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紅衛(wèi)
莎士比亞的《理查二世》第三幕第二場,理查道:
每一個在波林勃洛克的威壓之下,
向我的黃金的寶冠舉起利刃來的兵士,
上帝為了他的理查的緣故,
會派遣(pay)一個光榮的天使(angel)把他擊退。
波林勃洛克起兵謀逆,理查眾叛親離,卻篤信君權(quán)神授,上帝定會庇佑自己平定叛亂,故有上帝“會派遣一個光榮的天使”之說。此處援引的是朱生豪的譯本。梁實秋的譯法略有不同,最后一行譯作:“上帝用天上的糧餉給他的利查(理查)派定了一名光耀的天使?!眱蓚€譯本僅存在措辭方面的些許區(qū)別,表情達意似無不妥之處。不過,中文譯本與原作之間確有裂隙。莎士比亞的“派遣”(pay)一個“天使”(angel)乃是一語雙關(guān),做了一個文字游戲。
英王亨利二世時期鑄造了一種著名的金幣,在英國文化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這種金幣上繪著大天使米迦勒屠龍的圖案,因此常被稱作angel(天使)。就如美國人戲稱一百元美鈔為“富蘭克林”或中國人將第三套人民幣的十元錢稱作“大團結(jié)”一樣,均是以貨幣上的圖案指代某一面值的貨幣,既生動形象又有幾分戲謔之意。不過,angel的指意顯然有其特殊之處。它是一個天然地具有靈韻的詞語,勾連了天堂、圣潔、救贖等種種固定的想象,也即世俗、奢靡、墮落等諸多與金錢相關(guān)的聯(lián)想的對立面。在這個詞語與金錢之間有著一種不兼容性。由此一來,以“天使”稱金幣,不意之中將最世俗的與最神圣的短路般聯(lián)結(jié)在一處??梢韵胂螅谝欢ǔ潭壬?,兩者的指意也會相互影響,讓彼此沾染上原本水火不容的寓意——這種金幣被賦予了天使的神圣之意,譬如《麥克白》第四幕第三場中,有英王將金幣戴在病人脖頸上,治愈疾病一節(jié):
可是害著怪病的人,渾身腫爛,慘不忍睹,
一切外科手術(shù)無法醫(yī)治的,他只要嘴里念著祈禱,
用一枚金章親手掛在他們的頸上,他們便會霍然痊愈。
金幣的稱呼也會反客為主,悄無聲息地改變?nèi)藗儗τ凇疤焓埂边@個詞下意識的反應。在戲劇《惡有惡報》里,壞公爵安哲魯(Angelo)的名字便多次被莎士比亞拿來在“天使”“金幣”之間切換,譏諷這個惡棍與足值的金幣形成反差。對于莎士比亞的同代人而言,這個詞就像中國人聽到“大團結(jié)”一樣,可以輕而易舉地捕捉到其中的信息。他在劇作中屢屢引入這一貨幣名稱,不厭其煩地做了多個文字游戲,足見這個稱呼傳布至廣、影響甚大。
由此可見,錢幣的設(shè)計與鑄造并非單純是經(jīng)濟領(lǐng)域的事,常常對文化產(chǎn)生影響,滲入到語言習慣與文學創(chuàng)作中。理查二世的“派遣一個光榮的天使”一句既意味著上帝之援手,也意味著“付出一枚金幣”。對于財政緊缺的理查王,這一點至關(guān)重要。理查一朝,早期國庫屢屢虧空,為了填補英法百年戰(zhàn)爭的巨額財政虧空,國王多次增加稅收,后又為了抵抗法軍,企圖再次向國民征稅,導致了國會與王權(quán)的對峙??梢哉f,錢的問題始終困擾著理查。在這里,莎士比亞讓理查二世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謂一石二鳥,一方面凸顯了其君權(quán)神授的思想,另一方面也強調(diào)了當時真實的財政狀況。這種一語雙關(guān)的修辭方式在跨語言的轉(zhuǎn)譯中最難再現(xiàn)。這也是朱生豪、梁實秋兩位譯者的譯本在文字層面不得不折損信息的原因。
莎士比亞時期,貨幣方面重要的舉措之一即是以足值的銀幣取代亨利八世時發(fā)行的已貶值的貨幣。這種標準成色的銀幣叫作sterling,后來這個詞在鑄幣中被用來指稱標準純度,又衍生出優(yōu)秀、可靠、純正等品質(zhì)。在《理查二世》中,面對奪權(quán)的波林勃洛克,理查說道:“要是我的話在英國還能發(fā)生效力(if my word be sterling),請吩咐他們立刻拿一面鏡子到這兒來……”字面上便是借用了這種貨幣的名稱。它還出現(xiàn)在《哈姆雷特》中,奧菲利婭的父親向奧菲利婭傳遞“戀愛經(jīng)驗”時說道:“你把不能兌現(xiàn)的表示當成了現(xiàn)金(sterling)?!边@里的譯法顯然弱化了原文的意思——sterling還具有真實、可信的寓意。
當莎士比亞的環(huán)球劇院風生水起、劇本中堂而皇之地使用貨幣意象時,明人陳繼儒正在網(wǎng)羅一幫儒生經(jīng)營他的編書事業(yè)。陳繼儒長莎士比亞八歲,但卻比他高壽,活了八十一歲,死在了另一個朝代。他的《小窗幽記·集峭篇》有一句把錢與風花雪月并置一處:“荷錢榆莢,飛來都作青蚨;柔玉溫香,觀想可成白骨?!焙慑X榆莢在這里隱喻了中國的錢幣。初生小荷、串串榆莢,在有心人看來皆狀若銅錢;青蚨則是錢的另一稱呼。晉人干寶的《搜神記》云:“南方有蟲……又名青蚨,形似蟬而稍大,味辛美可食?!边@種蟲子的特點是,“取其子,母必飛來,不以遠近”。所以,“以母血涂錢八十一文,以子血涂錢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錢,或先用子錢,皆復飛歸,輪轉(zhuǎn)無已”。青蚨有“錢生錢”的神奇功用,故被用來指稱金錢,也寄寓了招財進寶的美好愿望。陳繼儒在這里是要勸人修身養(yǎng)性,超然物外,宣揚的是一種類似于佛家的超脫。若是了悟世事,便會發(fā)現(xiàn)金錢不過是荷葉、榆莢。由此一來,錢財、美色也如過眼云煙,聲色名利皆是泡影。人生在世,須悟透世態(tài)人情,看破紅塵擾攘,才能逍遙風流、超脫閑適。在這里,雖是談錢這至俗之物,但一經(jīng)這般春意盎然的操作,生機似乎于文字中洋溢而出,讓人作清風十里之想。不得不說世俗和高雅之間并非總是云泥之別,有時也肩并肩地擠在同一個小小的意象里。不過,如果說莎士比亞將金幣或足值的銀幣的優(yōu)良品質(zhì)賦予了人,并由此強化了它們與種種美好事物的聯(lián)想,那么陳繼儒則顛覆了這種聯(lián)想。莎士比亞在劇中使用擬人化的“天使”金幣的時候,與陳繼儒談論“荷錢”時心情是大相徑庭的。
因為外圓內(nèi)方的形象,中國銅錢被戲稱為孔方兄。這種設(shè)計在歷史上有著較強的穩(wěn)定性,也讓中國銅錢有著相當?shù)谋孀R度?!陡柲λ固桨讣ぜt發(fā)會》這個故事里,福爾摩斯就曾以對方表鏈上的一枚裝飾性的中國銅錢,判斷他曾造訪過中國。這么一個細節(jié),至少說明了在柯南·道爾寫作這個短篇的時期,也即1890 年前后,中國銅錢的形態(tài)在英國已不再那么陌生了。這種天圓地方、串成一串的形態(tài)很是深入人心。在觀察仔細的人眼里,天地之間到處都是錢的形象?!昂慑X榆莢”——榆樹上結(jié)的是榆錢,池塘里新生的小荷是“荷錢”或“翠錢”。這類修辭方式并非陳繼儒的獨創(chuàng)。在他的前面,有著一個以錢比花的詩學傳統(tǒng),如蘇軾的《和陶》云:“南池綠錢生,北嶺紫筍長?!睂⒂旰蟮奶μ\喚作苔錢或綠錢。在他的身后,這個傳統(tǒng)依然賡續(xù)延伸??咨腥蔚摹短一ㄉ取鞲琛吩疲骸澳憧疵峰X已落,柳線才黃,軟軟濃濃,一院春色,叫俺如何消遣也?!边@里則是將梅花比作梅錢。納蘭性德的《摸魚兒·午日雨眺》云:“嘔啞柔櫓,又早拂新荷,沿堤忽轉(zhuǎn),沖破翠錢雨?!贝颂幰源溴X稱呼新荷,它們近乎成了一種程式化的表達。這些意象里,尤以“苔錢”的雅稱最受青睞。唐人鄭谷的《苔錢》云:
春紅秋紫繞池臺,
個個圓如濟世財。
雨后無端滿窮巷,
買花不得買愁來。
囊中羞澀的寒士看到苔蘚圓如錢狀,又因其色如銅綠一般,眼中錢的形象一下便明晰可鑒了。詩人用一種詩歌的煉金術(shù),將卑俗之物變成了風雅。經(jīng)由詩人之筆,錢幣在文字中經(jīng)歷了極為有趣的意象化過程,實現(xiàn)了詩意的轉(zhuǎn)化,從銅臭變成了花香。詩人拿這樣的象形的錢買的也不是俗物,要么是做濟世安民之用,要么是以詩意的貨幣買詩意的東西,“買花不得買愁來”——這才是將錢花在刀刃上?!段鲙浿T宮調(diào)》有:“滿地榆錢,算來難買春光住?!辟I花、買愁與買春光俱是風雅的事。但是,也有人似乎生了俗念,想到了買田。宋人楊萬里的《戲筆》云:
野菊荒苔各鑄錢,
金黃銅綠兩爭妍。
天公支予窮詩客,
只買清愁不買田。
他對于讀書人“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理想似乎是坦誠的,但不過是戲謔一番,和俗念開一個玩笑罷了。詩中強調(diào)滿地的苔蘚就像錢一樣,但是這個錢不能買田,可以買清愁。話雖如此,我們也不難窺見風雅之后現(xiàn)實的底色:詩人的七情六欲被包裝得嚴嚴實實,既有困厄之中不屈服的精神姿態(tài),有寒士硬撐的風流,還有欲望的投射。青苔比錢,一面是惟妙惟肖地摹寫自然,將青苔比作銅錢;另一面則是自我調(diào)侃,摻雜了幾分酸澀:誰說詩人不名一文?只要獨具慧眼,便能發(fā)現(xiàn)遍地是錢,換得清愁聊以自慰。然而,僅有清愁并非長遠之計,這種精神的富足也要借助世俗的想象。買田置地是一部分,加官進爵是另外一部分。宋人葉紹翁的《苔錢》云:
家貧地上卻錢流,
朽貫年深不可收。
若使用之堪買爵,
等閑門巷亦封侯。
這幾首狀寫苔錢的詩雖然隔著朝代,但是意象上是非常相近的。它們所反映的買田、鬻爵的渴望是平易近人的?,F(xiàn)實清苦,只好付諸翰墨,將詩情與酸楚,自尊與倨傲,盡數(shù)寫在了詩句里。如此一來,既澆了胸中塊壘,也贏得了一局精神的勝利。它們既是屢試不爽的點金術(shù),又是精神自嗨的方式。然而,這一切都是詩人的臆想,各類想象的交易都是在文字里進行的。這類詩讀多了,便有矯情感,不若袁子才的“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來得清新自然。它們所表現(xiàn)的看待錢財?shù)姆绞讲环ψ韵嗝苤?,在大道與小錢之間逡巡不定。小小苔花也能擊中讀書人的精神軟肋,讓他們喘不過氣來,從廟堂跌落市井。這樣的心思需細細咂摸才能明白。
《小窗幽記》于天啟四年(1624 年)付梓,與莎士比亞辭世(1616 年)僅相距八年,而這句信手拈來的“荷錢榆莢”意象折射的文化態(tài)度卻與莎士比亞大異其趣。不同文化里,錢的意象以不同的方式出現(xiàn),反映在語言風格里,負載了相異的價值與心理。不過,寒士之中,又有幾人能君子固窮,忍得了簞食瓢飲、衣不蔽體?于是便暗地想著肥馬輕裘,對錢財魂牽夢縈,青燈孤影,生發(fā)了諸多天上掉餡餅的故事。段成式的《酉陽雜俎》云:“盧縣東有金榆山,昔朗法師令弟子至此采榆莢,詣瑕丘市易,皆化為金錢?!边@里面不知是障眼法,還是不折不扣的點金術(shù),將風花月雪的東西變成了錢幣。但是,發(fā)財注定是一條艱難的道路,不一定每個人都能“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于是讀書人便幻想了種種天上掉餡餅的方式,涉及到幻術(shù)或因果報應,讀來妙趣橫生。在種種札記與志怪的小說里,我們不難找到這種對于錢財欲望的投射?!端焉裼洝防铮幸粍t關(guān)于“錢妖”的故事:
魏郡張奮者,家本巨富,忽衰老,財散,遂賣宅與程應。應入居,舉家病疾,轉(zhuǎn)賣鄰人何文。文先獨持大刀,暮入北堂中梁上,至三更竟,忽有一人長丈余,高冠,黃衣,升堂呼曰:“細腰!”細腰應諾。曰:“舍中何以有生人氣也?”答曰:“無之?!北闳?。須臾,有一高冠,青衣者。次之,又有高冠,白衣者。問答并如前。及將曙,文乃下堂中,如向法呼之,問曰:“黃衣者為誰?”曰:“金也。在堂西壁下。”“青衣者為誰?”曰:“錢也。在堂前井邊五步?!薄鞍滓抡邽檎l?”曰:“銀也。在墻東北角柱下?!薄叭陱蜑檎l?”曰:“我,杵也。今在灶下?!奔皶?,文按次掘之,得金銀五百斤,錢千萬貫。仍取杵焚之。由此大富。宅遂清寧。
穿黃衣、青衣、白衣的鬼魅居然是黃金、銅錢與白銀成精,讓不懼怪力亂神的何文發(fā)了一筆橫財。故事中,“文”的名字極有意思,或有暗指“文人”之意。不過,文人發(fā)財也有失敗的例子?!读凝S志異·雨錢》一節(jié),講的是貪心的秀才請狐仙施法,妄圖不勞而獲,狐仙“禹步作咒。俄頃,錢有數(shù)十百萬,從梁間鏘鏘而下,勢如驟雨,轉(zhuǎn)瞬沒膝;拔足而立,又沒踝。廣丈之舍,約深三四尺余”。但是,回頭卻發(fā)現(xiàn)一切皆是烏有。這類看似荒誕不經(jīng)、志人志怪的故事,卻充滿了人情味兒,不啻于蕓蕓眾生的最平凡、質(zhì)樸的欲望的表達方式,如一個棱鏡,折射了當時社會的面貌。它們來自民間,因此自接地氣,反而更具有寫實的精神,展現(xiàn)的是讀書人對于金錢的另一副面孔??诳诼暵暋昂慑X榆莢,飛來都作青蚨”的陳繼儒,實際上也是生意場上的好手。清人蔣士銓譏諷他“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鐘鼎潤煙霞”。也即是編書賣文章,搜羅古董,一身銅臭。畢竟,寫了《小窗幽記》這本心靈雞湯的陳繼儒,還寫了本極富成功學色彩名字的書——《致富奇書》。
在所謂的高雅文化和俗文化之間,在詩的意象化與私人心理之間,有著極大的區(qū)別。這種對待錢財上的矛盾之處,恰恰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里對于金錢的一種欲拒還迎、遮遮掩掩的態(tài)度。這里涉及到中國的重農(nóng)輕商與“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等傳統(tǒng)的價值設(shè)定。金錢入詩的方式為文化心理所影響,也反映了文化心理。當莎士比亞將目光轉(zhuǎn)向日常生活、市井人物的時候,他的世界與陳繼儒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各有其深刻的歷史根源。其第四首十四行詩云:
不事積蓄的人兒,你的美貌的產(chǎn)業(yè)
為什么都在你自己身上揮霍凈盡?
造物主不作任何贈予,只是暫借,
她本身豪爽,只肯借給慷慨的人們。
美貌的吝嗇鬼,你為什么濫用了
那份給了你要你再給人的豐富資產(chǎn)?
不善經(jīng)營資產(chǎn)的人,你何以花掉
這樣多的資產(chǎn)而還不能活得久遠?
因為你只是和自己交易往來,
你甘心欺騙你的可愛的自己:
等造物主有一天叫你走開,
你留下的賬日如何交代下去?
你未加運用的美貌將隨你一同入殮,
若善為利用,會做你的遺產(chǎn)執(zhí)行人。
(梁實秋 譯)
以投資增值勸人莫辜負青春,在莎士比亞那里自然而然,若是換成陳繼儒時中國的語境,則未免驚世駭俗了。莎士比亞的第八十七首與第一百三十四首十四行詩,也俱是基于某一“錢財貿(mào)易”的隱喻,作為中心意象,延伸發(fā)展為一首詩,并不以此為鄙事。金融、商貿(mào)方面的詞匯如“借貸”多有出現(xiàn)。這些意象、詞語及修辭方式的背景正是莎士比亞生逢其時的英國的商品經(jīng)濟的大發(fā)展。常見于經(jīng)貿(mào)往來、商品交易的詞匯滲入到了他的語言習慣之中。在他那里,錢幣被賦予了優(yōu)秀的品質(zhì),甚至把貨幣的品質(zhì)作為人格與生活態(tài)度的準則。語言習慣,包括隱喻方式、修辭手法等,有著普遍性的意義,反映了特定社會語境中人的認知方式和精神特征。在重農(nóng)主義盛行的中國,金錢是道德審查的對象。不同文化的規(guī)制,即使是同樣的文學體例,又涉及同一話題,寫來也大不相同。十四行體于新文化運動后被引入中國。馮至便是以漢語嘗試寫作十四行體的詩人之一,在他寫給杜甫的十四行詩中有:
你的貧窮在閃鑠發(fā)光
像一件圣者的爛衣裳
就是一絲一縷在人間
也有無窮的神的力量
在中國文化中,貧困代表了一種道德高地。我們信仰君子固窮,對于簞食瓢飲有著理想化與高尚化的想象。這里的詩歌形式是莎士比亞式的,思想內(nèi)容卻打上了鮮明的中國烙印。中國文人對于錢的態(tài)度是欲迎還羞的,即便囊中羞澀,也要固守斯文。伸手借錢、接收施舍都有一套固定的儀式,在半推半就中一來保持了最起碼的體面,二來也滿足了物質(zhì)需要。英人柯律格在《大明:明代中國的視覺文化與物質(zhì)文化》里談到了李漁劇作《意中緣》中的插畫,指出其中描繪的書畫買賣。它與同時期類似的圖像一起再現(xiàn)了當時發(fā)達的“風雅行業(yè)”。在一定意義上,這幅插圖也折射了明代讀書人的金錢觀?!兑庵芯墶分v的是兩個女子因模仿董其昌、陳繼儒畫作而分別與二人喜結(jié)良緣的故事。一邊是“貧家女士,盜把名題”,以假亂真,模仿了董其昌、陳繼儒的筆法,賣畫鬻米:“骨董也難辨舊新,全憑手段騙時人。一日賣得三擔假,三日賣不得一擔真?!币贿吺秋L花雪月,談畫論字:“我禿筆微毫,醉后狂時,怎寫得恁般嬌媚?”不管是作偽“盜版”,還是筆墨游戲,明末高度發(fā)展商業(yè)出版和書畫業(yè)本身做的就是風雅的生意,構(gòu)成了名士清流的另一面。
劇中的人有風花雪月——“名山是藥把枯腸療,睡臥里畫纏詩繞?!币灿鞋F(xiàn)實生計的考量——“昨日畫有一柄扇頭在此,不免寄到書畫鋪中去賣,試一試這邊人的眼睛,看他們可認得出?”這種在文化理想與市場需求之間搖搖擺擺的言說方式之所以深入人心,是因為符合中國讀書人的心理需求與精神氣質(zhì)。他們堅守著內(nèi)心的自足和從容,對金錢保持了一貫審慎和警惕的態(tài)度。他們的理想灑脫肆意,“人生貴相知,何必金與錢”;現(xiàn)實卻束手束腳,“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一方面,他們往往能在精神層面上無限接近超凡脫俗的境界,不屑于販賣悲慘,把苦難寫得涕泗橫流,將“反拜金”的姿態(tài)進行到底,給窘迫的現(xiàn)實浪漫一擊。另一方面,他們?nèi)纭度辶滞馐贰防锏鸟R二先生們,相信“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又會暗度陳倉,以豐富的想象力,制造了一個又一個廣廈千萬間的理想世界,賺得一些小成本的快感——志怪志異里的發(fā)財方式,只是逼仄的現(xiàn)實中一種浪漫的幻想,在文字的縱橫馳騁中,分享了一點可望而不可得的快意。他們以死死堅持的操守,抵抗物質(zhì)的貧困與世俗的屈辱,以精神的超離平衡與彌補身處困厄的卑下。一方面,他們會自恃清高,不為五斗米折腰;另一方面,他們又會心甘情愿委身于皇權(quán),分一杯殘羹。在妄自尊大和卑躬屈膝這兩種極端的姿態(tài)之間,我們似乎可以一窺他們的心靈世界,勾畫一幅他們的靈魂肖像。在這樣的對比中,無論是“天使”,還是“荷錢”,都可能觸動關(guān)于歷史、社會與文化的敏感神經(jīng)。它們的象征性價值早已超過了實際的幣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