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附近，海拔5700米的過渡營地，生命痕跡罕見。魏江春和他的同事在這里駐扎了兩周。高寒和輻射的影響，在他們身上慢慢顯現(xiàn)，但發(fā)現(xiàn)新種石耳的興奮，蓋過了一切。

新種石耳是一種地衣。地衣是真菌與藻類/藍細菌形成的復合生物，有“陸上珊瑚”之稱。我們爬山時，會在路邊的石頭上、樹皮上見到一層粉粉的、青苔一樣的小生物，那就是地衣。地衣有綠色、灰色、黃色、紅色等顏色，呈殼狀、葉狀、枝狀等形狀，它們非常小，像是從石頭里長出來的一樣，因此也叫“石花”“石霜”。如果不仔細觀察，地衣容易被錯認成普通的苔蘚。然而，就是這樣微小的東西，可以把巖石化為土壤，成為草木扎根的“地基”。

20多年前，中國從事地衣專業(yè)研究的只有魏江春一人，在他開展研究之前，廣袤大地上的地衣，從未被如此細致地觀察和記錄過。那么，魏江春是誰？他為何要選擇這項研究呢？

一個人的專業(yè)

魏江春出生于九一八事變后的第四十九天。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出生在“國破山河在”的時候。魏江春3歲喪母，后在姐姐的關照下8歲入學。當時是1939年的秋季，陜西咸陽學道門小學為躲避日寇轟炸，由城中心遷至魏江春就讀的魏家泉村小學。兩所學校一起，以能起防空作用的窯洞為教室，魏江春就在窯洞里完成了4年的小學學業(yè)。

童年時期，魏江春雖身處抗日大后方的咸陽，但小學時光仍是在日寇轟炸機的隆隆響聲中度過的。直到小學畢業(yè)那年暑假，日本投降，他懷著抗戰(zhàn)勝利后的和平喜悅，走進了初中課堂。

初中到高中一年級的學習生活，魏江春是在內戰(zhàn)中度過的。1951年，他在西安西南門外的西北大學參加了高考。當時，西北大學化學系的講解員是與魏江春同一高中的高年級同學，他用魔術般的實驗向考生們展示化學專業(yè)的神奇，希望考生們報考化學系。然而，當魏江春向他征求報考建議時，這位師兄毫不猶豫地建議，報考西北農學院。理由是那里有很多名教授。因此，魏江春報考的所有志愿，都填了西北農學院。

考上西北農學院第一志愿植物病蟲害系的魏江春，入學后又選修了著名教授周堯所在的昆蟲學專業(yè)。經過一學期的學習體驗，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真菌植物病理學專業(yè)更有興趣，因而中途改學植物病理學專業(yè)。1955年大學畢業(yè)后，魏江春被統(tǒng)一分配至中國科學院西北農業(yè)生物研究所，當時的所長是著名膠體化學家、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西北農學院虞宏正教授。初到研究所后，魏江春在著名植物病理學家，西北農學院李建義教授的指導下，從事小米黑穗病的研究。很快，他又在1956年被調入中國科學院應用真菌學研究所，在著名真菌學家王云章教授指導下進行薔薇科銹菌分類研究。

1958年，時任中國科學院應用真菌學研究所所長、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戴芳瀾教授主張，應當有人填補我國真菌學中的地衣學科空白。因此，魏江春被派往蘇聯(lián)科學院研究生院，攻讀地衣學專業(yè)。經過4年的學習，1962年，魏江春取得蘇聯(lián)生物科學副博士學位，帶著一本學位論文和一顆實踐信念的心，回到祖國。

回國后，魏江春如饑似渴地了解國內的地衣區(qū)系，從陜西秦嶺太白山開始，他陸續(xù)對貴州梵凈山、四川峨眉山、云南玉龍山、湖南衡山和江西廬山進行了地衣考察與標本采集，還參加了1966年早春啟動的西藏珠穆朗瑪峰地區(qū)科學考察。在珠穆朗瑪峰地區(qū)考察時，干燥、低氧的環(huán)境，讓魏江春此生難忘?！白炀拖癫亮丝诩t一樣，晚上睡覺的時候，閉著嘴，到第二天早上張不開了，粘住了，怎么用舌頭舔也舔不開。一張嘴，一層皮就掉了，血淋淋的?！?/p>

在這一自然條件惡劣的地方，魏江春找到了珠峰石耳，這是一個此前在世界范圍內從未被發(fā)現(xiàn)的地衣品種。

吾道不孤

最初，作為全國僅有的一名地衣專業(yè)學生，魏江春面臨的每一個問題，都是“第一次”，沒有前人經驗可以參考，也沒有前輩、同門可以解惑。在這種孤寂的環(huán)境中，他用韌勁兒，一手“拉扯”大了一門學科。晚年接受央視采訪時，魏江春帶著主持人去看地衣標本室，這也是時至今日，我國建立的第一個地衣標本室。標本室內存有10萬多號地衣標本，分門別類、歸檔記錄、整理成冊……柜子中的每一張卡片，都是魏江春親手做的。一張張卡片，填滿了一個學科的空白。

年輕時，魏江春在與國外科研人員的學術交流中，一度因同行的不體面而憤慨。1989年，他前往英國進行世界范圍石耳科地衣的研究，在林奈學會標本館里，偶然發(fā)現(xiàn)林奈關于兩種石耳地衣的原始標本被后人搞混了，但一眾研究石耳科地衣的大師們，竟無一人發(fā)現(xiàn)這一錯誤。于是，魏江春圍繞這一問題撰寫了文章，并將初稿寄給了一位著名的地衣學家，希望得到他的意見和建議。之后，他一邊等待對方的回音，一邊根據(jù)新的資料修改并完善文稿。然而，等了3年有余，始終未能得到對方的任何回音。直到1993年，魏江春的《亞洲石耳科》地衣專著即將問世，他又寫了一封催問對方的信件，對方卻毫無愧疚地告訴他，正在進行相關研究，要魏江春等待他即將發(fā)表的文章。

魏江春的朋友、著名真菌學家、美國田納西大學的彼得森教授（Ron Petersen）曾提醒他：“要當心別人侵占你的成果?。　痹谖航嚎磥?，《科研道德-倡導負責行為》中曾提及，延緩報道重要新發(fā)現(xiàn)的研究人員，也冒有讓他人的相似成果先行發(fā)表而自己的發(fā)現(xiàn)得不到承認的風險。在科學交流中，知道何時披露及披露多少，始終是一種挑戰(zhàn)。即使“認清科學交流對象更是一種挑戰(zhàn)”，但他仍選擇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實實做學問?！翱茖W的進展首先建立在科研人員之間相互信任的基礎之上，其次才是社會公眾對科學事業(yè)和科學人員的信任?！?/p>

這位20多歲就投身地衣研究事業(yè)的科學家，曾是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人，他今年已經91歲了。在他的生命中，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地衣這條路上孤獨地前進。2020年，一直陪伴左右的妻子離世，讓魏江春再次感受到了時間緊迫。盡管他已撰寫了《中國地衣志》《中國孢子植物志》，但仍覺得不夠。2005年歐洲宇航局的試驗中，地衣歷經真空、溫度變化、失重等考驗，成功在太空中存活，還能正常進行光合作用。眼下，魏江春也在積極申請，把地衣帶到太空去，做中國人自己的“生存試驗”。除此之外，地衣也有防風固沙的作用，沙漠地衣中有16種“沉默基因”，在魏江春看來，這更是一個巨大的生命資源庫。

好在，“孤勇者”之道并不孤獨。目前，我國已擁有一個領跑世界的專業(yè)團隊。一代人奠基后，將交由另一代人開拓。

為了培養(yǎng)后繼人才，魏江春在主持《中國科學院中國孢子植物志編輯委員會》的時候，積極建議啟用一批年輕的地衣學博士作為實習主編，通過承擔“十二五”國家基金委重大項目中國孢子植物志編研中《中國地衣志》的國家任務。這批年輕人得到飛速鍛煉和成長，成為我國地衣學科的棟梁?！拔覈匾聦W的發(fā)展與繁榮，寄希望于后來者的更大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