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拉圖的對話錄中，蘇格拉底的形象并不是當時歷史情境、對話、言語的精確記錄。它雖不是精確的記錄，但也絕不是純粹的杜撰。柏拉圖所添加的部分有其事實根據(jù)，根據(jù)便是他對這位無與倫比的神奇思想家的精神體認。當這幅形象全面展開時，柏拉圖對蘇格拉底的認識亦包含其中。

要想與蘇格拉底認識及交往，必須透過他的學生柏拉圖之眼。我們可以跟著柏拉圖的對話錄一道看看，蘇格拉底在臨死之前的狀況（《申辯篇》《克里托篇》《斐多篇》）以及生平之所為（《會飲篇》《斐德羅篇》）。

蘇格拉底之死是一幅靜穆莊嚴的畫面，其中呈現(xiàn)出對于“無知”不可言傳的肯定。一切討論死亡的言論都是基于無知，并且止于無知。蘇格拉底說：那些恐懼死亡的人自以為知道別人所不知道的事。他們把死亡當成最大的惡兆而恐懼，殊不知，那也可能是最大的好運。死亡的兩種可能情況都不壞：它或是等于虛無，失去一切知覺，就像無夢的安眠，因而永恒并不長于一夜;它或是靈魂遷往某處，與一切死者會合，在那兒，公正的法官維護真理，我們也將遇見許多被不義判刑而處死的人，大家整天交談，繼續(xù)探問誰是智者，尤其是能夠結(jié)識往圣先賢，更是無上的幸福。無論死亡的真相如何，正直的人是不會遭遇不幸的，生前如此，死后亦然。

至于靈魂不死，“那是毫無疑問的”，蘇格拉底繼續(xù)強調(diào)，心靈的平靜正是基于這一確定的事實。要想免除這方面的疑惑，還需行事合乎正義，并不斷追求真理。這里有幾個“證據(jù)”。首先，基于理性的證據(jù)并非完全站得住腳。事實上，蘇格拉底也公然主張，生活要懷著不死的希望去“冒險”。因為不死的觀念形成“一種絕對正確的信仰，值得我們冒險為其獻身。因為這種冒險壯麗無比，并且心靈的平靜也需要這些具有魔力的觀念”。但是，若要憑借知識來肯定這一事實，蘇格拉底又以一貫的冷靜態(tài)度提出質(zhì)疑。“若我所說為真，則我正是秉持真理而行;然而死亡之后若為虛無，那么在這僅存的片刻中，我也不愿看到朋友們哀傷悲慟，因為我的無知即將結(jié)束。”

克里托請示蘇格拉底愿意如何安葬。他回答：“隨你們的安排?！薄暗悄銈円淳o我，別讓我遠離了你們?！比缓?，他露出平靜的笑容說：“我沒法讓克里托相信我就是那個平常侃侃論道的蘇格拉底啊。他總覺得我是另一個行將就木的蘇格拉底。別忘了，你們所埋葬的只是我的軀體，今后你們?nèi)援斠蝗缤?，按照你們所知最善的方式去生活?！痹谒狼埃h(huán)繞他身旁的朋友們都懷著復雜的心情，既昂揚又絕望。在悲傷哀慟與興奮莫名的氣氛中，他們領悟到一種神妙的境界。

在蘇格拉底看來，死亡并無任何悲慟意味。“西米亞斯、克貝（蘇格拉底的兩位學生），你們和別人一樣，都將先后離開世界。我呢，就像一位悲劇詩人所云，已經(jīng)聽到命運之聲的召喚了?！睋Q句話說，死亡的時刻已經(jīng)成為無關緊要的事了。蘇格拉底超越了死亡。

他不許朋友們哀傷慟哭。“人必須在莊嚴肅穆中離開塵世。請保持安靜，耐心等候。”因為蘇格拉底在沉靜的真理中尋求同伴，而哀傷無法成為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他溫和地遣人送走妻子克珊西帕，此時他不想聆聽悲泣。一直以來，是思想而不是隨感而發(fā)的哀傷，使他靈魂超脫。不錯，人的一生常為哀慟所襲，我們也難免悲嘆。但是當大限已至，就須停止哀慟而代之以平靜及認命。蘇格拉底立下了偉大的典范：面臨哀慟，他能夠解放靈魂，展現(xiàn)一派偉大而仁慈的安寧氣象。死亡本身不重要了。這不是在掩蓋死亡的真相，而是肯定生命的真諦：真正的生命不是走向死亡的生命，而是走向“善”的生命。

在臨終前的這段時間，他的精神似已超凡出世了，但仍慈愛地關懷著周圍的細節(jié)，比如他親切周到地對待獄卒等。

他想起了一些恰當?shù)陌才牛骸盎蛟S在飲用毒酒之前，最好先沐浴更衣，因為這樣就可以省去婦人很多力氣，不然她們還得為我清洗尸體?！?/p>

一切痛苦都在這種輕松的語調(diào)以及對具體細節(jié)的關切中逐漸消逝。這些都是心靈寧靜的征象。相較而言，與蘇格拉底同時代的原子論者德謨克利特更著重事物的表面。他相信要獲得心靈寧靜，必須在日常生活中節(jié)制有度，且應忠于分內(nèi)之事。他不了解的是，內(nèi)在的震撼所帶來的啟發(fā)，給予蘇格拉底一種更深刻的、更明覺的心靈平靜。蘇格拉底能在“無知”中確立人生目標，然后生死不渝地奉為圭臬，他也由此擺脫了羈絆。

柏拉圖的《斐多篇》以及《申辯篇》《克里托篇》，都屬于人類史上少數(shù)無法替代的珍貴文獻。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愛智之士在拜讀之后，學會了如何坦然接受自己殘酷和不義的命運，在平靜安詳之中坦然離世。

然而，這種平靜安詳背后隱含著無限深意。當我們閱讀這些對話時，內(nèi)心無法不被深切的情感所震撼，思想亦會隨之產(chǎn)生變化。我們體驗到一種要求的命令，而非一種虛妄的幻覺;那是至高的期許，而非倫理的教條，讓你敞開心懷，來接納獨一無二的絕對者。切勿彷徨他顧，除非你已抵達此境，因為只有在它之中，人才可以平靜面對生和死。

在柏拉圖筆下，蘇格拉底是一個神奇的人物，甚至連他有形的身體也帶著神奇的色彩。他的健康無懈可擊，既耐得住貧困饑寒，也經(jīng)得起飽餐痛飲。他可以在通宵達旦飲酒之后，繼續(xù)與阿里斯托芬及阿伽東討論深奧的哲學問題。

直到別人都支持不住睡著了，他才起身離座?！八嚼魑滔磦€澡，然后一如往常地度過這一天，直到傍晚才回家休息。”但是他的行為有時也非常古怪。有一次，他同一位朋友走著走著，忽然止步不前，陷入深思。他就這樣站了一整夜，兩眼凝視空中。第二天清晨，“他向太陽禱告之后，這才舉步離開”。

蘇格拉底的容貌雖丑，但是卻有魔法般的吸引力。他特立獨行，深不可測，我們無法將他劃歸任何范疇。他所談論的一切事物，從來不會只具有一種意義。

蘇格拉底的學生色諾芬冷靜扼要的描繪則大不相同。不過，基本要點上，色諾芬與柏拉圖并無矛盾。色諾芬只就個別的事跡及零星的觀點來看，他看到的是一位能干、健壯、聰明絕頂?shù)奶K格拉底，他也打算用同樣聰明的做法去檢視蘇格拉底，可是竟找不出任何缺點來。柏拉圖則深入了解蘇格拉底的內(nèi)在本質(zhì)，而這只能通過比喻式的描繪來呈現(xiàn)。從這些象征的描繪來看，他所達到的深入程度，已非任何第三者的判斷能夠置喙。

色諾芬采取客觀認識的態(tài)度，所以他收集一切有關蘇格拉底的資料，并如實記錄下來;而柏拉圖卻是被蘇格拉底深深震撼，蘇格拉底給他帶來的影響和感動貫穿其一生，所以他筆下的蘇格拉底也是透過這種震撼而呈現(xiàn)的。

對他們二人而言，蘇格拉底都是人，而不是神：只是色諾芬認為，蘇格拉底這個肯定某些真理的人，是可以完全被認識和了解的，他是“合乎理性而具有道德的存在者”;而在柏拉圖心中，蘇格拉底的言語源自永不枯竭的心靈深處，他生命的來源和歸宿都是高深莫測的。

（摘自商務印書館《四大圣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