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銘楊 柳紅良
《傷寒雜病論》載方共280首,配伍應用芍藥的方劑多達58首(其中5首在加減法中),重用芍藥(三兩以上)者共8首,其中6首主治“腹痛”“里急”等脾胃疾病[1-2]。后世醫(yī)家通過重用芍藥創(chuàng)立了抑木法,并衍生出眾多名方,如痛瀉藥方等,而重用芍藥、開創(chuàng)抑木之法,均始于張仲景。筆者通過分析《傷寒雜病論》重用芍藥方證規(guī)律,以探究“抑木法”在論治脾胃病中的運用,希望為臨床辨治脾胃病提供新的思路和借鑒。
《神農本草經(jīng)》(以下簡稱為《本經(jīng)》)載:“芍藥,味苦、平。”《名醫(yī)別錄》載:“芍藥,味酸、平、微寒”,可以說,《本經(jīng)》和《名醫(yī)別錄》分別首次提出了“芍藥味苦”和“芍藥味酸”的觀點,但二者在具體的藥物功效上描述卻大體相同。明清以降,黃宮繡、張璐等醫(yī)藥學家廣推芍藥“味酸益陰”之說,而陳修圓、曹穎甫等經(jīng)方家則仍傾向于芍藥“味苦破陰凝”,可謂聚訟紛紜,莫衷一是[3-4]。筆者通過精讀《傷寒雜病論》,認為芍藥為苦平輕泄之品。
《針灸甲乙經(jīng)·序》記載:“伊尹……撰用《神農本草》,以為《湯液》……仲景論廣伊尹《湯液》為十數(shù)卷,用之多驗。”[5]《傷寒雜病論》諸方用藥,性味理論皆本于《本經(jīng)》?!秱摗け嫣幉∶}證并治》言:“本太陰病,醫(yī)反下之,因而腹?jié)M時痛者,屬太陰也,桂枝加芍藥湯主之;大實痛者,桂枝加大黃湯主之。太陰為病,脈弱,其人續(xù)自便利,設當行大黃、芍藥者,宜減之,以其人胃氣弱,易動故也”,可以說,本條是對芍藥“苦泄”最有力的佐證。張隱庵認為,本條屬于“太陽之邪入于地土而脾絡不通”[6]。李克紹[7]亦認為本條屬“氣血凝滯,脾絡不通”,據(jù)此提出“芍藥破陰結,通脾絡”的觀點,即有形之邪或氣血壅滯導致太陰脾絡不通,不通則痛?!敖Y者散之”,當以苦味為君,辛味為佐,輕證重用“苦平味薄”的芍藥以破陰結,郁滯重者則需加用“苦寒味厚”的大黃,“破血滯,推陳出新”。假使芍藥“味酸益陰”,仲景完全沒有必要將大黃和芍藥放在一起比較,而且強調二者容易動胃氣,只有芍藥“味苦”才可以支撐該理論推演。綜上,芍藥的作用機理為“苦平輕泄”。
觀風襲肌腠,血液凝閉而不宣的桂枝湯證,以及素體營衛(wèi)氣血不足基礎上,復感外邪侵襲導致血行不暢、肌膚麻木不仁的黃芪桂枝五物湯證,均使用芍藥味苦輕泄通血脈以除血痹[4,8]。臨床多以芍藥配甘草“酸甘化陰,柔筋止痙”解讀芍藥甘草湯治療“腳攣急”的功效,而曹穎甫則認為芍藥甘草湯證的“腳攣急”為“陽隨血郁,不能下濡筋脈”所致,以芍藥疏營分瘀滯,配合甘草甘緩,使血下行而得以濡養(yǎng)筋脈,兩腳即伸[9]。再觀《金匱要略》桂枝芍藥知母湯、排膿散、枳實芍藥散等諸方,無不利用芍藥“苦平輕泄以攻血逐瘀”以處方。
不僅如此,仲景于原方中去芍藥,也與芍藥味苦有關,如真武湯方后注:“若下利者去芍藥”,亦可見芍藥苦泄之性;桂枝去芍藥加蜀漆牡蠣龍骨救逆湯之所以去芍藥,也緣于芍藥味苦而泄,屬陰礙陽,不利于收斂陽氣。假設芍藥味酸斂陰,同五味、山萸肉之類相似,于救逆方中理應重用,清人張錫純善用大劑山萸肉治脫證,以其酸收之性也,《醫(yī)學衷中參西錄》多有驗案,不復贅述。
關于芍藥有赤、白之分,從梁代陶弘景《本草經(jīng)集注》始言赤、白兩種,直到宋代《開寶本草》才有不同功效的明確記載[10]。而《傷寒雜病論》并中無明確記載所用究竟為何種芍藥亦或是混用,在唐朝及以前醫(yī)家對芍藥的分化應用很少見[11]。雖然有學者從經(jīng)方原文、產(chǎn)地、炮制方法等多角度考證,仲景經(jīng)方所用芍藥為白芍的可能性大[12]。但筆者認為,后世本草關于二者功效主要集中在“赤芍偏于活血通利、而白芍偏于緩急柔肝”的差別,二方面的功效在《本經(jīng)》上均有體現(xiàn),而陶弘景在明確有赤、白之分的情況下,《名醫(yī)別錄》關于芍藥的功效依然與《本經(jīng)》描述相近。因此,雖有赤、白芍之分,但不影響芍藥“苦平輕泄”的整體性味屬性。
綜上所述,芍藥“苦平輕泄”之效明矣。張仲景應用芍藥,不分赤、白,惟循《本經(jīng)》之旨,本意不在養(yǎng)血和營,酸收斂陰,而在于利用其“苦平輕泄”的性味以除血痹、破堅積、緩急痛。正是基于芍藥“苦平輕泄”的藥性基礎,后世醫(yī)家才創(chuàng)立了“抑木扶土”法。因此,深究張仲景重用芍藥的方證規(guī)律,用以探討“抑木”法論治脾胃疾病是有重要意義的。
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中以重用芍藥為基礎,配合它藥增損用之,創(chuàng)立了眾多治療脾胃病的名方,如桂枝加芍藥湯、當歸芍藥散、小建中湯等。筆者結合理論分析并援引名家驗案,認為此三方隨芍藥在全方中的比重不同,偏性由大到小,由“抑木瀉實”向“建中補虛”過度。張仲景在《傷寒論》中對每一篇章冠以“辨××病脈證辨治”,可見仲景對于脈象非常重視[13]。此三方因方理不同,故脈理也不盡相同,臨床可通過“憑脈辨證”,準確把握芍藥在全方中的比重,最終達到“執(zhí)簡而御繁”的效果。
桂枝加芍藥湯主太陽病誤下,邪氣入里造成太陰脾絡不通的腹痛癥?!端貑枴づe痛論篇》言:“寒氣客于腸胃之間,膜原之下,血不得散,小絡急引故痛”“寒氣客于小腸膜原之間、絡血之中,血泣不得注于大經(jīng),血氣稽留不得行,故宿昔而成積也”,有形之邪或氣血壅滯均會導致太陰脾絡不通,不通則痛。現(xiàn)代醫(yī)學亦認為,腹部“大網(wǎng)膜”等輔助器官血運豐富,出現(xiàn)血運不暢,便會出現(xiàn)腹痛的癥狀。“結者散之”,此時應以苦味為君,辛味為佐助,輕者重用芍藥破陰結,即桂枝加芍藥湯主之;郁滯重者,加用苦寒味厚的大黃“破血滯,推陳出新”,即桂枝加大黃湯主之?!端貑枴づe痛論篇》言:“寒氣稽留,炅氣從上,則脈充大而血氣亂,故痛甚不可按也”,雖然不是直言脈象,但將脈理蘊含其中,提示本方所主脈象應為寸口脈弦大而盛或弦緊彈手,以反映本病以實為主的本質,如下述脈證并治驗案:
劉渡舟醫(yī)案[14]:李某某,男,36歲。患慢性痢疾,多年屢治不愈。大便下利兼有紅白粘液,里急后重,每日三四次,伴腹?jié)M疼痛拒按。脈弦有力,舌絳苔黃。此脾胃氣血不和挾有陽明凝滯之實邪,積邪不去,則下利不能止。治法當加大黃以通腑氣,掃除腸中腐穢。桂枝9 g、白芍18 g、生姜9 g、大棗10枚、炙甘草6 g、大黃6 g,3劑,囑一次煎煮頓服。服藥后大便暢利,瀉下皆粘膩臭穢之物,而后下利日漸輕緩。
《金匱要略》言:“婦人腹中諸疾痛,當歸芍藥散主之。”女子以肝為先天,婦人腹痛多因情志內傷,肝脾失調,氣滯血行受阻,絡脈不通所致[15]。《傷寒論》言:“太陰為病,脈弱,其人續(xù)自便利,設當行大黃芍藥者,宜減之,以其人胃氣弱,易動故也。”李東垣認為:“谷氣、榮氣……胃氣之異名,其實一也。”[16]婦人雖氣血虛弱,若因情志不暢,憂思傷脾,容易出現(xiàn)木盛乘土的病機,氣血壅滯中焦,張仲景認為仍必須用苦瀉之藥以抑木、通絡、破結,但應將方中苦藥比重減少,即甘苦并施。當歸芍藥散中,芍藥用量雖多達一斤,但健脾藥如甘溫的白術(四兩)以及甘平的茯苓(四兩)、澤瀉(半斤)用量加起來同為一斤,即虛實夾雜者,補瀉兼施。本方所主脈象當以弦細澀、弦沉、弦弱脈為主,如下述脈證并治驗案:
任存德醫(yī)案[17]:劉某,女,37歲,1990年3月5日初診。經(jīng)行腹痛,伴心悸、頭暈、耳鳴。素有痛經(jīng)史。腹內有一痞塊,壓痛明顯,近日痛劇。舌邊紫,脈細澀。證屬血瘀,胃內停飲。治宜活血健脾利水。用當歸芍藥散化裁:當歸10 g,白芍15 g,川芎6 g,云苓10 g,白術10 g,澤瀉10 g。每日1劑,水煎服。共服12劑后腹痛止,痞塊消失而痊愈。
《金匱要略》言:“虛勞里急,悸,衄,腹中痛,夢失精,四肢酸疼,手足煩熱,咽干口燥,小建中湯主之”。中焦素有虛寒,復感外邪,“虛寒相搏”可致腹痛。土虛則木乘,木亢則陽升過度,相火不降,出現(xiàn)悸、衄、夢失精、四肢酸疼、手足煩熱、咽干口燥等癥。治之當以建中補虛為主,抑木瀉實為輔,甘溫為君,苦辛為佐。在桂枝加芍藥湯的基礎上,增加大劑量飴糖補虛,突出本方“土中抑木”的內涵?!按缈诿}弦而大,弦則為減,大則為芤”,提示本方所主脈象應為寸口脈弦大,但重按不足,甚至為芤脈,與仲景先師所謂“脈大為勞”同義,如下述脈證并治驗案:
曹穎甫醫(yī)案[18]:王右,腹痛,喜按,痛時自覺有寒氣自上下迫,脈虛弦,微惡寒。此為肝乘脾,小建中湯主之。川桂枝三錢,大白芍六錢,生草二錢,生姜五片,大棗十二枚,飴糖一兩。
《素問》載有“實則瀉之”之言,《難經(jīng)》有“治未病者,見肝之病, 則知肝當傳之于脾”之語,張仲景論廣內、難,發(fā)前人之未發(fā),創(chuàng)立了桂枝加芍藥湯、當歸芍藥散、小建中湯等重用芍藥方劑,內蘊“抑木”思想,后人亦在此之上不斷發(fā)揮,直至張元素在其著作《醫(yī)學啟源》中首次提出“(肝)實則芍藥瀉之”的觀點[19],從而正式確立了“抑木”法。在金元同時期,朱丹溪在《丹溪心法》創(chuàng)立了經(jīng)典名方痛瀉要方,用以治療肝旺脾虛之證,可以說是“抑木扶土”法最經(jīng)典的方劑。葉天士亦受前人啟迪,提出了“醒胃必先制肝”“培土必先制木”的觀點,并在《臨證指南醫(yī)案》中載有“肝膽郁勃,陽氣直上無制……法以苦降”的具體治法[20]。
脾胃屬土,肝屬木,二者關系最顯突出。生理狀態(tài)下,木能疏土,肝木正常的調達疏泄,主導脾胃腐熟水谷、化生精微的功能自然運行,這也是李東垣在《脾胃論》提出的“少陽春生之氣”。病理狀態(tài)下,木能克土,若肝木升動過亢,則對其所勝之脾土進行過度的制約,即“木亢乘土”,使脾胃功能反被抑制,即葉天士所謂“肝病必犯土,是侮其所勝也”。相反,“歲土不及,風乃大行,化氣不令……民病飧瀉霍亂”,由于脾胃不足,難以抵御肝木的正??酥疲嗫墒固撜吒?,即“土虛木乘”,以上兩種病理變化,最終都可導致肝旺脾虛。歷代醫(yī)家從“木土”關系探討脾胃病的發(fā)生多有發(fā)揮,如《景岳全書》言:“夫肝邪者,即胃氣之賊也,一勝一負,不相并立”,又如《醫(yī)學心法》曰:“脾氣不運而酸者……然總是木氣所致”等,都強調了“木乘土”在脾胃病發(fā)病中的重要作用。綜上,“木亢乘土”及“土虛木乘”兩方面,是脾胃病發(fā)病的重要病機,而對于其治療的重要理法便是“抑木法”,主要通過芍藥苦平輕泄以抑肝,意在解除過亢的肝木對脾土的乘制,使脾土得舒,脾的功能自然恢復。另一方面,脾為木乘則氣血凝滯、脾絡不通,重用芍藥亦可以通過微瀉脾絡以破陰結、散惡血,使瘀血去而營血自生、脾土自養(yǎng),間接起到扶土的效果[21]。關于重要用芍藥,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給后世創(chuàng)立了典范,若以肝實為主,法重抑木,芍藥用量應大;若以脾虛為主,抑木應作為佐助之法,芍藥在方中用量可相對減少。
值得注意的是,因為芍藥的性味屬性為“苦平輕泄”,因此其理法思維為“抑木”,在中醫(yī)臨床中,絕不能將抑木、泄木、疏肝等治法混為一談,三法看似相近,實則迥異。清代名醫(yī)王旭高在其著作《治肝三十法》中將其三法進行了清晰地闡釋:泄木法用于“肝氣上沖于心,熱厥心痛”,應以苦寒之品泄木,如川楝子、元胡索、黃連等藥降肝火之逆,其藥物屬性在“苦”味上要厚于芍藥;而疏肝法主治“肝氣自郁于本經(jīng),兩脅氣脹或痛者”,應以辛散藥物疏肝,如香附、郁金、蘇梗、青皮等疏肝經(jīng)郁氣[22],這與重用芍藥的理法完全不同。
《傷寒雜病論》中張仲景重用芍藥創(chuàng)立了桂枝加芍藥湯、當歸芍藥散和小建中湯三方,三者由“抑木瀉實”慢慢向“建中補虛”漸變,其方證規(guī)律的理論基礎正是本于《神農本草經(jīng)》中芍藥“苦平輕泄”的認識。重用芍藥蘊含著“抑木”思想,后世醫(yī)家在此之上不斷發(fā)揮,創(chuàng)立了“抑木法”,從而在治療“木亢乘土”和“土虛木乘”相關脾胃病創(chuàng)立了眾多有效方劑,但辨別木土相關病機虛實側重,最經(jīng)典的方藥加減,仍然不出仲景重用芍藥三方的加減示范。因此,基于《傷寒雜病論》重用芍藥方證規(guī)律,探討“抑木”法治療治療脾胃疾病具有重要的臨床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