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癡
剛入初春,夜里還是冷的。胡縣令為了表示鄭重其事,專門叫人黃昏時分就添了好煤條。這會兒,爐子在窗下正燒得旺,煤塊間隙里跳躥出緋紅色的火舌。
他又不能說話了,耳朵也聽不見。眼前,夜的昏黑罩住了他。外頭重重疊疊的高樹已經(jīng)出了葉,闊的長的、深綠淺綠交錯,在他看來都是黑的??h府的幾處廚房忙碌起來,有一處就是專門招待他與僧長的。遠處空地上好幾個小童聚在一起玩耍鬧喊,叫這個夜充滿了恬靜快樂的滋味。
氣味。甜的香的,都是溫柔的。
他受不得這活著的美了。胸腔里一陣翻騰,他狂吼起來,咆哮如雷,眨眼間就把僧袍扯得粉碎。那些破布被丟進火里,很快燒成一團,發(fā)出刺鼻的味。
僧!佛!問經(jīng)!求告!求好運,求好年,求順遂!什么都求。
縣令叫他們來,求這個求那個,做法事,問人事,吃飯,喝酒,尋山,看遠。
僧與佛到底算個什么呀?好看,僅僅是莊嚴好看。惡人也拜,貳臣也拜,都拜。因它莊嚴肅穆,典正和諧,美。
美害了它。
縣令請他們尋訪東湖寺與多寶寺。
好木金漆,佛相莊嚴,美輪美奐。
他從臺階上下來。山林里,離他腳邊十步之遠,一只野狗正從孤墳里扒拉吃食。一只小童的手露在外面,早已沒有血,青綠色的膚,灰色的血脈,手臂上的嫩肉已經(jīng)被啃咬得絲絲拉拉,小手掌卻是完整的。那小手黑黑的,手背肉鼓鼓,肉坑一個一個,共五個。
他的心騰的一下,如被巨雷擊穿。
三十多年前,他帶著妻子和肉嘟嘟的女兒逃進山里。逃,走,翻山越嶺。夜里狼嚎,人也饑餓,狼也饑餓。
終于到了母親的老家,清江水邊一個蕭索的村莊,女兒是再也熬不下去了。
他已經(jīng)忘了她的樣貌……單只記得那小手,團起來可以放進他的嘴里。那樣逗她玩過。
他五十四歲了,早就已經(jīng)忘記了女兒的相貌。畢竟,她從未長大。
人啊,真是沒有意思??!他記得那么多呢,他畫了那么多呢,人家還要請他來寫縣志呢,他才氣沖天呢。他卻從未畫過兒童,沒有畫過女娃的手。
他對自己發(fā)起了嚴厲的責難。朱耷,你到臨川干嗎來了!你但凡還有點人的樣子,但凡還能坦然赴死,你怎么能到這里!寫什么縣志?逛什么山水?不說別人有沒有忘記,你自己就忘了。你茍且偷生,你忘記了!
第二級臺階再也邁不下去了。
他突然又不會說話,又無法聽了。
破僧服燃起最后一縷紅焰,他已經(jīng)走在路上。僧長來追他:“雪個!雪個!你干嗎去?你回來?。 ?/p>
他一個甩手,僧長跌在地上。
胡縣令也跑出來,困惑地望向他的背影,手上牽著兩個鬧著要出來看稀奇的胖女兒。
鞋子早已經(jīng)不知道去哪里了。
石子尖利的棱劃傷他的腳。
他想,那熊熊的火,遮天蔽日啊,連燒了七天七夜,朱家?guī)装匍g房屋都焚毀殆盡。那火是紅色的,紅色太多了,何止是火呢?血!
他們沖進來就砍,沖過了看家護衛(wèi),砍的不就是他天天見的人嗎?叔、伯、兄、弟、夫人、老夫人、嬸娘、子侄……
父親將金幣珠玉塞給旁門看管的兵,求他們放過。
不不不,他記錯了。不是父親求的,是母親求的,是妻求的,是弟求的。他們跪下來。朱明王朝的第二百六十七年。父親是聾啞人,天生不能言語,不可能是他求的。但是他為什么跪下來?
是他抱著女兒嗎?她那雙大眼睛驚恐地看著這一切,忘了哭。他想起來了,他還擔心女兒經(jīng)過這一嚇,以后也像他和父親一樣,成了啞子。他十分擔心。
煙火繚繞,那兵不肯放人,說他們沒有說實話,他們的家底實在不可能就這些:“騙誰呢!皇親貴胄,就三根金條、十個串子?打發(fā)叫花子呢?”
女兒咳嗽起來,越來越嚴重,痰里有血絲。
母親和妻將頭上的耳朵上的手上的全部摘下來,苦苦哀求。
其他的兵就要過來,那兵想要貪下這些:“滾吧!都給我滾!”他揮舞鞭子,給每個人來了幾下。
小女兒的眼珠登時濺出血,哭號近乎嘶叫。
哦,后來,后來……他不記得了。
他瘋狂地扯頭發(fā),頭皮已經(jīng)滴下大滴的血。他怎么不去死呢?他自己怎么沒有死呢?
一個瘋子,最恨的是誰?
是他自己。
他呼呼往前走,往南昌的方向,往他從小生長的地方。這條路太熟悉了,不需要指南針,不需要地圖。
味道,南昌有自己獨特的味道。東街的筆墨一條街、西街的食鋪、宅院里幾萬本書的竹木味,這些氣味聚集起來,誘著他返回。他要回去。
給清廷寫縣志?!這樣的想法,胡亦堂這個蠢貨怎么想得出來?
走近了!這不就走近了嗎?滕王閣老木的氣味已經(jīng)飄過來了,比野外草地的氣息要濃烈。街市上清晨的叫賣聲傳來,叮當叮當,熱水豆?jié){包子餛飩麥芽糖燒餅。叮當叮當,糞車牛車馬車駛過五個街口向南去了。
孩子們已經(jīng)醒了嗎?這么早嗎?晨霧才剛剛散去一點點,孩子們就起來打鬧了。他們跟著他,覺得他古怪稀奇,打他。他不還手,也不惱,只是低頭走,或者愣在街中心發(fā)呆。
打我吧,罵我吧,沖我吐口水,使勁。好好,你們這些孩子們,你們這些南昌的小淘氣,你們這些賴猛的(小壞蛋)!揪我的鼻子,打我的頭。對,打,扇我。好,我是瘋子,我是!我發(fā)癲,我是癲子。對對對!孩子們,你們的小手,多朝我打幾下!打我!還不疼,這算什么呀!小拳頭握緊呀,打我肚子。使勁!哈哈!我可想起來了。娃兒的小手正是這樣的??!
熱辣辣的眼淚淌下來,他醒過來了。
他回到了南昌,心定了。他愛憐地看著那些孩子,從他們中穿過,走向屬于他自己的深巷矮屋、老廟蒲團,走向枯石孤鴉,走向中國歷史的深處,走向中國書畫的山巔,走向自己的命運。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