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詠

一只遠渡重洋的狗

巴基斯坦的卡拉奇港，私自跑上舷梯來的一只狗，被中國籍龍山海號遠洋貨輪帶到巴西。后來它趁大霧垂江，像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久經(jīng)沙場的特種兵一樣，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里奧格蘭德港的茫茫叢林里。之后的故事，只有靠想象了。它能夠成為一只稱霸四方的狗王嗎？它能夠融入異國他鄉(xiāng)，享受子孫滿堂的快樂時光嗎？它能夠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朝夕共處的中國海員嗎？

巴基斯坦卡拉奇港的流浪狗很多，隨意在港口遛達，工人們不僅不會驅(qū)逐，反而會不時去喂它們。一塊馕或者一塊番薯，狗狗們吃起來也覺得很香甜。

在這些流浪狗中，有一條最特別的狗：雪白的身體，精致的頭顱，瘦高的身姿，銳利的眼睛，卷曲的尾巴，干凈的毛發(fā)，無論是佇立在那里若有所思，還是行走中的閑庭信步，都彰顯優(yōu)雅氣質(zhì)，格外引人注目。這一定是一只有著高貴的獵犬血統(tǒng)，而且是有故事的狗。每次看到它，我都這么想。

它特別喜歡我們這條中國船，閑來無事經(jīng)常會登上舷梯，在甲板上考察和巡視。如果有海員跟它互動，它會不急不躁，饒有興趣地看著對方。如果掰了饅頭去喂它，它會先聞聞，再看看你，在得到允許后，才會不緊不慢地吃起來，吃相斯文。

中國船上的老海員，喜歡自稱“老海盜”，彰顯自己是個有經(jīng)驗和閱歷的老海員。我們船有上幾個一貫好喝點小酒的“老海盜”，本打算弄只流浪狗來打打牙祭的?？墒菦]想到別的狗都只敢在碼頭上遛遛，就是招呼它們也從來不越雷池一步。而這只狗竟然敢自己找上門來，這不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嗎？但是看到這只狗如此聰明乖巧，可愛有趣，尤其是那一雙天真無邪、惹人愛憐的大眼睛，滿是信任和溫柔，讓人打消了干壞事的念頭?；蛟S正是這條狗的魅力和影響，才使得港口的其他狗免遭了“老海盜們”的“毒手”，逃過一劫。

我們在卡拉奇港卸貨的十天里，這只氣度不凡的帥狗，經(jīng)常會旁若無人地登上船，而別的狗卻從來不敢踏上舷梯一步。不僅海員們見怪不怪，就是每天干起活來悠哉悠哉的卸貨工人，也經(jīng)常逗它。這只狗很喜歡看工人們干活的樣子，經(jīng)常會蹲在二層甲板的外走廊上，一看就是半天。那專注的眼神，認真的表情，不知心里想的是什么。

船開航的那一天，這只狗始終沒有出現(xiàn)，令人感覺不同尋常。當船拉響汽笛即將離泊，準備要絞舷梯解攬的時候，圍觀的許多流浪狗，此刻也聚集在碼頭上看著海員們忙碌著。突然，遠處出現(xiàn)了一個白色的身影，由遠及近，飛速地跑到了船下。看起來它有些焦急，很是煩躁地在那里轉(zhuǎn)圈、踱步。就在舷梯離碼頭有一米遠距離的時候，這只狗突然飛身一躍，跳上了舷梯踏板。好幾個海員都驚叫了起來，有些不知所措。它回頭望了望，聲嘶力竭地向著碼頭上的流浪狗吼叫，好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別，隨即一溜煙地跑上了船。

我們下一個目的港是印度尼西亞的勞特島，計劃裝煤去巴西。從巴基斯坦到印度尼西亞需要二十天左右，這些天里大家有足夠的時間想想怎么處理這只狗。國際海事規(guī)定，商船如果飼養(yǎng)寵物或者動物，必須經(jīng)過衛(wèi)生機構(gòu)的檢疫，這個檢疫過程是相當復(fù)雜和麻煩的。

狗既然上了船，已經(jīng)不可能再送回去了，也就順其自然了。這只狗很乖，很溫順。誰都可以去撫摸它，招呼它，它從來沒有一點敵意和戒備之心。不出三天，狗就成了船寵，人見人愛，人見人逗。最愛狗的海員，可能要算來自山東日照的老水手長。因為他們家所在的石臼所海濱漁村，幾乎家家都有一只狗。這個四條腿的家庭成員，是每日里不可缺少的快樂源泉。有的時候出海打魚，還會帶上它出去見見世面。平日里不僅能夠看家護院，還可以陪伴著家人織網(wǎng)趕海。

狗登船的第二天，為了做到講衛(wèi)生、殺細菌、不傳病，船醫(yī)老白還專門給狗狗洗了一個澡，不僅用上了沐浴露，還用酒精給狗來個徹底消毒。這一下狗狗渾身上下立刻香噴噴，它顯然很喜歡自己干干凈凈得跟大家一樣。干凈衛(wèi)生了，愛狗的海員們也敢摟著它，抱著它，跟它鬧了。

每到吃飯的時候，總會有不止一個人去喂它。船上的飯菜，對于一只狗來說，應(yīng)該算是豐盛，畢竟每天都會有肉有菜。偶爾還會有人給它喂個水果，它來者不拒。它不挑食，吃魚不吐刺，大白菜咔咔嚼。就連大廚做的最難吃的面條，它都會大快朵頤地吃得滿嘴黏黏糊糊。

大家很是可憐它，不知道為什么它會拋棄原本熟悉的生長地，而選擇了路途坎坷的偷渡生活。所有的海員對它都很關(guān)愛，很友好，不會有人呵斥它，嚇唬它。就連平日里怕狗、討厭狗的海員，閑著沒事也都會往狗狗這里湊。

不知誰第一個把這只狗叫做斯坦，大家覺得這個名字挺不錯。斯坦，來自巴基斯坦。于是，它一夜之間便有了名字。斯坦是什么意思，它自然不理解，但是它知道人們喜歡對著它“斯坦，斯坦”地叫，明白那是自己的名字。

一層生活區(qū)的門總是敞開的，所以晚上睡覺的時候，斯坦就會進到遮風擋雨的生活區(qū)。又因為怕斯坦不舒服，大家你拿來一個棉被，他拿來一個毛毯，老水手長又為斯坦安置了一個舒適的窩。窩的兩邊不僅有水盆、食盆，還有各種零食。

偶爾斯坦也會沿著生活區(qū)外的樓梯，遛達到駕駛臺兩側(cè)的甲板。只有你打開駕駛臺的大門，反復(fù)邀請它幾次，它才會大駕光臨地走進去，四處逛逛看看，一副瀟灑帥氣的派頭。

航行起來，駕駛臺二十四小時有人值守。斯坦來得多了，覺得這里比較熱鬧，視野開闊，還有各種閃光發(fā)亮的儀器儀表。就是偶爾響起來的警報聲、蜂鳴聲，總是讓斯坦有些擔驚受怕。后來經(jīng)歷多了，它慢慢也就習慣，變得無動于衷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斯坦偶爾也會下榻駕駛臺沙發(fā)。畢竟這里離人近些，有安全感。

每天早上，起來遛早的“老海盜們”，都會招呼著斯坦一起去看朝霞，望海景。斯坦總是會歡天喜地地跑在前面，要是還有睡懶覺的海鷗窩在艙口間打瞌睡，保準會被斯坦攪和的手忙腳亂。就算是飛翔在天空，也很是不滿地對著斯坦大聲喊叫，對它打擾清夢的報復(fù)，就是投下一股股說來就來的“液體炸彈”。

不知誰給斯坦用繩子編制了一個球，斯坦很喜歡它，閑來無事用嘴叼著，逮到誰跟誰玩。如果它把球放在你的腳底下，你一次兩次不理睬，它先是會不滿意地呼呼著，然后便是大聲喊一下。下次再見了你，一準會遠遠躲開，不理你。想要重歸于好很簡單，和它玩球。玩球，就是好朋友；不玩球，就算你賣萌，斯坦都懶得理你。

海員們平日里在甲板上工作，斯坦都會好奇地跟著。你忙碌你的，它則找個涼快的地方陪著、瞅著，好像是監(jiān)工一樣。如果休息的時候，誰要是跟斯坦玩上一會兒球，斯坦保證會開心地連蹦帶跳。斯坦每天上班是第一個來，下班是最后一個回，雖然從來不干活，卻是上躥下跳最忙活的那個。

從巴基斯坦到印度尼西亞的勞特島，一路上風平浪靜，陽光明媚。每一個海員都知道，國際上規(guī)定，禁止動物被攜帶出入國境，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將會面臨高額罰款。開始大家還很擔心斯坦的命運，都覺得斯坦會成為印度洋龍王爺?shù)难吃崞?。但是有?quán)可以決定斯坦命運的船長和政委，好像根本就當斯坦不存在。雖然在晚飯后在甲板上，斯坦總在政委面前撒歡。船長和政委甚至私底下和水手長秘密商量了一下對策，在最壞的情況下，假如印度尼西亞聯(lián)合檢查人員發(fā)現(xiàn)斯坦，那么就說是在拋錨的時候救助的。

當我們的巨艨泊碇在勞特島錨地的時候，水手長還特意給斯坦?jié)擦藗€透心涼，裝出一副剛從海水里打撈出來的樣子，然后把斯坦領(lǐng)進船艏尖艙，好一頓苦口婆心的教育。斯坦好像是聽懂了，一動不動地躲在纜繩的后面，連濕漉漉的毛都不敢抖干，大氣也不敢出一聲。五天的裝貨時間，斯坦一直委曲地待在船艏尖艙里，每日都是老水手長給它喂食喂水。有時候，老水手長就睡在斯坦身邊，說是擔心它害怕，跟它作伴。

我們在勞特島順利完成裝煤任務(wù)，大船駛離碼頭一直向南。獲得解放的斯坦，興奮得有點過頭，滿甲板撒歡。好幾個小海員都沒顧得上吃完飯，就跟斯坦促膝談心起來，嘮嘮這幾天斯坦的生活情況。

據(jù)說狗不僅會恐高，也會暈船。斯坦在甲板上閑逛的時候，無論是遠觀滄海茫茫，還是近看浪花飛濺，都泰然自若，勝似閑庭信步。有時候它還把腦袋伸出船舷，特意去觀察巨艨劈開蔚藍的海水，沖卷起的層層波浪。有時候一只突然躥出平靜海面的飛魚，會把斯坦嚇一跳，它立刻變得神經(jīng)質(zhì)起來，弄得草木皆兵。要是一只只飛魚不停地在船舷邊飛來飛去地游戲，斯坦便會傻呵呵地張著大嘴看，有時候哈喇子都流了下來也不知道。飛魚游戲的日子，斯坦可以靜靜地看半天，直到表演的飛魚落幕退場。但是斯坦一上到駕駛臺，再透過護欄向下張望的時候，便總是有些害怕，以至于每次都遠遠地避開護欄，或者干脆把腦袋扭到一邊去。

夏季的南印度洋風平浪靜，偶爾也會因為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使得船左右搖擺、前后顛簸。這時候斯坦就會躲在舒服的小窩里，安靜地把腦袋窩在腋下，耳朵耷拉著，眼睛閉著，仿佛在打瞌睡。就連每日定時的餐飲，它也不那么感興趣了。有時候大家逗逗它，它也隨便瞇縫著眼睛應(yīng)付一下，無精打采地仿佛在挨著時光。一旦風平浪靜，斯坦立刻會滿血復(fù)活，高興地上躥下跳，去生活區(qū)挨層挨戶地跟海員弟兄們打招呼。

海員們的房間隨時對斯坦敞開的，任憑斯坦閑來無事時東瞅瞅、西看看，串串門，跟大家互動一下，玩一會。如果有人邀請斯坦下榻一晚，那么只要把斯坦的小窩拿過來擺放好，斯坦就知道今天這里就是它的臥室了。

斯坦很通人性，夜深人靜的時候從來不會叫，就算夜里失眠，也會高抬腿輕落足地在走廊里悄無聲息地走。如果誰晚上睡不著，跑到餐廳里煮一包方便面吃，斯坦保準會聞著香味去蹭一頓夜宵，或許還可以吃個雞蛋打打牙祭。

天上飛的，無論是海鷗，還是海燕，總是不太喜歡斯坦。經(jīng)常集體“投彈”攻擊它，弄得斯坦躲躲藏藏，狼狽不堪。過了印度尼西亞的巽他海峽之后，我們便開始了印度洋上的航行。船上也迎來一些不請自來的朋友，這些姿態(tài)傲驕的黃嘴海鷗，大約是想去印度洋上的某個島嶼度假，所以要免費搭乘我們的船。許多海鳥，都是資深的旅行家和冒險家，跟隨著遠航的船舶到處去探險旅行。這也是為什么能在中美洲的巴拿馬看到來自中國的信天翁，在我國的釣魚島能夠看到來自西伯利亞的大鵜鶘。

這些黃嘴海鷗，大多時候就是跟隨著船上下翩飛翱翔，一邊覓食，一邊練著嗓子。偶爾飛累了，落在船上休息的時候，斯坦就會去搗亂。它匍匐著，悄無聲息地接近它們，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出來嚇唬它們。晚上的海鷗一般都落在船首桅桿上打瞌睡，風大的時候，則會躲在生活區(qū)的避風處。日落以后斯坦不會去招惹海鷗，我們覺得這是因為斯坦有點怕黑。

有時候人們把斯坦抱到領(lǐng)航員座椅上，再給它戴上一副大墨鏡，讓斯坦過一回領(lǐng)航員的癮。每當這時候，斯坦總會表現(xiàn)出一副神氣十足的勁頭，氣質(zhì)拿捏得恰如其分。好像它也知道這個位置很重要，也要端起架子來。裝模作樣的斯坦，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叫兩聲，開始人們還沒有留意，后來發(fā)現(xiàn)原來斯坦每次遠遠地看到了船的影子才會叫。都說在狗的眼睛里，世界永遠是黑白的?？墒俏矣X得斯坦的眼睛里的世界應(yīng)該是彩色的，因為它看到美麗的彩霞和普通的白云，狀態(tài)和神情明顯不一樣。每當晚霞映照在天際盡頭的時候，斯坦都會格外興奮，搖著尾巴朝著絢麗的天空笑，那么開心，憨態(tài)可掬。

巨艨駛過好望角，從印度洋進入了大西洋，還有大約十二天的時間就要抵達巴西海岸了。大家開始有些憂郁起來，擔心斯坦在巴西的命運。斯坦倒是吃得飽睡得著，因為船上又多了幾只迷航的鷺鳥，斯坦閑了就盯著鷺鳥們的身影打壞主意。鷺鳥可比海鷗警惕性高，對于斯坦的騷擾，早有所準備。不等斯坦有動作，鷺鳥們早就遠遠地躲開了。

巴西有關(guān)當局要對貨輪進行安全大檢查，也就是說斯坦有被發(fā)現(xiàn)的可能。經(jīng)過大家研究，決定在巴西的里奧格蘭德港，放斯坦走。斯坦從人們的言談舉止中好像也有所察覺，所以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隨著巴西海岸越來越近，我們的心情也越來越不好。想著伴隨我們龍山海號輪船，歡歡喜喜達六十天的斯坦要走了，大家那顆能耐得住寂寞、不怕風浪的心，一下子百轉(zhuǎn)柔腸了起來。

斯坦要走了，老水手長哭了。他跟斯坦說了半宿的話，聰明伶俐的斯坦似乎知道了老水手長的意思，也知道了自己前途和命運。我見證了斯坦的告別，也看到了老水手長熱淚盈眶的眼和抽搐的臉。

夜深人靜的時候，斯坦被老水手長和我?guī)У酱a頭上，我指指遠處的崇山峻嶺和茂密叢林，斯坦知道告別時刻到來了。斯坦蹭著老水手長的腿，使勁聞著我的手，抬眼看著我們的大船。它有些煩躁和焦慮地在碼頭上轉(zhuǎn)悠，不時扭頭看著我們，始終是不忍離去。最后還是老水手長大喝一聲：“斯坦，快走?！彼固共琶偷匾幌鹿鹕碜?，像箭一般地射了出去，頭也沒回。

沒了斯坦的日子，海員們不僅失去一個重要的好朋友，也多了一份牽掛和思念。龍山海號三天后開航了，回望巴西這塊綠韻蓊郁的陸地，所有的海員都有些心事重重，不知道那只天使般的狗，在異國他鄉(xiāng)還好嗎？

亞馬遜河深處

我們這顆美麗的藍色星球上，有一條美麗的大河，流域面積最廣，水流量最大，熱帶雨林最為廣袤，孕育了世界最多樣化的物種。這條大河，就是被稱為“江河之王”的亞馬遜河。它全長6400 多公里，感潮河段長1400 多公里，其支流有上千條，與干流共同組成了總長度達6 萬余公里的亞馬遜河水系，流域面積705 萬平方公里，超過了整個澳大利亞的國土面積。

作為海員也許到達過世界上許多主要的貿(mào)易港口，從中國的上海到美國的紐約，從荷蘭的鹿特丹到巴西的桑托斯。但是要說能夠有幸航行過亞馬遜河，而且到達距離大西洋有3700 公里之遙的伊基托斯港，那真是少之又少。

當我們載重三萬噸的小靈便遠洋貨輪明珠海號，接到從愛爾蘭都柏林卸貨之后，去亞馬遜河中秘魯?shù)囊粱兴垢酆桶臀鞯默旇垢酆酱蚊畹臅r候，二副在船舶儲備的所有海圖和資料里，竟然沒有找到伊基托斯港。二副緊急聯(lián)系代理人，才在開航之前，拿到了最簡單的伊基托斯港的資料。

伊基托斯港位于秘魯?shù)臇|北部亞馬遜河流域，是世界上能夠抵達的距離最遙遠的內(nèi)陸港口。這里最大潮差兩米，盛行東南信風。因為受到某些航道的影響，一般裝運貨物的吃水不能超過八米。沒有海圖，沒有港口資料，只有一個高頻電話的工作專用頻道，航行由經(jīng)驗豐富的領(lǐng)航員隨機處理，他們對航道所有水文情況都了如指掌。

瑪瑙斯港位于亞馬遜河中段，距離?？?000 公里左右，是巴西亞馬遜省的首府，人口約二百萬，它不僅是重要的糧食和礦石港口，還是巴西著名的旅游觀光城市?，旇垢?，還被列為巴西國寶級的歷史文化古跡。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沒有如今快捷的通訊網(wǎng)絡(luò)可以查找資料，海員對于瑪納斯港口的認識，也只是來自于英文版的航路指南。

當明珠海號經(jīng)過十三天的航行，穿越季節(jié)風橫行的大西洋，駛?cè)肴俣喙飳挼膩嗰R遜河口，首先看到的是馬拉若島。這個和丹麥國土面積差不多相同的大島，是一座沖擊型島嶼。在亞馬遜河口渾濁的潮水中，一片郁郁蔥蔥，鷗飛鷗落，煙霧溟。

3700 公里的航程，對于我們這樣的低速貨輪來說，需要大約十天的時間。十天時間都航行在一條大河里，說來有些令人吃驚。我們的長江，美國的密西西比河，阿根廷的巴拉那河，這些大江大河，一般通航也就一千多公里，兩天的航行時間。

對于我來說，亞馬遜河不是河，而是海。它無邊無際，煙波浩渺，也難怪巴西人會稱它為“河?！?。從亞馬遜河口的巴西貝倫港開始，我們便有了兩位風趣幽默的老領(lǐng)航員。與他們在一起工作，輕松愜意，他們不時還給大家表演一段桑巴舞。兩天之后抵達塔帕諾斯河和亞馬遜河交匯的城市圣塔倫，我們又迎來了兩位年齡更大的領(lǐng)航員。他們的年紀都將近七十歲，還要做辛苦的領(lǐng)航員，是因為這項工作后繼乏人。

這時候的亞馬遜河也從海變成了大河。經(jīng)過三次的輪換領(lǐng)航員，我們才在進入亞馬遜河的第五天，小心翼翼地進入了秘魯國境。如果從世界地圖來看，我們已經(jīng)從大西洋走到了太平洋的海岸，也逐漸從平原向著高原進發(fā)，眼前安第斯山脈赫然的身影，已經(jīng)在天邊落日的盡頭影影綽綽。安第斯山脈后面，那些彩霞紛飛的地方，便是太平洋了。

在伊基托斯港拋錨裝貨的三天過程中，我們海員是可以乘坐當?shù)毓と松舷掳嗟慕煌ㄍ?，下地觀光和購物的。渾濁奔流的亞馬遜河水，匹配兩岸蒼翠茂密的原始叢林，那種斑斕色彩的逼視感，印加帝國的歷史文化感召力，令我激動不已。

我們從交通艇碼頭上岸，走過一段籬笆花墻，便一下走進了城市，隨即便被撲面而來的中國風震驚。走過的當?shù)鼐用?，竟然有著和我們極為相似的體貌。就像我最初到達馬來西亞檳城港，滿眼所見的當?shù)厝?，除了皮膚的顏色比較黧黑，怎么看都像是我們中國人。

后來聽了當?shù)氐拇砣酥v才知道，這里的居民一直認為自己是中國人的后代，據(jù)說他們的新生嬰兒臀部也有青色胎記，并且在五、六歲的時候會慢慢消失。因為有了這種淵源，我們在伊基托斯所到之處，都受到了極為友好的接待。

比如我們購物，找不到可以換錢的銀行，當?shù)氐纳虘舯銜I(lǐng)著我們?nèi)?。比如我們問路，當?shù)啬苤v些英語的年輕人會放下手中的活計，主動帶著我們找。我們好奇那些造型生動、栩栩如生的動物標本是怎么做出來的，工匠們便給我們現(xiàn)場演示。剛才還在亞馬遜河里張牙舞爪的食人魚，一會兒的功夫，變成了略帶生趣的小標本，圓鼓鼓的眼睛，粉嘟嘟的肚皮，顯得有些俏皮和可愛。

我們在這里商業(yè)街上看到琳瑯滿目的商品，一點也不亞于任何一座歐洲小城。這些隱藏在高大巨樹之下、五彩鮮花叢間的商店，一樣的整潔干凈，充滿了絢麗多彩的原始森林的意蘊。我們還在多處歷史文化古跡前，看到了許多來自歐洲的游客，他們拿著照相機，為每一個來自遠古時代的名勝古跡拍照。

在這里我第一次親近食人魚，那些令人聞風喪膽的食人魚，竟然毫不出奇，只不過鋸齒般的牙齒看了有些令人膽寒罷了。漁民用一種很普通的魚叉，就能夠把在水中如狼群般巡游的食人魚捕捉。當?shù)貪O民也會吃食人魚，無論是煮，還是烤，吃起來根本想不到這是水中的無敵霸王。

于是，我們在吃中午飯的時候，也叫了一盤烤食人魚，便宜的不會超過一塊錢。說起食人魚的味道，很普通。只是它的性格很暴躁，喜歡群起而攻之，就像是草原上的狼群。任何在水中遭受食人魚襲擊的動物，最后的結(jié)果都是會成為一個只有骨骼的標本。我們在乘坐交通艇的時候，當?shù)毓と颂貏e友善地囑咐我們千萬不要在河邊逗留，掉到河里可能會瞬間成為食人魚攻擊的獵物。當?shù)厝巳绻胍嫠^河，都要用牛羊的下水扔到遠處，以此來吸引食人魚的注意，快速通過。在當?shù)?，每年被食人魚吃掉的動物，遠比被人在餐桌上吃到的多。

在烤熟的食人魚上，照例是要撒一些黃色的辣椒碎末。沒想到這種被叫做恰拉皮塔的黃色辣椒，竟然是超級的辣，只吃一點點，五臟六腑都感覺火燒火燎的。原來這種辣椒，不僅辣到變態(tài)，還可以制作成催淚瓦斯。當?shù)厝耸敲恳惶於茧x不開辣椒的，無辣不歡。那里潮濕悶熱的熱帶雨林氣候，非常容易讓人患上風濕病，而辣椒的功效就是祛風除濕，活血化瘀，健脾開胃，完全匹配雨林民族的生活環(huán)境。

伊基托斯港是一座熱帶雨林中的小城，安靜而神秘。很少有高樓大廈，就算那些具有歐洲風格的小樓，也不過氤氳地蒙上了一段歷史的煙塵，更顯得古樸雅致。這些看起來很精致很洋氣的小樓，幾乎都是百年前橡膠貿(mào)易瘋狂時代的遺存，也見證了當年那些富裕的橡膠種植園主，以及遠來的歐美富商們的奢侈生活。

許多印加帝國時代的遺跡，就在大街小巷中。那些看著并不起眼的斷壁殘垣，都有著幾千年的歷史。這里原本的宗教正在漸漸消失，隨之而來的則是傳自于西班牙的天主教。富麗堂皇的天主教堂掩映下的印加帝國的金廟，顯得有些荒蕪和凄迷。據(jù)說雨林里還有一座輝煌壯觀的古城，因為時間緊張，只能遺憾地和它錯過。

伊基托斯港是秘魯亞馬遜河流域密林中的神秘地域，也被稱作與世隔絕、最后家園的天使之城。這里并沒有我們想象中的落后，而是一個與時俱進的新興城市，無論是工業(yè)、農(nóng)業(yè)，還是商業(yè)、旅游業(yè)，都向著時代的最前沿大踏步前進。

在伊基托斯港裝了一萬噸的大麥之后，我們又順流航行五天，回到了亞馬遜河和內(nèi)格羅河交匯的中游城市瑪瑙斯，繼續(xù)加載小麥。

令人感到新奇的是內(nèi)格羅河的河水是黑色的，亞馬遜河的河水是黃色的，兩條河的河水相互交匯卻不相融，形成黑黃分明的景觀。一下子讓我想起在漢中平原看到的涇渭分明的景觀，正是這個小時候便知道的成語，使得我在第一次走進陜西，便急不可耐地去看涇河和渭河的這個千古奇觀。

內(nèi)格羅河是漢語的音譯，如果從英語字面上直接翻譯，就是黑色的河。來自北方寬闊黑色的內(nèi)格羅河流速緩慢，當沖擊到流速非?？斓狞S色渾濁亞馬遜河的河水的時候，便使得兩種顏色的河水回旋翻轉(zhuǎn)，難以融合。對于我向領(lǐng)航員提出的黑黃分明的現(xiàn)象，領(lǐng)航員見怪不怪地輕松回答，這是因為兩條河的河水的密度、溫度和流速不同，才出現(xiàn)了這樣不同尋常的現(xiàn)象。

瑪瑙斯是巴西亞馬遜省的首府，一座建在熱帶雨林中的城市，也是原始部落亞馬遜人生活居住的地方。站在船舶的艦橋上遠望，瑪瑙斯已經(jīng)完全就是一個樓宇稠密、路網(wǎng)密集的現(xiàn)代化大城市的樣子。

從前聽說亞馬遜人也是來自遠古時代的東亞大陸，人種特征上屬于中國人種，所以很是好奇。我們中國人什么時候，用什么方法，跋涉千山萬水，遠渡重洋地來到地球的另一端？當我第一眼看到亞馬遜人的時候，那種柔和的五官，燦爛的笑容，深黃色的皮膚，便讓我一下子想到了我們遠古時代的先人，或許他們的特質(zhì)只保留在如今的亞馬遜人身上。

瑪瑙斯是一座因橡膠出口而興起的港口，屹立在內(nèi)格羅河左岸已經(jīng)有百年的歷史。我們貨輪靠泊的是一座浮動式碼頭，可以根據(jù)水位的高低自動上下調(diào)節(jié)。這座全長1313米的碼頭，是世界上最大的浮動碼頭。這里出口的小麥，來自于北方的內(nèi)陸廣袤的高原地區(qū)，非常適合制作面包。

瑪瑙斯是亞馬遜熱帶雨林的中心，號稱世界上最后的凈土，被美國的《國家地理》雜志評為一生必去的五十個地方之一。城市北部的雅烏國家公園，是世界上最大的雨林自然遺產(chǎn)?，旇垢墼谖覀儊淼氖昵埃呀?jīng)被整體列入巴西國家級的文物古跡保護名單，而且正在啟動申請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活動。

南緯3 度的瑪瑙斯，陽光明媚，卻潮濕悶熱。我們還沒有走下舷梯，便已經(jīng)是渾身上下汗津津的了。只需五分鐘便出了港口大門，眼前立刻閃現(xiàn)出濃郁的異國風情。高大的棕櫚樹，茂盛的大榕樹，無邊綠色中，到處是姹紫嫣紅。許多怪異的花，有著迷幻的色彩。滿耳聽到的都是怪異有趣的鳥鳴，抬眼去尋找，五顏六色的小鳥，興奮地在枝頭跳躍，似乎是專門為我們歌唱。兩只跟招貼畫上的瑪瑙斯城市吉祥物一樣的金剛鸚鵡，竟然就站在離我們不遠的樹枝上親熱，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做世界上最珍貴的鳥。

圣塞巴斯蒂安城市廣場的一個電視屏幕上，正在播放亞馬遜熱帶雨林的紀錄片。珍貴的巨蟒、樹懶、凱門鱷、巨型巴西龜、海獅等動物的身影不時閃現(xiàn)。亞馬遜巨蟒是世界上最大的蛇，體重可以超過兩個成年人。這種靈性的大蟒，可以潛伏在沼澤和叢林里一動不動地待上好幾天。就算兇殘的凱門鱷，也時常是大蟒的美食。樹懶真是一種奇特的動物，總是保持著一張微笑的臉，特別的喜感。樹懶活動非常緩慢，讓我想起了在澳大利亞看到的考拉，也是慢慢悠悠，爬兩步停一陣的。樹懶的保護色非常逼真，逆向生長的毛發(fā)上附著綠茵茵的絲藻，如果不仔細看，根本找不到這個和森林一個顏色的家伙。樹懶不僅平時喜歡倒掛在樹枝上，就是睡覺也喜歡倒立著看世界。樹懶是巴西的國寶，是巴西人最喜歡的動物。

在這個極其富有人文氣息的廣場，我還看到了戰(zhàn)舞的表演。這種來源于從前印第安人慶祝勝利的舞蹈，那么生動而激情，令人熱血沸騰。當原始奔放的舞蹈和圣塞巴斯蒂安城市廣場雄偉的古建筑交相輝映在一起的時候，竟然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時空交錯的感覺。圣塞巴斯蒂安城市廣場周圍有許多古老的歷史性建筑，大教堂、大劇院和紀念碑。我在這里的零食小攤位上買了一杯頗具熱帶雨林特色的混合飲品，一邊喝著飲品，一邊看著他們跳舞，涂抹著油彩的舞蹈者們的快樂，也令我們開心。

紀念碑是瑪瑙斯最為壯觀和引人注目的標志性建筑，最頂端站立的亞馬遜女神，自帶著一種超脫物外的氣質(zhì)。女神的眼睛充滿了希望，似乎穿透藍天與白云。這個女神像讓我想到了媽祖，同樣的偶像，同樣的希冀。紀念碑的修建，是為了紀念當年的第一艘商船的抵達。碑身上有四艘形狀各異的商船，代表了亞非拉歐四個大洲。代表亞洲的船上有龍頭，歐洲的船上是小提琴，非洲的船上是象牙，美洲的船上是水車，都是各大洲最具代表性的物品。

廣場上黑黃色花紋相間的地磚，代表著這里是黑河與黃河交匯之處。紀念碑下有許多肆意玩耍的巴西少年，無論是黑皮膚的，還是白皮膚的，臉上都洋溢著歡樂。他們腳下的滑板，風一般地在我眼前滑過，帶著一股來自亞馬遜原始叢林的花香。

建造于中世紀的大教堂，古樸典雅，透露著宗教的無比莊嚴。據(jù)介紹是當年從葡萄牙整體裝運過來，原本有兩個塔樓，一個在運輸過程中掉進了大西洋，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我們走進教堂的時候，里面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我們便站在角落處觀望，感受一下異國的風情。

亞馬遜大劇院是一座宏偉壯觀的建筑，高高的臺階上坐滿了曬太陽休息的游客。這里不僅有歐洲的旅游團，更有來自日本的游客，他們在拍照的同時，都會擺出各種各樣的歡樂造型，開心至極。大劇院的最高處有一面裝點得非?；ㄉ诘陌臀鲊欤L飄揚，颯颯作響。我在大劇院的門外，給一個來自日本的旅行團拍了集體照。

我吃的第一頓瑪瑙斯的美食，也是令人目瞪口呆。大樹蟲子、鱷魚肉和軍團螞蟻炒制的米飯，免費贈送的是海鮮湯。如果說這樣的特色美食有多么好吃，我倒是不覺得，不過亞馬遜的特色卻是滿滿的。

我們幾個小海員，在一條特色的商品小街上還買了許多工藝品，有巴西著名的紫水晶、亞馬遜地區(qū)印第安人雕刻的女神像、巴西龜?shù)臉吮镜?。我買了一個紫水晶的風鈴，只因為它那悅耳動聽的曼妙聲音，宛若天籟，像極了風吹過亞馬遜的水域林野發(fā)出的聲音。

在瑪瑙斯的三天，是快樂的三天。雖然沒有走進城市外的原始雨林，但是富有熱帶風情的瑪瑙斯讓我感覺不虛此行，一生難忘。亞馬遜河，一生難再來的地方，此行一別，只能出現(xiàn)在往后的夢中了。

鯨歌

我們生活的藍色星球上，有著浩瀚無際的海洋，海洋中也有著浩如繁星的萬千生物，而鯨魚正是大海中最美麗的精靈。它存在的時間遠比我們?nèi)祟愰L，它們的經(jīng)歷要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傳奇。

古人語：“東海有大魚，哈氣為蜃，呼氣為雨。變化萬千，如夢似幻。海之萬里，無所不至矣?！边@里的大魚，便是鯨魚。在中國海邊先民的眼里，鯨魚是神魚，可以左右大海的意志。畢竟海中的主神——那位龍王大爺，大多數(shù)的時候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而鯨魚常見。數(shù)千年前的東夷先民，以鯨魚為祥瑞之兆，可使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鯨魚是海洋中最高級的哺乳動物，雖然它頂著魚的名字，其實它不是魚。如果從海洋的角度欣賞鯨魚，它是海洋的精靈，地球神秘莫測的誕生、變幻和發(fā)展，造就了它最完美的身體和形象。如果從魚類的視野來看鯨魚，它是當之無愧的海洋領(lǐng)袖，不可動搖的海洋霸主。

在我國沿海一帶，行海之人無不信仰媽祖，媽祖是所有漁民海員的保護神，而信天翁和鯨魚則是媽祖的遣使。每當狂濤惡浪、大風來襲之時，只要虔誠地禱告媽祖，必定會有顯靈并護佑船只安全渡過。這時候給漁民海員帶來生還希望的，大多是媽祖派來的遣使，或是一只沖破陰霾的圣潔的信天翁，或是一頭劈波斬浪的昂然巨鯨。這也是為什么中國的漁民，面對等如黃金的信天翁羽絨，若葡萄美酒珍貴的鯨魚膏脂，即使衣不裹體，食不果腹，也絲毫不為之所動的原因。

我認識鯨魚是從儒勒·凡爾納的海洋科幻小說《海底兩萬里》開始，記得小時候買過一本少兒科普插圖版的，里面逼真地繪畫著尼摩船長駕駛著鸚鵡螺號潛艇所看到的鯨魚品種。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老實巴交的須鯨和性格暴躁的抹香鯨。后來又讀了赫爾曼·麥爾維爾的《白鯨》這本故事情節(jié)引人入勝的小說，更是被鯨魚的神奇靈性和不凡性格所吸引。

第一次看見鯨魚是在祖國的南海，那時我只有二十歲，還是一個初涉海洋的毛頭小伙。夏日萬里晴空，難得一見的角旗云也淡淡的。煙波浩渺的蔚藍大海中，出現(xiàn)了幾個黑色的亮點，隨著輕柔的波濤起伏，忽隱忽現(xiàn)。突然之間幾道水柱噴薄而出，在海上升起一朵朵傘花。

“鯨魚，鯨魚！”遠洋船上一片興奮的呼喊。我們的商船在南下，鯨魚的隊伍在北上，遠遠地錯開，也沒有來得及看清鯨魚的模樣。但那黑色閃亮的肌膚，偶爾飛射在海平面上的水柱，讓我從此念念不忘。

鯨魚喜歡沿著大陸，從南極游到北極，好像是候鳥的一次遷徙。其實，鯨魚是忙不迭地追尋著洋流中魚群的腳步，不經(jīng)意之間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遠游。而我的海上生涯，卻似乎在追隨著鯨魚航跡，走遍了四大洋的每一個角落。

美國阿拉斯加州沿岸是著名的觀賞鯨魚的地方，從北冰洋到白令海，幾乎常年可以看到鯨魚的身影。尤其在諾頓灣和布里斯托爾灣，努尼瓦克島和科迪亞克島沿岸，成群結(jié)隊的鯨魚聚集在一起狂歡，幾十頭巨大的鯨魚一起翻卷起巨大的尾鰭，砸起沖天的浪花，發(fā)出蕩人心魄、驚天動地的巨響。兇悍的虎鯨捕食海豹的場景，可以說是大自然中令人震撼的一幕，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在這里得到了最好的詮釋。

澳洲大陸西北城市的黑德蘭，其北方二百公里的印度洋上有座羅利沙洲，它是由大片珊瑚礁組成的珊瑚礁，由此向東北還有斯科特島、布勞斯島、卡捷島、阿什莫爾礁，以及西南方向的巴羅島。這綿延千公里的廣袤海域，被稱作鯨魚的故鄉(xiāng)。在鯨魚交配的季節(jié)，這里鯨魚最高數(shù)量能夠達到一萬只。尤其是藍鯨和須鯨，數(shù)量極為龐大。

我兒時的一位朋友，在這里從事保護鯨魚的工作已經(jīng)十年了，主要斗爭的對象便是日本的捕鯨船。因為這個地區(qū)是日本捕鯨船窺視偷獵的重災(zāi)區(qū)，每年鯨魚交配的季節(jié)都會有大批的日本捕鯨船，如豺狼般的出沒在這里。朋友的組織，有一個著名的鯨魚之戀俱樂部，可以接受任何人給新發(fā)現(xiàn)未冠名的鯨魚起名字，就像是天文愛好者有權(quán)命名自己發(fā)現(xiàn)的小行星一樣。這里有一條美麗的少年藍鯨，和我共用一個名字。

每年六月份，是黑德蘭海域鯨魚的故鄉(xiāng)的嘉年華時間，也是鯨魚交配的季節(jié)。在這個鯨魚的樂園里，到處是親親昵昵在一起的鯨魚戀人。

二十歲時，我第一次遠航的目的地，便是位于黑德蘭海域的丹皮爾港。隨著我工作的鶯歌海號輪船越來越駛近澳洲北海岸，鯨魚的身影也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之中。遠遠地看見鯨魚在蔚藍色的大海上，三五成群，自由自在地遨游嬉戲，鏗鏘有力地玩著噴泉游戲，時不時展示一下巨大的尾巴。這是一幅美麗和諧的畫面，許多時候我就是這樣靜靜地看著。

這些歡樂的鯨魚好像是我的朋友，每天我都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身影，它們似乎也在追隨著我。我幻想著自己如果和它們一起去遨游，置身在廣袤蔚藍的海洋中，自由自在地遠行，找尋古人心中最為瑰麗的仙境，那該是多么神奇的事情。面對這自然中的萬物精靈，讓我在浩渺無邊的海洋，找到了一種希冀和共鳴。現(xiàn)在我似乎理解海明威小說里那種老人與海的心情，當一個人寂寞孤獨的時候，許多細微甚至渺小的事情，都可以讓人悸動和感動。

鶯歌海號碇泊丹皮爾港錨地的第二天清晨，海面上便出現(xiàn)了大批鯨魚的身影。很多時候鯨魚就在船舷邊上嬉戲親昵，感覺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巨大的鯨魚不經(jīng)意的一個噴嚏，就會帶來場太陽雨。鯨魚的眼睛其實很大，水汪汪黑黝黝的，只不過在巨大的鯨魚身上，就顯得小了。鯨魚的鼻孔像一個能夠自動關(guān)閉的閥門，靈活地掌控著時深時淺的呼吸。鯨魚的皮膚黑黢黢油光光的，仔細看，上面時常附著有海洋生物，就像是人身上的疥瘡和斑癬。尤其是鯨魚的大敵藤壺，把鯨魚的身體當做的溫床，任意繁殖。因為藤壺堵塞呼吸系統(tǒng)和生殖系統(tǒng)而造成的鯨魚死亡數(shù)量，比鯨魚被人類捕殺的數(shù)量還多。

鯨魚渾身上下造型完美，精致得無以倫比。我會經(jīng)常趴在欄桿上，一動不動欣賞它們，唯恐驚擾了它們的歡樂時光。

有一種頭部呈四方形、有許多肉瘤的鯨魚，有的老海員們說這種鯨是座頭鯨。它們彼此游戲的時候喜歡把頭鉆出水面，凌空高高的又砸回碧浪之中，場面令人驚悚和震撼。藍鯨是性格溫柔的鯨魚，陽光照射下細膩油滑的皮膚，閃爍著夢幻般的熒光藍色。它們可以跟我面對面的接近，我?guī)缀蹩梢杂|摸到它的光滑肌膚，聽見它的呼吸。它可以毫不畏懼地跟我進行眼神之間的交流，那種柔情，令我悸動。

那些體型巨大的抹香鯨，喜歡?？吭诖虾芙牡胤?，有時甚至用身體觸碰船殼，發(fā)出深沉的聲響。抹香鯨是鯨魚家族的“黑惡勢力”，一貫欺軟怕硬，只要它們一出現(xiàn)，保證會讓和諧的場面有點氣氛緊張。抹香鯨的腦袋奇大，幾乎占據(jù)整個身體的三分之二，一張大嘴可以吞噬一整只海豚或海豹。后來在一次航行過好望角的時候，我還親眼目睹過抹香鯨圍獵小型鯨魚的場面，簡直是驚心動魄。

第一次目睹日本捕鯨船圍獵鯨魚，是在印度尼西亞巴厘島以南的印度洋上。因為這里是公海，又遠離澳大利亞鯨魚保護組織，所以日本捕鯨船在這里可以為所欲為。印度尼西亞橫亙在赤道附近的諸島，爪哇島、巴厘島、帝汶島等之間的海峽，千萬年來就是鯨魚洄游必經(jīng)的路線。

那是一個海不揚波、霞光萬道的傍晚，巴厘島以南一百海里的地方，我在望遠鏡里看到了一艘日本的捕鯨船發(fā)射的繩炮，不偏不倚地擊中了一頭巨大的鯨魚。受傷的鯨魚先是在海面上掙扎，掀起巨大的浪花，然后就拽著捕鯨繩往海里鉆，海面上很快就染紅了一片。不管鯨魚如何的掙扎和逃跑，捕鯨船只需不緊不慢地跟隨著。勁大了放繩子，勁小了收繩子，幾個回合下來，受傷的鯨魚便精疲力盡，慢慢浮出水面，任捕鯨船的人宰割了。

知道了那些非法的日本捕鯨船，干著違法偷獵捕殺鯨魚勾當，我便很是關(guān)注他們。我值班的時候，經(jīng)常舉著望遠鏡監(jiān)視著他們。雖然我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卻想著要為鯨魚站好每一班崗。

南緯12 度附近，我又在望遠鏡里目睹了一次圍獵，幾艘武裝到了牙齒的日本捕鯨船，把一群鯨魚慢慢圍攏在包圍圈里，肆無忌憚地開炮。因為距離遠聽不到炮聲，只能看見鯨魚翻騰起的沖天浪花。硝煙過后，海面上慢慢地浮出許多像黑點一樣的影子，那就是生命被終結(jié)的鯨魚。我靜靜地望著這場殺戮，仿佛看到日本人在對著鯨魚肉大快朵頤，喝著大吟，載歌載舞。把捕殺鯨魚的傳統(tǒng)，有恃無恐地標榜為文化盛宴的同時，不僅是來自心理，也有來自生理上的虛偽滿足。

從前，在日本捕鯨事業(yè)興旺發(fā)達的時候，自澳洲西北部水域，過布魯海、班達海、菲律賓海，至臺灣東部海域，常年都有日本捕鯨船瘋狂出沒。每到鯨魚大批洄游遷徙過境的時節(jié)，日本能夠在這個區(qū)域集中幾十艘最先進的捕鯨船，捕殺鯨魚。

好在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隨著綠色和平組織堅持不懈的斗爭和努力，以及人們對地球生態(tài)平衡的重視，使得鯨魚的保護逐漸被廣泛認可，日本捕鯨船成為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尤其是澳洲，對鯨魚保護事業(yè)最是不懈余力，不僅在其所有經(jīng)濟水域禁止一切的捕鯨活動，更是從民間到軍方對日本捕鯨船全面追蹤調(diào)查，甚至嚴厲處罰，直至扣押船只，逮捕捕鯨人員。正是澳洲幾十年的呵護和斗爭，才使得鯨魚家族在澳洲水域有了安靜的生活，繁衍興旺。

現(xiàn)在的情況是，雖然在澳洲二百海里經(jīng)濟水域，五百海里海洋保護水域，日本的捕鯨船不敢開進去，但是他們的捕鯨船卻依舊堵在從澳洲水域進入印度尼西亞的弗洛雷斯海和薩維烏海的必經(jīng)之路上，頂著國際輿論的壓力，打著以科學(xué)考察為目的的幌子，干著屠殺和販賣鯨魚的勾當。所以鯨魚的命運很坎坷，鯨魚的生命也很脆弱，能夠安享晚年，樂活平生的每一條鯨魚，都有著幸運和不凡。

鯨魚之美，如陸上之人，天上之鷹，靈氣匯聚，主宰一方。人可登萬仞雪山，鷹可破九天云霧，鯨則宦游于水世界，深可入大洋淵底，遠可至南北寒極。

正是有了海之嬌子、海之精靈的鯨魚陪伴，讓我在孤寂的航海時光里，感到無比溫馨。想著這個藍色星球中最為龐大的美麗生物，能夠伴隨我走過漫長的海員歲月，心中立刻會生出無限的感慨。

穿越合恩角

小時候讀儒勒·凡爾納的科幻小說《世界盡頭的燈塔》，便被這個世界盡頭的荒涼之地，久久地吸引了，有時候夢里都會出現(xiàn)浩瀚兩洋交匯的壯美風景。

我工作的第二條船，一連走過了世界三大運河——巴拿馬的巴拿馬運河、埃及的蘇伊士運河和德國的基爾運河?？梢哉f前兩條運河不算出奇，海員們基本上都走過。但是德國的基爾運河，絕對是絕大多數(shù)海員沒有經(jīng)過的，只是聽聞其名。

我工作的第四條船，又航行過了世界六大海角中的三個——智利的合恩角、南非的好望角和丹麥格陵蘭島的法韋爾角。另外三個是澳大利亞塔斯馬尼亞的東南角、新西蘭斯圖爾特的西南角和美國阿拉斯加州的威爾士王子角，因為偏離主要運輸航線，鮮有商船經(jīng)過，漸漸被航海人淡忘了。

合恩角是智利南部合恩島上一座陡峭高聳的岬角，其位置是整個美洲大陸的最南端，地理位置在南緯55 度59 分，西經(jīng)67度16 分。航海歷史記載，1616 年荷蘭航海家維勒姆·科內(nèi)里斯朱恩·斯豪滕首次駕駛?cè)h洋帆船特別從這里經(jīng)過，測量得出這里是太平洋與大西洋分界線，便以他的出生地合恩命名。

合恩角以天氣惡劣、洋面波濤洶涌、終年強風而聞名航海界。如今商船繞航合恩角不是為了挑戰(zhàn)極限、彰顯勇氣，只是因為載重過多，吃水過大，走不了水深相對較淺的麥哲倫海峽。麥哲倫海峽是南美大陸和火地島之間的狹窄彎曲的海峽，雖然這里可以庇護商船躲過強烈季風，但是水流湍急，浮冰漂浮，使得航行艱難。

1520 年 11 月 1 日，麥哲倫的船隊沿南美洲大陸東岸南下，在這里經(jīng)過當?shù)厝说囊?，歷經(jīng)七天七夜的艱難險阻，才成功到達太平洋。為了紀念麥哲倫環(huán)球航行的功績，后人把這個海峽命名為麥哲倫海峽。在這次航海中，麥哲倫看到南方左側(cè)的島嶼上，每到傍晚到處都是印第安人點燃的簧火，便把這個島嶼命名為火地島。

我們的滿載七萬噸智利銅礦的大船，因為吃水超過了麥哲倫海峽通行的低限要求，只好選擇繞航合恩角這個舉世聞名的“死亡之角”。之所以被稱為死亡之角，是因為合恩角歷史上沉沒了五百多條船，兩萬余人葬身海底。不過這些記載大多是大航海時代，近五十年的航海記載顯示，這里已少有海難事故。因為現(xiàn)如今的船舶建造更加堅固，機械性能更加穩(wěn)定，航海技術(shù)更加先進。

我們的大船一直沿著智利沿岸向南航行，一路上海員們的心情很復(fù)雜，有的老海員每日里愁眉苦臉，搖頭嘆氣，連抽煙喝酒都提不起精神來，那意思就是不愿意過合恩角唄。為什么？這些老海員們都是走過這條航線的，穿越死亡之角時的狂風怒濤加暴雪，使得船劇烈搖晃和顛顫，令他們心驚膽寒。從大西洋向太平洋，經(jīng)常會刮來超級颶風，時速瞬間可以爆表。一般情況下十二級以上的大風，十米以上的狂濤，船左右搖晃二十度以上是經(jīng)常的。

有一位兩次航行過合恩角的老海員講，有一次他們的整艘船都被冰凍成了水晶船，除了駕駛臺的玻璃是有加熱裝置，還可以清晰看見外面，其余的門窗全被凍住，就連廚房的風機都轉(zhuǎn)不起來了。那個情景看起來很漂亮很壯觀，其實非常危險，令人提心吊膽。本來就是滿載的貨輪，再加上幾百上千噸的冰雪，已經(jīng)嚴重超過了最大吃水的低限。心里期盼著過合恩角的大多是年輕的小海員，沒有經(jīng)歷過大的風浪，人生航海經(jīng)歷才剛開始，還不知道害怕。小海員們惦記著合恩角的風景，照相機都提前準備好了?？墒窃诶虾T面前也要克制點，不敢露出馬腳。

隨著越來越接近南緯55 度，老海員們也越來越愿意跟人們分享那些從前過“合恩角”的故事。一個老海員膽子有點小，一提合恩角三個字，立馬腦袋疼，眼皮子耷拉。原來這個老海員當年過合恩角的時候，還是一萬噸左右的雜貨船，過合恩島就走了兩天，眼看著合恩角在船舷左邊，走一天再看海圖，幾乎原地未動。最慢的時候，每小時還要倒退一海里。多虧了船的機器好，這么惡劣的天氣里沒有停航。如果停了航，船一打橫，那就不好說了。

“那云真是叫烏云密布，氣喘不過來，就像是壓在船上的一塊黑乎乎的鋼板。那風就是鬼哭狼嚎，凄厲得令人毛骨悚然。那浪從船頭打來，可以飛越整條船，把雷達天線都掀掉了。海就像是開了鍋，滿眼都是白浪花，到處都冒白煙。我們的小船就像是在水里扔個火柴盒，就差翻跟頭了。等到船一過火地島，到了阿根廷的艾斯塔多斯島，天立馬晴了，風也小了，浪都沒了，我們?nèi)惪谕暰鸵痪湓挘撼悦鏃l?！崩虾T講這個故事的時候，還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

我們的船經(jīng)過智利的圣伊內(nèi)斯島后開始慢慢轉(zhuǎn)向，漸漸朝著正東方向前進。出人意料的是，都接近奧斯特島了，風力還是五六級，海面上也就是中浪。老海員們都有些不相信，這不是到了合恩角了嗎？會不會走錯地方了？結(jié)果跑到駕駛臺一看，海圖上畫得清清楚楚，沒問題。再一詢問氣象臺，原本這幾天合恩角地區(qū)是有大風的，不知道怎么了，大風犯了迷糊竟然跑錯地方了。

奧斯特島的正南岬角，被稱作假合恩角，許多經(jīng)過這里的商船有時就會標注錯誤，真正的合恩角在距此三十五海里的東面。老二副笑著跟老海員們說：“現(xiàn)在是太陽直射南回歸線的時候，也是南半球最好的季節(jié)，就算合恩角再狂野，也會有一兩天打盹的時候?？赡芪覀儸F(xiàn)在趕上了一年里合恩角最好的時候，所以也很正常。我們的運氣好，航海就是這樣，人算不如天算?！?/p>

合恩角距離南極半島的中國長城科考站不足一千公里，我們從收音機聽到，此刻我們的科考船也正航行在通往南極的航路上，看來我們不會有機會相遇了。上個月，我們航行珊瑚海的時候，還曾經(jīng)與我們國家的一條遠洋捕魚船上的人聊了好長時間。

合恩角，這個地球最南方的聚落，早在千年之前就有土著人披荊斬棘后在此安居樂業(yè)。當我們的航船貼著距離合恩角十五海里的地方通過，雖然有薄霧繚繞，冰磧石山坡上那些標志性斜頂建筑看來也還是很清楚。山崖上那一座白色的燈塔，因為守護著世界上最偏僻的航線，而被稱作“天邊的燈塔”。

南方煙波浩渺的盡頭，隔著德雷克海峽便是地球的最南極。陰郁天空下合恩角墨色的山峰，有種異常的深沉。云層縫隙間照射下來的陽光，轉(zhuǎn)瞬即逝。也難得讓合恩角的高聳峰叢和冰川森林，偶爾露一下它們的崢嶸。

1914 年巴拿馬運河通航以前，我們現(xiàn)在航行的這條航線，曾經(jīng)是大西洋與太平洋之間的必經(jīng)之路。雖然歷經(jīng)第二次工業(yè)革命，巴拿馬運河開通以后，經(jīng)過巴拿馬運河比繞道合恩角縮短了近五千海里的航程，但是因為船只通過巴拿馬運河受到噸位、寬度和吃水的限制，一些超過三十三米寬的商船還是需要經(jīng)過合恩角。

就在大船正橫穿合恩角的時候，突然船前海面上出現(xiàn)了一串串的噴水?！蚌L魚。”我興奮地招呼著二副。年近五十的老二副舉著望遠鏡看了看，吐出一句：“駝背鯨。”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鯨魚的名字，有點疑惑地看著老二副。

駝背鯨就是座頭鯨，因為身體上有瘤狀突起，遠遠地看好像駝著背，所以才叫這個名字。這群駝背鯨目測有幾十頭，很是愜意地嬉戲，不時噴出的水柱，像是一把把碩大的雨傘。這個鯨魚家族，看來見慣了大船這樣的鋼鐵巨獸，并不驚慌失措。大約是我們打擾了它們平靜的生活，有些大鯨魚不滿地將龐大的身軀躍出海面，向我們發(fā)出嚴重的警告。老二副問我會不會識別鯨魚，這個我知道，我在儒勒·凡爾納的《海底兩萬里》里看過，區(qū)別鯨魚的方法是觀察尾巴。每一種鯨魚揚起的巨大尾鰭，都是不一樣的，仔細看有著千差萬別。

因為鯨魚的出現(xiàn)，平日里安靜的駕駛臺熱鬧了起來。許多午睡后的海員，因為看到了海面上不平靜的場面，都跑到了駕駛臺。畢竟駕駛臺居高臨下，還有望遠鏡可以看得更清楚。鯨魚，海員們幾乎都看見過，但是這樣龐大的鯨魚群，還真是少見。大家算是開了眼，有的還拿來照相機照相。

就在我們的大船慢慢超越鯨魚群的時候，天空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晴朗的藍色云洞，好像我們的大船正在朝著云洞駛進去。這種云洞現(xiàn)象，多出現(xiàn)在緯度較高、云量較厚的地方。這樣的現(xiàn)象，一般也預(yù)示著未來天氣的巨大變化。

“捕鯨船，捕鯨船?！倍钡捏@呼，引得駕駛臺中的所有人，都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果然，我們船的東南方向，濃厚陰郁的云層里出現(xiàn)了幾艘小船。二副數(shù)次經(jīng)過合恩角，可謂經(jīng)驗豐富。漸漸地看清了這些捕鯨船上的設(shè)備，尤其是最前端的那臺捕鯨大炮，赫然矗立，令人膽寒。但是因為這些船都沒有懸掛國旗，我們也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二副斷言道：“這是日本的捕鯨船，因為日本船的舷窗都是圓形的，挪威的是方形的。這個世界上，如今還在從事捕鯨活動的，自認為合法捕獵的，就只剩下這兩個國家了?！?/p>

我們的船繼續(xù)前行，身后的那些日本捕鯨船似乎開始了行動。他們好像也有戰(zhàn)術(shù)，正在分割包圍鯨魚群。我憂心忡忡，不知道等待這些鯨魚的命運會是怎么樣的。老二副笑笑對我說，鯨魚的歷史比我們?nèi)祟愰L，鯨魚的磨難比我們?nèi)祟惗?，鯨魚的生命遠比我們想象的頑強，或許我們?nèi)祟愊Я?，它們還存在。老二副的話，讓我有些釋然，心情好了許多。

過合恩角后，大船航線也慢慢轉(zhuǎn)向北方?；仡^去看來時的合恩角，天海茫茫，風起云涌。那片火山林立的島嶼，那些變化多端的輪廓，漸行漸遠。這個曾經(jīng)是世界上最艱難的航線，如今被我們輕松征服，未來的航程也注定一帆風順。

北極光閃耀的地方

冬天去摩爾曼斯克會是什么感受？老海員們不以為然道：“沒什么了不起，很平常，風浪不大也不冷，最厲害的是可以看見極光，那真是光華奪目?！?/p>

2000 年，正在被千禧蟲困擾的日本佐野安船廠建造的櫨海號，從荷蘭阿姆斯特丹卸貨結(jié)束，便馬不停蹄地奔向俄羅斯摩爾曼斯克科拉半島。櫨海號這艘船名字起得好，據(jù)說當初是請了高人給掌眼，金木水火土，唯有木易行舟，所以才選擇了“櫨?！边@個名字。1999年8月，我們從日本四國島的德島縣把這條新船開出來，便一直順風順水，尤其是船舶的機械設(shè)備狀況良好。唯一的缺點就是，所有電子設(shè)備都面臨著千禧蟲問題。

以前我看過一篇文章介紹，摩爾曼斯克不僅是俄羅斯最大的軍港，也是全世界排名第一的超級軍港。二戰(zhàn)期間德國軍隊攻打了摩爾曼斯克三年多，炸毀了城中幾乎所有的建筑，最后還是以失敗告終。摩爾曼斯克人在積極抗擊德寇的同時，還持續(xù)不斷地從事漁業(yè)生產(chǎn)。為了表彰摩爾曼斯克城市人民英勇戰(zhàn)斗的意志和頑強不屈的精神，1985 年前蘇聯(lián)政府授予該城“英雄城市”的光榮稱號。

一月份應(yīng)該是北半球冬季最寒冷的時候，但是櫨海號航行在挪威海，沿著挪威沿岸北上，一直都感覺不到這是北緯60 度以北的天氣。后來咨詢了山東龍口的老船長才知道，原來這是北大西洋暖流影響的結(jié)果。雖然越來越北，空氣溫度持續(xù)降低，但是海水溫度還保持在零度以上，有的時候一直會保持在十度左右。這也是為什么摩爾曼斯克緯度如此高，卻依舊是不凍港的原因。

位于科拉灣的摩爾曼斯克具體的地理位置是北緯 68 度 58 分，東經(jīng) 33 度 03分，處于北極圈內(nèi)。在此之前，我曾經(jīng)去過挪威的卑爾根，因為是夏季，所以極晝現(xiàn)象讓所有人都睡不好覺，吃不好飯。卑爾根的緯度是北緯61 度，每天十一點左右日落，兩點左右日出，就算天最黑的時候，也像是我們晨曦微露的情景。所以卑爾根沒有升降旗的儀式，無論什么時候旗幟都是永遠飄揚。

處在這樣的天氣狀況里，我們幾乎是手足無措的，沒有天亮和天黑這些習以為常的概念，大家根本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應(yīng)該干什么。本來時差還可以自我調(diào)節(jié)，可是極晝現(xiàn)象，就需要慢慢適應(yīng)。有的時候，我們海員在大亮著天的晚上睡不著，便下地去逛逛。港口外的小鎮(zhèn)街道空靜，萬籟俱寂，我們就像是夜游神。有時覺得在人家小鎮(zhèn)里瞎逛，弄得雞飛狗跳似的。

航行的第五天，我們的大船進入了巴倫支海。據(jù)說我們航行的這片海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海，因為這里是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和以前蘇聯(lián)為首的華約兩大敵對組織交鋒的最前沿。巴倫支海西南出口，幾乎每一片海域都有聲吶和偵聽設(shè)備，而且北約各國的潛艇和軍艦輪番在這里演習和巡航，北約全方位對俄羅斯進行圍追堵截。駐守在摩爾曼斯克的北方艦隊，是俄羅斯海軍海上力量第一的艦隊。

對于俄羅斯來說，巴倫支海太重要了，摩爾曼斯克也太重要了。俄羅斯的海工產(chǎn)業(yè)中，幾乎所有的科技和人員力量都在這里，俄羅斯最先進的核動力潛艇和戰(zhàn)列艦也都是在這里建造的。如今俄羅斯的核潛艇和水上核艦艇的一半多，都駐扎在這里，正面和北約交鋒。

航行到了第七天，我們在科拉灣碇泊。北半球最冷的季節(jié)我們在北極圈里拋錨，卻絲毫感覺不出這里就是屬于北極。天氣雖然有些冷，卻因為沒有風，穿著棉大衣就足以在甲板上御寒。

室外天氣是零下十度，所以全體船員還是在船艙里暖暖和和過冬天吧。關(guān)緊門窗，別閑著沒事出去瞎溜達，鬧不好還摔著。每天可以看見太陽的時間不會超過半個小時，其中將近二十個小時都是在黑暗中。這樣的天氣里，最適合的是睡覺。除了值班的，大家沒日沒夜地睡，好好地把缺失的覺都補回來?？墒怯X睡多了，又發(fā)現(xiàn)大家越睡越醒不來，都得了嗜睡癥了。弄得老船長和老政委，還要每天輪番招呼大家起來打牌，有獎比賽，贏的獎勵大家珍貴的牙膏和洗發(fā)水。這種刺激，倒是還有效，因為好幾次因為港口不合適，大家都沒有下地了，日用品最是缺少。

我在駕駛臺值班，便研究起摩爾曼斯克的地理位置來，琢磨著為什么這里這么偏僻，卻成為了世界軍事對抗的焦點。巴倫支海內(nèi)的摩爾曼斯克，雖然完全處于北極圈內(nèi)，卻因為一方面受到北大西洋暖流的影響，一年四季可以通航。再有就是北方有挪威的斯瓦爾巴群島和法蘭士的約瑟夫地群島的完全守衛(wèi)，極為有效地阻攔了北冰洋浮冰群的侵襲。而東面是上千公里狹長的新地島，如同巨大的天然屏障一般守護著，使得喀拉海終年不化的海冰無法趁虛而入。這樣只剩下門戶洞開的西方，而這里恰好就是被大西洋暖流日夜奔涌而來的必經(jīng)之地。來自北大西洋暖流所帶來的溫暖而豐富的海水，使得科拉灣地區(qū)成為俄羅斯北極地區(qū)唯一的天然不凍港。

我在斯瓦爾巴群島的一個極小的海島上，還找到了中國北極科考站黃河站的位置。北極的冬天，我們的科學(xué)工作者都已經(jīng)撤離了。想象著冰天雪地中，世界盡頭的北冰洋，曾經(jīng)有儒勒·凡爾納筆下穿越北極圈水道，那些百年前航海家的身影，我突然有種沖動的念頭：如果我也有機會去尋找北極點，我會去嗎？

拋錨三天，我們終于在俄羅斯巨大拖輪的拉拽下，靠泊在摩爾曼斯克西港的商船碼頭。摩爾曼斯克的東部港口是漁船碼頭，這里是俄羅斯最大的漁港。也許這個時間不是捕魚季節(jié)，所以港內(nèi)漁船一排排靠泊在一起，隨波上下起伏，宛若做游戲的孩子們，蹲蹲站站，沒完沒了。

因為處于極夜的狀態(tài)中，我們中午十二點下地，卻給人就像是破曉，人發(fā)蒙，眼蒙朧，景物也朦朧，有一種光怪陸離的感覺。碼頭上所有的燈光打開著，行駛的汽車也都開著車燈?？粗a頭上來往的車輛、行走的人，怎么都覺得像是在電影中波云詭譎的場景。這也許就是極夜中最常出現(xiàn)的恍惚現(xiàn)象，是因為不適應(yīng)環(huán)境造成的。

摩爾曼斯克市，沿著科拉灣的狹長地帶由北向南鋪展，城區(qū)依山傍水而建，道路寬闊得不同尋常。城區(qū)中心的建筑大都是前蘇聯(lián)時期興建的四五層的樓，雖然看起來有些陳舊，卻依然結(jié)實穩(wěn)固。透過燈光明亮的窗戶看進去，家家戶戶都掛著雪白的蕾絲窗紗，吊燈和壁燈更是不可或缺。那些家具顯得笨重，甚至粗糙，卻也因此更有歷史感和滄桑感?？吹竭@些場景，我有些似曾相識，一下子想起了大連。如果這里的街頭走的是中國人，商店招牌上的文字換成漢字，就和大連是一樣的。

新城區(qū)都是建設(shè)在蜿蜒的山崗上，那些色調(diào)明快簡潔的高樓大廈和住宅，在整體灰蒙蒙的大自然環(huán)境中顯得非常時尚。我想找找教堂，因為在歐洲的國家里，教堂才是城市的亮點，精神的象征，以及歷史文化璀璨的地方。我想看看教堂，不是要做禮拜，而是想看看教堂宏偉瑰麗的建筑。外國的教堂就像是中國的寺廟，雖然大同小異都是供奉著神，但是外國的每一個教堂還是有其特殊的歷史文化。

聽領(lǐng)航員講，摩爾曼斯克常住人口有四十萬人，幾乎都是從事造船工業(yè)和捕魚業(yè)的。俄羅斯有三寶——伏特加、魚子醬和美麗俄羅斯姑娘，這里就占了兩個。俄羅斯最大的深海魚捕撈基地出產(chǎn)的魚子醬，號稱世界上最奢侈的魚子醬。這里出產(chǎn)的魚子醬是由鱘魚的魚子做成的，黑色水晶般，珠圓玉潤，晶瑩剔透，在巴黎的市場上可以賣到一公斤兩千美元，而且還搶購不到。這里的姑娘，不僅是整個俄羅斯最美的，也是最善良的。雖然每年都會有海軍士兵犧牲，但是這里的姑娘還是最愿意嫁給他們，因為海軍家屬最光榮，也是傳統(tǒng)。

他還講這里有條中國街，中國商人開的商店和商場都在那里，不用特意找，在市里轉(zhuǎn)轉(zhuǎn)就看到了，特別明顯。領(lǐng)航員還告訴我們摩爾曼斯克最值得去的景點是北方艦隊博物館，那里陳列著各個時期建造的艦船。最后這個風趣幽默的領(lǐng)航員跟大家混熟了，非要下地帶著大家到黑社會開的地下酒吧瀟灑一下，見識什么叫做戰(zhàn)斗民族。

科拉河灣的山崗上，矗立著一座雄偉壯觀的摩爾曼斯克二戰(zhàn)紀念碑。這是一座四十米高的年輕戰(zhàn)士的雕像，俊朗而瀟灑，當?shù)厝擞H切地稱之為摩爾曼斯克的阿廖沙。阿廖沙是俄羅斯男孩最常見的名字，就像每一個與你擦肩而過女孩子，都可能叫喀秋莎一樣。

站在紀念碑前的臺階上，摩爾曼斯克盡收眼底，許多屋頂和山坡上還有殘雪。遠處清晰畢現(xiàn)的藍幽幽的巴倫支海，航船往來不絕。無數(shù)顆明亮的星星閃爍在青冥冥的天穹，而月亮則躲在黑沉沉的幕后，想鉆出來是不容易的。從這里還可以看見地理坐標塔，也就是燈塔紀念碑。

北方艦隊博物館需要門票，我們只有美元，售票員大嬸很是喜慶的樣子，只讓我們付了兩美元，還連比劃帶說地告訴我們，以后再來免費。博物館里不僅有模型，慢慢走到碼頭，在港池里還赫然?？恐凰揖薮蟮膽?zhàn)列艦，刀削般銳利的船首，三層三聯(lián)巨炮陳列在前甲板，層層疊疊的雷達聳入云霄。只是看那巨炮沖天，便令人不寒而栗。據(jù)介紹，這艘戰(zhàn)艦曾經(jīng)作為海軍元帥的旗艦，占領(lǐng)過德國。一艘潛艇綁縛在碼頭邊，有舷梯可以登上望臺。我們一行五人中，有三個都是軍迷，一眼就瞧出來這是常規(guī)潛艇，都是二戰(zhàn)時期的貨色，沒有什么亮點。想想也是，陳列在博物館里的，當然是老古董了。

我覺得這次北方艦隊博物館之行還是有收獲的，看到了許多前蘇聯(lián)時期的先進的機械制造，尤其是那些堅船利炮。在一艘百年前建造的破冰船前，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三個腳趾的海鷗，它們倒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樣，照樣大搖大擺地混在銀鷗或者紅腳鷗群里，搶吃搶喝。

摩爾曼斯克的夜晚來得很早，兩點鐘剛過，便已經(jīng)是萬家燈火。霓虹閃爍的街頭，反而覺得人比白天的時候還多。摩爾曼斯克的阿廖沙塑像，也被射燈映照得無比輝煌。摩爾曼斯克的夜晚，遠比白天更加神秘和漂亮。怪不得每年極夜時間，才是摩爾曼斯克旅游的旺季。所謂的旺季，其實除了海員隨商船前來，能夠大駕光臨的真正游客不到三千人。

摩爾曼斯克的冬天絕對與眾不同，奇特之處就在于它所擁有的四個極端：極夜、極光、極地空氣和極貴的魚子醬。極地和極地空氣我們領(lǐng)略了，魚子醬最貴的吃不起，還不許買瓶最便宜的嘗嘗。極光——我們最熱切盼望的就是極光。

極光，被一些人美化為上帝煙火。在因紐特人眼里，極光是鬼神引導(dǎo)死者靈魂步入天堂的火炬；希臘神話中堅持認為，極光是黎明的幻化。夜色還早，我們先吃了一頓價廉物美的極地晚餐，五個人喝了一瓶750 毫升的伏特加，都有點暈乎乎的。如果是讓俄羅斯人看見我們這么斯文地品咂，非得笑話不可。大街上許多往來的俄羅斯青年男女，兩個人就是你一口我一口的干喝，連個花生仁都沒有。

我們回到船上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鐘，沒有極光。老海盜們說，要想看極光，最早也要十點以后。我在艙室里透過清寒的玻璃窗張望著，突然打了個盹，便覺得眼前呼呼閃爍的都是五彩斑斕的極光。我興奮地一下子就醒了。果然，這時候窗外開始出現(xiàn)了一種劃破天際的綠幽幽的光，跳躍著，閃爍著，一會兒纖細得像是發(fā)絲，一會兒又扭曲的像是閃電。

這就是極光，我驚喜萬分地跑到駕駛臺羅經(jīng)甲板上。天穹上此刻的極光真的已經(jīng)幻化成了煙火，這里一個花團，那面一條飛龍。開始的綠色極光是序幕，漸漸地出現(xiàn)了緋色的、紫色的、藍色的，色彩繽紛，令我眼花繚亂。許多種顏色交織匯聚在一起，把星光掩映得暗淡了。突然，極光的旋律加快了，變幻的幅度更大了。隨著一番彩蛇狂舞的高潮，極光也越來越淡，慢慢地化成霧，直到瞬間消失在蒼茫的天穹深處。

摩爾曼斯克，一個傳奇的極寒之地，一個北極光照耀的地方，從此在我心中凝結(jié)成一個璀璨的結(jié)，一直躍動著，絢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