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蘭
詩人通過詩歌,關照人與世界的局部性和整體性。當世界返回“我”的內核,生命的覺悟就被喚起和生發(fā)。詩,是生活、情感與思想的高級藝術生成。讀李琦的詩,時常能獲得一種心靈的“凈化”。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授獎詞對她作品的描述是“在一種靈動的日常書寫里,隱藏著一種通透的生命哲學,也浸透著一種內在的知性情感和洞察世界的溫潤力量”。
李琦的詩能使人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這源于她對生命與生存細節(jié)的凝視。納博科夫認為,讀者若想探知偉大作品的究竟,最好用的一把鑰匙是對細節(jié)的把握。小說如此,詩亦如此。打動讀者的,往往就是微小的細節(jié)。在《父親的遺囑》一詩中,遺囑的內容讓人動容,但遺囑之外的兩處細節(jié)卻帶來一種醒目的刺痛感?!爱斘遗跗鸢职值墓腔?沉重一生的人,終于變輕”,那一刻,詩人心中的“重”,與手中的“輕”,形成強烈反差。這是“無形”與“有形”的反差,是生與死的頓悟。“這顆曾經釘入你骨肉里的釘子/在這個時刻,醒目,沉默/是疼痛的顯形,是你最后的表達”?;覡a,是生命最后的呈現形式,那顆釘子卻是父親留在人間的“鐵證”,沉默并痛著,正是父親一生的寫照。這“最后的表達”,傾倒的又何嘗不是我們的一生:從生到死,艱難地走過一條狹窄又遼闊的通道,在生命里淘金。最終,骨灰與釘子都成了遺囑的一部分,詩歌完成了與生命的真誠凝視,顯現出樸實的生命哲學。
患上阿爾茲海默癥的母親,每次犯病,都會回到青年時代,詩人的理解是:“那時,她明媚單純,心無掛礙/而無論是妻子還是母親,那些境遇/那種沉重,可能都讓她過于吃力”。一語道破女性的負累,妻子和母親的角色,是家的不同支撐點,隱忍剛勁,往往屬于自己的那一個點是柔弱失衡的。病中的母親無意識地卸下了“沉重”的部分,留下了“明媚單純”。晚年,褪去社會屬性的母親,似乎挽回了一些平衡。李琦這組《致雙親》是對家的重拾。家,是一個容器,既是入口,也是出口。每一次進出,都是一次完成。家,也是一種鄉(xiāng)愁。在高速發(fā)展的現代文明沖擊下,鄉(xiāng)愁常常面臨“被解構”,失去了溫馨甜蜜的原味,取而代之的是矛盾、苦澀與撕裂。李琦卻背道而馳,用回顧的姿態(tài),在詩里凝視自己的家、親人與親情。
在《父母家的電話》中,雙親先后離世,“這部電話,徹底失語/如同一個人,咬緊了牙關/我再也接不到這個號碼打來的電話了”。而“從前,這是一條真正的熱線”。讀之不禁讓人淚目。詩人敘述了這部電話曾經傳來的溫情與感動,空蕩的房間里,父母再次“返場”,通向孤獨的言說,直到“所有的話,都說完了”。沉默,是對生命的另一種加持。最后,“那部座機,不知被誰罩上一塊手帕/好像它也在黯然神傷/要遮住滿臉淚痕”。詩人總能通過充沛溫潤的情感,去完成日常情感向審美情感的過渡。而這種過渡,也是通過對生命遺留的物與事的凝視來實現的。
李琦的詩,是一種呈現式抒情,語言自然親和,氣息勻凈,始終持存一種謙和,甚至是謙卑?!段男牡颀垺氛f“文者,氣也”。她的詩,抒情氣息,語言氣息,平穩(wěn)內斂,寂靜緩慢的時間光影,映照出詩人內秀的心靈。詩人凝視父母,也是與自己的凝視,平和而有溫度的表達中,少有寫意與概念的成分,而是從日常的明亮的姿態(tài)中,蕩漾出對生命的追思。詩人在《寫下你們的名字》中寫到:“在紙上,重復寫著幾個名字/一遍一遍,我想把這些名字寫活/讓它們離開冰涼的墓碑/哪怕只是就這么一個下午/哪怕只是,這短暫的一瞬”。讀來,不覺悲涼,反覺溫暖。李琦用自己的謙卑、謙誠,孵化出了一股激蕩心靈的柔韌力量。
李琦曾言:“詩歌看見了、記錄了我?guī)资甑纳鼩v程。具體到我這個人,詩歌是一種溫暖,也是一種清涼,是最好的藥,是恒久的關照。我寫詩,只是為了,活得好一些。”我能感到,當詩人每天從一種情緒或知覺中醒來,連時光的顏色都是謙卑的。每個活著的生命中都埋著“死去的一部分”,但同時某種新的幼芽正在拔節(jié)生長。持存謙卑,保持凝視,讓生命在詩性的光亮里重新返回現場,這何嘗不是一種對生命的接續(xù)與完成,對詩歌的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