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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夢半醒半睡之間

2017-02-10 17:24俞冰夏
小說界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李琦陳先生想象

個人介紹

俞冰夏,譯有安貝托·艾柯《悠游小說林》;于2016年完成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巨著《無盡的玩笑》中文譯本,中文版計劃于2017年出版。自認是“游手好閑的人,賣字為生,生意慘淡”。

9月19-20日

叔叔、阿姨,

首先我也要說一句非常俗套的節(jié)哀順變,想必這四個字最近你們已經(jīng)聽了數(shù)不清楚多少遍,無需我再重復(fù)。但我說這四個字的態(tài)度,很有可能是你們所聽到的人里最為真誠的。倒并不是說我認為任意四個中國字的意思隨上下文和說話者的身份而變化,也并不是說我認為人能憑空做到節(jié)制自己的悲傷,或者能跟隨所謂的大勢所趨。甚至我也不認為人應(yīng)該這樣做。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想讓你們知道我理解你們的心情,而并非你們在微信上給我發(fā)的支離破碎的信息當中我讀出或聽出的意思,那就是你們認為我不可能也無法理解所謂“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痛。我認為失去親人的悲痛實在并非多么難以理解的感情。而我,此刻也可以說具備悲痛的情緒。另外,我從你們的微信當中讀出的另一層意思是你們認為我對李琦的人生產(chǎn)生了極其不良,或者現(xiàn)在我想可以用這個詞——致命的影響。這也是我無法在微信上直接回復(fù)你們的原因。(我的一言不發(fā)被你們形容成“殘酷”“冷血”,以及我覺得有點可笑的“害人精”)。我無法用簡單的話語安撫你們此刻混亂劇烈,可能可以用狂躁來形容的心情。我思考了整整一天,認為我的任何舉動能從根本意義上減少你們痛苦的可能性是極小,甚至不存在的。我給你們寫這封長信的目的,也因此,與嘗試減少你們的痛苦沒有直接關(guān)系。從我讀到的你們發(fā)來的信息來看,你們雖然接近聲嘶力竭地問著為什么,我想象對知道答案的興趣卻比你們想象的要來得小得多。從某種意義上說,也許這正是“為什么”這個問題答案的一部分(?)。作為李琦的朋友,我深知他對任何以為什么開頭的終極問題的思考是深刻、透徹,甚至現(xiàn)在我可以說——極致的,雖然這與他的死,在我看來,同樣沒有直接關(guān)系(我之后會詳細解釋這一點)。出于我與李琦的友誼,我決定給你們寫這封信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幫李琦,回答你們提出的那個問題:為什么,哪怕我和他一樣知道這很可能是徒勞。

我猜想是我和李琦共同的朋友陳先生給了你們我的微信號,并告訴了你們我和李琦認識六年來一些陳先生認為重要的細節(jié)。事到如今,陳先生這么做,讓我認為他已經(jīng)不是我,或者如果我膽敢為李琦表態(tài)的話,我們的朋友。我人并不在國內(nèi),出于保護我自己的目的,我不想告訴你們我在哪里,但陳先生可能此刻就在你們身邊,扮演李琦最好的朋友的角色。事實上陳先生與李琦的友誼雖然持續(xù)的時間確實很長,我算了一下,有二十年的時間,遠長于我與李琦認識的時間,但實際上李琦與陳先生是談不上有什么推心置腹的情感交往的。我絕不否認,我與李琦之間不僅有友誼,也確實有過“超出友誼”的感情關(guān)系,但我絕非如陳先生所說,對李琦造成了所謂的“情殤”(陳先生的用詞)。如果你們這樣想,那真是大大地看低了李琦(當然你們以你們的方式看低李琦我并不感到奇怪,這里沒有怪罪的意思,僅僅陳述一個事實)。實際上,我與李琦“超出友誼”的關(guān)系在李琦所有類似的關(guān)系當中比重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陳先生的觀點僅僅建立在李琦出事前的幾天與我在一起,以及陳先生認識我這兩條并不穩(wěn)固的論據(jù)疊加之上。如此為結(jié)果找原因無疑出于精神懶惰。我無意貶低陳先生的智商或情感成熟程度,或者對復(fù)雜事件的理解能力,我也知道陳先生是叔叔、阿姨你們心目當中李琦最好的朋友,甚至如果給你們機會,你們私下里更希望陳先生是你們的兒子,而非李琦——李琦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過這點。然而無論如何,他給予你們的看似最簡單也因此最合理的解釋,不僅不準確,也不負責任。

寫到這里我想,我也沒有任何必要叫你們叔叔、阿姨。我與你們從未謀面,并不認識,中國的講法叫做素昧平生。中國人的某一種邏輯里,帶一點血緣的關(guān)系就好像把人拉近了一層一樣,我認為這種拉近是字面意義上,也就是說肢體而非情感上的。你們對我來說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我這么說請你們不要生氣,我自己帶血緣關(guān)系的叔叔和阿姨甚至父親和母親我也同樣與素昧平生差不了多少。原諒我還是用李先生和梅女士來稱呼你們,這樣能讓我卸下一些我本沒有責任或者資格擔負的重量。

我和李琦認識的那年我25歲,李琦29歲。我不忌諱說,我們是在網(wǎng)上出于一夜情的目的認識的。那一年以一夜情為目的的社交網(wǎng)站才剛剛開始流行。我要承認,我見到李琦的時候,對他并沒有十分的好感,甚至八分、七分都談不上。我答應(yīng)與李琦約出來見面主要是因為我自己當時的情感危機,以及對生活的厭倦,因為李琦從各種意義來看都不屬于我平常社交的群體。我記得我們約在雁蕩路附近的一家小飯館。我自己是上海人,我明白這座城市生活的一些內(nèi)在邏輯,李琦則很明顯,至少在當時,缺乏這樣的知識。我可以看得出來雖然他已在上海生活多年,雁蕩路對他來說是很不熟悉的地方,淮海路這一帶奇特的雜亂拼貼,恢宏與市井如臍帶兩端,穿著高級時裝的人與穿著假冒高級時裝的人交換微妙的互相審視的眼神,早已放棄自己的中年男女無聲抗議一般的晚間散步,社會階級不可言表的斗爭,這一切我能看出讓他感到緊張,用李琦和我成為好朋友以后喜歡用來形容此類內(nèi)心焦慮的說法,就是“找不到上下文”。當時李琦還在浦東上班居住,很少過黃浦江。我們吃了一頓可以說局促而尷尬的飯。我此刻回憶,甚至想不起來我們說了些什么,但我記得我漫不經(jīng)心吃這頓飯的過程當中在想的事情與李琦沒有任何關(guān)系,而有關(guān)我當時的另一個情人,姑且叫他W。李先生和梅女士,你們兩位是小城里的生意人和公務(wù)員,就我對中國小城人,尤其小城里你們這一代人的了解,你們看到這里可能已經(jīng)下了我是個生活不檢點的女性因此幾乎肯定害了你們兒子的定論。這沒關(guān)系,也不重要,人能做到面對現(xiàn)實十分的困難,并非因為現(xiàn)實本身多么令人恐懼,而是因為對每個個人來說,現(xiàn)實的大部分是后天習得的想象,而突破這種想象則需要……扯遠了,這是一位法國哲學家的論述,事實上我一定無法說服你們你們眼中的現(xiàn)實是想象。但容許我要簡單說一下我與W的關(guān)系,因為這對讓你們理解29歲時的李琦有一定的幫助。

我和李琦出于一夜情的目的第一次見面,當然沒有告訴他與W有關(guān)的情感糾葛的任何打算。在我(顯而易見,為了延遲我已經(jīng)并不想進行的一夜情)的建議下我們從雁蕩路走上頗為陰暗,且這一段蜿蜒成某種回飛器形狀的南昌路,去一家叫做陰陽的酒吧。你們當然知道,李琦后來開了一家叫“回飛器”的公司。確實是我對李琦說,這一段南昌路很像回飛器的形狀。事實上我至今從沒有見過真正的回飛器,一種土著人打獵用的可以飛回投擲者手上的飛鏢,而之所以我知道這個詞,是因為我當時正在準備出國考試,當天背到了boomerang這個單詞。李琦后來一直非常喜歡這個詞,他搬到了了雁蕩路南昌路口,我想你們也是去過他那間小房子的,無需我來贅述。

我要補充一點,有的人對自己有種大于自己的想象(與我剛才說的那種想象不是同一個概念),也許用期許你們更容易理解,但實際上,想象是準確的詞語。你們這一代中國人容易得出任何這一類的想象屬于非分的結(jié)論,我想這是因為你們對階級宿命論的習得幾乎接近先天,也直接導(dǎo)致后來出現(xiàn)的對階級革命顛覆性的創(chuàng)造力——誰沒有背叛出生的欲望與想象?非分與否,失敗與否,我們不能否認想象同樣是種十分物質(zhì)的存在?;仫w器這個概念,我知道,對李琦來說滿足了他對自己某種大于自己的想象——我和李琦,我們可以說屬于一個我和李琦后來叫做“幻滅二代”的群體。我自己的父母要比你們年輕幾歲,下鄉(xiāng)的時間要短一些,也不像梅女士一樣,從淮海路駐扎到了離鄉(xiāng)背井的安徽小城。但從宿命到幻滅到宿命的輪回基本是一致的?,F(xiàn)在我回想,這可能是29歲男性對自身比較普遍的想象,富有野性的收放自如,擲出,收回,瞬息之間,可能,能,對能之一瞬間的想象與滿足——這不難理解,大部分的電子游戲正是如此設(shè)計的。如果允許我表達我此刻非常真誠的傷感,李琦最天真,也最讓我欣賞的地方是他總想象自己是個具備大于自我的勇氣的人,這種想象與想象作為想象之必然的不可實現(xiàn)性以及不可實現(xiàn)性帶來的挫敗及挫敗與想象之間似乎比一開始拉得更開的距離之間必經(jīng)的回路,我經(jīng)常告訴李琦,是危險的,甚至從某種并不令人愉快的角度來看,重復(fù)了你們的命運。說得形象一點,對我和李琦這樣的人來說,我們與自身的關(guān)系好像坐在蹺蹺板的兩端卻某處相連的暹羅雙胞胎,一旦一端上升,另一端便會猛烈地把對方硬拽下來。抱歉似乎這并沒有簡化我想說的,想象釣魚的動作,李先生對此,我知道,有相當?shù)慕?jīng)驗,當魚的重量超過你的時候,就有了問題,危險的問題。當然,這個比方并不準確,但我們姑且這么理解。

不管怎么說,我承認我?guī)Ю铉リ庩柺怯鞋F(xiàn)在想來相當無聊的私欲的,因為我當時的情人W是這家酒吧的???。那個時候陰陽酒吧還沒有被迫搬到地下室,也就是說還在它真正變成一間字面意義上的地下酒吧之前,夜晚的浪漫氣氛還算得上蓬勃的時候。我必須解釋,這是六年以前。聽上去不長,但不知道為什么,在我腦海里是與現(xiàn)在完全不同的年代,城市里有一些如今已經(jīng)不再的曖昧與不確定性,并非一切都能通過搜索得到答案,雖然我這么說可能虛偽,畢竟我和李琦正是從現(xiàn)在全民普及的所謂“約炮軟件”上認識的。李琦這點上與我的觀點不同,他畢竟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工作(我對他一開始缺乏好感,以及他對自己某些時候缺乏好感,不能不說與他的職業(yè)有一定關(guān)系),他似乎從不認為網(wǎng)上的現(xiàn)實與地上的現(xiàn)實有什么不同。另外,李琦不久前還提醒我,我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相當媚俗的鄉(xiāng)愁情緒,更可能是因為我自己的變化,而非外界。

說到這里我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告訴你們,李琦在認識我之前,就對網(wǎng)絡(luò)一夜情,或者其他更直接的解決性欲的方法經(jīng)驗豐富。你們一定想知道為什么李琦總是沒辦法保持穩(wěn)定的戀愛關(guān)系,在我看來這是最基本的原因,雖然李琦并不一定同意我的觀點。我覺得還應(yīng)該告訴你們的是,李琦并非因為他所告訴你們的原因與施小姐離婚(無論這原因是什么)。李琦與施小姐離婚的原因,除了李琦顯然并不“愛”施小姐之外,無非是最經(jīng)典的捉奸橋段。我知道你們認為李琦離婚是他步入某種深淵的第一步,事實可能也確實如此,但并非因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失戀,更不可能是因為我的插足——我并不是李琦與施小姐糾紛的主角,我希望你們愿意相信我的話。我清晰記得你們,李先生和梅女士,在兩年前的那個冬天幾乎不間斷地打電話給李琦,我和李琦曾開玩笑說接近“騷擾”的程度。真正導(dǎo)致李琦發(fā)生變化的原因是想象(這里是上面我說的第一種想象的意思,也就是自認為是現(xiàn)實的想象)的徹底幻滅。我這么說你們可能要捶胸頓足一番,但李琦曾經(jīng)的想象當中,婚姻、愛情與解決性欲是三件截然不同,無需相關(guān)的事情。捅破這層想象的除了施小姐,也包括李先生和梅女士你們,還有各種各樣其他自認為占據(jù)道德高地的人,雖然很難弄明白什么會讓任何人認為自己占有道德高地。

回到W,W那個時候差不多45歲,當然是結(jié)了婚的人,婚姻生活,就我所知,與大部分45歲的人并無不同,與愛情和性欲無關(guān),與積累財富、與我們中國人喜歡叫做家庭責任實為(很多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家庭成員之間互相要挾的關(guān)系則十分緊密,用他的話說,就是上班下班都在上班——W是個廣告行業(yè)人士,他對生活的理解總是俗不可耐又朗朗上口,且十分擅長撒謊,騙別人和騙自己都很在行,拆不拆穿都無妨(誰真的相信電視廣告里的洗衣粉能把陳年番茄醬污漬洗到雪白?如果你相信這個,為什么不懷疑它能把紅衣服也洗成白的?)我相信你們應(yīng)當能理解一個成功的騙子身上無法抵擋的魅力,就李琦告訴我的,你們曾經(jīng)被某個北方口音的基金經(jīng)理騙走過好幾十萬,似乎只是因為你們認為北方口音里帶有種嚴肅與信譽,這就是種魅力。我要說,那個夜晚在陰陽酒吧發(fā)生的事實際上是非常俗套的,雖然當時我對此并沒有準確的認識。我和李琦走進酒吧之前我已經(jīng)透過沿街的窗戶看到W孤獨地坐在窗邊。W有的時候,從那扇窗外,看上去非常孤獨。我自己25歲的時候,如果我們較真的話,與我此時此刻感到的孤獨遠不在同一個維度上。然而我對孤獨有天生的敏感與同情,這與我從小孤獨的成長環(huán)境有關(guān)?;叵肫饋?,李琦的孤獨也是我與他結(jié)下友誼最本質(zhì)的原因,無論是因為感同身受,還是為了抱團取暖。總而言之,我和李琦在旁邊桌子坐下,W一眼就誤認為李琦是我的新男友,所以他雖然生氣,卻根本不上來搭話,假裝不認識我,這當然也讓我很生氣,哪怕是我先開始假裝不認識他。W,作為一個擅長設(shè)計騙局的人,一個正常人,總誤認為自己免疫于騙局,他無視一個簡單的事實,就好像某個著名的成語說的,近朱者赤,任何人只要熟到一定程度,都能很自然地摸清楚對方所謂的“套路”,更何況W和我有親密的關(guān)系。當然我這樣說間接意味著W也應(yīng)該能破解我的套路,但這卻不是事實。至于為什么,我想也許可以歸結(jié)于男人觀察女人的時候通常用的不是大腦。

我記得我和李琦喝完第一瓶啤酒的時候W走了過來。W在根本不看我一眼的情況下,很隨便地在李琦旁邊坐下,問他看不看球。我不得不說,我至今對足球,或者說得直接一點,賭球,沒有深入的了解,所以我確實無法向你們解釋為什么李琦在下一瓶啤酒的時間里對W提議的某種顯然不怎么合法的賭局產(chǎn)生了巨大的興趣。就我后來知道的,李琦在那天以前并沒有下過地下賭注,甚至不知道有這樣的事物存在。他們似乎越說越興奮,以至于我去上了次廁所,回來的時候W已經(jīng)坐到了我的位置上,在給什么人打電話,對面的李琦則在酒吧的餐巾紙上寫著什么。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算年輕,面對這樣的狀況也許能想出更機智的辦法,但當時,因為不知所措,我只能又要了瓶白熊,坐到一邊默默看著他們。25歲的時候我經(jīng)常有這樣的煩惱,仿佛有另一個,更成年人的世界我只能坐在旁邊觀看,如果我非想鉆進那個世界從里面看一眼,唯一的辦法也就是跟比如W這樣的人發(fā)生親密關(guān)系,即便如此我能被容許的參與度也是十分有限的。我一邊喝啤酒,一邊想我確實是輸給了W,因為 W打電話的時候大概已經(jīng)忘了他本來找我茬的想法。那天最后發(fā)生的事情是W打車把我?guī)Щ亓思?,李琦自己打了另一輛車走。W對我和李琦的關(guān)系既不問也不提,但我能清晰記得之后的一個月,我和W的感情好像飄到了云層之上,使得我有時候甚至不得不用愛情這樣的詞來形容我的感受。這一個月里,我當然幾乎沒有想起過李琦。

這種賭局,后來李琦跟我解釋,跟炒中國的股票差不多,總之是種概率游戲,球隊就跟上市公司一樣,可以通過數(shù)據(jù)計算出什么最佳投注組合。越是不靠譜的叫不出名字的球隊,越適合進行這種操作。李琦是個水平不錯的程序員,對數(shù)據(jù)有相應(yīng)的敏感,這點你們無需懷疑,但這不妨礙他在W那里一下子就輸了很多錢。一個月以后有天下午我在上班的時候接到他的電話,說他要報警,問我到底叫什么名字——是的,我和李琦第一次見面,實際上連名字都沒有真正交換。李先生,梅女士,你們可能覺得我講的這個故事不可思議。你們一直那么乖巧懂事,(在你們面前都)唯唯諾諾的兒子怎么會參與一個酒吧間里的陌生人提議的地下賭局。事實上如果你仔細觀察你們的兒子,很容易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是有我之前說的那種“能”之想象的。舉個簡單的例子,四年前李琦認為自己可以與那位你們介紹給他認識的施小姐結(jié)婚,且能既不讓婚姻妨礙他當時可謂相當混亂的生活,也能不讓后者妨礙他的婚姻。我要說,我是認真勸阻過他的,那段時間我比他要更憂傷、悲觀一些。但李琦的這種想象并非完全不理智,甚至可以說帶點概率游戲的成分。在他眼里如果穿幫與不穿幫的可能性各有一半,那顯然沒有任何理由認為結(jié)這個婚與不結(jié)這個婚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更何況做盲目的決定,就像在路邊書報亭里買張兩塊錢的彩票一樣,仿佛只可能帶來意外驚喜。那個時候李琦31歲,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年紀,如果說我當時認為他在發(fā)泄某種壓抑已久的神經(jīng)隱患,現(xiàn)在我能充分理解他做出那個決定的理由。李琦決定和施小姐結(jié)婚的時候我和李琦已經(jīng)分手快半年了,當然這不是說我們沒有偶爾的性關(guān)系,通常發(fā)生在一些偶然的日子——比如禮拜三,一周當中最讓普通人煩躁的一天,或者禮拜六,對偷情者來說最為方便,因為如果你在禮拜六確實無所事事,那么理應(yīng)對你的禮拜六負責的人顯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些性關(guān)系大多是出于無聊罷了,且和酒精攝入通常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我和李琦短暫的戀愛本身實際上乏善可陳。當我意識到W把李琦帶進了一個當時的李琦遠遠沒有能力應(yīng)付的局面的時候——不管W是個怎樣并不值得信賴的人,他在這件事上的過錯是無意的,他并不知道(當然也不想知道)李琦既沒有任何經(jīng)驗也沒有多少錢,我用某種常見的威脅手段讓W把債務(wù)勾銷了。我這么做與同情或者自保都沒有多少關(guān)系。畢竟當時我跟李琦幾乎不認識。我這么做大概只是出于某種無聊的反抗,因為即便在那一個月的尾聲我感到與W之間有某種類似愛情的感受,我的本能意識告訴我什么東西越像另一樣東西,它越是那樣東西的反面——用你們能理解的話說,菜場里的番茄如果紅得像廣告圖片里的番茄,幾乎肯定加了色素?,F(xiàn)在想來,這種想法也是相當幼稚的,你可以說,越想反抗幼稚的年輕人,最終越深陷于此。這當然還是種幼稚的看法,好像大眾精神分析固執(zhí)于俄狄浦斯情結(jié),唯一的結(jié)果是我們對戀母與弒母居然有了相同的抵觸情緒。

我跑題太遠了,回到我和李琦的戀愛關(guān)系,我能說的只是,李琦被我的幫助感動,而我則被他解釋自己參加W的地下賭局且在短短一個月內(nèi)輸?shù)袅梭@人數(shù)目的錢的原因吸引。我見過很多賭徒,有的有接近病態(tài)的思維潔癖造成的對任何規(guī)則明確的游戲的依賴,有的天生樂觀且百折不撓(這類人士的數(shù)量在賭徒群體中超出想象),還有一些不是太過自戀就是太過自我厭惡,但李琦不是上述任何一種。李琦說,他參與這個賭局首先是因為無法拒絕——那家賭莊的人每次給他打電話,他都會下注,從不拒絕——李琦說下注既不讓他感到特別刺激、恐懼,也并不讓他感到多么勇敢(這點上我不同意他的看法),甚至不是因為特別想贏錢,只是他對拒絕別人的請求有天然的困難——與此同時他每天花大量時間讀這些球隊的數(shù)據(jù)(類似保加利亞聯(lián)賽),做各種用來分析數(shù)據(jù)的算法,導(dǎo)致他上班幾乎沒有時間工作,這帶來了全新的吸引力,消磨時光的吸引力——李琦說,這既不讓他感到特別懊惱,也不讓他感到特別滿足,好像一種昏迷狀態(tài),這種昏迷狀態(tài),他說,可能是他一輩子體驗過的最接近生理愉悅的感受。這些我們當然是通過幾個月的時間逐漸分析出來的。后來,我自己年紀增長以后,會把李琦輕易歸入普通的上癮性人格,在孤獨的人當中比例極高的一種人。所以也許很簡單,正是李琦的孤獨吸引了我。

我們之間缺乏可持續(xù)的異性之間的吸引力,我在那個年紀,有現(xiàn)在看來十分病態(tài)且有害的虛榮心,李琦并不能扮演滿足這類需求的角色,而李琦也很快回到了他解決自己生理欲望的更快捷簡便的方式。然而除此以外,我們逐漸成了好朋友,那種可以向?qū)Ψ奖┞蹲陨砣觞c的好朋友——這在情人之間是很難實現(xiàn)的。就這樣李琦認識了我的朋友,我也認識了他的朋友,其中包括施小姐,也包括不小心導(dǎo)致李琦和施小姐婚姻破裂的那位我不會指名的女性。另外當然還有一些施小姐和我都不知道名字的女性。我并不想為李琦辯解什么,我想讓你們知道這些很可能是李琦未能實現(xiàn)的愿望之一。李琦在這方面是個莽撞而不顧后果的男人。我無法解釋他為何如此,但我認為這與他在你們面前不可逆轉(zhuǎn)的懦弱可能有一定關(guān)系。李琦和我都熱衷于投身于不可脫身的尷尬境地,仿佛這是種英雄主義的救贖。

寫到這里我希望你們能夠明白,我和李琦的關(guān)系并非如陳先生所告訴你們的那樣,引用你們的話,什么“傷透了他的心”,或者“長期通奸”,等等。事實上我們之間偶發(fā)的性關(guān)系也很快就結(jié)束了。你們應(yīng)該知道,就在李琦與施小姐結(jié)婚的那年,我的生活也發(fā)生了變化,我成了一個偶爾會上八卦新聞的人,這些跟李琦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也沒有向你們解釋的必要。李先生,梅女士,坦白說,我此刻心情同樣慌亂。過去兩天,在我難以繼續(xù)這封信的時候,我一直盯著李琦走之前留在我書桌抽屜里的一本書——一個叫拉斯洛·富爾德尼的匈牙利人寫的一本叫《憂傷》的書,我不敢打開,因為李琦離開這里前認真看著我,說這本書能解釋我和他所面對過的一切問題。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大概出于某種反抗,我腦中的執(zhí)念反而十分務(wù)實,我不停地想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事能防止悲劇發(fā)生——當然,冷靜下來的時候,我知道李琦的死并不見得真的是個悲劇,但人的感情通常并不以事實為基準,“憂傷”,就是這樣一種不可捉摸的情緒,原諒我此處惡俗的修辭。我想,是否我比他先讀這本書,就能幫李琦看出憂傷,比起用來掩蓋憂傷的反諷或者自嘲,或者我們中國人經(jīng)常用的自殘或者極端隱忍,是個更大的騙局——誠實,是個更大的騙局。但這意味著我必須比他先知道這樣一本書的存在——而我并不知道。李琦自己是在布達佩斯的一家書店里偶然看到這本書的,從布達佩斯到我家,最多經(jīng)過了三天,我31歲了,很難相信三天能改變一個人的人生,更不用說致人于死地。我想過也許我可以告訴你們,李琦的死是這個叫拉斯洛的匈牙利人造成的,但這究竟并不是事實。

想從混亂的人生里歸納出什么萬能的方法論是無意義的——這點,我自己吃了很大的虧才明白。李先生,梅女士,你們應(yīng)該認為李琦的人生并沒有什么很大的煩惱——除了我這個“紅顏禍水”以外,你們居然想不出另一個能讓他產(chǎn)生了結(jié)生命念頭的理由。然而我隨便想想,就能想到好幾個哪怕你們也應(yīng)該能明白的理由:

·李琦那家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財務(wù),我猜如果你們找個人認真看一下的話,是很不盡人意的。這值不值得一個人想死,只能說因人而異。

·李琦對這家公司的預(yù)期或者想象,與如上所說的財務(wù)狀況,無疑有很大的差距——落差,通俗心理學喜歡這么說。

·據(jù)我所知,李琦跑來歐洲,是因為他雇了十個人開發(fā)的某種使得他拿到某筆風險投資的軟件在他眼里既無意義,又很難完成,且大概早已晚了合同期好幾個月了。這當然理論上不是什么大事,但理論終歸斗不過很多其他事情。

·一個35歲(正是年輕卻自認為步入衰老的年紀)的男人對日復(fù)一日的生活深刻的厭倦與無奈,用通俗的說法,也就是抑郁癥。你們可能很難相信李琦有抑郁癥,畢竟李琦自己并不相信這是種真正的病,因此也從來沒有看過醫(yī)生。從各種表象來看,李琦既沒有哭哭啼啼,也沒有厭食消瘦,更沒有閉門不出,與抑郁癥似乎扯不上關(guān)系。這點,我顯然無從證實或證偽。

·梅女士以及李先生(雖然李先生對情感的表達通常受阻,李琦對此可以說是心懷感激的),無疑給李琦添加了很多毫無必要的壓力,如果你們能明白我在說什么的話。

你們需要知道,我見到李琦之前已經(jīng)有一年與他沒有聯(lián)系。因為眾所周知的私人原因,我搬到了一個與我完全無關(guān)的外國城市一座從某個角度(比如說遠處)看上去綠樹成蔭意境如畫而從另一個角度(比如從我現(xiàn)在正坐在的窗前)則死氣沉沉、了無人煙、建筑垃圾滿地的山上,過著一種的確與世隔絕的生活。我可以說,這雖非我所愿,但實則沒有任何選擇。如果你們讀了那些與我有關(guān)的八卦新聞,可能會認為我鋌而走險,但實際上我在這里的生活無非是種無可奈何的安排,連宿命也談不上。我現(xiàn)在明白,人最多不過是在駕駛自己的人生,但它究竟是種什么交通工具,我們不僅無法控制,且因為身在內(nèi)部,根本無從知曉。我從一個中東人那里買了那把手槍,可能是想用槍把子頂頂交通工具的天花板,知道我命運的外殼究竟是什么材料,如果運氣好,還能看看它的外部涂的是什么顏色。我要說的是,買這把手槍對我來說是十分抽象的行為——如果你們像我一樣孤身一人在一座外國山上呆得久了,很容易想做出類似符號化的,自我安慰的姿態(tài)。

關(guān)于李琦為什么拿走我的槍,我想我的解釋可能并不高明。李琦喜歡回飛器,自然也應(yīng)該喜歡槍。多年來我和李琦雖然是最知心的朋友,但我畢竟是個女人,我沒有想到李琦第一次看到一把真槍會產(chǎn)生狂熱的念頭。我給他看這把槍無非是為了講個笑話——“你看,我無聊到跟一個開雜貨店的大概是個恐怖分子的中東人買了把槍”,種種。甚至很有可能,我們畢竟一年未有聯(lián)系,第一個小時的對話略為尷尬,我向他展示我書桌抽屜里的槍是為了打破僵局,回到過去無話不談的親密狀態(tài)。不管怎樣,我對此印象并不深刻。為什么我不斷回到這點上,無非是因為我認為造成最終局面的正是這把槍,它的存在,它的本領(lǐng),它在李琦腦中,或者心里,激起的某種異動。其他一切相比這把槍可能都不過是無謂的數(shù)據(jù)。當我此前在回憶李琦與我在陰陽酒吧那第一個夜晚的時候,我想到也許把他引入W的賭局的也并非上癮性人格,而有其他什么我未能捕捉的誘因,因為李琦畢竟之后再也沒賭過球。也許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屬于某種獨特的“社會群體”當中——保加利亞聯(lián)賽賭徒的群體,而此前他是個孤零零的存在。這,我很遺憾再沒有機會問他。

無論如何,李琦是在我家住的第二個晚上偷偷帶著我的槍離開的。他最后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離我住的地方有五個小時的火車車程——這大概是因為他不想牽連我。你要問我是不是驚訝,我只能說我既驚訝,也不是真的驚訝。如果要我說實話(此刻我喝了不少酒),我會說,我很高興李琦比我想象得要勇敢得多,甚至他的做法,讓我感到一種迫切、粗糙的美,雖然這么說不免有些矯情,考慮到最終的畫面。很顯然,有關(guān)自殺的話題,我和李琦的交流是頗為深入的,雖然我從來都知道我是個只會妄想勇氣的白癡,且以為李琦與我沒有區(qū)別。我很害怕你們會把我的話理解成幸災(zāi)樂禍,好像我對他產(chǎn)生了什么挑釁的作用。我向你們保證,我沒有理由這樣做。

最后,我寫到這里仍然不知道怎樣幫助你們,只希望你們不要怪罪李琦。

祝好。

9月22日

李先生、梅女士,

有關(guān)你們認為我“污蔑”你們好兒子的問題,你們應(yīng)該知道,開房記錄是可以通過某些系統(tǒng)查到的。我相信以你們的身份,在當?shù)匾欢ㄓ邢嚓P(guān)的公安朋友。李琦是我的摯友,我沒有任何“污蔑”他的動機。

另外,你們在網(wǎng)上發(fā)的悼念李琦的文章我看到了。我感到非常無奈,也非常難過。我為我無法幫助你們理解真正的李琦感到無力,我想你們可能需要通過傷害我的名譽(好像我的名譽還有什么可傷害的)來發(fā)泄你們的情緒,你們有堅持你們想象的需要。這也沒關(guān)系。無論如何,我不會公開做出任何回應(yīng)。

今天意大利的警察給我打了電話,告訴我李琦在事發(fā)前幾個小時給酒店前臺打電話要了一份牛排和一整瓶美國波本。前臺說他們記得他的訂單因為這個組合并不尋常,且這家酒店的菜單上雖然有這種美國波本,庫存里早已,或者從來都沒有,餐廳的某個小見習工不得不騎摩托車到最近的大賣場買來,因此送餐花了一個半小時。最后牛排只吃了一口,大瓶波本則剩下三分之二。這意味著什么,我想了很多,沒有多么確鑿的結(jié)論。

祝好。

9月25日

李先生、梅女士,

今天是李琦所謂的頭七。我自己是不相信什么來世的,所以什么頭七對我也沒有任何意義。我聽說你們并沒有尊重李琦的意愿把他的骨灰撒入黃浦江,確實,個人意愿沒有多少用處,活著沒有,死了也不會有。我沒有說起過,這幾天我經(jīng)常淚流滿面,我眼前的一切都蒙著一層凹凸不平的表面,我不知道我已經(jīng)多少個小時沒有睡覺,讓我懷疑我寫給你們的信里說的是不是我的想象。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產(chǎn)生了幻覺。我有時候睜開眼,一幅巨大的油畫會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看到一張凝重、難堪的男人的臉,既不像李琦的臉,又似乎肯定是李琦的臉,或者說,一張李琦誤認為屬于自己的臉。另一些時候我看到一排排農(nóng)民工蹲在我夢中上海的馬路邊,進行某種徹底而無望的抗議,無聲、難堪的凝視,無意,而因此冷漠的鄙視,刺穿我的眼睛和我剩下的寥寥無幾的精神碎片。我們終究都死在無意之中,半夢半睡半醒之間我這么想。好像一張被錯認的臉。好像一場以致死為終極野心的友好角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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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2017年15期)2017-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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