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露
書院是清代教育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現(xiàn)代學者將清代書院分為四個類別:講求理學為主、博習經(jīng)史辭章為主、以考課為主、學習西學為主,〔1〕最后一種晚清才出現(xiàn),清代前中期以前三者為主,其中又以專攻考課者占據(jù)絕對地位。博習經(jīng)史辭章的書院,一般以鐘山書院為最早,以晚清詁經(jīng)精舍和學海堂最為典型。
雍正元年(1723),官方“命各省改生祠、書院為義學,延師教授以廣文教”,〔2〕次年兩江總督查弼納于江寧創(chuàng)立鐘山書院,雍正手書匾額“敦寵實學”,初步規(guī)定了鐘山書院的教學方針。雍正十一年(1733),朝廷下詔于各省省城創(chuàng)建書院,“各賜帑金千兩為營建之費”,〔3〕乾隆元年(1736)規(guī)定“凡書院之長,必選經(jīng)明行修足為多士模范者,以禮聘請”?!?〕乾隆二年(1737)楊繩武到書院,十四年(1749)離職,在院十三年,以經(jīng)史訓士,奠定了早期鐘山書院的教學風格。
楊繩武,字文叔,江蘇吳縣人,晚明復社領袖楊廷樞之孫,有《古柏軒文集》《文章鼻祖》傳世。楊繩武受家風影響,自少能文,又“游堯峰汪鈍翁之門,與其仲兄各以文相雄長?!薄?〕同時兼長經(jīng)學。中康熙五十二年(1713)進士,殿試二甲第一名,選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熬泳煟┘骋款?,一言之善,必揚之”?!?〕后丁父艱歸,遂不出。先主講浙江敷文書院,乾隆元年(1736)“兩江制府慶公欲振興鐘山書院,聞其名,凡三聘,始至江寧”?!?〕
之所以延聘楊繩武為鐘山書院院長,是因其學術觀念及教學理念與雍正以來鐘山書院的辦學風格極為契合。李果稱楊繩武:
文叔自少時即寢食六經(jīng)、《左》《國》《史》《漢》諸書,理與識并到,其發(fā)之古文也,閎邃堅蒼,抑揚操縱,不可忖度。既成進士,入翰林,郊廟應制及大著作,必推文叔。而又親見國典廟謨,學益博,才益老,為文益深醇嚴密,有漢京之風?!?〕
其學以經(jīng)史為基,為文追慕兩漢。同時楊繩武任教敷文書院時,以實學訓士,教學理念與鐘山書院契合。袁枚云:“蘇州楊文叔先生,掌教吾鄉(xiāng)敷文書院,以實學教人。余年十九,即及門焉?!薄?〕時在雍正末。楊繩武有《論文四則》,是在敷文書院的教學記錄,其論八股文寫作,主張通經(jīng)為主:
八股者,說經(jīng)之文也。故義必根經(jīng),而取材亦以經(jīng)為上。此不但習句讀、通傳注而已,當熟復注疏,旁參經(jīng)解諸書,會通焉以折其衷,乃為通經(jīng),通經(jīng)而后可以說經(jīng)也?!?0〕
首先以說經(jīng)之文定義八股,強調(diào)八股文的學術品位,不以功利之具視之;其次,閱讀范圍大為擴展,不再以程朱傳注為限,而是漢唐注疏、宋元經(jīng)解并重,原則上打破了以程朱為至尊的風習;最后學子當以通經(jīng)為向,八股文只是通經(jīng)之后的自然流露,不是最終目的。
楊繩武并非主張放棄宋儒之學,在具體的教學設計上,亦仿照朱子之法。剛?cè)腌娚綍簳r,兩江總督慶復問其治理書院之法,楊繩武曰:“上諭備矣!規(guī)制則仿《白鹿洞》,讀書則仿《分年課程》,肄業(yè)則舉鄉(xiāng)里秀異、沉潛學問者。而推廣上意,使學者近而可循,則自勵志、立本、勤學、慎業(yè)、交游及經(jīng)史、詩賦、古今文之源流派別,一一別白而指示之,約十有余條,重以廣置書籍、加重膏火數(shù)事。”〔11〕所謂“上諭”,指乾隆元年(1736)上諭,指出“書院之制,所以導引人才,廣學校所不及。”〔12〕“書院即古侯國之學也,居講席者固宜老成宿望,而從游之士亦必立品勤學,爭自濯磨,俾相觀而善,庶人材成就,足備朝廷任使,不負教育之意。若僅攻舉業(yè),已為儒者末務,況藉為聲氣之資、游揚之具,內(nèi)無益于身心,外無補于民物。即降而求文章成名,足希古之立言者,亦不多得,寧養(yǎng)士之初旨耶?”〔13〕故而要求書院的課程設置與日常教學“酌仿朱子《白鹿洞規(guī)條》,立之儀節(jié),以檢束其身也。仿《分年讀書法》,予之程課,使貫通乎經(jīng)史”?!?4〕
可見,楊繩武的教育理念是對乾隆書院教育思想的貫徹實施,落實到日常的人才教育與課程設置上,就是《鐘山書院規(guī)約》所云先立志、務品節(jié)、窮經(jīng)學、通史學、論古文源流、論詩賦派別、論制義得失、戒抄襲倩代等八條,兼顧了道德教育、經(jīng)史教育與文學教育??梢哉f《鐘山書院規(guī)約》既是對官方書院教育理念的響應與實施,同時也與楊繩武本人一貫的治學、教學宗旨相契,又與鐘山書院的教學傳統(tǒng)相合,故而塑造了鐘山書院的學術風氣,在此指導下,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
《鐘山書院規(guī)約》“論古文源流”條云:“今人讀《尚書》知尊之為經(jīng),而不敢目之為文,愚恐數(shù)典而忘祖,故為推原其所自,詳則俟與諸生細論焉?!薄?5〕“論詩賦派別”條云:“此皆愚之蠡見,俟暇日與諸生細質(zhì)之?!薄?6〕則理念有待于應用到具體的教學之中,《文章鼻祖》就是與學子細論、細質(zhì)的記錄,是楊繩武教育理念的具體實踐。
《文章鼻祖》六卷,選文十四篇,包括《尚書》中的《堯典》《禹貢》《洪范》,《國語·齊語》,《左傳》中《戰(zhàn)于城濮》《戰(zhàn)于邲》《戰(zhàn)于鄢陵》,《史記》中《項羽本紀》《高祖本紀》《封禪書》《平準書》,《漢書》中《霍光金日磾傳》,《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并序》及庾信《哀江南賦并序》,既包括經(jīng)史著作,又有詩賦,反而沒有普通意義上的古文。
如此選目,主要出于以下幾點考量。首先,正如《文章鼻祖》書名所示,所選之書皆文字之祖,這是由發(fā)生學角度將所有書寫溯源到所選諸書。楊繩武云:“《尚書》,經(jīng)之祖;《左》《國》,傳之祖;《史》《漢》,史之祖。而其中又自有祖之祖,則茲編所標舉是也。”〔17〕以《尚書》《左傳》《國語》《史記》《漢書》分別為經(jīng)、傳、史之祖,首先是出于時間上的考量。唐代以后五經(jīng)的排序是《易經(jīng)》在前,《尚書》次之,因為傳統(tǒng)上認為《易經(jīng)》成于伏羲、文王、孔子之手。但楊繩武認為伏羲所作只是卦畫而沒有文字,《十翼》雖然是文字著述,但時間上遠遠晚于《尚書》的《堯典》,因此,選《尚書》而不選《周易》?!蹲髠鳌贰秶Z》并稱內(nèi)外傳,被認為是解釋《春秋》的傳,其作者傳統(tǒng)上認為是孔子同時人左丘明,時間上早于公羊、榖梁。而《史記》《漢書》確立了紀傳體史書的基本形式,以后歷代正史體例皆效仿二書,故而被認為是史書之祖。因此,所謂“祖”,不僅有時間起源的意義,還有著述形式確立的典范上的考量。而諸子是外編,唐宋八家乃經(jīng)史之苗裔,故均不入選。
其次,從創(chuàng)作成就著眼,楊繩武曰:“大抵文章之道,未論妍媸,先別高下。”〔18〕分別高下,則據(jù)成就最高者進行評價。而“凡人雖善屬文,必不能每篇斤兩悉稱,必有其一生極得意之筆為全力所貫注者。視其全力貫注之處而稱等其斤兩,然后其人之本領、身分、高下乃定”?!?9〕作者傾注全力的就是創(chuàng)作成就最高者,因此,論文須以作者全力貫注的作品為評價對象。楊繩武認為所選各篇皆作者用心之作,值得仔細分析揣摩。
再次,楊繩武認為“文字有大小,筆力有高下,氣味有厚薄”,學者當取法乎上?!八鶚伺e皆千古來第一種大文字,筆力最高、氣味最厚者,其經(jīng)營意匠,重規(guī)疊矩,千匯萬狀,猶泰山喬岳之觀而建章承明之制也。”〔20〕則其所選之文皆集大成之作,學子得其一點,即受用無窮。
但是,楊繩武所設立的幾種選文標準并不能涵蓋所有選文,即就詩賦而言,詩自然起源于《詩經(jīng)》,而不選《詩經(jīng)》,則不符合起源標準;楊繩武雖然謂《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并序》“筆力最高,氣味最厚”,但作者不明,很難說是作者心力貫注之作。而在具體的闡釋中,楊繩武也并沒有闡發(fā)出此詩作為集大成之作的典范意義與澤被后人的影響,則視為詩歌之祖,恐不能服眾。
《文章鼻祖》包括經(jīng)傳、史書、詩賦,這種設置也是楊繩武入主之前,鐘山書院已有的教學課目。沈起元為《文章鼻祖》所作序云:“昔余主鐘山書院講席,以經(jīng)傳、《史》《漢》、詩賦訓諸生,刊一日程,各令填注。貴專不貴博,貴少不貴多,以講明透徹為主,非謂經(jīng)傳、《史》《漢》、詩賦不為遍覽遐搜、恰聞廣見也?!薄?1〕沈起元,字子大,江蘇太倉人,康熙六十年(1721)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官至光祿寺卿,著有《周易孔義集說》等,傳見《清史列傳》《清史稿》。沈起元雍正十三年(1735)入主鐘山書院,乾隆元年(1736)二月離開,在院時間不長,楊繩武繼其后掌院。沈起元謂以經(jīng)傳、《史》《漢》、詩賦訓士,與《文章鼻祖》的選目正合,可見此書的編著一定意義上是鐘山書院的集體結(jié)晶,只是與楊繩武本人的文章觀念恰好契合。
南宋以來,通代古文選本層出不窮,明清達到鼎盛,選本呈井噴之勢。宋末真德秀《文章正宗》已經(jīng)初步奠定了基本的選目格局,一般上起《左傳》,下至宋代,基本呈現(xiàn)先秦兩漢與唐宋八家并重的格局。先秦兩漢文一般來源于《左傳》《公羊傳》《榖梁傳》《國語》《戰(zhàn)國策》《史記》《漢書》,明人評經(jīng)風氣大盛,產(chǎn)生了眾多經(jīng)書評點著作,因此,通代古文選本中又常選入《檀弓》《考工記》。這是明清通代古文選本的一般情況。
《文章鼻祖》完全排除了八家文與歷代的單篇獨行文章,經(jīng)史著作之文占據(jù)絕對的篇幅,而在經(jīng)書的選擇上,凸顯了《尚書》的地位,在《尚書》中更對《堯典》推崇備至,甚而論斷說“《堯典》一書,不惟千古文字之祖,實為萬理萬事萬物之祖歟”,可謂石破天驚之論,其詳曰:
“克明俊德”節(jié),包羅一部《大學》;“乃命”六節(jié),該貫歷代《天官》;“類帝”四段,曲臺、兩戴之根柢;“詢岳”十一段,《周官》六職所權輿;封山浚川,《地理志》之祖;象刑欽恤,《刑法志》之宗;“寅清”者,制《禮》之本;依永和聲,作《詩》作《樂》之指要;而“欽”之一字,又為千古帝王治法道法之所由開,而后世儒者講學主敬之所根本也?!?2〕
首先,楊繩武認為《堯典》是眾經(jīng)之首,同時包羅眾經(jīng),更是眾經(jīng)之祖?!翱嗣骺〉隆惫?jié)由親睦九族推廣到平章百姓,再向外推及萬邦,最后達到天下黎民時雍,這種由內(nèi)而外的結(jié)構(gòu)與《大學》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邏輯相似,故楊繩武以為“包羅一部《大學》”?!邦惖邸彼亩螌懜黝惣漓?,則后倉、戴德、戴圣《禮》記載各類祭典禮節(jié)本于此?!霸冊馈笔欢沃v設官分職,故謂之“《周官》六職所權輿”。“寅清”指“夙夜惟寅,直哉惟清”,言官員日夜敬服其職,乃《禮》之本?!奥曇烙?,律和聲”一段論文學藝術之起源,《詩》《樂》皆本于內(nèi)心情志,故謂“作《詩》作《樂》之指要”。又謂書堯舜事而以紀年書之,乃編年體的《春秋》之祖。則《堯典》總?cè)抖Y》、《詩》《樂》《春秋》眾經(jīng),乃眾經(jīng)之祖。
其次,楊繩武認為《堯典》也是史書之所出。以紀年書堯舜事,乃編年體史書之祖?!霸蝗艋拧毕葧嗽偌o事,則后世本紀、列傳本于此?!澳嗣撕汀钡仁鰵v法節(jié)令,為《天官書》之祖;“肇十有二州”敘述地理疆域,乃《地理志》之祖;“象以典刑”以下敘刑罰,則《刑法志》之祖。后《洪范》篇又論“肅時雨若”,乃“歷代史家《五行志》俱從此出”?!?3〕在楊繩武看來《尚書》已包含了后世紀事、編年、書、志等史書的各種著述體例與形式。
再次,經(jīng)史著作中所使用的具體筆法,在楊繩武看來,也是起源于《堯典》。如“文欽安安”用疊字,楊繩武認為《周易》之《卦辭》《系辭》《詩·文王》等經(jīng)書中用疊字皆本于此。“分命羲仲”“申命羲叔”“分命和仲”“申命和叔”四段采用扇對形式,楊繩武認為《禮記·月令》《豳風·七月》逐段相對的體制特征由此而來。
《堯典》亦有史書之筆法,如史書稱名之法,《史記·高祖本紀》先書劉季,起事后稱沛公,封王后稱漢王,即皇帝位后稱上,本于《堯典》《舜典》中舜即位前稱舜,即位后書帝之法。又如史書合傳兩人之間過渡轉(zhuǎn)下的寫法,亦本于《堯典》《舜典》轉(zhuǎn)接換頭之法。
此外,楊繩武還觀察到后世集部文章取法于《堯典》者,如“湯湯洪水”用疊字形容水勢,后世《海賦》《江賦》《上林》《兩都》等賦描寫水勢用疊字本于此?!懊佟币还?jié),“舉其名,稱其官,或一人專一職,或數(shù)人共一官,或論其職業(yè),或獎其勞績,皆書帝命臨之”,這一寫法,韓愈《平淮西碑》寫分遣諸將,亦仿此。則經(jīng)、史、集的筆法皆仿效《堯典》。
對《堯典》的分析中,楊繩武指出“欽”字乃通篇骨子,通篇皆以“欽”字為核心,而統(tǒng)合敬、恭、寅、讓,皆表示內(nèi)心的恭敬、莊重,故而認為其“為千古帝王治法道法之所由開,而后世儒者講學主敬之所根本也”,則進一步統(tǒng)合了內(nèi)圣、外王之道,故而總結(jié)說《堯典》“不惟千古文字之祖,實為萬理萬事萬物之祖”。
從先秦起,歷代雖然將五經(jīng)視為一個相濟為用的整體,但又從內(nèi)容、功能、風格上對各經(jīng)進行區(qū)分?!肚f子·天下篇》云:“《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24〕這是由內(nèi)容區(qū)分。《史記·太史公自序》云:“《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禮》經(jīng)紀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長于治人。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薄?5〕內(nèi)容與功能皆不相同。韓愈曰:“《易》奇而法,《詩》正而葩,《春秋》謹嚴,《左氏》浮夸,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薄?6〕這是從風格進行區(qū)分。柳宗元曰:“本之《書》以求其質(zhì),本之《詩》以求其恒,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薄?7〕主張學習六經(jīng)各有針對性,背后的預設是五經(jīng)各不相同,所以從中所得亦有異。李翱亦曰:“六經(jīng)之文不相師?!睆谋磉_方式與風格上進行了區(qū)分。
宋人有對此反駁者,如陳骙《文則》曰:“六經(jīng)之道,既曰同歸;六經(jīng)之文,容無異體。《詩》文似《書》,《書》文似《禮》?!薄?8〕指出六經(jīng)文字風格上的相似之處。同時又謂六經(jīng)創(chuàng)意相師,舉《詩·小旻》師《洪范》、《詩·楚茨》師《儀禮·少牢》為例。前者指出六經(jīng)之文相似,后者指出六經(jīng)之意相師,所謂“相”,就表示雙向的關系,并沒有一家壓倒其他的傾向。
楊繩武一方面出于推尊經(jīng)書的意圖,建構(gòu)經(jīng)為史、文之祖的脈絡,同時又極力抬高《堯典》一篇的地位,以之籠罩群經(jīng),營造出祖中之祖的至高無上的地位。楊繩武的論證,有些具有一定合理性。如謂韓愈《平淮西碑》學習《堯典》,這一點唐人李商隱就已經(jīng)談到過。韓愈本人具有強烈的宗經(jīng)觀念,“非先秦兩漢之書不敢觀”,對儒家經(jīng)典的模仿是有意識的,故而建構(gòu)《堯典》與《平淮西碑》之間的源流關系,有史可據(jù)。但是其他的承繼關系,比如其他經(jīng)書對《堯典》的師法,除了局部內(nèi)容與寫作技法的相似之外,其基礎建立在時間先后的邏輯上。但《堯典》《舜典》所載之事與其寫作年代的先后并無必然關系,更何況《舜典》本身就有后人偽托之處,這就使得依賴《舜典》總結(jié)的體式與技法的有效性徹底落空了,那么在此基礎上建構(gòu)的師承關系也就無從談起。
上文提到楊繩武論《史記》合傳過渡之法,在以《史記》相關篇目為例說明其具體操作之后,有一段方法論介紹:
余多援史例以證經(jīng),或疑非說經(jīng)之體,況《廉頗》《魏其》等傳,豈可上例《堯典》?擬非其倫。然余所論者,文也。文章之道,千古一脈,無論大小。〔29〕
楊繩武以《史記》之例來論證《堯典》中由堯事轉(zhuǎn)入舜事的過渡之法,在邏輯上固然可以說是《堯典》影響了《史記》,但是在實際的操作中卻是由后以例前,由后世史書、文章中總結(jié)出來的體例、技法來反觀《尚書》。表述上是由源及流,實際上是由流溯源。這在方法論上產(chǎn)生一種危險,即在價值等級上,經(jīng)書高于史書,經(jīng)是永恒的標準,史卻有權有變,能夠以經(jīng)證經(jīng),以經(jīng)證史,但不可以史證經(jīng)。楊繩武對此的回答是:“余所論者,文也。文章之道,千古一脈,無論大小?!薄?0〕將經(jīng)、史一概視為文,那么作為文章,本身就并無大小高低的等次。這里楊繩武剝離了經(jīng)史作為價值承載的一面,等同為文章,那么意味著經(jīng)史著作皆可以文來看待。
實際上,《文章鼻祖》的基本批評方法都是文學性的,即以《堯典》為例:
篇中敘述二帝事,處處應照,亦處處分別,繁簡相錯,長短相間,分合互用,整散兼行,開后人文字詳略、起伏、照應、變換無數(shù)法門?!?1〕
致力于尋找文章通篇的照應關系和對稱結(jié)構(gòu),特別是對繁簡、散整、詳略、總分等相反屬性的搭配津津樂道,體現(xiàn)鮮明的駢偶思維。
對《禹貢》的評論也首先著眼于通篇章法,“‘禹敷土’三句,一篇綱領,以下逐段照應”,又云“篇首‘禹’字提起,篇末‘禹錫玄圭’,兩‘禹’字相為呼應,所謂‘禹貢’也”,因此,贊嘆說:“古人文字切題,章法縝密如此。”〔32〕指出本篇章法有兩重照應關系,故而縝密。對本篇總體評價說:
自《左》《國》《史》《漢》以來,文章之道未有能出其范圍者也。至其中句法、字法,典古奧閫,濃纖雅淡,無不備具……所以為千古文字之祖歟?〔33〕
完全當作一篇古文來讀,全部著眼于形式分析,而不及其內(nèi)容,與漢學家以歷史地理學的視角對《禹貢》的注釋解說迥異。
以文評經(jīng),明代風氣極盛,以孫礦最為有名,有《孫月峰評經(jīng)》十六卷,四庫館臣頗多批評:“經(jīng)本不可以文論,蘇洵評《孟子》,本屬偽書;謝枋得批點《檀弓》,亦非古義。礦乃竟用評閱時文之式,一一標舉其字句之法,詞意纖仄。鐘譚流派,此已兆其先聲矣。今以其無門目可歸,姑附之《五經(jīng)總義類》焉?!薄?4〕批評集中于兩點,一是混淆門類,將經(jīng)當作文來評論;二是以使用評閱時文之法,標舉字法、句法、章法,流于纖佻?!端膸烊珪偰俊分袑σ晕脑u經(jīng)的著作都由這兩個角度提出批評,論郭正域《批點考工記》“是編取《考工記》之文,圈點批評,惟論其章法句法字法,每節(jié)后所附注釋亦頗淺略,蓋為論文而作,不為詁經(jīng)而作也”,〔35〕論賀貽孫《詩觸》“往往以后人詩法,詁先圣之經(jīng),不免失之佻巧”?!?6〕錢謙益對這種風氣的批評態(tài)度更為激烈:“侮經(jīng)之繆,訶《虞書》為俳偶,摘《雅》《頌》為重復,非圣無法,則余姚孫氏礦為之魁?!薄?7〕針對的是孫礦對經(jīng)書的批評,所謂“訶《虞書》為俳偶”指孫礦評《尚書·大禹謨》“儆戒無虞……任賢勿貳”為“亦漸俳”。錢謙益所反對的是居高臨下批評經(jīng)書的態(tài)度,非圣侮法,破壞了經(jīng)書至高無上的形象。
楊繩武評《尚書》與孫礦有類似之處,比如孫礦也認為《尚書》文字最古:“六經(jīng)之古莫先《易》,然是直庸羲軒畫稱古爾,其卦爻彖象傳文字,自文、周、孔。有文字之古莫《書》若。”〔38〕也極為推崇《堯典》:“前此無文字,有之自此篇始。然篇章句字法皆備,平正奇峭靡不有?!薄?9〕楊繩武對自己以文說經(jīng)的方法具有清醒的自覺,他曾為金沙徐遹言《初學準繩》作序說:
或曰:“圣人之經(jīng),圣人之道也,以文章求之,此特識其小耳?!狈蛭呐c道豈有二哉?《論語》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集注》曰:“道之顯者謂之文?!辈辉坏蓝晃?,文即道也。然則徐子之以文說經(jīng),徐子之由文見道也,而焉得小之?〔40〕
他利用詞語的多義性,將表示禮教制度的文來代替文章之文,從而賦予文章本身以獨立價值,肯定因文見道的正當性。所以雖然主張通經(jīng)讀史,但落腳點還是在文上:
古人窮經(jīng),不專為文章,而文章之道亦非經(jīng)不可。韓子曰:“上規(guī)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詰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詩》正而葩?!绷釉唬骸氨局稌芬郧笃滟|(zhì),本之《詩》以求其變,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焙隙又撐模梢灾恼轮婪窃居诮?jīng)不可矣?!?1〕
雖然窮經(jīng)不專為文章,但在楊繩武的設計中,窮經(jīng)主要是為了文章,而且主要是為了八股文。他論近二十年來文章之病曰:“槁其面目,鈍置其心思,開卷索然,了無意味,假先輩之病也;臃腫其支體,癡肥其腸胃,卷卷茫然,不知何語,爛時文之病也。”〔42〕而救治之方在于“培其本而澄其原”,即多讀書?!岸嘧x書以為根柢,則熟于古人之義理,嫻禮古人之法度,而有以得古人之議論,識見、氣味、骨力亦因之日出?!薄?3〕“有原本,弸中彪外,篤實光輝,乃能矯陋矢靡,以造于清真雅正之域”?!?4〕
所以,楊繩武雖然重視經(jīng)史,但并不能視為漢學家,其學術宗旨仍是以程朱為依歸,他論經(jīng)學方法曰:“大抵漢儒之學主訓詁,宋儒之學主義理,晉、唐以來都承漢學,元、明以后尤尊宋學,博綜歷代諸家之說,而以宋程、朱諸大儒所嘗論定者折衷之,庶不囿乎一隅,亦無疑于歧路?!薄?5〕宗旨鮮明。那么,所謂以實學訓士并不代表提倡漢學方法,其課程設置的重點與歸宿,還是在于科舉寫作。但這種科舉訓練并不僅包括八股文,還考慮到了以后學子成為翰林院庶吉士,這主要表現(xiàn)在詩賦的寫作訓練上。乾隆二十二年(1757)實行科舉改革,二場試試帖詩,對于楊繩武任教鐘山書院時期的科舉考試生態(tài)而言,詩賦并非必備的要求。但是楊繩武本人應該比較擅長作賦,李果《楊編修古柏軒集序》謂之“既成進士,入翰林,郊廟應制及大著作,必推文叔?!薄?6〕可見其長于此類寫作。《長洲縣志》又謂其所訓士“多入館閣”,可見其兼顧詩賦的課程設置,確實培養(yǎng)了學生應對館閣寫作的能力,說明了其課程設置確實是以文學教育為中心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