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寧
郁澍自從上次夜游羅水湖后,便時不時與陸永順他們結(jié)伴而行,從陸地到水上,圍著古羅村轉(zhuǎn)悠。而最讓郁澍著迷的,是羅水湖里陡峭山崖上的懸棺。船行在山崖邊,不論船上的人怎么仰頭,也只能看到懸崖上的缺口,或者說是一個一個的黑洞。會不會別有洞天?郁澍仰頭觀望時,這個想法就冒了出來。
從前也圍著古羅村轉(zhuǎn)過,那都是跟著瞎哦豁,村里老早想修個廟,郁澍作為村里的租住戶,興趣不大,見他們地址老定不下,就說不如修個村史館,弄得好,還可帶活旅游。村里幾個頭一商議,覺得是個好主意。
村史館的地址倒是定得快。這些日子,郁澍在村里散步,走著走著,就走到麥家祠堂,他都懷疑自己成幽靈了,時不時來這飄蕩?!肮帕_村該有的往事都要裝進這些屋子,而房屋的結(jié)構(gòu),還得保持原貌?!薄耙恍┚S修,也只能以舊修舊?!庇翡蜿懹理標麄兡钸叮f他腦殼想爛。他可以不用這樣賣力的,他又不是古羅村人。只因老婆藍青林在這租了院子,在院前開了個叫“古羅舊事”的賣工藝品的店鋪,巧的是租的房子正好是藍青林外婆小時候待過的房子。房子好多年沒人住,藍青林修修補補,把個破院子打理得像模像樣,幾個月前,還把外婆接了過來。有了這層關(guān)系,郁澍一家就覺得自己也是古羅村人,再加上,陸永順他們老請他喝酒,還給他戴高帽子,說你見識廣,村里這事得靠你了。說得郁澍就義不容辭了。每個格間的布局,他想得非常仔細,甚至名字都想好了,比如說布衣坊、山歌屋、木匠房、民俗民風(fēng)、古羅美食、古羅人物等等,他經(jīng)常在房間里踱步、發(fā)呆,偶爾飆出火花,某間屋子的樣子,那模糊又清晰的輪廓就會晃到眼前。
祠堂前坪,有個荷花池,漢白玉石砌成圍欄,一些雕花隱在石壁上,在池的后面是田野與寒水溪、羅水溪,溪水環(huán)繞著綿綿水田與幾口山塘,再遠處就是層層疊疊的山巒,裊裊濕霧在那漫散。郁澍站在十二月的冬天里,眼里的景色荒涼冷寂,看不見的雨,卻把踩著的石階和空氣弄得濕漉漉的。雨沒看見,郁澍倒是看見了池塘里的枯荷,殘敗出各種姿勢,垂首在寂靜的水面上,荷葉與蓮蓬枯成黑褐色,沉默在季節(jié)的肅殺中凝固。郁澍的目光粘黏過去,又刻意繞過,只是剛剛離開,又鬼使神差地掉轉(zhuǎn)頭來,目光再次落在了蓮蓬上。他似乎在努力回憶這個池塘夏天的樣子,早幾日聽藍青林外婆講起過這個池塘里的荷花,當(dāng)時只是聽著,可是此刻,站在這里,他試圖回想池塘里荷花的姿態(tài),還有那些飄著仙氣的顏色。
灰蒙蒙的天上,就在這刻,閃過一道藍光,這光嚯的一聲,打開了一扇門。郁澍站在那,定睛瞅著,忽然狠勁拍打自己的腦門,然后,兀自傻乎乎地笑起來。
眼皮子底下的事,差點就錯過了。他再次回頭,看麥家祠堂,也就是他們正在做的古羅村村史館,老天的愛像雨一樣落了下來,他差點就沒接住。
如此重要的噱頭,差點就如一縷輕風(fēng)在他耳邊一拂而過。他想,自己怎么了?怎么就不敏感了?當(dāng)然,站在池塘的石階上,他還是得意地笑了,盡管有些后徹后悟。他似乎置身于十里荷花間,所要顯擺的是這些個荷花,它們可不是一般的荷花,這些荷花是千年前的,穿過時間隧道,開在了如今的時光里。
早幾天,一家人圍著火爐燒水煮茶,女兒西沐趴在小椅子上堆積木,藍青林在看蒙特梭利的一本育兒書,兒子若水在搖窩里打著呼嚕。與他一起呼嚕的,還有狗狗邁克。在搖窩邊,側(cè)著頭,四腳并成兩下,不管不顧地睡著它的大覺。外婆在一旁清理著她的一口黃色皮箱,翻著翻著,她從里邊的隔層找出一本紙相冊,她發(fā)出一陣夸張驚呼:“呀,呀呀,一直以為這相冊丟了,原來是擱在這啊?!蓖馄抛詮淖〉竭@里后,她的東西都被藍青林哥哥陸陸續(xù)續(xù)送過來,這口舊得不能再舊的皮箱也是。
當(dāng)時,郁澍正在一旁畫素描,他本來是在書房碼字的,思路不順暢,便出來續(xù)茶,在二進院落的茶室里走了一趟,竟舍不得回去了。老婆、女兒、兒子的氣息以及縷縷茶香,還有藍青林放在地爐子邊烤的芋頭,正由里往外冒著熱氣,這熱氣是股濃香。是藍青林給他的夜宵。每次她遞過芋頭來,便會念叨:“煨得芋頭熟,天子不如我?!被蛘呶兀骸昂箵頎t,有烤芋頭吃,幸福啵?”于是,在那一刻,端著茶杯的他,雙腳被這種氣息捆住,他不自覺地放下茶杯,坐在火爐邊,拿起擱在桌上的畫本,裝模作樣地畫了起來。
他想畫下兒子若水美夢的樣子,女兒西沐堆積木嘟著小嘴的萌態(tài),畫下老婆藍青林讀書時的嫻靜,還有外婆在歲月里的回望,當(dāng)然畫這些時,還會附上邁克的慵懶。但是外婆這聲驚喜的大叫擾亂了這個意境,她舉起相冊,從茶幾上摸起自己的老花鏡,一個勁朝藍青林喊:“青林,過來,你來看哪。”
“里頭有好多你外婆年輕時的照片咧?!彼@訝地咂吧著嘴,舉起相冊,仔細端詳,“呀,呀,那個時候,還真漂亮喲?!彼{青林丟下手上的書,緊挨外婆,伸著脖子隨著外婆翻動的手,看相冊里一張張黑白照片。照片里除了外婆年輕時學(xué)生小姐的模樣,還有家族里的一些合影,外婆父母的以及兄弟姐妹的,有一張很特別,是一個青年,留著西式分頭,穿著淺色西裝,側(cè)著身子,很嚴肅地站在麥家祠堂開滿荷花的池塘邊。藍青林指著問:“外婆,這是你男朋友?”
外婆拍打著藍青林,“亂講啦,這是我四叔,我祖母最心疼的滿兒子。”
“天哪,怎么有股子仙氣呀。”藍青林湊近瞅,老覺得沒有看清,便從外婆手里奪過來,對著坐榻上方罩燈下的光,仔細打量,“外婆,怎么從來沒聽你講過?”
外婆嘴一努,很不屑:“我家這么多人,與你一個小孩子有啥好講的,講了,你也不懂。”
“你不說,我又怎么懂呀?”藍青林指著照片上的年輕人,“說說你的四叔,他是干嗎的,最后去了哪?”
“我祖父講他凈做點空事,他在日本京都皇家學(xué)院學(xué)習(xí)植物學(xué),特別癡迷古植物,他最后好像去了美國,好多好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怕是不在世上了。”外婆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回答。
但故事已經(jīng)從外婆嘴里緩緩流出。
在那個年代學(xué)植物學(xué),是沒有遇到好時代,外婆的祖父當(dāng)然會說他是在做空事。當(dāng)時的時代,家不家、國不國的,戰(zhàn)火紛飛,民不聊生,有志之士都在考慮如何救國救民,可是一個叫麥加洪的古羅村青年一頭扎進植物學(xué),專心致志地做著他的科學(xué)研究。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他在省會楓城洋人辦的學(xué)堂念書,暑假時,他帶回兩位老師,一個美國人杰克西,一個日本人田邊一郎,他們隨他來看羅水湖上的懸棺。
那一個月的時間,他們晚上住在麥家,白天就駕著木船在羅水湖上勘察,幾個人又是拍照,又是畫圖的,弄得古羅村人稍許有些不安。鄉(xiāng)賢們來麥家,說著他們的擔(dān)憂,怕這些洋人壞了村里的風(fēng)水。而麥加洪與他的老師們正沿著羅水湖沿岸的懸崖,興致正濃地考察著。這是個地跨三省的湖,麥家盡管也覺不妥,但免不了護犢之心,便一再重申,他們是在湖里的四川、貴州段考察,壞不了古羅村的風(fēng)水。
然而,誰都不知他們從絕壁懸崖上進到一個巖洞里,七拐八繞的,攀援到一個墓群。在墓群的一塊巨石后面,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暗道,小道時窄時寬,窄時頂端只漏下一線光,寬時,又好像在露天的巖石上,起起落落的,蜿蜒曲折。走到盡頭,什么都沒有,一壁天然的石墻擋在眼前,倒是石墻上頭壓過一塊巨大的拱形巨石,讓這面石墻藏在巨石之下,而這巨石天然地圍成一個半圓,在石墻正中間隱隱約約立起一排佛像,具體是什么菩薩,麥加洪一時辨認不清,彌勒菩薩、韋陀菩薩、觀音菩薩,都有點像,菩薩身上布滿灰塵,不仔細看,所有的菩薩與巖石都渾然一體。
舊時中國人有個規(guī)矩,不管在哪,遇見菩薩都是要跪地磕頭的??墒躯溂雍榈拿绹蠋熃芸宋鞑欢@些,他不但沒有磕頭,居然上前一步,用手去動佛像。麥加洪沒來得及制止,神奇的一幕在這刻出現(xiàn)了。在杰克西用手摸第三尊佛像時,佛像后的墻壁居然徐徐移動著,直至一面墻全部打開,只是他們看到的,還是一扇墻。麥加洪心里驚訝,原來這是一道夾墻呀。他還在唏噓不已,這位美國人,天不怕地不怕,他的手已放在夾墻上,他只輕輕一推,夾墻就轉(zhuǎn)動了,里邊露出一道小門。這下,他們?nèi)艘黄疬B退了好多步,由里往外沖出來的氣息,瞬間讓他們窒息,這氣息是陳年的空氣與尸骨的腐臭味。
好多年后,四叔麥加洪給在楓城讀書的外婆講起過這個細節(jié)。不用說,他們發(fā)現(xiàn)了古墓。里邊有些什么?很多人都關(guān)心,可四叔說,進了小門,又有向下的階梯,四面是陰河,中間有個島嶼,島嶼里邊有個獨立的靜室,很方整,但不大。一副棺材放在正中間,四周擺滿壇壇罐罐,壇罐里除了裝著五谷,還裝了各種植物種子。在那個時候,四叔的眼睛里,就只有這些種子,別的什么金銀細軟似乎都看不見,當(dāng)然,沒有看見,并不意味著沒有呀。反正他在那個時候,用他攜帶的布袋子,裝下幾個壇罐,小心翼翼地懷抱了出來,其中一罐是黢黑的帶殼蓮子。
外婆說,她四叔從古墓里出來,就得了一場重病,病得起不了床,都不能去楓城上學(xué)。他總是咳嗽。用四叔的話說,肺里全是古墓的味道。這味道總也咳不完。他在病床上躺著的時候,就想著把這些個氣味全部咳出來,這樣,自己的病就會不治而愈。村里人說他是鬼魂附體,在墓穴里被吸走了陽氣,所以無論吃什么藥,他依舊氣若游絲臉色慘白。盡管這樣,他在家養(yǎng)病期間,每日對著從古墓里帶出來的種子,竟還要發(fā)一陣子呆。外婆的祖母——四叔的母親說這些個古墓帶出來的東西晦氣,會招來病痛,讓他扔了。他卻大聲起吼:“扔什么都可以,就是這個不能扔。”弄得家人都以為他中了邪。他確實對這些個種子陷入一種癡迷的狀態(tài),他不許任何人碰他的這些東西,其實這些壇壇罐罐里邊的種子,都成了化石,一團一團的,黑乎乎的,而且堅硬無比。
麥加洪足不出戶,除了望著這些東西出神發(fā)呆,又總覺得要做點什么,于是用銳器戳取出一些,放在清水里泡。泡著泡著,便能猜出是啥東西,最能讓四叔肯定的是一顆一顆的蓮子。這些個如同化石一樣的小黑石頭,四叔猜不出它的年代,看古墓的擺設(shè),應(yīng)該是有些年代,幾百年肯定是有的。那個時候的四叔并不關(guān)心蓮子來自哪個朝代,他做著各種培植試驗,夢想著有朝一日它們能發(fā)芽,能開花。
他苦思冥想,并身體力行。
他想出一個絕招,在蓮子的外殼上鉆一個小洞,或者用銼刀把蓮子兩頭銼開一至兩毫米,浸泡在清水里,而這清水又極為講究,水溫一定控制在二十五至三十度之間。四叔總覺得蓮子與別的植物種子是不一樣的,直覺告訴他,即使上千年的種子,只要培植得當(dāng),它肯定可以“復(fù)活”。他的判斷來自他眼睛的觀察,他觀察到蓮子自帶“神器”:獨有的一層褐色硬殼,內(nèi)里有個天然的密封艙,不僅能完全防止水分和空氣內(nèi)滲及外泄,還是個存貯有0.2立方毫米空氣的小氣室,可以維持待在里邊的蓮子心,也就是那個綠色胚芽的活性。麥加洪固執(zhí)地認為,蓮子的千年,真的只是倏忽之間。
那個時候,麥家還住在城堡里,外婆聽自己的哥哥說,四叔后來把他那些玻璃瓶里的蓮子,丟進家里的幾個石缸里,他還喊人在缸里鋪了肥肥的淤泥,他做夢都想這些蓮子能夠發(fā)芽,發(fā)了芽得有土壤依附,才可以抽芽散葉,才有枝蔓延伸所需的營養(yǎng),才可以長出田田荷葉,才會有亭亭花蕾,花團錦簇才有可能出現(xiàn)在層層荷葉之上。
四叔對古蓮子神神叨叨的癡迷,成了村里人的笑話,大家都覺得麥家出了個呆子,還是進過省城學(xué)堂的呆子。
四叔沒有等到這些蓮子發(fā)芽,就離開了古羅村。
他走了后,不再有人惦記水缸里的蓮子。只是在一個初夏,四叔做夢都想著的蓮子有了動靜。它們在石缸里發(fā)芽,展葉,舒苞,開花,結(jié)籽。在那些個日子里,一波又一波的荷葉,舒展開來,亭亭玉立。一朵又一朵荷花,慢慢盛開,女神般迎風(fēng)搖曳,它們在人們眼睛里美麗著,卻又僅僅只是靜靜掠過,人們覺得它們美,自然地盛開,又自然地凋敗,它們只是庭院里一個風(fēng)景而已。直至有一天,外婆的四叔從日本京都寫信回來,問及石缸里的蓮子是否發(fā)了芽。眾人這才恍惚,一院子里的人驚訝起來,大家一致做證,這蓮子發(fā)了芽開了花,只是此刻,季節(jié)已經(jīng)到了秋天,石缸里只剩下幾株殘荷,要死不落氣的。
信是外婆的父親回的。
他首先告訴他家里一切安好,然后再告訴他,今年夏天,石缸里的那些蓮子復(fù)活了,發(fā)了芽,長了葉,開了花。那些花有三種顏色,有粉白色的,粉紅色的,粉紫色的,每一株好像都比古羅村里已往的高一些,荷葉與花盤也要大一些。外婆說她父親之所以寫得這么詳細,是因為他在寫信之前,向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問了個仔細,這么多人,總有那么一兩個人是觀場的,是能記住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譬如,會問,你怎么就覺得缸里的荷葉與花盤比村里的大一些?回答的人一點都不含糊:大少爺,難道您沒注意過嗎?在我們古羅村是沒有荷花的,我們村只有碗蓮,碗蓮的花是要小一些的。一件看似沒有人注意的事,其實周圍存在著諸多眼睛,只要有人想了解,沒有不知道的細節(jié)。
聽說外婆的四叔在日本京都收到這封信后,高興得手舞足蹈,然后又痛哭流涕,他后悔自己沒在古羅村,沒有拍下照片,沒有詳細記錄,留下資料,錯過了這神話般的盛開。收到信的時候,正是寒冬臘月,還是夜晚。他捏著信一路狂奔,他跑出京都皇家學(xué)院學(xué)生宿舍,穿過植物園里的樟樹大道,穿過如今的北大路,繞過今宮神社與大德寺,走進一個青石巷子里,沖開一座庭院的木欄,大聲呼喊:“老師,老師,古蓮子開花了?!?/p>
從房子里出來的田邊一郎,站在屋檐下,很是恍惚,但他只有片刻的呆愣,便伸出雙手,要看麥加洪手中的家信。
田邊一郎是一位研究古植物的專家,當(dāng)年,他也從古墓里帶回一壇蓮子,他沒有培植,只是用專業(yè)的考古設(shè)備檢測古蓮子的年齡。檢測的結(jié)果是這些蓮子上千歲了,最保守估計,也有八九百年的歷史。那個時候,田邊一郎更多的時候,會去思考墓穴里主人的身份,他忍不住去翻閱那個時代中國的歷史以及重大事件,翻著翻著,他有些走火入魔,覺得很多事情不可思議。麥加洪的那聲呼喊,又把他拉回到古植物研究上來,他兩眼噴火,目光賊亮。
千年的古蓮子復(fù)活,開花結(jié)籽,這意味著什么呀?這不僅僅只是植物種子壽命的問題,也不是植物種子偶爾出現(xiàn)的休眠期。反正那一晚,師生倆被這個事實點燃了,一邊喝酒一邊神聊。酒在他們的血液里流淌,各種奇思妙想四處飛翔。千年前的植物可以復(fù)活,別的什么生命呢,在以后是否也可以復(fù)活?譬如,人。他們大膽地假設(shè)著。在這個時候,他們自然會想起羅水湖上見到過的古墓,古墓里的骷髏頭。一千年前,中國那個時段是宋朝,趙姓人的天下,是言官可以盡情胡說的時代。而古墓里躺著的人,為何要在墓穴里放上這么多植物種子?這是個謎。他們想那些種子能復(fù)活,當(dāng)然,如果躺在那兒的古尸能咕嚕咕嚕活過來,然后,咕嚕咕嚕講起話來,那么,所有的謎團就是故事了。
外婆的四叔以一份加急電報驚擾了古羅村人。
他說,石缸里的荷花,是千年前的古蓮子開的,要好好保護。長出來的蓮子,要收集保存好,來年播種到水塘里,讓這些荷花開遍古羅村。麥家祠堂前的池塘里,在那個時候也播種下這些千年前的古蓮長出來的蓮子。
郁澍聽聞這個故事時,驚嘆號一個又一個地在心里奔涌,他完全驚呆了,唏噓不已時,他腦袋里好似塞滿糨糊,沒有騰下多余的時間去思考。
幾天后,他站在麥家祠堂石坪前泮池中間的拱橋上,隆冬的凜冽使得他全身一哆嗦,哆嗦之中,他的眼睛忽然一閃:一望無際,竟是一片荷海。藍青色的荷葉間,開滿粉白、粉紅、粉紫的荷花,在晨霧里,日頭下,霞光中,自帶光環(huán)自帶仙氣,映照著青山,蕩漾著綠水,村里的白墻黑瓦,在花海中璀璨,古羅村好多好多的榮光就在這璀璨里流動。
郁澍像被電擊中了一般,忽然全身抖動,心里的長嘆拖出好遠,天哪!古羅村真是一個福地!一個衣架子剛剛做好,華服不容置疑地披了過來!用麥加洪的故事,引出千年古蓮!在古羅村的村史館前辟出幾十畝地來,種上這些千年古蓮,到時,村史館不火,都不可能了。
村主任陸永順是個明白人,聽到這個建議,眼睛里立馬就飆出火光來,他一拳擂出去,歡呼起來,可是話在他嘴里又拐了一個彎:“我的天哪,你長的是啥腦子呀?這么邪乎的點子,你也能想出來!”
郁澍不想與他啰唆,一門心思就想早點回家,去聽外婆再講講她這位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潛心研究古植物的四叔,他還要問問藍青林,往年古羅村水塘里的荷花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而他自己試著回憶,那些荷花居然都是模糊不清的姿態(tài),卻又似乎有著一閃一閃的眼睛,像歷朝歷代的仙人,亭亭玉立在那兒。
外婆與趙媽在廚房里做著灌腸的掃尾工作,一到臘月,古羅村家家戶戶都開始忙乎起來,灶臺上方,掛起了臘魚臘肉臘雞臘鴨臘鵝,還有臘腸子臘豬肚臘豬蹄臘牛肉什么的,每天煙熏火烤的。這些天來,灶臺上的三根橫梁上總有一些東西掛上去,像是掛上了一年的光景。
這天晚上,忙了一天的外婆才在火塘邊坐下,藍青林端上一盞紅茶,用嗔怨的口氣說:“外婆,家里的年貨做得太多了,吃不完,會浪費的。”外婆抿著茶,輕輕笑著,“哪里多呀,過年了,家里人都會回來。”
外婆說:“我家都從簡了,都沒蒸酒磨豆腐,也沒做米粿,煎馓子,不知祖宗會不會生氣?”
“不會的,不會的?!彼{青林隨口寬慰,外婆吹著茶氣,眼睛看向廚房,“嗯,我想是不會的,他們回來看見灶臺上的臘菜,應(yīng)該會滿意的。”
“您的四叔會回來嗎?”郁澍忍不住順著她的話,問著自己想要問的事。
“我爹媽肯定來,如果我的祖父祖母來了,四叔也會跟著來的?!蓖馄诺难劬ν諝?,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
“那晚您不是說四叔最后去了美國,掐指算算,他上百歲了吧?”藍青林實話實說。
外婆沒有糊涂,她若有所思,“如果是這樣,那他更會回來。知道不?他的胞衣還在麥家大院廚房里的灶火旁,我母親講過,一個人最后不管去了哪,到最后他還是要回來取這件衣服?!?/p>
這話聽上去很荒謬,郁澍知道古羅村有個習(xí)俗,每家每戶,房子無論怎樣修繕,但廚房的灶臺與地面是不能動的。因為灶臺邊的地底下,埋著家人的胞衣,只要是在這屋里出生的,他們的胞衣都會由族人存放在這。
凌晨過后,郁澍在夜里聞到了雪花的味道,他鉆進被窩,抱緊瑟瑟發(fā)抖的身體,只想甩掉這個味道。窗外的風(fēng),忽然寂靜遙遠,廚房的灶膛里吐出火苗,郁澍看見外婆的四叔,他仍是照片里站在麥家祠堂前的樣子,西式分頭,穿著淺色西裝,戴著琥珀圓框眼鏡,他饒有興致地望著灶臺上方的臘貨。郁澍驚訝得全身僵硬,這個叫麥加洪的人轉(zhuǎn)過頭來,一臉笑意,他們之間仿佛從來就熟,他說他的一些東西,他會派人送到村史館來。他還說他想看那片欲要開種的荷田,說著說著,他的臉竟成了一朵純白色的荷花。郁澍想要說些什么,就是張不了口,結(jié)果一使勁,竟然就醒了。夜靜得瘆人,窗外正亂舞梨花,這雪下得挦綿扯絮,郁澍覺得只是個夢,哪里能想到夢外的暗示。
冥冥之中,很多事沒法解釋。
這年六月,古羅村舉行了千年古蓮鄉(xiāng)村旅游節(jié)。村史館大受歡迎,布衣坊、山歌屋、木匠房、美食廳、人物堂,哪哪都走動著游客,他們參與其中,或看或歌,或吃或說。村史館前拱橋下的泮池里,幾朵白云在水里蕩著微笑,從泮池往四面延伸,千年前的荷花,在這片水域,氣勢恢宏地開出了千年前的時光味。這些白的、粉的荷花帶著游客穿越時空,聞千年前的花香,看千年前的花容。有位神秘的嘉賓,帶來他爺爺麥加洪的若干筆記,關(guān)于那年尋訪古墓的,關(guān)于培植古蓮的。他說這些紙片一直在波士頓他家樓閣上沉寂。只有放到村史館,紙片上的每個字才會璀璨。郁澍卻想,有這些紙片的到來,千年古蓮就不是傳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