族的“和平跨居”,甚至跨越國家關系而交往是最值得提倡和發(fā)展的。(7)馬曼麗:《關于邊疆跨國民族地緣沖突的動因與和平跨居條件的思索》,《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3年第2期。
周建新也多次闡發(fā)其“和平跨居”模式的衡量指標和存在條件問題,他認為有三條衡量指標:一是各跨國民族在歷史和現(xiàn)實社會中,都始終處于國家中央集權的有效控制之下,并對多民族社會的兼容性持認同態(tài)度;二是各跨國民族不同部分之間,從來不謀求分裂國家以達到民族獨立為目的的民族內部政治上的聯(lián)合,而是自覺維護彼此不同的國家利益,國家關系的好壞左右著跨國民族內部族群關系的好壞;三是跨國民族地區(qū)共生互助互補互制的平和人文生境,文化上的多樣性、兼容性、互補性,族群關系上的相互制衡性,生態(tài)環(huán)境上的復雜性等,對構成“和平跨居”模式極為重要。(8)周建新:《跨國民族類型與和平跨居模式討論》,《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更進一步地,他提出了“和平跨居”模式存在的基本條件,包括缺乏民族精神偶像或民族英雄、參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構建歷程、歷史上沒有產生過民族性高級社會組織、中央集權國家的有效控制、相關國家之間總體關系良好、文化的多樣兼容互補以及多民族相互制衡融合、跨國民族內部不存在極端勢力、跨國民族外部惡意煽動和支持力量不明顯、與周邊鄰近民族關系良好、復雜多樣的地理環(huán)境限制、各民族共同分享有限資源(9)周建新:《大陸東南亞跨國民族“和平跨居”文化模式分析》,《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8年第8期。等十一條。后從愛爾蘭的經驗中,他又發(fā)現(xiàn)了國家間的政治協(xié)商也可以促成“和平跨居”的實現(xiàn)。(10)參見周建新:《愛爾蘭民族問題及其和平進程研究——基于一個邊境小鎮(zhèn)的調查》,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
以上是“和平跨居”理論的基本內容??傮w來看,這一產生于中國的原創(chuàng)理論,其結構接近于“目標—條件”的模式,在具體的社會實踐中具有一定的可應用性。但從學理層面來看,這一理論更多強調“是什么”和“怎么辦”的方面,而在“為什么”這一基礎性層面還需要更進一步的闡釋。
和所有的學術理論一樣,“和平跨居”理論也經歷了并正在經歷不斷發(fā)展和深化的階段。從概念的提出到“和平跨居”模式的探討,再到被相關學者運用到對現(xiàn)實的解釋,二十多年來,有關“和平跨居”理論的研究,總體上形成了兩種不同向度的分析視角,在此概括為宏觀戰(zhàn)略分析取向和日常生活分析取向,并作具體分析。
“和平跨居”理論的提出正是肇始于宏觀戰(zhàn)略分析。這類研究往往站在國家戰(zhàn)略層面來審視跨國民族,尤其是關心跨國民族問題的預防和解決,以維護國家統(tǒng)一、邊疆穩(wěn)定和經濟發(fā)展為根本目標。運用這一分析視角的研究總體上又集中在以下三個主題。
1.“和平跨居”理論與區(qū)域安全穩(wěn)定。關注地緣政治視角下的區(qū)域安全穩(wěn)定是“和平跨居”理論產生的重要引線。馬曼麗從1995年開始,多次談及跨國民族“和平跨居”時,要么分析世界范圍內的跨國民族特征與發(fā)展趨勢(11)馬曼麗:《論跨國民族的特征及發(fā)展趨勢》,《西北史地》1995年第2期。,要么分析當時世界范圍內的跨國民族問題,關注因跨國民族引起的地緣沖突(12)馬曼麗:《關于邊疆跨國民族地緣沖突的動因與和平跨居條件的思索》,《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3年第2期;馬曼麗、馮瑞:《論發(fā)展中國西北跨國民族的和平跨居模式》,《新疆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并在此分析中總結了前述跨國民族“和平跨居”得以實現(xiàn)的條件。安儉則從科索沃危機出發(fā),分析了跨國民族問題的實質,指出跨國民族問題作為新生形態(tài)的民族問題將成為新世紀影響國際關系的世界性問題。因此,他建議積極推行“和平跨居”,從政策制定到經濟上網狀商業(yè)圈的構建兩方面保障“和平跨居”的實現(xiàn)。(13)安儉:《從科索沃危機論世界跨國民族問題》,《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2期。而在當前“一帶一路”背景下,崔海亮認為加強中國跨國民族的中華民族認同,樹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對于改善周邊關系、保證“一帶一路”倡議的順利實施、打破西方國家的經濟封鎖與政治孤立都將發(fā)揮決定性的作用,也將為實現(xiàn)世界民族的“和平跨居”提供重大啟示。(14)崔海亮:《“一帶一路”背景下中國跨境民族的中華民族認同》,《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2.“和平跨居”理論與邊疆經濟發(fā)展、和諧社會構建。邊疆經濟發(fā)展與社會和諧穩(wěn)定是“和平跨居”理論付諸實踐的重要領域。安儉分析了在西部大開發(fā)戰(zhàn)略下跨國民族的作用問題,并建議充分重視發(fā)揮跨國民族同源文化與民族感情的積極紐帶作用以促進跨國民族的“和平跨居”。(15)安儉:《論西部大開發(fā)中的跨國民族》,《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與之呼應的是,王允端也關注了這一主題,并有著相似的看法。(16)王允端:《淺析跨國民族問題與西部開發(fā)戰(zhàn)略》,《陜西教育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任屹立和郭寧立足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與哈薩克斯坦境內哈薩克族之間經濟、文化交流的良好契機,認為應積極推動構建以“國家引導、經濟互利、民間互動”為特征的積極互動型“和平跨居”模式,并為此提供了一些具體措施。(17)任屹立、郭寧:《中哈兩國哈薩克族“和平跨居”模式探究》,《黑龍江民族叢刊》2008年第3期。高亞兵則認為新疆的跨國民族在新疆獨特的地緣和人文優(yōu)勢發(fā)揮中有著重要影響,因此需要實現(xiàn)跨國民族的“和平跨居”,以促進新疆外向型經濟的發(fā)展。(18)高亞兵:《跨境民族視野下的新疆外向型經濟發(fā)展》,《邊疆經濟與文化》2012年第4期。雷勇探討了中國西南地區(qū)跨國民族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發(fā)現(xiàn)西南地區(qū)跨國民族經歷了“適應—認同—融合”的轉型,形成了和而不同的社會認同,并最終實現(xiàn)了“和平跨居”的理想局面,認為這為中國與東南亞國家發(fā)展友好關系打下了重要的基礎。(19)雷勇:《論西南地區(qū)跨界民族的和平跨居》,《貴州民族研究》2009年第1期。同樣關注西南地區(qū)跨國民族的溫春峰也認為“和平跨居”理論對西南少數民族和諧社會關系構建具有很高的指導意義。(20)溫春峰:《和平跨居與西南少數民族和諧》,《貴州民族研究》2016年第6期。
3.“和平跨居”理論的總結分析。目前學界對“和平跨居”理論的總結分析還比較薄弱,而且大多是依附在對跨國民族研究的回顧與綜述之下。彭朝榮等人較早對“和平跨居”理論進行了梳理和總結(21)彭朝榮、王明友、錢路波:《“和平跨居”理論與民族地區(qū)和諧社會構建的關系》,《民族論壇》2008年第8期。,但并未超出馬曼麗和周建新二人有關“和平跨居”理論的論述。徐黎麗、孫金菊分析了周建新有關“和平跨居論”的論述,但也是趨于一般性的介紹,未對其內在邏輯理路進行深究。(22)徐黎麗、孫金菊:《〈和平跨居論——中國南方與大陸東南亞跨國民族“和平跨居”模式研究〉評介》,《廣西民族研究》2009年第3期。因此,總體觀之,學界對中國學者原創(chuàng)的“和平跨居”理論的重要性認識仍需加強。
“和平跨居”理論的豐富和發(fā)展得益于日常生活分析。這類研究多從田野調查出發(fā),深入跨國民族的生活情境之中,并從中總結“和平跨居”關系能夠存在的現(xiàn)實經驗,更加關心“和平跨居”狀態(tài)何以持續(xù)保持。
“和平跨居”理論主要貢獻者之一的周建新往往采用這一分析視角來呈現(xiàn)自己的理論過程。從2002年開始,他的相關文章和著作幾乎都是立足于自己親身的田野調查,深入相關主體的日常生活之中,通過運用訪談、參與觀察、地方文獻搜集、比較、歸納等實證研究的多重方法呈現(xiàn)地方社會,即便是其最新出版的研究愛爾蘭跨國民族的著作也依然如此。這樣的研究證實了“和平跨居”是一種真實性的存在,同時也一步一步地將“和平跨居”理論引向更深入也更具應用價值的方向。(23)參見周建新:《跨國民族類型與和平跨居模式討論》,《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周建新:《跨國民族族緣政治分析》,《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周建新:《跨國民族“和平跨居”模式再討論》,《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周建新:《大陸東南亞跨國民族“和平跨居”文化模式分析》,《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8年第8期;周建新:《愛爾蘭民族問題及其和平進程研究——基于一個邊境小鎮(zhèn)的調查》,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
此外,艾買提通過對阿克塞縣哈薩克族逐步變成具有開放型特色的“塞上僑鄉(xiāng)”案例的研究,發(fā)現(xiàn)其游牧經濟戰(zhàn)略轉型與民族型現(xiàn)代文化自覺構建特點不失為“和平跨居”的模式之一,據此總結了其“和平跨居”的特點及啟示。(24)艾買提:《哈薩克族阿克塞分支社會變遷與和平跨居的特點及啟迪》,《西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1期。鄧娟和安豐岷從民間交往的視角探討了哈薩克跨國民族“和平跨居”的客觀原因、產生的影響,以及目前存在的問題等,為進一步促進中哈兩國人民的“和平跨居”提供了借鑒。(25)鄧娟、安豐岷:《試析民間交往對構建中哈兩國哈薩克族和平跨居的作用與意義》,《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韋福安和戴宏軍通過對“龍州—下瑯跨國合作模式”的考察,發(fā)現(xiàn)這一模式為發(fā)展中國家開展跨國區(qū)域經濟協(xié)同發(fā)展提供了創(chuàng)新思路和實踐示范,也是民族國家構建和平周邊關系的成功實踐,豐富了和平理論的內涵,也為“和平跨居”的實現(xiàn)提供了一條重要路徑。(26)韋福安、戴宏軍:《中越“龍州—下瑯跨國合作模式”啟示》,《開放導報》2013年第4期。喬綱對云南省瑞麗市跨國民族地區(qū)的教育進行了細致考察,認為當地的教育現(xiàn)狀對“和平跨居”模式的可行性和真實性也提供了重要支持。(27)喬綱:《從“和平跨居”文化模式看瑞麗市跨境民族地區(qū)教育現(xiàn)狀》,《文山學院學報》2015年第1期。
上述“和平跨居”理論內涵及其兩種研究取向的總結是目前學界關于“和平跨居”理論研究所形成的基本知識。接下來,文章將圍繞“和平跨居”理論的知識屬性做進一步的認識論分析。
知識社會學的孕育和產生正是因為知識工作者意識到了思想的社會存在基礎。在維柯(Giambattista Vico)的主張中,思想與社會的關聯(lián)就開始顯現(xiàn),雖然還只是一種混沌、模糊的認識,但這在知識與社會關系的認識上邁出了第一步。而知識社會學就是要探討知識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問題。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則確立了知識社會學的基本命題:所有知識都是社會性的,充分表現(xiàn)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社會意識具有相對獨立性與繼承性。(28)黃曉慧、黃甫全:《從決定論到建構論——知識社會學理論發(fā)展軌跡考略》,《學術研究》2008年第5期。
回溯“和平跨居”理論作為知識的生產過程,可以發(fā)現(xiàn),正是在20世紀90年代世界跨國民族問題頻發(fā)的時期。1995年,“跨國民族”和“和平跨居”兩個概念同時產生,是對跨國民族問題這一社會存在的客觀反映。正如葛公尚所說:“到了近現(xiàn)代,地球上近3000個族體基本上已穩(wěn)定地定位在約200個國家和地區(qū)之中。這種數字懸殊的結合,產生了兩種結果,一是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為多民族結構,二是相當一部分民族被國家政治疆界所分隔,成為特殊的族體,即跨界民族。這是不爭的客觀存在,是無法也不應回避的事實?!?29)葛公尚:《試析跨界民族的相關理論問題》,《民族研究》1999年第6期。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快,不斷出現(xiàn)的跨國現(xiàn)象越來越成為沖擊國家結構的不確定因素。而作為既是民族存在的特殊形式之一,也是全球性眾多跨國現(xiàn)象之一的跨國民族,其最核心的特征就是“同一民族,跨國而居”。也正是這一特性使得“跨國民族問題”被高度重視。就此,馬曼麗提出了“和平跨居”理念,使得跨國民族能夠在所在國現(xiàn)有國家秩序之下友好互動。
因此,“和平跨居”思想的前提是維護現(xiàn)有國家秩序,也即國家利益至上。這是一條不可置疑的“第一性”的原則。此外,“和平跨居”理論還從其他幾個方面獲得思想支撐。首先是馬克思、恩格斯的民族理論。馬曼麗明確說到:“根據馬克思、恩格斯曾經指出過的一些處理族際、國際關系的原則,我們以其精神用于跨國民族問題,概括為跨國民族的‘和平跨居論’,即我認為,應該鼓勵同源跨國民族和平跨居于所在國?!倍鞲袼褂羞^這樣的表述:“歐洲最近一千年來所經歷的復雜而緩慢的歷史發(fā)展的自然結果是,差不多每一個大的民族都同自己機體的某些末梢部分分離,這些部分脫離了本民族的民族生活,多半參加了其他某一民族的民族生活,已經不想再和本民族的主體合并了……,而這種情況最終會帶來不小的好處。政治上形成的不同的民族往往包含有某些異族成分,這些異族成分同他們的鄰人建立聯(lián)系,使過于單一的民族性格具有多樣性?!?30)恩格斯:《工人階級同波蘭有什么關系》,《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176頁。
其次是中國外交政策的啟示。周建新總結馬曼麗的“和平跨居”原則時說:“最初提出的概念在內涵上接近于‘和平共處’原則精神?!?31)周建新:《跨國民族“和平跨居”模式再討論》,《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而無論是“和平跨居”還是“和平共處”原則,都深深植根于中國“和”文化的深厚底蘊。(32)周建新:《和平跨居論:中國南方與大陸東南亞跨國民族“和平跨居”模式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368-370頁。
最后是“和平跨居”現(xiàn)象的真實性。周建新長期在中國南方和大陸東南亞跨國民族地區(qū)開展田野調查,他認為在這一區(qū)域“和平跨居”真實地存在著。(33)周建新:《和平跨居論:中國南方與大陸東南亞跨國民族“和平跨居”模式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此外,他在愛爾蘭跨國民族的研究中也發(fā)現(xiàn)了英國和愛爾蘭邊界兩邊的跨國民族存在著“和平跨居”事實。(34)參見周建新:《愛爾蘭民族問題及其和平進程研究——基于一個邊境小鎮(zhèn)的調查》,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對這兩個地區(qū)的詳細分析和經驗總結,有力地推動了“和平跨居”理論的發(fā)展。
“和平跨居”理論總體上是馬克思主義認識論指導下的產物,作為社會意識,是對跨國民族問題這一帶有時代印記的社會存在的反映;同時,也在其被用于分析具體問題時對社會存在發(fā)揮著能動作用。而就其思想來源來看,無論是國家利益至上的“第一性”,還是馬克思、恩格斯的民族理論,抑或是中國傳統(tǒng)的“和”文化底蘊,實質上已經是一種客觀存在。因此,“和平跨居”理論亦是對其思想來源的客觀反映。當然,這些思想來源作為一種意識,在不同程度和層次上也對成為客觀知識的“和平跨居”理論發(fā)揮著反作用。所以“和平跨居”理論的生產和實踐過程符合“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社會意識具有相對獨立性”的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具有較強的辯證法色彩。這種“作用—反作用”的模式正是“和平跨居”理論發(fā)展的內在動力機制。
從知識社會學的角度出發(fā),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是一種基于社會實在論的知識社會學范式。社會以及由社會衍生出的概念,諸如群體、階級、族群,以及由此衍生出的相關性范疇,諸如地位、角色、功能、制度、系統(tǒng)等都看成是具有實在屬性。社會實在論的知識社會學就在這樣一種理論預設下,討論這些實在性因素對于個體行為的塑造作用,就此形成了一種“知識—社會”的二元觀。而與之相對應的社會學的知識觀是“符合論”的知識觀,即真理觀?;具壿嬙谟冢捎谏鐣且环N客觀現(xiàn)實,是可以通過觀察等手段使之呈現(xiàn)出來的。因此我們可以通過各種研究手段,來達到對于研究對象的正確認知。(35)趙超、趙萬里:《知識社會學中的范式轉換及其動力機制研究》,《人文雜志》2015年第6期。這正是“和平跨居”理論內在的認識論底色。
在當今人類學的理論進路中,笛卡爾式的精神與物體二元論認識論所面臨的新的知識論的挑戰(zhàn)已經越來越明顯。二元論認識論總體上將世界看成是由精神與物質構成的兩個不同范疇,以及由此形成的兩種不同秩序。這樣的劃分使得人們對世界的把握始終難以擺脫掉二元框架,最終只得陷入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之中。然而受韋伯的人文主義觀以及胡塞爾式的現(xiàn)象學哲學觀的影響,整個社會學界的理論范式都在發(fā)生深刻變革。就知識社會學而言,社會實在論的知識社會學范式在喬治·米德、舒茨、伯格和盧克曼、加芬克爾等人的推動下已經發(fā)生根本變革,注重個體的主觀意識,認為社會即是個體主觀意識的外在化。秉持一元論或二重性視角來看待知識與社會之間的關系,認為知識與社會代表了意義的不同層面,二者呈現(xiàn)交互建構或共構的關系,這就是知識的社會建構論。(36)黃曉慧、黃甫全:《從決定論到建構論——知識社會學理論發(fā)展軌跡考略》,《學術研究》2008年第5期。知識就建立在理解、詮釋等人文主義方法論基礎上。
然而,“和平跨居”理論至今仍然在社會決定論的范式下緩慢前行。也正是由于這種范式的存在,使得在運用“和平跨居”理論對具體問題進行分析的時候只能選擇要么采用宏觀戰(zhàn)略分析取向,要么采用日常生活分析取向的二元進路。而這兩種取向與周建新總結的中國跨國民族研究逐漸形成的“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視角(37)周建新:《跨國民族研究:中國的話語建構與表達》,《世界民族》2020年第5期。是基本一致的。以馬曼麗為代表的以中國西北地區(qū)跨國民族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學者大多堅持宏觀戰(zhàn)略分析取向,論述過程主要采用演繹法。以周建新為代表的以中國南方和西南地區(qū)跨國民族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學者大多堅持日常生活分析取向,論述過程主要采用歸納法。而這兩種不同分析方式的背后又是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之間隔閡的客觀存在。
這些隱藏在“和平跨居”理論認識論和具體分析手段之中的二元論使得該理論的解釋力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耗,以至于在運用到分析現(xiàn)實問題的時候,宏觀戰(zhàn)略分析取向的“和平跨居”理論往往只停留在意識形態(tài)的層面,呈現(xiàn)出一種理想化的愿景,實難操作;日常生活分析取向的“和平跨居”理論雖然通過總結歸納出的經驗具備可操作的可能,但事實上又帶有較強的屬地特性,出現(xiàn)了此地的“和平跨居”經驗無法用于彼地的不可移植事實。雖然兩種視角的研究也在若隱若現(xiàn)地相互借鑒經驗,比如馬曼麗認可中越邊境跨國民族日常生活中友好往來互動的“和平跨居”事實,認為這是一種十分可貴的、不受國家關系影響的民間主導型和平跨居模式,應作為和平跨居、文明共存的較佳模式推廣發(fā)展。(38)馬曼麗:《關于邊疆跨國民族地緣沖突的動因與和平跨居條件的思索》,《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3年第2期。而且無論何種視角,在國家利益至上這個“第一性”認識上,雙方是一致的。但是總體上,宏觀戰(zhàn)略分析取向的“和平跨居”理論視來自于日常生活經驗的事實材料為其理性主義之下邏輯演繹的結果,而日常生活分析取向的“和平跨居”理論則將宏觀的維持國家現(xiàn)有秩序的“第一性”隱藏在了經驗歸納的背后。
在知識社會學層面,帶有二元論色彩的符合論已經遭受知識的社會建構論的沖擊,“和平跨居”理論中存在的二元論也已經成為該理論在實踐過程中的絆腳石,是一種實際存在的缺陷,亟待在知識社會學范式轉換的背景之下,向其注入新的思想資源,尋找新的實踐路徑。
“和平跨居”理論的“目標—條件”式結構呈現(xiàn)出較強的實踐屬性,并且已經開始在解決現(xiàn)實問題中發(fā)揮重要作用。正如前文所述,在國家西部大開發(fā)戰(zhàn)略中,或在新疆發(fā)展外向型經濟戰(zhàn)略中,“和平跨居”理論均提供了一定的理論支持。此外,在具體的策略實施中,“和平跨居”理論也被應用到指導跨國民族教育的開展、跨國民族文化傳播(39)李錦云、耿新:《“和平跨居”背景下云南省德宏州跨界民族文化傳播研究》,《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的具體方式,以及跨國旅游業(yè)(40)毛淑章:《中越跨民族風情旅游業(yè)與“和平跨居”淺析》,《讀天下》2016年第23期。的發(fā)展等方面。更有打破“和平跨居”理論只局限在以往傳統(tǒng)的跨國民族地區(qū)的跨國民族問題這一社會存在的范圍之內運用的實踐,而將其運用到了跨國民族研究很少關注的、囊括港澳臺地區(qū)的華南經濟圈。“在這一區(qū)域內,港澳臺三地之間的族群‘和平跨居’,跨越的是國家認同(中國)下的不同行政地域邊界;港澳臺與大陸之間的‘和平跨居’,跨越的是不同的行政地域邊界和社會制度邊界;而港澳臺地區(qū)的中國國內族群與國外族群的‘和平跨居’,跨越的則是不同的國家疆界??梢韵胍?,港澳臺地區(qū)族群的‘和平跨居’將在全球經濟交往和族群關系互動中得以實現(xiàn)?!?41)廖楊:《政治多元化與港澳臺族群的和平跨居——全球化背景下的華南經濟圈研究之三》,《廣西民族研究》2005年第3期。這樣的嘗試對“和平跨居”理論適用范圍的拓展和內涵的延伸具有非常重要的創(chuàng)新意義。
其實早在2002年,周建新就有過這樣的表述:“形成和平跨居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跨國民族是一個重要的因素。”(42)周建新:《跨國民族類型與和平跨居模式討論》,《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因此,從周建新的想法中就可以看到“和平跨居”理論具有拓展到跨國民族研究之外的其他領域的可能性。畢竟在這個各類邊界林立的現(xiàn)實世界里,需要和平跨越的并非只有國家邊界,還有更多的有形的、無形的邊界。但正因為目前“和平跨居”理論還存在著明顯的認識論以及由此帶來的方法論的缺陷,所以需要在具體的實踐中尋找合適的路徑,不斷地將這一由中國學者原創(chuàng)的極具啟發(fā)意義和應用價值的理論推向更加完善的境地。當務之急,是破除“和平跨居”理論的認識論和分析方法上的二元論傾向,并在其國家利益至上的“第一性”之外注重從他者吸取智慧,而這兩個方面都需要借鑒現(xiàn)象學的分析方法。
知識社會學范式的調整受到了現(xiàn)象學哲學的影響?,F(xiàn)象學作為一個哲學流派,奠基于胡塞爾,他規(guī)定對社會現(xiàn)象的把握要通過“現(xiàn)象學還原”來實現(xiàn)。在現(xiàn)象學看來,所有關于存在與思維、身體與意識、感性與理性、形式與內容、自然與社會等二元區(qū)分的形而上學建構,都是站在無視點的立場上進行事后反思的產物;要真正理解事物,就必須懸置自然態(tài)度,懸置既有概念框架,重返事物本身,即“重返認識始終在談論的在認識之前的這個世界”(43)高云松、李志農:《論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認識論基礎與實踐邏輯》,《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0期。?,F(xiàn)象學對世界的觀看就是要回到被各種認識論包裹前的世界,而不是任何觀念中的世界?!昂推娇缇印崩碚摦a生之初面對的是諸如馬克思、恩格斯的民族理論,以及中國“和”文化影響下的思維方式這樣的觀念世界。按照現(xiàn)象學的要求,需要在此通過現(xiàn)象學還原,懸置“和平跨居”理論產生之時的各種概念框架,回到現(xiàn)象本身去重新思考。這樣的現(xiàn)象學還原是將現(xiàn)象還原到實實在在的關系之中,“使各種各樣的‘實體’概念或實體論思想解體,將它改造為關系論的思想”(44)鷲田清一:《梅洛-龐蒂:可逆性》,劉績生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37頁。。也正是在這一還原中各種二元論被彌合,并回到活生生的關系的世界之中。
依據現(xiàn)象學的方法,面對無處不在的跨界現(xiàn)象,需要回到各種“界”的場域之中去觀察其中各種各樣的關系,而避免通過借用已有的概念工具去看待這些關系,只有這樣才能真實地把握世界。在“和平跨居”理論中,日常生活分析視角的運用具有現(xiàn)象學的一般特點,能看到并重視對與邊界有關的各類關系的把握。因為胡塞爾提出的“生活世界”概念,其內涵即為“生活世界對于我們這些清醒地生活于其中的人來說,總是已經在那里了,對于我們來說是預先就存在的,是一切實踐(不論是理論的實踐還是理論之外的實踐)的‘基礎’”(45)胡塞爾:《胡塞爾文集·歐洲科學的危機與超越論的現(xiàn)象學》,王炳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80頁。。舒茨借用了胡塞爾的思想,將現(xiàn)象學引入社會學理論之中,并提出了“常識世界”的概念,來指代日常生活中人們對于所經歷的周圍現(xiàn)實的理解。舒茲認為,社會世界是一個充滿意義的世界,人們在經驗世界的過程中將這個世界類型化,這成為日常生活中常識思維的基礎。而社會學的主要任務是“描述生活在社會世界內的個體所進行的意義建立與意義詮釋的過程”(46)舒茲:《社會世界的現(xiàn)象學》,盧嵐蘭譯,臺北:桂冠圖書公司,1990年,第283頁。。所以,回到促使“和平跨居”理論產生的現(xiàn)象,具體來說,就是要回到日常生活世界之中。在日常生活世界中去尋找構成現(xiàn)象的各要素之間的相互關系。不過稍有遺憾的是,“和平跨居”理論的日常生活分析取向并未完全摒棄生活世界之上的概念框架,而是與宏觀戰(zhàn)略分析取向保持著相同的價值選擇,因此,是不徹底的現(xiàn)象學還原。
需要補充的是,世界上事實存在著的不同維度的跨界現(xiàn)象與“和平跨居”理論之間并非只是一種簡單的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的關系,因為從現(xiàn)象學來看,二者正是對同一種社會歷史現(xiàn)象在不同維度的表現(xiàn)形式。跨界事實提供一種社會現(xiàn)象之結構,而“和平跨居”理論則表述跨界現(xiàn)象之意義。二者構成了有關跨界的現(xiàn)象統(tǒng)一體,并呈現(xiàn)不斷更新自身的結構化與再結構化過程,跨界現(xiàn)象與“和平跨居”理論在這一過程中被持續(xù)整合,成為一種持續(xù)互動著的關系統(tǒng)一。
人類學在很大程度上被認為是研究他者的學說,“從他者反觀自己”是人類學主張的研究旨趣。在日常生活中,思考我與他之間的關系是人們普遍存在的一種思維關系。在此,“自我—他者”并非是對立的,而是在各主體的互動中通過理解達成一致?,F(xiàn)象學關于主體間性的理論,使得有關他者的分析顯得十分必要?,F(xiàn)代人類學的建立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主體間性的存在。假定沒有人類學者與其研究對象之間達成的主體間性,現(xiàn)代人類學怕是難以成長起來。(47)杜靖:《主體間性:哲學賜給人類學的一滴奶液》,《青海民族研究》2021年第1期。
所謂主體間性,指的是主體與其他主體的關系問題,也意味著一種對于多個主體而言的共同存在。需要指出的是,這里對主體的強調并非是引向一種認識論上的唯心主義,而是表明主體與主體之間的客觀關系。因為主體間性的存在,他者的問題不再是主體之外的另一個有構成能力的思維,而是從一開始就被寫入主體性之中的明證性。(48)高云松、李志農:《論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認識論基礎與實踐邏輯》,《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0期。我們與他者共同在世界之中存在,“這個世界對于我們來說是共同的,是一個交互世界”(49)莫里斯·梅洛-龐蒂:《可見的與不可見的》,羅國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345頁。。因此,從主體間性來看,“自我—他者”始終是一個“共—在”結構。
在“和平跨居”理論的發(fā)展過程中,基于“和平跨居”理論的宏觀戰(zhàn)略分析取向研究基本將他者(跨國民族及跨國民族問題)看作我們(國家)的治理對象。這種看待現(xiàn)象的方式,已經在腦海中認定了一種有關國家的既定圖示,國家是一個實體,而作為他者的各類跨界現(xiàn)象則只有被動的、客體的地位,從而忽略了國家與跨國民族之間的共同主體地位和“鏡像關系”。事實上,“國家和階級既不是從外面使個體服從的命運,也不是個體從內部確定的價值。國家和階級是激勵個體的共存方式”(50)莫里斯·梅洛-龐蒂:《知覺現(xiàn)象學》,姜志輝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457頁。。而日常生活分析取向的研究雖然注意到了他者(跨國民族及跨國民族問題)對我們(國家)的反作用,并試圖從他者處汲取經驗,但如果依從人類學的發(fā)展歷程來看,這種對他者的關照其實是一種“科學民族志”式的,掩蓋了主體間性的真正魅力。因此,這是一種割裂的、略顯機械的能動作用,沒有看到國家與跨國民族之間的持續(xù)交互運動。
總體而言,在“和平跨居”理論的生產和發(fā)展過程中,他者要么被當作治理的對象來看待,要么在二元論認識論的框架內被機械地看成是處在與我們相對的固定位置,忽略了我們與他者本質上是一種“共—在”結構,是處在同一種狀態(tài)中的關系主體。所以“和平跨居”理論的完善需要從他者尋找智慧,并應當認識到主體間性的存在。
綜上所述,由中國學者原創(chuàng)的“和平跨居”理論已經以知識的形式參與社會實踐之中,并發(fā)揮了一定的理論指導作用。但從知識社會學來看,其認識論和方法論上存在著二元論缺陷,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該理論的解釋效度和應用范疇。通過現(xiàn)象學還原,回到日常生活中與界線相關的各種關系,摒棄二元論的框架,在主體間性之下通過他者勾連起一個關系性的生活世界,或許是“和平跨居”理論最終走向完善的可能路徑。更新后的“和平跨居”理論將具備以新的知識形式參與更廣闊世界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