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凱
在戈壁灘的基地營院長大的兩個孩子,因父親官職的不同而走上了迥異的人生道路。曾經(jīng)的童年玩伴變得冷漠疏離,或許,他們過早地進入了成人的世界。如果童年是命運之河的源頭,我們總會在某個時刻決定溯游而上,去尋找那個令我們行至此刻的必然。
一
小學二年級暑假的一個下午,我和杜大頭去爬樹。那棵樹就長在基地衛(wèi)生隊院子后面,大到我們兩個都合抱不住。我爸說他當年剛畢業(yè)分到基地時,整個營院統(tǒng)共只有一棵樹,他說的應該就是這棵。由于這棵樹太過粗壯,沒辦法用平時雙手抱樹的辦法爬,所以我們一直沒去嘗試。但那個下午我們還是決定去爬一下,畢竟其他的樹我們已經(jīng)爬膩了。我們在樹底下轉(zhuǎn)了幾圈,杜大頭讓我先上去。我問他為什么不上,他說他想先看我爬。這個理由聽上去毫無道理,可作為一名小學生我們其實并不懂得多少道理,于是我就提了提褲子開始爬。樹干雖然抱不住,好在它有那么一點兒傾斜,樹皮上又有許多裂縫和孔洞可供踩踏,所以爬起來并不算太難。我一直爬到很高的地方,然后騎在一根橫枝上喊杜大頭上來,喊完后正想起身站在橫枝上,可不知道怎么搞的——后來我想那大概是塑料涼鞋在樹枝上打滑的緣故——一腳踏空就從樹上摔了下來。目睹了這一切的杜大頭在樹下怪叫了一聲,撒腿就跑得沒了影子。我以為他是去旁邊的衛(wèi)生隊幫我叫人了,畢竟那棵樹距離衛(wèi)生隊后墻不到20米,就算杜大頭沒有——他確實沒有——司馬光砸缸那樣的聰明,但哪怕是個傻子也應該知道去找醫(yī)生求救??墒侵钡降诙煸缟希翼斨粔K紗布去學校時,才知道這家伙根本沒去衛(wèi)生隊求救,而是一溜煙跑回了家。
“我是回家了呀,我得回家,我媽讓我4點前必須回家。”杜大頭說話的時候并不看我,“再說,又不是我讓你掉下去的,是你自己掉下去的呀?!?/p>
杜大頭的話聽上去十分無賴卻無懈可擊,搞得我也沒辦法生他的氣。從樹上摔下來那會兒,我渾身動彈不得,感覺胸口某個地方被堵住了,攢了好半天力氣才終于喘出了一口氣。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這個念頭本身也幾乎把我嚇死,于是我本能地在樹下尖叫起來。這垂死的哀鳴翻過衛(wèi)生隊的后墻又篩過金屬網(wǎng)紗窗,好容易鉆進了隊長的耳朵。他派了個衛(wèi)生員循聲跑來把我抱了回去并包扎了一番,然后告知聞訊趕來的父親我并無大礙,不過是輕微腦震蕩而已。那幾天,我總感覺暈乎乎的,后腦勺上包了紗布的地方一跳一跳地疼,這也是為什么直到今天,我腦袋上總有一小塊地方不長頭發(fā),以及我對八歲以前的事情毫無印象的原因。
毫無疑問,我八歲之前的記憶被摔壞了,成了一塊無法讀取的內(nèi)存卡。關于這一點的證據(jù)盡管十分零散,但我卻深信不疑。比如,我能記得住一年級學過的古詩和十以內(nèi)的數(shù)字加減,但卻記不得我在教室的鐵皮爐子上把自己的棉鞋烤出了一個洞。還有,我對基地幼兒園那排平房和院子里的滑梯和轉(zhuǎn)椅都感覺熟悉,可對這里的生活卻完全沒有印象。我姐說我曾在家里幫她趕走過一只老鼠,我卻不太相信這事兒,因為我每次見了老鼠都會抱頭鼠竄。仿佛時間的河流上安裝了一道閘門,我溯流而上時都只能在它面前止步,壓根兒看不到閘門那邊的景象。這樣一來,我所有的記憶都是從這道閘門或者說那次墜落開始。而此前如何跟著母親隨軍來到基地,以及如何上了幼兒園之類的事則統(tǒng)統(tǒng)付之闕如。不過記不住好像也沒什么關系,反正記不住就相當于不存在,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再說這可能還是件好事呢,至少可以讓我避免了一些悲傷。據(jù)我媽回憶,去年我一個要好的同學跟著他爸媽轉(zhuǎn)業(yè)回老家了,為此我好長一段時間都悶悶不樂。
“人家走的時候你還哭哩,哭了好幾回?!蔽覌屨f,“你還給人家送了一根帶橡皮擦的鉛筆。”我覺得我不可能這么大方,可我媽又不像是騙我的樣子。我所經(jīng)歷的事情要別人說了我才知道,這感覺十分奇怪,所以我同樣不相信我會為了一個同學離開而流淚。就像杜大頭,他要走的話我肯定不會哭。我從樹下摔下來他都沒有幫我叫醫(yī)生,一想起這事我就感到氣憤和難過,可是這并不影響我繼續(xù)和他一起玩。因為除了杜大頭,我也沒什么別的人可以玩。大點兒的孩子總喜歡欺負我們,而小孩子動不動就哭還流鼻涕。而杜大頭盡管頭長得大了些又有些羅圈腿,但至少我們還能玩到一起去,再說我自己近視而且還有雞胸,也沒資格嫌棄人家。換句話說,在1983年乃至以后的幾年間,沒有比杜大頭更好的選擇了。
二
由于從樹下摔下來的緣故,我記不得自己是怎么認識杜大頭的了。他就那樣晃著他的大腦袋存在于我記憶的片頭,胸前系一條被他用牙撕咬成一縷一縷的紅領巾,感覺跟邦德出現(xiàn)在007的片頭那樣自然且無須解釋。還有就是我們在玩的問題上往往都能達成共識。這一點可能是與沒有大人介入有關,因為他們都忙著上班,幾乎沒什么時間來管我們,不像現(xiàn)在的小孩,永遠都被大人死死地盯著。
先說我爸。我爸長著一臉鋼絲一樣的胡茬,這讓我感覺他已經(jīng)很老了,但要算起來,他其實不過才四十歲。作為基地司令部技術室的工程師,一年到頭基本上都在訓練場地或者龍頭山背后的靶場待著,雖然同屬于基地,我卻很少能見到他。母親在陜北老家時是小學民辦老師,教授從語文數(shù)學到音樂體育在內(nèi)的所有課程。隨軍到了基地之后沒有老師可當,于是成了基地印刷廠——那時的基地居然有個印刷廠,可見當日的盛況——的一名職工。有時我?guī)е糯箢^去印刷廠車間里玩,他對那些轟隆作響的機器很有興趣,會長久地凝望著一張張的白紙被放進機器,出來時就印滿了漂亮的鉛字。那些盛在一個個木框盒里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鉛字也是他喜歡的,他一直想不明白那一顆顆鉛字究竟是怎么做出來的,我很肯定地告訴他那是鑄造出來的,雖然我也不知道什么叫鑄造。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在排字間偷出幾個鉛字,然后用膠布纏起來做成印章。我給我們兩個各做了一個,但他嫌印出來的字小,有一次自己鉆進排字間去找大號鉛字,可是那些反刻的鉛字他一個都認不出來,由于他在排字間里待得太久,接下來兩天他都說晚上睡覺時滿眼都是明晃晃的鉛字。當然,必去的還是走廊頭上那間大庫房,里面堆著數(shù)不清的麻袋,麻袋里裝著切紙機切下來的各種廢紙條,我們最喜歡其中的牛皮紙條。這種紙條疊成彈弓用的子彈,比白紙疊的彈子打得更遠并且更疼。
這是我爸媽的情況。下面說說杜大頭的爸媽。杜大頭他爸是基地政治部干部科副科長,長得又矮又瘦,杜大頭說這可能是因為他爸每天都要加班。不僅加班,他爸還經(jīng)常要去蘭州和北京出差。蘭州我不知道在哪里,但北京我們都是知道的,那里有著名的天安門,上面還飄著一排紅旗,這讓我感覺杜大頭他爸相當厲害。我們在營院里亂逛時,他經(jīng)常指著辦公樓三屋的一扇窗戶說他爸就在那里面上班,但因為那棟灰色五層大樓門前高高的臺階上永遠站著衛(wèi)兵,所以我們從來沒有上去過。這可比我爸上班的地方強多了。我爸他們的技術室只是辦公樓后面不遠處的一個平房小院,任何人都能隨便進出。從這點上說,搞干部的可比搞技術的要厲害多了。辦公樓進不去就算了,但杜大頭他媽上班的基地服務社完全是可以進去的。在我看來服務社可比印刷廠好多了,里面又大又亮,鑲了玻璃的柜臺里面擺著各種東西,而且不會像印刷廠那樣轟隆作響,說句話都要貼在耳邊使勁喊。更重要的是服務社墻角的木頭箱子里還有冰棍兒,我們要是去的話,沒準兒杜大頭他媽會給我們吃一根??上н@都是我想的,因為杜大頭從來不肯和我去服務社。他說其實他媽想去的是印刷廠,可惜她不識字,而印刷廠印出來的紙上都有字,她就沒辦法去印刷廠上班。杜大頭很怕他媽,可能是因為他媽長得十分高大,看上去足有兩個他爸那么寬,頭上燙著雄獅一樣的卷發(fā),所以杜大頭的大頭非常像他媽。一般情況下,杜大頭他媽都是下午4點鐘下班,在這之前,不管我們在干什么,杜大頭都會立刻停下來跑回家去,哪怕我從樹上掉下來摔得頭破血流也不能阻止他回家的腳步。如果他媽進門了他還不在家,整個家屬院就會聽到持續(xù)不斷的叫喊聲,那聲音在家屬院任何一個角落都聽得到,沒有任何一個話劇演員能有這樣無死角的音量。只要杜大頭聽到這個聲音,立刻就像被電打了一樣面色蒼白,因此我和他在一起玩時,他都會習慣性地攔住任何一個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的大人問:“叔叔,現(xiàn)在幾點了?”
雖然杜大頭的活動時間受到嚴格控制,但僅就活動內(nèi)容來講,我們依然是自由的。比起如今的小孩,我們的課余生活非常豐富且無須支付任何費用。不像現(xiàn)在,城市的小孩子們連一頭真驢都沒見過,更不用說去騎了。他們小小年紀就是消費者,不管干什么都要出錢,哪怕去郊區(qū)農(nóng)村摘個果子也得付費,而我們從來不用。這就是戈壁灘的好處,不像城里,哪兒哪兒都擠得要死。比如下午放學回家后,我們可以打玻璃球,主要玩法是在地上挖個小坑看誰先把它彈進去。或者玩煙盒,把它們一張張折成三角形或者長方形。這個就不細說了,因為每種游戲的規(guī)則都相當復雜,寫下來起碼得三頁紙。玩煙盒我和杜大頭互有勝負,贏到和輸?shù)舻臒熀袛?shù)量總體差不多,但打玻璃球——水青方言里這東西叫“daidai”(聲調(diào)均為二聲),應該就是“蛋蛋”或者“球球”之類的意思——這方面杜大頭不行,他輸了我有二三十個各色“daidai”,但最后他又死皮賴臉地找我要回去了?!斑@是我從我家的彈珠跳棋里偷出來的,我媽要知道了我就完了!”杜大頭這么一說,我立刻就想到了他媽那頭卷發(fā)和雄壯的身軀以及永遠板著的臉,有些不寒而栗,只好把那些好不容易贏來的“daidai”還給了杜大頭。可是接下來,杜大頭又拿著剛從我手里要回去的“daidai”跟我玩起來。
當然,我們最喜歡的還是暑假。戈壁灘的夏天其實并不熱,即使三伏天夜里不蓋被子都會被凍醒。即使是白天的烈日,只需要一片樹陰或者屋檐就可以解決。那個時候,基地院里的楊樹和圍墻外的麥田都是綠的,而且還可以吃到冰棍兒。在那些漫長的夏日,我和杜大頭手持彈弓,褲兜里裝著小石子——那些紙折的彈子是專門用來打人的,而小石子則相當于實彈——在偌大的營區(qū)里閑逛。營區(qū)后面有很多高大的兵器庫房,寬大的木門頂上是小格的玻璃窗,我們一個下午就能打碎好幾十塊?;丶业臅r候,我們還會繼續(xù)射擊沿途的路燈,直到某天我被我爸抓住打了一頓之后,這項活動才宣告結(jié)束。彈弓沒有了靶子,我們就去掏鳥?;丶覍僭汉竺嬗袔着趴掌椒浚T前水泥小路的縫隙里長滿了齊腰高的雜草。我和杜大頭常常從十分低矮的后墻爬上去,掀開屋頂上的瓦片找鳥窩。麻雀最喜歡在瓦片下面做窩。這件事十分有趣,因為你掀開的瓦片下面可能是廢棄的空鳥窩,也可能是鳥蛋或者是還沒長毛的光腚鳥崽子。我們曾試著用鐵皮罐頭盒煮過鳥蛋,不過大多數(shù)都在沸水中爆裂了,露出了蛋殼里剛剛成形的小鳥,最后我們只得放棄了吃鳥蛋的想法。至于那些張著淡黃色大嘴的光腚崽子,都被杜大頭帶回去喂了他家的貓。
寒假相對來說就差一點兒,但考慮到有一個可以穿新衣服和放鞭炮的春節(jié),也就跟暑假有的一比了。從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我每天出門都會裝滿一口袋的瓜子和拆散的鞭炮,手里捏著一根燃著的白棉線,直到吃完瓜子放完鞭炮才回家,那些天我的舌頭上肯定會有嗑瓜子嗑出的血皰。除此之外,我們還會去家屬院角落里的小樹林撿樹枝烤土豆吃,要么搬來石頭去砸旱廁里凍成塔狀的大便。此外還有一些屬于冒險型的活動。像鉆大院里的防空洞,或者翻進家屬院的空平房里探險。有一回我和杜大頭在一間廚房里找到了一個落滿灰塵的棕色玻璃瓶,晃一晃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半瓶液體。他說那里面可能是酒,讓我打開嘗嘗。好在我還比較聰明,先擰開蓋子湊過去使勁吸了一下鼻子。霎時間,一股辛辣的氣味直沖天靈蓋,仿佛一根鋼毛刷從鼻孔一直捅進肺管,讓我半天喘不過氣來。幾年后我學了化學,才明白那瓶子里裝的應該是濃鹽酸,如果當時我喝下去的話……這讓我在之后數(shù)十年的歲月里依然不時感到后怕。
三
真要說起來,與杜大頭有關并令我長期后怕的事遠不止這一件。比如有一天放學時,杜大頭約我去找他。我回家扔下書包就往他家跑。我們兩家中間只隔著一排平房,現(xiàn)在想起來大概不到100米。他家門開著,我在門口叫了他一聲,便撩開沙棗核門簾走了進去。在屋里我又叫了兩聲,卻沒人答應。我正準備去外面看看,一轉(zhuǎn)頭,他家高低柜里面一只沒蓋蓋子的餅干桶吸引了我的目光和口水。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清楚地記得當時不安的心情,事實上在接下來的人生道路上,只要我看到餅干就會想起這件事。因為那只紅色方形餅干桶十分神奇,我只是看了它一小會兒,它就把我還很細小的右手吸進了它的圓形開口中。我無法抵擋這巨大的誘惑,餅干桶里的手指飛快地捏住了一片餅干,然后我就把那塊表面帶著顆粒的圓餅干塞進了嘴里。吃進嘴里的餅干不可能再原樣返回餅干桶,這意味著整個過程是不可逆的。那會兒我倒不至于想到自己已經(jīng)不可能再回到純真無邪的過去這一事實,也不明白從此以后我衛(wèi)生紙一般的心靈將布滿越來越多的污點,我當時感覺到的只是強烈的惶恐,以至于我立刻退后了幾步。由于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生出的負罪感,一時間我還無法辨別那種復雜的心情究竟是什么。它只是讓我感到很不舒服。餅干的香甜和偷竊的恥辱左右開弓地抽打著我,相比之下,那些死于我手的雛鳥和鳥蛋都遠未令我如此不安。我招架不住,只得沖出門去,結(jié)果和迎面而來的杜大頭撞了個滿懷。
“你這么快呀。”他說,“我剛?cè)ト隽伺菽??!?/p>
我不敢說話,否則杜大頭可能會看到我嘴里的餅干渣。所以我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你干啥去?”他在我背后喊,“我家有餅干,咱們一起吃呀!”
我跑得更快了。我無法面對杜大頭和他的餅干。我也不能告訴我爸媽,否則他們一定會將我痛打一頓。即使在我殘缺的記憶當中,他們也不停地向我灌輸諸如“小時偷針長大偷金”和“小時偷油長大偷?!钡牡览?。這種朗朗上口的論斷給我造成了強大的心理暗示——在不久的將來,我將成為一名偷竊各種食品的江洋大盜,最終被警察叔叔抓住,在高墻鐵窗中度過可恥的一生。沉重的思想壓力讓我睡不好覺吃不下飯,而之前我向來以“白白胖胖”著稱。為此我媽還帶我去衛(wèi)生隊檢查了一番。醫(yī)生拿著聽診器前胸后背地聽了一番后說我屬于消化不良,然后給我開了一盒山楂丸。我從來沒想到還有這么好吃的藥,所以后來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告訴我媽我有點兒消化不良。但是山楂丸的療效畢竟有限,我還是沒忍住在某天把我偷吃杜大頭家餅干的事告訴了我媽。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挨一頓痛揍,可意外的是我媽居然沒有動用手邊的笤帚,甚至連掃都沒掃一眼。她的目光都在我臉上。
“這事確實很不應該,不過你能主動坦白,說明你自己也認識到錯誤了,你是認識到了,對吧?”我媽的口氣聽上去十分溫和,這讓我繃緊的身體也放松下來,“不過一定要引以為戒,以后可千萬不敢再干這種事了??!”
我媽現(xiàn)在雖然只是一名印刷工人,但民辦老師的素質(zhì)一點兒沒丟。每次杜大頭來我家,她都會笑瞇瞇地摸摸他的大頭,問問他學習上的事情。但我去杜大頭家可從來沒享受過這個待遇,因為除了杜大頭本人之外,其他小孩在理論上是不能與杜大頭他媽同時出現(xiàn)在他家的。杜大頭每次叫我去他家玩都有著比按時上學還要嚴格的時間限制,如果去的話,必須在下午4點前離開,這也是為什么我在杜大頭家里時,他總會不停地扭頭看他家柜子上的那只鬧鐘。數(shù)學課他從來分不清大于號和小于號,對米、分米和厘米的換算關系也一頭霧水,唯獨講到時分秒這一課時他比所有人反應都快。但不知是鬧鐘忘了上發(fā)條還是他媽提前下了班,總之有一個炎熱的午后,我倆在他家玩貓玩得過于投入,以至于忘記了時間正在暗中悄悄流逝。那只吃過光腚鳥崽子的大花貓長得很肥,特別是圓滾滾的腦袋很像杜大頭,尤其喜歡人拿雞毛撣子逗它。我們正玩得不亦樂乎,杜大頭突然停了下來,像他家的貓一樣豎起耳朵,緊接著就蹦了起來。
“完了完了,我媽回來了!”他說得一點兒沒錯,因為我也聽到了門外自行車的聲音??纯呆[鐘,那根秒針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下來?!澳憧觳仄饋?,快點兒快點兒!”杜大頭急得在屋子中央直轉(zhuǎn)圈,看上去很像他家的貓在追尾巴,“我媽不讓別人來家玩!”
杜大頭的反應如此強烈,把我也給嚇住了。好像我們是兩個正在入室盜竊的毛賊,而主人的鑰匙已經(jīng)插進了鎖孔。問題是我能藏到哪里去呢?他家和我家一樣,都是三間平房,進門算是堂屋或者客廳,直往里去是一間小廚房,此外就是與客廳左右相鄰、充作臥室的兩個小套間了??蛷d里除了大衣柜、五斗櫥和高低柜之外就是一張寫字臺和兩張凳子,一眼就能看個底朝天,而小小的廚房更是無處容身。情急之下我慌不擇路,一頭鉆進了右邊的臥室,進去才反應過來那是杜大頭爸媽的房間。但也不可能再換地方了,只能躲在門背后,緊貼著墻角大氣也不敢喘。那之前和之后,我好像都沒再經(jīng)歷過如此驚心動魄的場景,以至于這短短的幾分鐘永遠像一只河道上的航標燈,在我記憶中不停閃爍。這時候門縫里閃過一個影子,接著是門簾的碎響和咕咚咕咚喝水的聲音。我希望杜大頭能像王二小或者海娃那樣把他媽引開,比如引到廚房或者另外一間屋子,那樣的話我就可以從包圍圈里趁機突圍。可就跟所有終將落空的希望一樣,我根本聽不到杜大頭的任何動靜,他自己可能也被突然出現(xiàn)的老媽給嚇壞了,我只能聽見趿拉趿拉的腳步在客廳里走來走去,最終朝著我藏身的臥室而來。這聲音簡直快要把我嚇瘋了,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落入杜大頭他媽的手中,那可比落入國民黨反動派和日本鬼子手里好不到哪里去。但除了束手待斃之外好像也沒什么別的出路,我只好閉上眼睛等待著命運的裁決。
萬幸的是,杜大頭他媽進了臥室之后并沒有隨手關門,這讓我感覺到了一線生機。我后背拼命貼著門后的墻角,門的另一側(cè)是窸窸窣窣的脫衣聲,緊接著“咣啷”一聲,我聽出那是臉盆或者痰盂之類的搪瓷制品在水泥地面上拖動。然后她說了一句硬邦邦的山東話,我沒太聽懂,但聽上去像在罵人。不知過了多久,那腳步又趿拉趿拉地走了出去,我歪頭斜眼從門縫里往外瞅,只見一個穿著白背心和紅褲衩的背影進了廚房。天哪,這一定是我最后的機會了!我猶豫了幾秒鐘,然后從門后繞出來,貓腰從臥室門上那半截布簾子下面鉆出去,又一頭撞開泛著油光的沙棗核門簾,沖出幾步外鋼筋焊的小院門,拼了命地往外跑。“什么人!”杜大頭他媽在后面叫了一聲,那聲音于我而言不啻猛獸的吼叫,差點兒沒把我嚇死,直到我跑過他家那排平房的房頭才敢喘出一大口氣。后來我才想起來,我完全用不著跑得那么拼命,杜大頭他媽就算再嚇人,那也不可能穿著紅褲衩出來追我的。等我媽下班回來,問我衣服后背為什么是濕的,我才驚魂未定地講述了我死里逃生的歷險。我以為我媽會同情我的遭遇,哪知道她卻笑得半天停不下來。
“你跑啥跑?大大方方出來打個招呼就行了呀?!蔽覌寣ξ覀}皇逃竄的舉動不以為然,“人家還能把你吃了?”
我媽的話我不敢茍同,因為杜大頭他媽對自己的兒子都那樣兇,對別人的兒子能好到哪里去呢?“她是把杜小軍管得太厲害了些,不過也情有可原,都說她生杜小軍的時候難產(chǎn)差點兒要了命哩?!蔽覌層终f??傻任覇栯y產(chǎn)是啥意思時,我媽又像沒聽見似的走去做飯了。
那次以后,我再也沒有去過杜大頭家。雖然我們還經(jīng)常相約著一起上學,但我的確再沒有踏進他家一步。這樣一來,我就再也玩不成他家的大花貓了,不過對我來說并不算是壞事。至少這讓我徹底失去了偷吃他家餅干的機會,否則以我那樣薄弱的意志,很可能還會抵擋不住餅干的誘惑。從這個角度講,我還要感謝杜大頭他媽把我從犯罪的邊緣挽救了回來。
四
在我現(xiàn)存記憶的開頭幾頁里,我和杜大頭都是正常的小學生,雖然我的成績比他好那么一些,但我們一起玩的時候,他總喜歡當岳飛而讓我當金兀術,所以我認為我們之間并沒有什么高下之分。何況我們都會羨慕對方有自己沒有的一些東西。比如,杜大頭很羨慕我有一個姐姐,他認為有個姐姐非常幸福,但他并不知道我姐比我大三歲,根本不帶我玩,而且我們姐弟倆經(jīng)常為了誰來吃掉盤子里最后幾根土豆絲或者幾朵菜花而大打出手。我則羨慕他家有一臺18寸日立牌彩色電視機,我在他家玩的時候很想讓他打開看看,可他說,電視機一共只能開關500次,開一次就少一次,所以平時他家的電視都由他媽親自掌管,就連他爸都沒怎么按過那個銀色的按鈕。
杜大頭的話我半信半疑,不過卻也無法反駁。因為我家沒有電視機,沒有電視機就沒有發(fā)言權。那時候基地家屬院已經(jīng)有不少人家買電視了,有電視的人家房頂上總會豎起一根高高的天線,跟杜大頭家房頂上那一根長得差不多,銀色的鋁管彎彎曲曲地支棱在半空中,看上去十分氣派。每到傍晚,小孩們在家屬院里正玩著,總會有人叫一聲“回家看一休哥嘍”,于是眾人一哄而散,這時候我只能垂頭喪氣地往家走。那時我央求我爸也買個電視,他每次都說“過段時間就買”,可是過了很多段時間也沒見他買回來。每次別人回家看動畫片的時候,我和我姐只能在家里待著。只有我爸能休息的周末,我才有機會讓他帶我去技術室的俱樂部,和那些年輕的叔叔一起看電視。那臺電視放在一個帶鎖的木頭箱子里,而且大人們也不看動畫片,于是我常??粗粗退?,基本上每次都會被我爸背回家去。到了三年級的時候,家屬院幾乎家家都買了電視機,而我爸卻拍著他自己動手組裝的那臺黑殼大收音機說,這東西不比電視機差多少嘛。他說完這話不久就突然不見了,過了好些天,我媽才告訴我和我姐說,他出差去了,要一年以后才回來呢,等他回來的時候,肯定給你們帶個大電視回來。
接下來那一年,我們收到了我爸寫來的好些信,那些白色帶著一圈藍邊的信封上都印著好多字母,看上去像拼音,但每一個我都拼不出來。其中有一些信里還夾著彩色照片,我爸在照片里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背后都是一些形狀奇怪的房子和樹木,有時身邊還站著一些穿著長及膝蓋的白衣服,留著滿臉大胡子的人。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打扮的我爸,在此之前他永遠都穿著上綠下藍“三點紅”的軍裝,這讓我覺得十分奇怪。那時我唯一擔心的是我爸怎么才能把電視機給帶回來。因為我媽說我爸出差的地方非常非常遠,而在我心目中,電視機又是個非常非常重的家伙。一年后我爸總算回來了,可他除了提回來一只裝滿衣服和小零碎的大皮箱之外,并沒有我媽說的電視機。過了些天,家里倒是多了一只夏普收錄機和一臺東芝洗衣機,依然沒有電視機的影子。那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了,大人最喜歡騙小孩,特別是自己的小孩。
那時我已經(jīng)上四年級了,整個家屬院似乎只有我們家房頂上還少一根天線。每天上學和放學的路上,包括杜大頭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在談論昨晚從電視里看到的東西,而我一句話也插不上。這讓我感覺自己像個一無所知的傻瓜。我想不明白的是,大家住的房子都差不多,父母穿的衣服也差不多,我們吃的飯菜也差不多,為什么人家都能買電視而我家就沒有呢?現(xiàn)在我知道這種想法是極其錯誤的,別人有什么和你有什么那是完全不相干的兩碼事,就像別人有電視不代表你就得有電視,別人有病也不代表你也得有病,但那時候我卻被這個問題困擾了挺長時間。直到有一天我放學回家,遠遠就看見我爸正高高地站在房頂上,擺弄著一根木桿上的天線。我奔回家里,真的看到柜子上多了一臺銀灰色的電視,看上去比杜大頭他家那臺還要大上一圈,“JVC”三個字母在黝黑的屏幕下方閃閃發(fā)亮。雖然這臺電視帶來的興奮很快就過去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并不怎么喜歡看電視,上學和放學的路上依然沒辦法和其他人談論動畫片,但只要想到我已經(jīng)擁有了同他們討論的資格就感到踏實。只要有了電視,就算我不看,我和他們也是一樣的。這讓我很開心。
但到了春天,我又不那么開心了。按說春天我還是挺喜歡的,尤其楊樹的5月——戈壁灘的春天總是比較晚——是最好玩的時候。只要有空,我就和杜大頭揣著火柴,在家屬院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點楊絮。一根火柴扔上去,那些積在樹溝和墻根的楊絮就會跳著火苗向前奔去,像一條小小的火龍。這些小火龍一年一度地在樹溝和墻根游走,在身后留下黑色的痕跡,可就是四年級的那個春天,有一條小火龍不知怎么就拐進了一戶人家的小院子。按說它也不是頭一次鉆進人家院子了,我們也并不為此感到意外。但倒霉的是,這家人正請了浙江木匠在打家具(不知道為什么所有來基地家屬院干活兒的木匠都是浙江的),小院子的角落里正巧堆了一大堆刨花。那些卷起的薄木片跟楊絮一樣一點就著,我們兩個看到向來乖巧聽話的小火龍突然變成了火山,嚇得沒命地往家跑,快得連背后的叫喊和罵娘聲都追不上。
回到家里,我每隔幾分鐘就跑出去觀望一趟,一直到傍晚也沒看到想象中的滾滾黑煙,這才放下心來。沒料到正吃著晚飯,忽然聽到有人在門口一迭聲地喊我爸的名字。我爸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忙活,自然不在家,我媽趕緊應著聲出去了。不到一秒鐘,就聽見我媽在門外厲聲叫我。我腦袋探出門,還沒看清楚院里那個大人長啥樣呢,就已經(jīng)挨了我媽兩巴掌,眼冒金星。
“火不是我點的,是杜大頭點的!我的火柴早就用完了!”我委屈地叫起來。我說的是實話,因為和杜大頭出去時,我兜里的火柴的確只剩下幾根,早就用完了??上н@番辯解招來了我媽更加猛烈的痛擊,她打得我忍不住哭了起來。
“你先不要說別人,你就說你自己點火了沒有?”我媽一邊說一邊揪著我的耳朵,“把房子燒了你去給我坐牢去!”
“別打了別打了,我就是想給你們講一下,讓孩子別再玩火了。今天得虧我發(fā)現(xiàn)得早,接了幾盆水給它澆滅了,要不然整排房子非得燒光了不可!”可能是我媽下手太狠,連來告狀的那個叔叔都于心不忍了,可他的話非但沒讓我媽停下手,反而招來了新一輪暴擊。那天晚上,我媽罰我在院子里站到天黑才讓我回去吃剩下的那半碗稀飯,可是我哪里還吃得下!
這還不是最氣人的。第二天早上去學校的路上,我給杜大頭講起了昨晚的事。不用說,杜大頭肯定也免不了挨一頓打。想想他媽那么高大,一條胳膊比我大腿都粗,動起手來比我媽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是這么想的,結(jié)果我又想錯了。
“那個火是我點的呀,我知道你沒火柴了。問題是沒有人來我家告狀呀!”不料他聽我講完卻吱吱笑個不停,“活該倒霉,上天打雷,誰叫你被人家看到的?”
“不可能,你跑得又沒我快!”我覺得他說得毫無道理,“再說全家屬院就數(shù)你頭最大,誰看不出是你?”
“那人家咋不來找我,為啥偏要去找你?”杜大頭一臉得意地看著我,“為啥為啥為啥?”
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不論我怎么回憶當時逃跑的細節(jié),我都十分確定如果我被人家看到的話,跑在我后面的杜大頭不可能不被看到。既然如此,那個差點兒被燒了房子的叔叔為什么只找了我而沒去找杜大頭?整個上午我都百思不得其解,中午放學回家我立刻向我媽提出了這個疑問。
“人家找不找杜小軍那是人家的事,你先把你自己給我管好再說!真是個氣肚子貨!”我媽沒好氣地瞪著我,“你還跟人家比?你跟人家比啥?你跟人家比不了你懂不懂?”
我不懂。得再過好長時間我才能懂,但那會兒確實不懂,所以覺得我媽說得毫無道理。我怎么不能跟杜大頭比?至少我學習比他強吧?每次考試我都在年級數(shù)一數(shù)二,老師動不動就在課堂上表揚我,而他數(shù)學經(jīng)常不及格,語文比數(shù)學還差,能把古詩背成“一行白鷺上西天”。他還經(jīng)常抄我的作業(yè),光憑這一點我就把他給比沒了。我氣鼓鼓地想著,可看我媽的臉拉得老長,我再說下去又免不了一頓打,只得暫且擱置這個疑問。你瞧,人總有幼稚的時候,我那時候就是。
五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學習好似乎也沒什么用。上完五年級,我們都等著讀初中了,不知道為什么,原本只用上五年的小學突然變成了六年,這樣一來我們不得不多上一年小學。事實上六年級上起來非常輕松,因為我們用的還是五年級的課本,做的還是五年級的習題,老師和同學也都是五年級的,所以本質(zhì)上來說等于我們?nèi)昙壱黄鹆袅艘患墶?/p>
不過也有例外。六年級開學那天,我一直沒看到杜大頭的影子。開學典禮結(jié)束后我們回到教室,他的座位也是空著的。起初我以為他生病了,這樣的話我也不能去探望他,因為我可不想再碰上他媽。奇怪的是接連幾天他都沒來上學,而他的座位也被老師調(diào)換給了別人。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學后,我都會在他家附近四處張望,有一次還壯著膽子走到了他家小院門外,可惜并沒有聽到杜大頭的聲音。一直到開學后的第一個星期六傍晚,我放學回家沒一會兒,突然聽到杜大頭在門外喊我。我跑出去一看,這家伙正跨騎在自行車的大梁上沖我樂呢。
“你這幾天咋沒上學???”我看著他,“生病了?”
“沒有啊?!倍糯箢^伏在車把上,“我上著學呢,天天都上。”
“屁呀,你天天上學,我咋好幾天都沒見你?”
“我不上小學了,我上初一了?!?/p>
“騙鬼吧你!”我覺得他在說胡話,“我們都上六年級,你怎么可能上初一?”
“我真的上初一了,要不我騎自行車干啥?”杜大頭拍拍他胯下那輛鋼圈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車,“水青一中比南關小學遠好多,上學得騎自行車才行?!?/p>
“不可能,你別胡謅了!”
“我騙你干啥!”杜大頭揪揪自己的衣領,“你看,我都不用戴紅領巾了!”
“那也可能是你忘記戴了呀!”
“你還不相信!”杜大頭有點兒急了,騙腿兒從車上下來,把夾在車后座上的書包拽出來遞給我,“課本都是初中的了,不信你看!”
我摸出一本書,果然是嶄新的初中一年級語文課本,再摸一本是《植物》,再摸出一本《英語》后,我確信不用再往外掏了。只有上了初中才會有英語課的,我姐就在上初三,我知道這個。
“你為啥能上初一呢?”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問,“這怎么可能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爸讓我去一中報的名,然后我就上初中了。我爸說六年級可以不用上,反正和五年級沒啥區(qū)別。”杜大頭突然放低了聲音,“你知道就行了,我爸不讓我往外說。”
我心里亂糟糟的,不知道怎么接杜大頭的話了。怪不得前兩天聽同學在說隔壁一班的商俊杰去上初中了,我還當他們說著玩呢?,F(xiàn)在看來那也是真的了,因為大家都知道商俊杰是商校長的孫子呀。再想想,啊,好像全年級五個班里,每個班都有一兩個空著的座位,這么說,他們都已經(jīng)是初中生了。他們?yōu)槭裁纯梢灾苯由踔?,而我們還要再上一遍五年級呢?我也想上中學,感覺那要比小學的有趣多了。如果按考試成績的話,我肯定沒任何問題,我特別喜歡看我姐的中學課本,我保準會學得比小學還好呢!可是我還是得待在小學里,而天天抄我作業(yè)的杜大頭現(xiàn)在卻成了中學生,這讓我心里鼓起一個大包,頂?shù)梦铱齑贿^氣來了。
“嗯……上初中多好哇!”好半天我才憋出一句話,“上中學很有意思吧?”
“好啥呀,一點兒意思也沒有?!倍糯箢^苦著臉,看起來不太像裝出來的,“老師講的我啥也聽不懂,作業(yè)都不知道咋做,還有英語!我就奇怪了,為啥我們中國人要學英語?我連語文還沒學明白呢,還英語!我連二十四個字母都背不下來!”
“是二十六個吧,”我說,“不是二十四個?!?/p>
“哎呀,不知道,反正不好玩,一點兒也不好玩?!倍糯箢^晃晃他的大頭,“你能不能幫我問問你姐,她初一的作業(yè)本還在不在?我好多題都不會做,明天老師又得叫我站起來!”
杜大頭這句話就像喝中藥時旁邊的那一碗白糖水,讓我感覺稍微好了那么一點點。我答應幫他問一問,他走了以后我又不打算幫他問了。他既然什么都學不懂,為啥還要急著上初中呢?不過最后我還是幫他問了我姐,雖然她初一的作業(yè)本留得不全,畢竟還是找到了兩三本。我等著杜大頭來拿,等了很久他也不來拿。我猜是中學和小學的上下學時間不一樣,再說他騎車我走路,我平時根本見不到他。眼看樹葉都黃了,有一天我總算在家屬院路口碰上他了。那會兒他正雙手垂在兩邊,車把也不扶,晃著身子沖我騎過來。他一直騎到我跟前才伸出手捏住車閘,“吱”一聲停在我面前。上了中學就是不一樣,杜大頭連雙手撒把都學會了。這讓我十分羨慕。我家只有兩輛騎了好多年的舊車,平時我姐上學騎一輛,我媽上班騎一輛,我爸和我都是走路,所以也沒機會練習車技。我問他怎么不來找我拿作業(yè)本,他愣了愣才說他忘了。
“現(xiàn)在不用了。我爸找了個叔叔幫我輔導?!倍糯箢^說,“他是我爸的兵,上過高中,正準備考軍校呢,我爸就讓他給我輔導。”
“那不錯?!蔽艺f。我想起每年冬天各家拉煤拉大白菜,他家里總會有幾個兵幫著搬。我家就沒有,全憑我媽借來印刷廠的板車,叫上我去一起搬。小學的時候,冬天大家輪流早起去教室給鐵皮爐子生火,我爸帶我去過兩回之后,輪我值日我都得自己帶著火柴和舊報紙去學校。而杜大頭就不用,每次都有一個兵騎著自行車帶他到學校幫他生火。所以他爸找個兵幫他輔導功課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有啥不錯的,我要像你的話,哪還要人輔導呀。”杜大頭說,“再說,他給我講的那些東西我都聽不明白,其實我就是讓他幫我寫作業(yè)的?!?/p>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給你寫?你們老師發(fā)現(xiàn)怎么辦?”
“老師發(fā)現(xiàn)不了,我讓他先寫在紙上,然后我再往本子上抄一遍不就得了?”
“你爸媽不管???”
“他們管啥,我爸又不像你爸上過大學,他自己也就上了個初中。我媽更別提了,字都不識幾個,不像你媽還當過老師呢,他們哪知道我寫的啥。”杜大頭撇撇嘴,“反正我就讓那個兵幫我寫作業(yè),考軍校他還得找我爸幫忙呢,我爸要不讓他參加考試他就參加不了考試,我叫他寫他也不敢不寫。”
“那你們考試咋辦?”我想了想,“他總不能替你去考試吧?”
“管他呢,反正現(xiàn)在還沒考過試呢!”杜大頭撓著他的大頭想了想,“上學真沒意思,反正我是不適合上學。”
“不上學你干啥去?”我覺得杜大頭的話很可笑,“你也沒別的事情可干哪?!?/p>
“我可以去上軍校。”杜大頭猶豫了一下說,“有一次我聽見我爸給我媽說,只要我能上到初中畢業(yè),就可以去上軍校?!?/p>
“軍校不用考嗎?”杜大頭的話超出了我的想象。初中果然不是白念的,他看上去不僅比以前長高了一截,說的話也比以前深奧多了,“軍校也是學校,也得考試吧?”
“應該是要考的,不過好像也不用怎么考?!倍糯箢^說,“我也搞不懂,我就是偷聽到的。我去問過我爸,結(jié)果被他罵了一頓,說沒有這回事。你看看,大人最會騙人了,從來都不跟我們說實話?!?/p>
我正想再問問,一個尖厲的聲音突然響起,像箭一樣飛過兩排房頂射中了我們。杜大頭他媽又在喊他了,他渾身一激靈,連再見也顧不上說,蹬起車子飛也似的跑了。盡管他媽的聲音非常刺耳,每次聽到我都有些尿急,可這會兒卻突然羨慕起杜大頭來了。我連小學都還沒畢業(yè),而他卻已經(jīng)上了中學,并且都準備去上軍校了。我看著杜大頭騎著車左扭右扭地拐過了房頭,一時間很想把自己變成杜大頭。可是我接著又想到了我爸我媽和我姐,如果我成了杜大頭,那誰來變成我呢?那樣的話,我爸我媽和我姐一定會很傷心吧,我怎么好讓他們傷心呢?我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只好怏怏地往家走。
六
小學畢業(yè)考試結(jié)束,爸媽帶我和我姐回了一趟陜北老家。但我爸只買到了三張硬座票,晚上我媽就讓我睡在座位底下。我覺得很丟人,可是火車上那么擠,除了座位底下似乎也沒什么地方可去。那會兒我都已經(jīng)長高了,睡在座位下面小腿就會伸到走道里,總是被別人踢來踢去,我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睡著的。那一路走了好幾天,走得我稀里糊涂,好些年以后我才搞明白,原來從水青到西安要坐一天多的火車。從西安到銅川也要坐好幾個小時慢車,然后還要住一晚。第三天開始就沒有火車坐了,要先坐長途汽車到延安住一晚,從延安到綏德縣城后還要住一晚。到了第五天,我們還要坐一次車才能到四十里鋪鄉(xiāng),剩下的就都是步行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費這么大周折回老家,那里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當然,他們也不認識我,走到哪里都有人笑哈哈地圍著我看,弄得我很不自在。我爸讓我管一個老頭兒叫爺爺,一個老太太叫奶奶,我媽則讓我管一個老頭兒叫外爺,一個老太太叫外婆,還有好多個姑姑嬸嬸舅舅妗子,我始終都分不清楚。每天我都要沿著溝溝坎坎走很遠的路,到了晚上,窯洞里還要點油燈。每天晚上睡在大炕上,我總是盯著窯洞頂看,生怕它會塌下來把我埋進去。那幾天我有點兒鬧肚子,院子角落里倒是有個土廁所,可是并沒有擦屁股的紙,我媽指著廁所墻角堆著的一個個拳頭大的黃土塊說,這個擦屁股特別好,又綿又軟,完了還可以當肥料。可我總覺得自己的屁股越擦越臟。除了用小米和壓扁的豆粒做成的“茄茄飯”味道不錯,我爸媽事前所描述過的關于老家的這好那好一樣也沒出現(xiàn)。很顯然,我又上了大人的當,自此以后我就再也不喜歡坐火車,也不喜歡回老家了。
那時候我只盼望著趕緊回到基地家屬院的家里。以前我并不覺得基地家屬院那一排排灰禿禿的土平房有多么好,而且戈壁灘上的風總是吹個不停,一年有半年都看不到綠色??筛霞夷切蠝峡部驳纳铰泛透G洞比起來,那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更重要的是,用不了多久中學就該開學了,我要早點兒回去,把我媽平時騎的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徹底擦上一遍,再緊緊輻條上上油什么的。我媽原本想讓我姐騎車帶我一起去上學,但我死活不愿意。一個中學生怎么能沒有一輛自行車呢?我可以在假期提前看看我姐用過的舊課本,但跟我姐共用一輛自行車那絕對不行。再說我姐騎的是一輛連前杠都沒有的女式車,我坐在后面會被人笑死的。我姐當然也不愿意,我那時身高都有一米五了,體重差不多也有八十斤,我姐說她可帶不動我,而我姐比我更高更重,我當然也帶不動她。為了這事,我在回老家的路上生了好幾回氣,不過等回到水青,我媽終于同意把她的自行車給我用了,而她改成走路去上班。我認為我媽之所以做出這樣深明大義的決定,主要是因為我考得不錯。應該說考得非常不錯,我的成績位列全年級第一名,而據(jù)班主任陳老師說,我在全縣上千名小學畢業(yè)生中也高居第二名。這下可把我媽樂壞了,要知道在整個基地家屬院,這樣的成績絕對是可以拿出去夸耀一番的?!斑@小子考得還湊合,得了個全縣第二名!”那段時間,只要我和我媽出去碰到別的叔叔阿姨,我媽都會這么先抑后揚地吹噓一番,哪怕我犯點兒小錯也用不著再挨打了。
可惜同所有的高興一樣,興頭越高,掉下來就越不高興。這不高興簡直不能用不高興來形容,差不多相當于晴天霹靂。給我好消息的是班主任陳老師,給我壞消息的也是班主任陳老師。我們從陜北回來沒幾天,他就騎著自行車匆匆跑來找我爸媽了。按理說,陳老師把我們帶畢業(yè)就不用管我們了,可他還是惦記著給自己的學生一個更好的前途,走的時候連個蘋果都沒吃,從這點上說,他確實是個難得的好老師。他只知道我住在縣城郊外的“營房”,但并不知道我住在“營房”里的哪棟房子里,問了好半天才找到我家。班主任突然上門,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事情。陳老師滿頭大汗地關上門和我爸媽密談了好一陣子才出來。
“這是個好娃子,應該去好學校。”他摸著我的腦袋對我爸媽說,“二中還是差了些?!?/p>
那會兒我不知道陳老師為什么要說二中,因為我腦子里想的都是一中。連杜大頭都上了一中,我去一中還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嗎?可等我爸媽送走了陳老師我才知道,我居然被二中錄取了!這下我徹底傻了。我考了全縣第二名,怎么會去最爛的水青二中呢?水青縣城一共就兩所中學——最好的水青一中和最爛的水青二中。自從知道世界上有中學這種東西存在開始,我就聽說了很多關于二中的故事。光我姐就給我講過好多,什么打架呀,曠課呀,偷東西呀,書包里裝著菜刀呀,上課打罵老師呀,高年級搶低年級同學的東西呀,一個班只有三個人考上高中呀,每年開除多少多少學生呀,等等?,F(xiàn)在想起來,二中其實不過是師資和生源相對較弱的一所中學罷了,但那時在我的心目中卻像個犯罪分子聚集地,只要去了一定兇多吉少。連我一個小學生都知道二中很爛,二中的校長和老師們自己不可能不知道。想改變二中的現(xiàn)狀,當然要從師資力量和生源素質(zhì)兩方面發(fā)力,但老師們變起來不那么容易,所以二中專門向縣教育局提出,要與向來多吃獨占的一中公平分配生源。最后確定的分配方案是,以小升初成績?yōu)闇剩谝幻ヒ恢?,第二名去二中,第三名去一中,第四名去二中……而我成了偶?shù)列的第一個,所以很不幸地被二中錄取了。
后來我想,如果我真的去了二中,現(xiàn)在的我會是另一個我嗎?有可能,但也未必。不過無論如何都要感謝陳老師頂著烈日跑來告訴我爸媽這個消息,但他也是從別人那里聽來的,對此愛莫能助。而我只是一個無法自主的小孩,一個等待分配的客體,除了扔下院里擦了一半的自行車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作為一個未成年人,這樣的事情好像只能靠父母想辦法解決。不過我爸媽好像不怎么靠得住。陳老師走后,他們先是以極小的聲音在屋里商量,不知怎么回事,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準確地說是我媽的嗓門越來越大,即使隔著一道木門都震得我耳朵嗡嗡響。我從來沒見我媽發(fā)這么大的火,那聲音幾乎與杜大頭他媽的叫聲不分伯仲。
“你咋知道人家不幫忙,你去還沒去哩,咋知道人家不幫?你以前不跟他是一個營的嗎?……你們技術室主任能管上這事?還不得往上推,等你折騰完學校都開學了,你叫娃娃去二中嗎?”我媽喊道,“啥明天,你現(xiàn)在就去!”
在我的記憶里,我爸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山上”或者“場地上”跟那些地空導彈打交道,即使在家里,他也常常拿著根紅藍鉛筆,在封面右上角印著“機密”或“秘密”,書頁印滿了怪異字母、公式和圖表的大厚書上寫寫畫畫,渾身散發(fā)著一股機油味兒。如果那些書還在,估計我仍然看不懂,不過三十多年過去,彼時我爸的心境我也能體會一二。對我爸來說,那些龐大而復雜的地空導彈兵器系統(tǒng)顯然比人要容易打交道得多,他不抽煙不喝酒也不怎么會聊天,但凡跟我媽吵架定然敗下陣來。他們的吵鬧聲戛然而止,接著我看見我爸耷拉著腦袋走出了家門。我不知道爸媽剛才爭吵時提到的那個“他”是誰,但我對這個“他”寄予了無限希望。否則的話,我將會獨自進入二中的大門,然后被一群高年級學生團團圍住,他們紛紛從書包里掏出菜刀向我揮舞,用不了幾下我就會被他們砍作肉泥。他們才不會在乎我考了多少分呢!
七
同那些有驚無險卻確鑿無疑的故事一樣,我終于順利進入了水青縣一中。這可讓我爸大大松了一口氣。他是從事地空導彈無線電控制專業(yè)的工程師,對無線電指令如何控制導彈飛行、跟蹤和起爆的原理十分清楚,地面發(fā)出某個指令,導彈在空中就會做出相應的動作。無線電指令這種需要借助想象才能理解的事物對我爸來說完全不是問題,而如何把我從二中調(diào)整到一中這種事情才真正令他費解。后來他承認,那天晚上他出門去找杜大頭他爸之前,已經(jīng)做好了讓我去二中念書的思想準備了。他向來對組織上的決定無條件信任,盡管他也十分不愿意我去二中,可是縣教育局都已經(jīng)確定了的分配方案怎么可能改變得了呢?他去杜大頭家完全是出于我媽的逼迫,為此他不得不一次性用掉本就余額有限的勇氣和自尊。
沒想到的是,我爸剛用一口陜北話吭吭哧哧地說明來意,杜大頭他爸立刻就用一口山東普通話表示了理解?!盎氐淖优騺矶荚谝恢邪。麄儍艉[!”我爸回家后向我媽復述著杜大頭他爸的話,“老劉你放心,這事我們馬上協(xié)調(diào)!”我不懂什么叫“協(xié)調(diào)”,只是感覺這個詞聽上去十分不確定。那時離開學只有不到一周時間了,但那一周一定是對我以及我們?nèi)叶籍惓<灏镜囊恢堋V钡介_學報名前兩天,我爸突然提前下班回家了?!八o我打電話了,說禮拜一直接去一中報名,他們已經(jīng)和教育局協(xié)調(diào)好了!”我爸興沖沖地說,“沒想到他還挺幫忙的!”
這一刻我爸滿面紅光,他被上級評為優(yōu)秀專業(yè)技術干部時好像都沒這么興奮。更興奮的要數(shù)我媽,正是因為她聲嘶力竭堅決果斷的決策改變了我被二中砍成肉泥的命運。他們的興奮同時感染了我。雖然去一中的代價是將我的名次從第二改成了第三,卻讓我第一次認識到,原來世界上的事情并不都是那樣確定的。很多看似確鑿無疑的事情其實有著回旋的余地,只是我不知道罷了。如果找到了合適的人,一切問題似乎都將迎刃而解。杜大頭他爸在我上學這件事中發(fā)揮了扭轉(zhuǎn)乾坤的神奇作用,不能不令我倍生好感。那感覺就像是林沖被董超和薛霸騙進了野豬林準備殺掉,而魯智深卻突然舞著禪杖從天而降一般。雖然我壓根都沒跟他爸說過一句話,頂多也就是在路上看見而已,但并不影響我對他崇敬有加。杜大頭他爸雖然長得十分瘦小,即使把自行車座放到最低,騎車時也要扭著屁股以防腳尖離開腳蹬子,換句話說,杜大頭他爸看上去比杜大頭還要矮小一點兒。就這樣一個人,居然能輕輕松松地解決讓我爸媽一籌莫展的難題??磥硪粋€人厲害與否跟他的身高體重并沒有直接的關系,就像宋江長得又黑又矮,又沒有什么武藝,可是梁山好漢們都聽他的一個道理。
出于感激和崇敬之情,我和杜大頭的關系在經(jīng)過一年的疏遠后又重新變得密切起來。不過也不全是我的主觀意愿,客觀上我們也近了許多。到一中報名那天,我正推著自行車不知往哪里停,忽然聽到背后有人喊我。轉(zhuǎn)頭一看,杜大頭正扭著身子蹬車,像條魚似的在人流中向我騎過來。他把我領到大路拐彎處鎖好車,又叫我把自行車鈴蓋擰下來帶走。
“叫你擰你就擰啊,不然中午放學就沒了?!彼荒蜔┑卮呶?,“我他媽的都丟了三個了。”
杜大頭居然都會說臟話了,這讓我不太習慣。不過中學肯定要比小學厲害一些,說說臟話好像也可以理解。再說杜大頭說得也沒錯。放眼望去,除了那種擰不下來的雙蓋車鈴之外,凡是我這種半蓋的車鈴基本上都被擰掉了。連一中都這樣,那二中是不是要把自行車背在身上去上課呢?我暗自慶幸地擰下了鈴蓋,跟著杜大頭往教學樓走。上了四樓,走在前面的杜大頭徑直把我領進了初一(二)班的教室。按照入學成績,我理所當然地分到了二班,但我沒想到杜大頭居然也知道我分在二班。那會兒我還以為他是以高年級學生的身份來給我這個新生當向?qū)У?,哪知道他進去以后直接走到最后一排坐了下來。
“你們初二在幾樓?。俊蔽覇柫艘粋€立刻就被證明十分愚蠢的問題。
“初二個屁?!倍糯箢^看上去表情不太自然,而且還把目光移開了,“咱倆現(xiàn)在一個班。”
“為啥?”我一時間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留級了。”
“為啥留級?”
“考試沒考過唄?!彼鏌o表情地坐在凳子上,“我才考了六十多分?!?/p>
“那也及格了呀!”我很不理解地繼續(xù)追問,從這點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我那會兒毫無同理心,“小學考六十多分都不可能留級的呀!”
“我一共就考了六十多分。”杜大頭臉終于紅了,“題出得太他媽的難了,我都不會做!”
在這個問題上杜大頭相當誠實,他確實什么也沒學會。他爸給他找的那個兵自己考上軍校走了,可能是沒找到新的人選,所以杜大頭每天早上都跟我一起去上學,下午放學都會跑到我家來跟我寫作業(yè)。我好心想給他講講題,可他還嫌煩?!鞍パ?,不用說那么多,你給我抄抄就行了?!庇谑蔷统闪宋覍懮端麑懮?,就連作文也要抄我的?!斑@咋行,老師會看出來的!”我說?!翱闯鰜砭涂闯鰜?,反正他們也知道都是我抄你,你又不可能抄我。我都不怕,你怕啥?”他說的聽上去挺有道理,問題是我不想他名下出現(xiàn)一篇和我一模一樣的作文。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在學習上對杜大頭形成的壓倒性優(yōu)勢,這種優(yōu)勢一旦建立或者被確認就很難讓人主動放棄。正好,我們的作文交上去之后,語文老師不僅在課堂上批評杜大頭,連我也一塊兒捎上了?!皠⒅疽隳氵@是害他,懂不懂?”這樣一來,我就可以打著不能害人的旗號,拒絕杜大頭再次抄我的作文。我起初怕杜大頭會因此而生氣,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真正氣的是他爸而不是我。
“我爸簡直了,一個科長連這點兒事都辦不了,害得我留級!科長你知道嗎?是團級,跟縣長差不多大了!”杜大頭一想起這事就生氣,“我明明只要再上兩年學就能去上軍校了,這一搞我又得再上三年!”
杜大頭的說法我不能茍同。我認為他爸這么做沒有任何問題。如果杜大頭連個二元一次方程都搞不明白,上了軍校怎么能學得明白?要是他這水平以后都能當軍官,那實現(xiàn)國防現(xiàn)代化豈不成了笑話!在我的印象中,軍官差不多得是我爸那樣精通專業(yè)的人,不論遇上什么故障他都能想辦法解決,哪怕為此而整晚不睡覺。我經(jīng)常見到我爸好容易回趟家,屁股還沒坐穩(wěn)就有人找上門來。“劉工,有個故障還得請你去看一下?!薄昂茫??!庇谑俏野肿テ鹈弊泳妥吡恕!半x了你地球不轉(zhuǎn)了?”每當這種時候我媽都很生氣,“有事就想起你來了,調(diào)級的時候咋就想不起你?室主任為啥叫別人當了?裝個電話又給拆走了,你那么重要,還不配用個電話嗎?”
我媽的問題我爸一個也回答不了,只好悶頭坐在那里發(fā)呆。我媽說的“拆電話”這件事我倒是清楚的。我上五年級的時候,家里來了兩個兵,他們帶著工具箱和一捆黑色的電話線,給我家裝了一部白色的電話。那電話只要一拿起來,里面立刻就會有一個女聲問你要哪里,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基地總機班的女兵。按說我爸只是技術室的一個工程師,是沒資格裝電話的,大概是因為兵器有故障時總得派人來家里找我爸很耽誤時間,參謀長就特批通信科給我家裝了一部。我對這個電話非常好奇,很想把它拿起來,又怕里面的人說話時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終于有一次我鼓起勇氣拿起了電話,里面那個好聽的女聲問我要哪里,我說我要找杜小軍,因為杜大頭家里也有一部紅色的電話。可是總機并不知道杜小軍是誰,而我又不知道杜小軍他爸的名字,只好“啪”的一聲掛斷了。盡管如此,這部電話還是讓我十分興奮,仿佛那是個特別的身份象征,我媽好像也很在意這部電話,專門刺繡了一塊小花布蓋在上面,就像她給家里的縫紉機、收錄機、洗衣機和電視機都做過的繡花布套一樣??上遣侩娫捲谖壹抑淮瞬坏揭荒?,參謀長轉(zhuǎn)業(yè)走了沒多久,又有兩個兵來到我家把電話拆走了。我記得他們拆電話時,我爸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著,而我媽正在廚房里剁雞食,她從來沒那么使勁地剁過雞食。等人家提著拆下的電話走后,我爸故作輕松地說其實要電話也沒什么用處,可這話卻瞬間點燃了我媽的怒火。
“人家拆的只是個電話?”我媽瞪著眼睛,“人家是打你的臉哩!”
我不確定家屬院里所有的家屬是不是都這么厲害,這個是很有可能的。至少杜大頭說他媽也經(jīng)常罵他爸。他說為了留級的事,他媽從開學就罵他爸,眼看就要罵到期中考試了還在罵呢。杜大頭還說,他媽最喜歡罵他爸不是個東西,還喜歡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為了不挨罵,他爸有時就住在辦公室。有一次他媽氣不過,大晚上專程跑到辦公樓去罵他爸,他爸只好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這都不算厲害,我媽還打我爸呢!掐他胳膊還打他的頭?!倍糯箢^說,“我爸根本不是我媽的對手,好幾次都把我爸給打哭了,你就想吧!”
我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杜大頭他媽把他爸打得滿地打滾兒的場面,可是心底里我并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就像我從前聽到我爸媽聊天時說,杜大頭他爸原本是不想和杜大頭他媽結(jié)婚的,可后來卻又和杜大頭他媽結(jié)婚了。這我也不相信是真的。一個人如果不想和另一個人結(jié)婚,那不結(jié)不就行了嗎?杜大頭他爸又不是傻子,為什么不想結(jié)還非要結(jié)呢?大人的事總是這么奇怪。我認為杜大頭他爸不可能干這么蠢的事,畢竟我對杜大頭他爸的印象可比對他媽的印象好多了。自打我認識杜大頭開始,每天早上上學他身上都有股方便面味兒,因為他媽每天早上都給他煮“上海肉蓉面”吃,多少年了從來沒變過花樣。不像我媽,每天早上都早早起來,給我和我姐做不同的早飯。我姐喜歡吃面條,我媽就給她做清湯面、酸菜面、肉絲面、西紅柿雞蛋面等各種各樣的面。我不喜歡吃面條,我媽就給我做炒米飯、炸饅頭片、餛飩或者素餡包子之類的早點。雖然我媽沒少打我,但就從做早飯這點上看,我媽絕對是具有高度責任感和犧牲精神的好媽。而且我媽雖然跟我爸經(jīng)常吵得不可開交,但從我掌握的情況看,他們并沒有升級到大打出手的程度。即便如此,我爸媽經(jīng)?!热缫驗榻o爺爺奶奶和給外公外婆寄錢的金額和頻率不同——爆發(fā)的激烈爭吵也給我?guī)砹藵庵氐年幱埃蚁氩幻靼走@兩個相互指責的人為什么還要待在一起。相比之下,杜大頭他媽都能把他爸打哭,這樣造成的心理陰影無疑更加嚴重。奇怪的是杜大頭對此處之淡然,非但不以為恥,反而還經(jīng)常眉飛色舞繪聲繪色地同我談論。這說明杜大頭的心理素質(zhì)要比我強得多。我要哪一門考試沒發(fā)揮好,起碼要懊喪好幾天,可他不管考幾分都安之若素。這又讓我懷疑自己的判斷有些問題,也許軍隊里就需要他這樣的人去當軍官,沒準兒這樣才能做到指揮若定、處變不驚呢!
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重新成為我同班同學的杜大頭確實跟以前大不一樣了。許多在我看來匪夷所思的事情杜大頭都干得十分在行,像上課睡覺、不交作業(yè)甚至于抽煙這樣的事他都駕輕就熟不在話下。他說他爸就是個老煙鬼,在家時總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所以他媽不可能聞出他身上的煙味兒。同樣因為他爸是個煙鬼,所以他可以偷他爸的煙來抽,反正總有人給他爸送煙,他爸自己根本抽不完。到后來他竟然敢公然曠課了。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門的位置,常常正上著課他就在老師的眼皮底下從后門溜走了,放學時他要不回來,我還得幫他把書包帶回去。那段時間,只要我倆一起放學回去,他總會在快到基地家屬院的二道河溝停下來抽一根煙。那時候二道河溝下面有一條小河,水流清澈極了,能看到河底的卵石、小魚和擺動的水草。上小學時我們步行放學經(jīng)過這里時常會下去抓青蛙玩。后來水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終于一滴不剩。不過這并不影響杜大頭站在小橋上抽煙,并不時地甩一甩耷拉到額前的頭發(fā)。
“你也來一根啊,這怕啥?”每次我在一邊等他時,他都會慫恿我也嘗嘗,“男子漢哪有不抽煙的,對不對?”起初我總是堅決拒絕,可后來覺得那淡藍色的煙霧聞上去似乎真有點兒香味,更重要的是杜大頭抽煙的樣子看上去確實有幾分瀟灑,而他不抽煙的時候可就沒這個氣勢了。終于有一回我沒忍住,猶猶豫豫地從杜大頭手里接過了那根捏上去十分飽滿的香煙。盡管第一口就嗆出了我的眼淚,但在杜大頭的熱情鼓勵下,我還是勉強抽了半根,直到我感覺頭暈惡心才趕緊扔掉了。
“剛開始都這樣,多抽幾根就好了。”杜大頭說著把剩下半包煙塞進我的書包,我趕緊擺手說不要,他卻說,“你不想要就扔了得了,反正這東西我家多的是?!?/p>
他這么一說,我也就不好意思再拒絕。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琢磨著把這半包煙藏在哪里才合適,哪想到腳剛踏進家門就被我媽一把揪了過去。“你抽煙了?”她在我臉上聞了幾秒,“你行啊,都學會抽煙了!唵?”我媽說著又扯過我的書包,嘩啦一聲把所有的東西都倒在了桌子上,那半包“紅塔山”應聲掉了出來。眼見我媽臉都氣白了,出于求生的本能,我立刻如實交代了杜大頭如何將我拉下水的全過程,可惜依然沒能阻止我媽手里的笤帚冰雹般落在我身上。
“為啥不學好,啊?為啥不學好!你說呀!”我媽一邊打一邊氣咻咻地歷數(shù)我的斑斑劣跡,從我偷吃杜大頭家的餅干到打碎家屬院的路燈,從掉進二道河溝毀掉了她新給我做的棉鞋到差點兒把人家房子燒掉,有些連我都記不起來的事都被她翻出來,她的口氣聽上去我從生下來就不是個好嬰兒,而這一切的原因不過是我學著抽了幾口一點兒也不好抽的煙而已。
“學不學好又能咋?”我終于忍不住叫了起來,“人家不學好照樣能上軍校,我學好了又能咋樣?”
我媽停下手望著我,好像在琢磨著怎么反駁我似的,好一會兒才扔下笤帚,轉(zhuǎn)身走進廚房把飯菜端出來?!鞍涯銜樟?,吃飯?!彼f著,伸手把桌上的那半包煙拿了起來。不過她并沒有扔掉,而是仔細數(shù)了數(shù)剩下的根數(shù)后放在了茶幾上。
“這煙看著還不便宜哩。我們買不起,你也抽不起?!蔽覌尶粗?,“人家的爸是當官的,你爸不是。人跟人是不一樣的,所以你不要跟人家比。要比你就比學習,這是你劉志毅唯一能跟人家比的,聽懂了嗎?”
八
初中第一次期末考試我大獲全勝,名列全年級第一。時隔多年我對此記憶猶新,因為此后我再也沒考過這么好的成績。這可能跟我媽做的早飯有關??荚嚹莾商?,她每天早上都會給我下一碗臥了兩只荷包蛋的面條,雖然我不喜歡吃面條,可我媽還是堅持要我全都吃掉。但是杜大頭他媽給他做的依然是“上海肉蓉面”,所以他依然考得一塌糊涂。最讓人無法理解的是他的數(shù)學居然只考了十二分,而按數(shù)學老師的說法,他就是拿草稿紙揉上四個寫了ABCD的紙團去抓鬮都不至于才得這么幾分。為了避免遭到痛打,杜大頭反復叮囑我,只要他媽問起來,千萬要說老師沒有發(fā)卷子,這樣的話他就可以隨便胡謅一個分數(shù)來糊弄他媽了。
然而百密必有一疏,雖然我倆統(tǒng)一了口徑,我媽卻毫不知情,她把我的幾張卷子來來回回看了不知多少遍,那樣子像是恨不得要找個鏡框鑲起來。得虧那時還沒有手機和微信,不然她十有八九會將卷子拍下來發(fā)個九宮格的朋友圈。就算這樣,整個印刷廠——那兒除了廠長和修理工之外全是隨軍家屬——都知道了我考得不錯,而這個消息即使步行傳到服務社也用不了半個上午。于是我媽下班回來便很巧地在家屬院門口遇上了杜大頭的媽。據(jù)我媽說,以前杜大頭的媽還是理睬人的,但自從杜大頭他爸當了干部之后,每次路上遇到別人都會像沒看到一樣走開,所以她突然被杜大頭他媽叫住時感到十分意外。盡管有些不舒服,我媽還是十分熱情地向杜大頭他媽詳細介紹了我的每科成績,以及每張卷子上那紅色的分數(shù)。毫無疑問,我媽說得太多了。我作為期末考試的當事人都認為我媽完全沒必要說這么多。從本質(zhì)上講,我考多少分跟杜大頭以及他媽毫無關系,可人就是喜歡把這些毫無關系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扯,然后徹底毀掉自己原本平靜的心情。
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這種大概比語言還要古老的心理生成機制究竟為何,至今我仍舊不甚了然。如果我媽聲稱她也沒見到我的卷子,杜大頭他媽估計就不會那樣生氣了。事實上她叫住我媽可能就是想聽我媽這樣說。問題在于我媽并不想放過任何一個夸耀自己兒子的機會,尤其是當著男人都當了干部的杜大頭他媽。所以杜大頭他媽聽了我媽的介紹之后,居然“腳軟得連自行車都扶不住了”——我媽語,要不是我媽伸手拉她一把,杜大頭他媽非得倒下去把自行車給壓壞了不可。我媽給我講這些的時候表情異常歡快,程度堪比我爸同意她給我外公外婆寄去50塊錢??墒沁@一切卻令我十分不安甚至內(nèi)疚。我應該晚一點兒再把卷子拿給我媽看的,這樣的話,杜大頭或許真能躲過一頓打。
和我媽慣于借助笤帚等工具不同,杜大頭他媽打他基本都是徒手操作。杜大頭表示,他媽一般會用手掌擊打他的后背,只有特別生氣的時候才會去擰他的胳膊,而后者明顯要疼得多。那時我們還沒學物理,我得到初二以后才知道擰比拍疼是因為面積越小壓強越大。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杜大頭肯定少不了一頓擰。而他被擰了之后肯定會來找我興師問罪,而我可不想背負一個叛徒的罵名。我在等著杜大頭來罵我,可等了一天也沒見他人,這反倒讓我焦慮起來。那感覺很像是多年以后有一回我誤闖了紅燈,而我的駕駛證已經(jīng)被扣得不足6分了。接下來的一兩天,只要手機一響我就心頭一驚,總感覺是扣分罰款的通知來了,直到幾天過去,我才慢慢確信那次違章并沒有被電子眼拍到。所以在杜大頭出現(xiàn)之前,我甚至懷疑他被他媽擰得遍體鱗傷,目前正在臥床休養(yǎng)呢。直到兩天后的一個上午,我正在家里做暑假作業(yè),杜大頭突然跑來了。他站在我家門口,一條腿搭在自行車前杠上,看上去容光煥發(fā)精神抖擻,絲毫沒有受過酷刑的樣子,相反,他看上去十分開心。這種開心的程度我以前好像見到過,但一時又想不起在什么時候見到過。
“我爸當副主任了,政治部副主任!”三十多年過去,我還記得他說這話時臉上綻放的笑容,見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又補充了一句,“我爸升官了,現(xiàn)在是正團級了!”
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上次見到杜大頭這么開心是他家裝電話那次。不過這次的開心比上次的開心還要更加開心。顯然,他是專程跑來跟我分享喜悅的,就跟我媽四處宣傳我考了年級第一名一樣,但那時候我已經(jīng)初步意識到,一個人的喜訊常常是另一個人的噩耗。不過作為一名中學生,我多少也懂得了一點兒初步的人情世故,理應給予杜大頭相應的配合,比如用語氣詞表示贊嘆或者艷羨之類的,可我卻一點兒也不想配合他高興。因為我突然感到十分沮喪。我努力壓制這種令人不適的感覺,可它仍像被手捂住的水管一樣汩汩地向外冒。
“然后呢?”我沒來由地說了這么一句。這下把杜大頭給問住了。他歪著大頭仔細思考了一陣子,突然猛地一拍車把,“對了,我媽說我們可以搬到馬路對面的紅房子去住了!”
紅房子!我心里一驚。相比副主任和正團級,家屬院那兩排紅房子才是真正讓我心碎的地方。基地家屬院里雖然都是平房,但平房和平房卻是不同的。說起來,故宮也是平房呢。家屬院最好的平房位于院子進門右手邊那一片楊樹的掩映中,一共八棟房子,每棟都有一個十分寬敞的院落,里面住著包括基地主任、政委之類的大官。那些房子外面有一圈圍墻,門口總有衛(wèi)兵站崗,所以我到現(xiàn)在也只是隔著門往里窺視過,并不知道那些房子里面到底長什么樣。但第二好的紅房子我可是知道的。那兩排紅磚砌成的平房與十幾棟土坯筑成的平房只隔著一條馬路,也沒有衛(wèi)兵站崗,每年春節(jié)時我跟著爸媽去院里拜年時曾經(jīng)進去過其中一兩家。紅房子進門有一個比我家要大一些的院子,也是用紅磚砌成,上了水泥臺階進門,右手邊是廚房,正面是窗戶向南的客廳,客廳右壁上那扇門里是一間同樣朝南的大臥室,而客廳門外有一條走廊,走廊盡頭是一個很深的壁櫥,壁櫥兩側(cè)分別是一間朝南的小臥室和一間朝北的儲藏室。這些都還好,最讓我羨慕的是廚房對門的衛(wèi)生間。白瓷便坑頂上高高掛著一只同樣白色的瓷水箱,邊上掛著一根燈繩一樣的繩子,只要一拉,就會發(fā)出轟隆隆的沖水聲,而水則會沖進那個深不可測的黑洞里。而我家住的土坯平房并不存在這樣的陳設,我們只能去家屬院后面最角落的旱廁,夏天總有無數(shù)的蒼蠅和蚊子,而冬天則會把屁股凍得發(fā)麻。如果晚上尿急的話,夏天還可以跑到院里的煤堆上解決,可冬天只能用尿盆了。按說這比陜北老家用黃土塊擦屁股已經(jīng)先進多了,可是當我意識到杜大頭從此以后再也不用去我們經(jīng)常同去的旱廁時,一種強烈的沮喪讓我變得幾乎悲憤起來。
“那不錯呀?!蔽覐娙讨豢欤瑳Q定換個話題,“你媽沒問你考試卷子的事嗎?”
“問了呀,她還差點兒要打我呢!”杜大頭咧咧嘴,“幸虧她還沒來得及打,隔壁的方阿姨來給她送西瓜了。我爸當副主任就是方阿姨給我媽說的,我媽自己都還不知道呢。幸虧我爸當了副主任,要不然我媽怎么可能不打我!你看,升官還是好哇!”
我承認我徹底失敗了。杜大頭很自然地把話題又繞回到了他爸身上。他爸成了正團級帶來的喜悅瞬間蓋過了他六門課考了153分引發(fā)的憤怒,就好像一場大雪覆蓋了垃圾堆。住在紅房子里的孩子幾乎都比我們要大些,大多是高中生了,所以在我的想象中,即使有一天能住進去,那也要等很多年。而杜大頭他家卻馬上就要搬進去了。那天杜大頭在我家門口待了差不多10分鐘就走了,當然,我也沒請他進家玩。他走了以后,我覺得家里十分憋悶,黑乎乎的火墻和屋檐下的蜘蛛網(wǎng)都讓我很不舒服。我一頁書也看不進去了,我姐從外面回來問我怎么了,我也懶得跟她說話?!拔覀兪裁磿r候能住上紅房子?”那天晚上吃飯時,我很認真地問我爸媽?!斑@可說不定,起碼要評上高級工程師才有資格哩。”我爸想了想說,“就算評上了,到時候人家沒有空出來的房子,也還是搬不進去,對不對?”而我媽的回答則更加干脆。
“吃你的飯,”我媽說,“別做夢了?!?/p>
他們的回答讓我很失望。即使按我爸那略帶一點兒希望的說法,想搬進紅房子也不知是驢年馬月的事。我不懂工程師和高級工程師之間到底差多遠,但從我爸那張被曬得黑紅的臉和發(fā)白的軍裝上絲毫看不出“高級”的模樣?!白〔涣艘舱Q剑@個院里的人大多都是住不了的?!蔽覌尨蟾攀前l(fā)現(xiàn)我的情緒比較低落,又勸慰起我來了,“不過只要你好好學習,我們住不了好房子,你以后出息了也可以住嘛?!?/p>
大人就是這樣。明明是他們應該干的事情,卻轉(zhuǎn)手就甩給了我。
“那我爸為什么不去當個官呢?”于是我又提出一個讓他們尷尬的問題。
“干工作嘛,不是你想干啥就干啥的。你沒聽過一句話嗎,革命戰(zhàn)士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我爸思考了一小會兒,“大家都去當官了,業(yè)務不就沒人搞了嗎?”
“你行了吧,因為你就不是那塊料!”我媽斜了我爸一眼,“你們老劉家就沒有那個當官的命!”
“我們老祖宗就沒有過當官的嗎?”我說,“一個小官也行呀。”
“有哇。”我媽說,“你爺爺當過?!?/p>
“是嗎?”我立刻來了興趣,“他當過啥官?”
“羊倌!”我媽說。
九
每年暑假,家屬院的孩子都盼著去山上看打靶?!吧缴稀敝皇莻€通俗的說法,那其實是一大片沒有人煙的戈壁灘,和基地大院隔著一座高大的龍頭山,專供保衛(wèi)大城市的地空導彈部隊來這里進行實彈演習和考核。地空導彈這東西不像槍支,沒有幾百平方公里的地方根本施展不開,所以那些駐在大城市周邊的部隊非得不遠千里跑到我們這片大戈壁上才能放膽把導彈發(fā)射出去。當然,那時候我并不懂這些,我只知道那是件很好玩的事情,要不然大家為什么都想去看呢?聽杜大頭說,導彈上天的時候屁股會著起一大團火,發(fā)出的聲音震得整個地面都在發(fā)抖,簡直都要把他的腳震麻了。這聽上去非常有意思,可我卻從來沒看過。我媽說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她曾經(jīng)帶我去看過一次,天不亮就坐著大卡車上山了,可人家才打了一發(fā)導彈我就嚷嚷著要回家,還說我好像被導彈發(fā)射時的轟鳴聲給嚇到了,當天晚上回家就發(fā)起了高燒,吃對乙酰氨基酚也降不下去。我媽雖然是民辦老師出身,也不得不懷疑導彈把我的魂給嚇飛了,于是她采用老家慣用的辦法,在夜色中小聲叫著我的名字從門外一直走到我的床邊。我媽說的時候,我姐在一邊也表示確有其事。問題是從樹上摔下來之后,這些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了。我只記得自己有幾次在訓練場地附近打彈弓時,看到過那些斜著放在發(fā)射架上的銀白色導彈,但卻從來沒見過它們被發(fā)射的樣子。
就算我真如我媽說的那樣看過一次打靶,然而沒有被記憶的事情對我來說仍然等于不存在,從這個角度來說我還是沒看過打靶。我沒看過的主要原因是只要實彈打靶的時候,我爸毫不例外都在山上。每一批導彈營上山,他都會就跟著上去,直到部隊把帶到山上靶場的所有導彈全都打完他才能回家。這樣一來,他就沒辦法帶我上山了。好在我對這東西并沒有太大的興趣,覺得它遠遠比不上掏鳥窩、打路燈和燒楊絮來得有意思。但初一的那個暑假,我卻突然很想去看看??赡苁且驗槲彝赖呐蛭覇柶疬^關于導彈的問題。她眼睛很大,而我卻說不出個所以然,這讓我有些臉紅。不過我認為上山看看導彈打靶并不是什么難事,暑假里總會打上那么兩三次,但凡定下了實彈打靶的日子,天不亮就會有很多車停在家屬院門口。
“直接上車就可以去了?!蔽矣浀枚糯箢^給我這么講過,“就是那條路太爛了,簡直比牛走得還慢,要走好長時間呢?!?/p>
念頭就像草籽,一旦落在心里就會不停地長啊長。到了八月,我聽杜大頭說馬上又要打靶了,就跑去給我媽講。聽上去很簡單的事,我媽卻面露難色。因為她說她暈車,車一開她就會惡心嘔吐??墒俏矣浀梦覀円黄鸹仃儽崩霞視r坐了幾天車也沒看見她吐。但我那會兒沒想起這茬,后來我也沒問過她這個問題,畢竟我媽暈車的時候我還小,而她還算年輕。見我不吭氣,她又說下次打靶時讓我爸帶我去,大概是她自己都感覺沒這個可能,要么就是看我生氣了,于是又改口說,她明天早上帶我去大門口看看哪個車能坐。
“反正就你一個娃娃,隨便找個地方都能坐下?!蔽覌尣恢窃诟艺f還是自言自語,“應該能行吧?!?/p>
第二天早上不到5點鐘我就被我媽叫起來了。她做了我最愛吃的蛋炒飯,然后叫我背上我爸的軍用水壺,不住地催我動作快點兒。那會兒天蒙蒙亮,我們走到路口,遠遠就看見家屬院門口停著好幾輛車,車燈在微白的晨曦中照出閃亮的光柱。我媽先去了大轎車下面,可是車門下面那個年輕的軍官卻把我媽攔住了。
“這車是上面來人用的?!彼麚踉陂T前,晃晃手里的藍色文件夾,“家屬不能上。”
“那家屬是哪個車?”
“這個我也不清楚,我只負責這臺車?!蔽覌屬r著笑臉,可人家依舊十分嚴肅,“你去問問別人吧?!?/p>
正說著,從招待所那邊走過來一大群花花綠綠的女人和小孩,好多大人都背著牛皮殼的照相機,而小孩們都說著標準的普通話,戴著漂亮的遮陽帽、花裙子或者短褲,我從沒在基地家屬院和水青縣街頭見過這樣裝束的人,一看就是從大城市來的。他們從我面前嘰嘰喳喳地走過去,然后一個接一個上了車,而站在門邊上的軍官則在認真地點著人頭,不時看看手里的文件夾。
等那些人都上了車,從車底下望上去,大轎車里仍然空著不少座位,可是卻已經(jīng)關上了門。我媽又拉著我去了后面的面包車。第一輛面包車的司機說這車是后勤部要的,我爸不是后勤部的,而且車上已經(jīng)坐滿了人。第二輛面包車是政治部要的,也坐滿了,我伸頭進去看了一下,并沒見到杜大頭。第三輛面包車才是司令部要的,車上還空著最后一排座位,我媽興沖沖地要把我往車上推,可坐在門口的人卻伸出手把我擋住了。
“他爸就是你們司令部技術室的!”我媽說,“老劉,劉抗戰(zhàn)!”
“這車是給機關干部要的,技術室的我們不管?!?/p>
“車上不是還有位子嗎?”我媽顯然是跑累了,頭發(fā)都被汗水沾在了額頭上,“我不去,就孩子一個人,有點兒空擠一下就行?!?/p>
“不行不行,我們還有人沒來呢!”那人說,“你們?nèi)テ渌嚿峡纯窗?!?/p>
最后是一輛大屁股吉普車,正遠遠地停在路邊上。我媽在前面一路小跑,齊頸的頭發(fā)在晨光中跳躍著。眼看就要跑到車跟前了,那車卻突然啟動,從我媽身邊開走了。這時候,停在路邊的大小車輛都開動起來,轉(zhuǎn)眼間就消失在了路的盡頭,家屬院門口立刻變得安靜下來了,只剩下一些被吵醒的鳥在叫。
我媽站在路邊一動不動,像是在發(fā)呆,好一會兒才攏了攏頭發(fā)朝我走過來。可能是跑得太厲害,她的臉漲得通紅,呼吸聽上去也很沉重,但她還是努力沖我笑著。
“沒想到看打靶的人還挺多哩?!彼f,“你看,每個車都坐滿了?!?/p>
我本想反駁說也有沒坐滿的車,只是他們不讓我坐而已。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只是舔了舔嘴唇,又把話咽了回去。我們看著空空蕩蕩的柏油路沉默著,看來我媽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從前我一直以為遇到事情大人總會想出辦法,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并不是這樣。我們正在那里發(fā)呆,突然聽到遠處汽車的引擎聲,接著家屬院門口就駛出一輛吉普車,“吱”地停在了路邊。
“老劉!”杜大頭的腦袋從車窗里探了出來,“去看打靶嗎?”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聽杜大頭“哎喲”一聲,一只大手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扯了回去。我媽趕緊上前,彎腰湊向車窗,其實她不用那樣也能看到車后排坐著的是杜大頭和他媽。
“嫂子你們也上山去啊?!蔽覌屆髦蕟枺皠⒅疽阋蚕肴?,還能坐下不?就他一個人,有點兒空給他擠擠就行?!?/p>
“不好意思,干部科張科長的家屬和小孩也要去,肯定坐不下?!蔽衣犚姸糯箢^的媽說,“哎呀,他們可真磨嘰,咋還不來!”
“孩子不占多大地方,擠一擠應該也能坐下?!蔽覌屵€在賠著笑臉做最后的努力,可我卻再也聽不下去了。我轉(zhuǎn)過身快步往家走,只聽見杜大頭在后面喊我,“老劉你上來呀,你可以坐我腿上!”
他在笑著,笑得我臉上的血直往頭上涌。我不能再聽了。我加快步子往回走,快得幾乎都要跑起來。任憑我媽在后面怎么喊我都不肯停下來,仿佛離開那輛吉普車越遠,心里的難受勁兒就越輕似的,雖然我知道并不是那樣。我就那么走哇走,都快到家門口了,我媽才氣喘吁吁地追上我。
“你跑啥,我再給人家說說,人家估計就能帶上你了?!?/p>
“不用他們帶,我不看了?!蔽夜V弊?,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那樣未免有點兒太丟人了。
“這事怨媽,沒給你找上個座位?!蔽覌尶粗?,“你生我的氣了吧?”
“沒有哇?!蔽姨а劭戳丝次覌?,她眼睛也紅紅的,“我本來也不想看,不就是個打靶嗎,沒啥可看的?!?/p>
“下次你爸再上山的時候,讓他帶你去看?!蔽覌尫鲎∥业募绨颍澳昴甓即虬?,總能看上的,對不對?”
“不用,我以后也不看了?!北M管心里仍有個東西堵著,但我感覺比剛才要平靜一些了。所以我認為自己并不是在跟我媽或者跟這個世界賭氣,我真是那么想的。我決定以后再也不向爸媽提什么看打靶的事了。非但打靶,包括住紅房子和上軍校的事我都決定不再提了。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充滿誘惑的事物總是令我心碎。我再也不想這樣了。我懷著悲壯的心情暗暗發(fā)誓,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因為我馬上就要上初二了。
十
后來我真的沒有再向我父母提過去看打靶的事。我意思不是說我從此沒有再看過打靶。我還是看了,不過是在十年以后,我自己看的。那時候我剛剛軍校畢業(yè)分配到基地靶場當排長,宿舍窗外就是一望無際的射擊區(qū),各種型號的防空導彈都在我的眼皮底下發(fā)射過,我就是不想看也不可能了。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導彈發(fā)射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不論是從發(fā)射架發(fā)射,還是從發(fā)射筒彈射,區(qū)別只不過是導彈在離開之前,前者略顯遲疑而后者更為果斷罷了。十年以后,基地家屬院的老平房全部都廢棄了,取而代之的是幾棟嶄新的樓房,而我曾無比向往的紅房子則被改造成了士官公寓。至于電話,由于二百門人工總機換成了程控交換機,幾乎每個營以上軍官家里都裝了一部軍線電話,而那種拿起聽筒就有總機出現(xiàn)的磁石單機,早就已經(jīng)被淘汰了。
當然,住新樓房和用新電話的也基本都是新來的人,而從前我熟悉的面孔大多都已經(jīng)消失了。新來的人總會在某一時刻突然出現(xiàn),消失的人也在某一時刻突然消失,對軍營來說這一點尤為明顯。雖然那時都說軍營是第二故鄉(xiāng),不過和真正的故鄉(xiāng)不同,離開后就基本不再可能回去了。這樣一來,每個曾在基地待過的人,記憶之河流經(jīng)基地時都被裝上了兩道閘門,那些尚未出現(xiàn)和已經(jīng)消失的人都被擋在閘門之外,你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身影。杜大頭也是這樣。不過在他走之前,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他要走。事實上自從上次沒看成打靶之后,我和他又開始疏遠了。這次主要是我的原因。我每天都會提前10分鐘出門去上學,而不是像從前一樣跟他同行。放學時也是如此。再說,那時我已經(jīng)有了其他關系更要好的同學,而他和我交往的唯一理由只不過是和我同住一個院子而已。所以那個冬天的晚上,我都準備睡覺了,杜大頭他媽突然跑到我家來時,還把我嚇了一跳。杜大頭他媽站在門口,臉凍得通紅,問我杜大頭有沒有來找我。我告訴她沒有,不過放學時我在后面遠遠看見他騎車進了家屬院?!澳撬芘艿绞裁吹胤饺ツ??”杜大頭他媽說著轉(zhuǎn)身又離開了,那聲音聽上去在抖,像是被凍的。
“這孩子不會出什么事了吧!”我媽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你們以前經(jīng)常去哪里玩?”
“我哪知道?!蔽艺f,“我早就不和他玩了?!?/p>
“要不你去幫著找找吧。”我媽說,“你看他媽急的!”
“他不回家是他的事,跟我有啥關系?”我說,“沒準兒他又跑哪個同學家玩去了呢!”
“你還是去幫著找找吧?!蔽覌尓q豫了一會兒,“我聽說他爸被安排轉(zhuǎn)業(yè)了,他可能有點兒受打擊,萬一想不開……你快去呀!”
這倒讓我有些意外。那時我還不太明白“轉(zhuǎn)業(yè)”包含的具體內(nèi)容,但至少知道那意味著脫掉軍裝、離開部隊、回到老家,并且永遠不再回來。我陡然間明白杜大頭這些天為什么看上去悶悶不樂了。平時他總在教室里搗亂,可這段時間上課時他卻一直趴在課桌上,乍一看像在睡覺,可是一只手卻在玩著筆。我想起他上一次這樣不開心還是他家的大花貓死的時候。那只貓的死因是誤吃了被藥死的老鼠,他為此大哭了一場,接下來好些天也是這樣悶悶不樂。問題是杜大頭他爸為什么要轉(zhuǎn)業(yè)呢?我媽沒回答我這個問題,不知是她也搞不清楚還是不想告訴我,大人們手心里總是藏著各種秘密。我媽只是一個勁兒地催我出門去找找杜大頭,并且塞給我一個手電筒。那個晚上,家屬院里除去紅房子門前那條路上路燈亮著之外,再往后都是黑咕隆咚,那些路燈八成都被院里的小屁孩們用彈弓給打碎了。我在我們以前經(jīng)常玩的小樹林、土臺子和幼兒園轉(zhuǎn)了一圈,天又黑又冷,走得我都有些害怕了。萬一杜大頭真的有個三長兩短,那我估計也得被他嚇死。不過話說回來,連杜大頭他媽那么厲害的人都沒找到,我怎么能找得到呢?
我這么想著,正要往回走,突然聽到好像哪里有人在唱歌。那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卻帶有種熟悉的味道。我把棉帽耳朵折起來仔細聽了一會兒,猛地想起那聲音是從哪里傳來的了。我加快步子,積雪在我腳下咯吱咯吱響。這時我一點兒也不害怕了,因為我十分確定那就是杜大頭發(fā)出的聲音。以前我和他一起騎車放學時,他經(jīng)常雙手撒把,一邊在車座上搖晃著身子,一邊唱著跟縣城街道邊商店喇叭里一樣的歌。那些歌我覺得十分難聽,畢竟我還得等到初三,才能聽到好聽的《青蘋果樂園》。
果然,一轉(zhuǎn)過禮堂墻角,就看見一粒煙頭的紅光在閃動。杜大頭正坐在那個入口被磚頭封死的防空洞門口,我把手電光罩住他時,他立刻伸手擋住了眼睛。“你在這兒干啥?”我說,“你媽到處找你呢!”杜大頭像是沒聽見,還在唱他那沒唱完的歌,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股難聞的酒味兒,而他的臉在光圈里變得很白。
“她找我干啥?”他就靠在洞口的斜坡上,一直把歌唱完了才嘟噥起來,“我不用她找,我討厭她,我爸我也討厭,還有你,你跑來干啥,我也討厭你!”
那是我最后一次跟杜大頭單獨相處。過年的時候我沒見到杜大頭,我媽說杜大頭他們?nèi)叶蓟乩霞疫^年去了。新學期開學后老師才說,他已經(jīng)轉(zhuǎn)學回了山東老家。
出于對故事完整性的考慮,我應該交代一下杜大頭現(xiàn)狀,我確實也問過一些人,但他們所能提供的信息,也只是杜大頭他爸轉(zhuǎn)業(yè)回去后,安排在縣里當了一個什么副局長,至于轉(zhuǎn)業(yè)干部的家屬和子女,往往也不是大人們關注的問題。不過也正常。反正一切人和事物最終都會消失的,至于何時消失和如何消失也就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就是這樣。
原載《芙蓉》2022年第6期
原刊責編? 楊曉瀾
本刊責編?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