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天
對張也會不會回我消息這件事,我已經(jīng)完全沒有期待。四個月零五天過去了,他完全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像鍋蓋上的水蒸氣,啪的一聲,滴到了地面上,不見了。
但是我還是對這段感情做出了緬懷,我緬懷的方式和我當初開始這段感情一樣地無厘頭。我接了師姐推薦的工作,花了一個禮拜打包行李、簽合同,辦了一年不能回國的工作簽證,飛到了韓國一個偏僻的小城市。飛機落地,定位,發(fā)朋友圈,只有兩個字:再見。配上自己的兩個鼓鼓囊囊的行李箱。
一個小時過去了,底下有三十多條回復,有驚訝的,有表示不解的,也有讓我好好照顧自己的。當然,百分之九十是讓我給他們代購化妝品的。沒有張也。
當然沒有張也。
張也生日那天,我們在逼仄的出租屋里做了三次愛,暖氣加上肉體的熱氣讓我們彼此大汗淋漓。張也掀開被子,靠在床頭抽煙,我起身沖澡,換衣服化妝,心滿意足地準備出門。臨走時他叫住我,問我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澳銢Q定吧,畢竟是你的生日。要不就去你最喜歡的秋林西餐廳,怎么樣?”他點點頭,沉默了兩秒,“寶貝,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不見了,你會不會難過?。俊奔氶L的萬寶路在他的嘴邊發(fā)出橘紅色的光,煙霧飄了上來,霧氣下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翱赡馨?,”我重新回到臥室,掐滅他嘴里的煙,俯身親了親他的臉頰,“我晚上可能要加班,你餓的話就先吃點。乖,在家少抽點煙哦。”啪一聲,門關上了,我和張也被分割成兩個世界。
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在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上午九點零七分。十個小時后,我拎著奶油蛋糕回到家,打開門大喊生日快樂,沒有人回應我??蛷d很黑,只有廁所的燈還亮著,我打開客廳的燈,又喊了好幾聲,還是一片安靜。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張也的所有東西都不見了——他的拖鞋,他的刮胡刀,甚至他健身用的杠鈴片,連同張也一起消失了。
仿佛是擔心我會陷入回憶,張也把他的痕跡消滅得干干凈凈,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如果不是早上香煙的味道太熟悉,嘴唇觸碰臉頰的觸感太真實,廚房里我們吃完飯懶得收拾的碗筷還七零八落地堆在水池里,餐廳給我打來電話提醒我再不去的話預留的位子要被取消了,我差點以為一切都是我在做夢。
最初的一個月,我瘋狂地給他打電話,在無數(shù)次的忙音后,我又開始鍥而不舍地給他發(fā)微信。有時是一長串毫無邏輯的謾罵,有時候是情真意切的挽留,夾雜著“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都愿意陪你一起面對”的感人誓言,更多的時候是質問。我知道男人一旦不想和你在一起,任何一件事都是他離開你的理由,哪怕你吃飯時從他碗里夾走了一塊肉也足以讓他下決心離開。但我還是表現(xiàn)得像個喪失理智的毒癮患者,一遍又一遍地向他手機里傳送問號。
張也從來都沒有回復過。
小時候玩捉迷藏,我最討厭當那個找的人。眼睛被蒙住,光就消失了。沒有人說話,只有因為跑動和緊張而沉重的喘氣聲。雙臂展開,右腳試探地踏出去,像盲人初學走路,腳步沉重,姿勢可笑。周圍隱隱有竊笑聲,明明離自己很近,可是什么都看不到,像赤身裸體地被人注視,童年時懵懂的羞恥心,離開母親子宮時產(chǎn)生的不安,被朋友拋下的屈辱,因為在黑暗里,所以都被放大了。世界是流動的,沒有實體,無數(shù)雙眼睛在我周圍晃來晃去,我憤怒地揮舞雙臂抵抗,除了空氣什么都沒有打到。
我想,張也突然躲藏和消失,或許也帶著游戲的意味。他本來就是這樣一個人,半夜三點拉著我去香山,到了山腳下又折回來?!澳憷幔课蚁胛覀冞€是回去睡覺比較好。”他打了個哈欠,好像并不為此感到抱歉。奇怪的是,我沒有一點兒惱怒?;蛟S是因為我的人生一向乏味,而張也擅長織造一個又一個彩色的夢,他不需要費很大力氣就能把一件事變得有趣,上一秒我還坐在沉悶的寫字樓里修改錯字連篇的稿件,下一秒我就能得到救贖——和他在半夜無人的大街喝一打啤酒然后跳從未學過的探戈。我被這種撲朔迷離的假象迷倒,頭腦發(fā)暈,腎上腺素飆升,以至于忘記了擅長織夢的人也擅長把人叫醒。
但是這一次,我并不確定他是否愿意讓我參與這場游戲,畢竟我扮演的是盲人的角色,我雖然在明處,光對我來說卻一點用都沒有。如果他愿意,他可以一直躲。
后來,我反復回想過往種種,想嘗試把主動權奪回來。我在每個失眠的夜晚打開所有的燈,在鏡子中細細端詳自己。我把自己的眼睛想象成張也的眼睛,我暴露在他的目光下,身體像腐爛的根莖,在水下發(fā)軟膨脹。一開始是表層的皮膚,張也的眼睛告訴我,相比他最愛的女明星李小冉,我實在是太黑了。我每天瘋狂喝檸檬水,白天把自己包得像木乃伊才敢出門,甚至忍痛去醫(yī)院打了美白針。接著是頭發(fā),枯草一樣瘋長,顯得本就不圓潤的腦袋更加大而愚鈍。我去理發(fā)店斥巨資剪了個時髦美麗的短發(fā),然后穿上套裙高跟鞋,學習化一整套完美的妝容。
兩個月后,我從自己兩百多張自拍中精心挑選了三張給張也發(fā)了過去。然后抱著手機忐忑地等了一天。張也沒有回復。
我又開始猜測,是不是自己講話的時候嗓門太大了惹人討厭?我逼迫自己捏著嗓子輕聲細語地說話,隔一段時間就在朋友圈發(fā)自己練習了好久的溫柔情歌。只有寥寥幾人點贊。沒有張也。
認識張也前,我的缺點只有一個——長得不夠完美。張也消失后,這個缺點分裂成無數(shù)個細小的缺點,像大米里的蟲卵,溫度、濕度適宜后孵化成無數(shù)細小的黑色蟲子,在我身上爬來爬去。我像個迫不及待要得到肯定的小孩,不斷地給張也發(fā)消息,騷擾我們的共同朋友,向他們打探張也的消息,甚至幻想找一個私家偵探,去他的家鄉(xiāng)找他。我知道自己像個瘋子,神經(jīng)緊繃,腦袋里幾百根拉緊的弦不斷嗡嗡作響,隨時隨地都會斷掉。
搞創(chuàng)作的人,悲劇是他們的靈感的催化劑,越是傷心欲絕就越是文思泉涌,恨不得每時每刻拿筆控訴這個世界??墒菑堃材涿钕Ш?,連這個唯一的好處我都沒有撈到。我腦海里充斥著悲傷、自我懷疑和憤怒,可是拿起筆,千言萬語卻都化作了兩個字——張也。
雜志社因為我長期交不出稿子解除了和我的合作,我沒有過分地絕望,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尋找張也。
距離我最后一次見到張也,已經(jīng)過去四個月了。這四個月,我的朋友,他的朋友,還有我自己,都沒有見過張也。他們一邊抱歉地告訴我,張也沒有聯(lián)系過他們,一邊斟酌著語氣,憤憤地替我抱不平。但我知道,他們背地里一定覺得我是個受了刺激的瘋子。好在我慢慢平靜了點,我知道這樣下去我永遠也見不到張也了。于是我也決定躲一陣子,和他互相捉迷藏,也許有一天,不用我去找他,他會主動來找我的。
我決定干脆離他遠一點兒。就像動物世界里,獅子只有和羚羊保持看上去足夠安全的距離才能讓它們放松警惕,好找準時機一擊即中。一想到張也看見朋友圈驚詫的表情,我的心里就會升騰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感。我知道他依然會偷偷看我的動態(tài),所以才一直不舍得拉黑我,哪怕我經(jīng)常在微信上對他狂轟濫炸。沒有人能抗拒這種偷窺前任的快感。我又重新開始用Facebook和ins,無聊時一遍又一遍地點進張也的主頁。他已經(jīng)一年沒更新動態(tài)了,最后一條停留在前年我們一起去巴厘島度假,我給他拍的背影照。比起發(fā)生什么意外所以人間蒸發(fā),他就這樣拋開一切若無其事地展開新的生活更讓我難以接受。
我的新工作是韓國一個職高的漢語老師,每年都會有很多像我這樣韓語不好但英語說得過去的人被派出去,分散到韓國的各個學校。我們被統(tǒng)稱為“原語民老師”,往往還會有一個精通中文的韓國本土老師配合我們教學。課堂上,韓國搭檔說韓語,我說中文,她說一遍,我再重復三遍,像一個沒有感情的復讀機。簡單重復的教學任務給了我大片發(fā)呆的時間,我站在講臺后方左側,窗外綠色的足球場被一圈紅色的塑膠跑道環(huán)繞著,底下坐著同樣無精打采的學生,我一會兒看看外面,一會看看他們,雙眼漸漸失焦。
偶爾也會被鏡子折射出來的光暈晃到,班上的女孩子課上到一半,會偷偷拿出鏡子畫眼線、補口紅,幾乎每個人都具備兩分鐘補完一整套妝容的技能。一年級有個女生是班上的班長,臉蛋圓潤白凈,戴著一副金色的圓框眼鏡,長得很可愛。我經(jīng)??吹桨嗌系哪泻⒆釉谧赖紫峦低档亟o她遞小零食,她時不時從桌肚里掏出一塊薯片,環(huán)顧四周,然后快速塞進嘴里。我看著她兩頰明顯鼓起,帶著得意洋洋的笑容,像只小倉鼠一樣快速地咀嚼吞咽。我懶得拆穿她無傷大雅的小把戲,自己當了老師后才知道,學生在底下那些自以為隱蔽的小動作,其實老師在講臺上看得一清二楚。
閑暇時,我會去咖啡廳寫寫東西,寫累了就去抽煙室抽根煙。偶爾我會給張也發(fā)消息,和他講講我在這邊的情況,不過頻率從每天一次逐漸降為了每周一次。我學著和張也一樣,抽各種口味的萬寶路薄荷爆珠。每次抽煙的時候,口腔里都會充滿帶著薄荷清涼的煙草味,那是和張也接吻時的味道,也是做愛后房間里充斥的味道。被這種熟悉感包圍,讓我覺得心安又滿足。韓國的香煙盒上印著發(fā)黑的肺,圖片清晰又惡心,我每次都會把那一面蓋起來,又忍不住重新拿起來看。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地過著,除了偶爾有些時候,孤獨總在不經(jīng)意間涌來。在一個人做飯糾結放一個還是兩個土豆的時候,躺在床上聽到樓下飯店門口人們吵鬧地寒暄的時候,還有關燈的一瞬間沒有亮光的時候,我想象著張也像往常一樣從背后擁抱我,在我身后吐出均勻平穩(wěn)的氣息。這種想念和渴望過于真實,像一場夢,我從大汗淋漓中醒來,背后卻一陣陣發(fā)冷。
我對自己說,早晚會結束的,你只是沒遇到新的人替代他而已??墒俏疫€是沒辦法說服自己,張也就像一千零一夜里那個很會講故事的一夜皇后,一個精彩絕倫的故事只講了個開頭,他就離場了。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結局是什么,沒有人告訴我??墒俏沂譄o寸鐵,我既不能像國王那樣用赦免他的死罪來誘惑他,更沒有能力自己把這個故事圓下去。我只能一遍一遍問自己,就這樣了嗎?結束了嗎?為什么?像沒有被通知到活動取消的小孩,站在又大又空的操場上,手指摩挲著自己熨得平整光滑的西裝褲腳,陽光照下來,汗滴到眼睛里,血管爆開,像紅色的枝蔓一樣蜿蜒在白色的眼球上,接著就是被灼燒一樣的痛感。
我國內的號碼在凌晨突然響了,來電顯示是陌生的號碼,我一下子清醒,心跳也因為緊張而加快。
“請問是宋洋洋嗎?”盡管快一年沒見了,但我還是聽出了她的聲音。
“我是。你是林奇?”我平復了下心情,把話筒放到了順手的那一邊。
“對。不好意思,這么晚了還打擾你,但是這會兒我有個很重要的事要問你。”
“什么事?”
“你是在韓國對吧?”
“嗯?!蔽衣犚娏怂粩帱c擊鼠標的聲音。
“那如果我下個禮拜六來的話,能在你那兒住一段時間嗎?”
“當然可以啦,”我翻了一下手機里的課表,“不過我這兒比較偏,離首爾有點遠?!?/p>
“沒事的,沒事的,偏點兒好,我喜歡?!彪娫捘穷^似乎松了一口氣,“你把地址發(fā)我,我來規(guī)劃下路線?!?/p>
“不用了,你就買到首爾的飛機票。下周我正好沒事,我來機場接你?!?/p>
“好,那就辛苦你了?!绷制孢€是和以前一樣,說話做事總是直奔主題,沒有一絲多余的客套。不過我反倒很喜歡這樣的相處方式,所以沒怎么猶豫就答應了她的請求。
“對了,有件事我得告訴你,我懷孕了。好啦,你早點休息哦,晚安?!彼f完就把電話掛斷了,一陣忙音傳來,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我的困意消了大半,索性在樓下酒吧點了酒,一邊喝一邊發(fā)呆。雖然是半夜三點,但是酒吧還是很熱鬧。斜對桌一群打扮入時的年輕人圍在一起喝酒劃拳,一個穿著藍色衛(wèi)衣,長著一張娃娃臉的男人一連輸了好幾把,一大杯冰啤酒下肚,周圍響起一片喝彩聲。他背過身去,捂著嘴打了個酒嗝,然后站起來揉了揉額前帶著濕氣的劉海,迫不及待地拉著對面穿米色外套的同伴開始第二輪。隔壁的四個中年男人一邊喝著燒酒一邊高談闊論,他們語速很快,講到激動的地方還要伸出胳膊大幅度地比畫,成片的韓語砸過來,聽不懂具體在講什么,但是根據(jù)時不時冒出來的關鍵字眼“??”“?”“??”,可以推斷他們無非是和其他夜不歸宿的中年男人一樣在抱怨家庭和工作。不遠處一對年輕情侶喝多了,爭著給對方倒酒,每喝一口之前都要重重地干一下杯,玻璃杯不斷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他們每次聽到都要吃吃發(fā)笑,好像世間最好玩的事不過如此……
我獨自坐在人群中間,肉身在酒精和噪音的作用下變得透明,和大片大片的話語堆疊在一起,漂浮在上空,腦海反而變得格外安靜,張也的聲音這時在耳邊響起。
“宋洋洋,你的人生真是和你的名字一樣無聊,沒什么可說的。大家好,我叫宋洋洋,洋是暖洋洋的洋,因為我的父母希望我像太陽一樣溫暖。然后呢?沒了。我猜你獲取人生經(jīng)驗的方式肯定主要靠兩種——名人傳記和紀錄片。你的淘寶最常搜索的關鍵字是‘小眾’,可是你每次都會選擇銷量最高的那一家。你每去一家餐廳之前都要先看看大眾點評,每去一個地方都要提前標記三種最佳路線,每看一本書一場電影之前都要看下豆瓣評分,低于八分你就開始猶豫該不該浪費時間看。最喜歡的作家是伍爾夫,這樣別人問起來你就可以用她在劍橋散步還有一間自己的屋子那一套。你寫東西無非也是因為這個,沒什么可說的。可是呢,我他媽還是愛上了你?!?/p>
說這話的時候張也已經(jīng)喝多了,但是我知道他清醒的時候也會這么評價我。我明明可以反駁他,伍爾夫是在牛津散步不是在劍橋,以及作為少數(shù)把三十歲之前必做的五十件事寫進筆記本,再認真地執(zhí)行,然后一條一條劃掉的人之一,你比我也好不了多少。可我還是把重心放在了他的最后一句話上。盡管我很普通,但我還是渴望特別,渴望被偏愛。張也的表白像是恩賜,把我迷得暈頭轉向???,他有多愛我,我有多幸運。
杯子里的冰塊慢慢融化,檸檬片浮在水面上,氣泡不斷涌上來,附著在它的底部,像金魚吐出泡泡,晃一晃就會消失。我正要開始思念張也,眼淚已經(jīng)在眼眶里就緒,一個孕婦推門走了進來。
光線很暗,但還是能看出來她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條黑白條紋的棉質長裙,魚骨辮在腦后盤成了一個發(fā)髻,只剩幾縷微卷的碎發(fā)落在額前,她的嘴唇涂了鮮艷的櫻桃紅,臉上的粉底已經(jīng)有些氧化,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光澤。她看起來已經(jīng)懷孕很久了,可能是太瘦的緣故,隆起的小腹在纖細的四肢中間顯得有些突兀。進門后,她站在原地環(huán)視了一圈,最后選擇了正對著我的另一個隱蔽的角落。我看著她扶著腰小心翼翼地在凳子邊緣落座,然后緩慢地扭動腰部把自己挪到沙發(fā)中央。
“莫吉托不加酒精?!蔽衣犚娝糜⒄Z對服務員說。
“您一個人嗎?”服務員有些詫異地問她。
“不然呢?”她反問,語氣中帶著不滿。
服務員立刻四十五度鞠躬道歉,拿著酒單快步離場,她對著他的背影笑了,櫻桃紅的嘴唇向后咧去,像惡作劇得逞的小孩。我看著她,突然想起了林奇。也許是懷孕在她口中太輕描淡寫了,我這才想起我應該在她掛斷電話之后回撥過去,問問她具體情況的。
我和林奇是大學同學兼舍友,剛入學的時候,我第一眼見到她就斷定她是個好脾氣又老實的學霸。那時候她喜歡穿一件紫色的棉T恤,黑色的彈力褲緊緊地貼在粗壯的腿上,腳上踩著一雙有些發(fā)舊的干凈的安踏運動鞋。圓圓的黝黑的臉上帶著兩坨高原紅,配上她老實又靦腆的微笑,活脫脫高中里成績好但長相普通的女生標準樣貌。
那時候我一入學就加入了學校風靡的文學社團,和寫酸詩的學長談戀愛,今天去玄武湖游船,明天去雞鳴寺賞花,閑暇時寫寫東西,忙得不亦樂乎,和同時做著幾份兼職,生活作息一成不變的她沒有什么交集。真正熱絡起來是在我們畢業(yè)后,林奇出乎意料地放棄了穩(wěn)定的工作,開始四處旅游,靠著寫東西賺旅費。小到淘寶文案,大到雜志約稿,從微信公眾號的兩性專題到旅行中的所見所聞,只要有錢拿就寫。有時候她會把她寫的東西發(fā)給我看,讓我提些意見,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漸漸變得熟稔。
研究生畢業(yè)后,我留在北京的一家雜志社工作,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加班更是家常便飯。每次看到朋友圈里林奇曬出來的照片,都會感到由衷的羨慕。我和林奇的生活和大學時截然相反,如今我疲于奔波,而她每天自得其樂,漸漸地我們的聯(lián)系也就越來越少了。
現(xiàn)在想起來,我人生的第一支煙,是和她一起抽的。
那時候她去青島玩,中途路過北京順便來看我。距離我們上次見面已經(jīng)有三年了,她比大學時瘦了些,從圓潤變成了豐腴,穿著真絲襯衫和牛仔褲,背了個碩大的旅行包,臉因為前段時間在西藏待著變得更黑了,可是卻多了一種說不出的風情,眉眼間都是自信和灑脫。相比之下,我瘦小又蒼白,厚重的粉底和珠光色的眼影也蓋不住我臉上的疲沓之色。
我們在她入住的小賓館聊天,她掏出一包“多彩”點上,示意我要不要也來一支,我鬼使神差地接過來,不熟練地點上,學著她的樣子吸氣呼出。林奇就是這個時候和我說她的愛情故事的。盡管她現(xiàn)在看上去比我成熟得多,愛情這兩個字在她身上還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去年三月份的時候在廈門的一個村子做義工,他是負責帶我的大哥,做事特別認真嚴格,手底下的人犯了錯,他會特別嚴厲地指責。但是他對我特別有耐心,教了我很多東西,也會傳授一些人生經(jīng)驗給我,但卻不會讓人覺得討厭?!绷制姘褵熁覐椷M紙杯,笑得一臉溫柔。
我被一口煙嗆到,喉嚨一陣黏膩,重重咳了好幾下。
“輕輕吸,不要太用力,這樣不容易過肺?!绷制嫣嫖遗牧伺谋?,把紙巾和礦泉水遞給我。
“你的這位大哥,他多大了?”
“我沒問,估計比我大十歲吧?!?/p>
“你倒是心大,萬一人家結婚了呢?!?/p>
“我敢肯定他沒有。我能感覺得出來,他身上沒有那種已婚男人的討厭的氣質。”
“你光憑感覺能看出什么東西???這個年紀的男人都老謀深算的,你小心被騙?!蔽胰滩蛔√嵝阉?。
“我有什么東西值得他騙呢?再說了,感情不就是各取所需嗎?我在他身上能索取到很多情緒價值。認識他之前,我總覺得我身上長滿了毛刺,時不時地扎到自己,也扎到別人,但是他好像一下子就把它們撫平了,特別神奇?!?/p>
我想起了大學時林奇半夜和家里人打電話吵架的樣子,臉漲得通紅,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控制不住地發(fā)出尖叫嘶吼,然后摔門離開,背影像一只受傷的刺猬。我想,既然這個男人有辦法把這樣歇斯底里的她安撫好,那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林奇會愛上他了。
“行吧,”我不再潑她冷水,“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他都向你傳授什么人生經(jīng)驗?不會是那種微信轉發(fā)破萬的雞湯文吧,比如《一個人正在成熟的標志就是學會放下》之類的?!?/p>
“怎么可能?你忘了嗎,我就是專門寫這種的,都要寫吐了,更不要說被打動了。我說的是特別具體的東西。比如說,租房子的時候怎么和房東談判;什么季節(jié)該煲什么湯;去長輩家做客該挑些什么禮物……還有好多好多事情。你知道的,大學那會兒我干了好多兼職,畢業(yè)后又在外面東奔西跑的,可是我對怎么好好生活依舊一竅不通,很多事從來都沒有人真正教過我該怎么做?!?/p>
“就因為這個?”我感到不可思議。
林奇沒有回答我,反問道:“你記不記得你大學的時候談的那個哲學系的學長?就那個戴一副黑框眼鏡的,瘦得跟猴兒一樣的?!?/p>
我那個時候沉迷尼采和叔本華,喜歡把“上帝死了”掛在嘴邊,常去圖書館啃一些厚得要命的哲學書,明明看了兩三行腦子就開始放空,偏偏還要堅持定期去裝×。和那個學長就是在那里認識的,也算是志同道合了。
“我到現(xiàn)在都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請我們全宿舍吃飯的時候,在我們面前大聊費希特的絕對自我。你當時看他的眼神,那叫一個崇拜,就差沒當場掏出筆讓他在餐巾紙上簽名了。”
“擁有智慧光芒的男人不帥嗎?”我不好意思地反駁。
“知道費希特就帥啦?你怎么老是被這種虛招子迷得神魂顛倒的?”林奇毫不留情地嘲笑我,“我當時就想,宋洋洋看男人的眼光不行。”
她懶洋洋地躺在靠枕上,看著一臉不服氣的我,突然問道:“你最近有沒有交新男朋友?。坎粫质鞘裁囱芯抠M希特、叔本華的專家吧?”
“我已經(jīng)長大了,口味早就變了,喏,這是最近新談的?!蔽姨统鍪謾C,給她看我和張也的合照。
“長得白白凈凈的,挺帥的,算你有進步。叫什么名字啊?做什么的?多大了?哪里人……”
“張也?!拔覐囊婚L串問題中挑了一個簡練地回答。
“張也?真是個奇怪的名字。”林奇嘀咕著掐滅了手中的煙。
我請了兩天假,坐了最早的一班KTX去機場接林奇。她還是和以前一樣,背著一個醒目的大背包,素面朝天,似乎比上次白了點兒,身形卻比之前臃腫了,在一群高挑靚麗的韓國女孩中間顯得格格不入。
她一看見我,就自然地把包遞給我,坦然地攤手解釋:“我現(xiàn)在是孕婦,拿不了重物。”我單手接過,差點一個趔趄摔倒。“怎么這么重,你在里面裝了兩斤鐵嗎?”“怕你在這兒吃不慣泡菜,給你帶了一堆我去成都玩買的火鍋底料和辣椒醬。算是房費了?!八珠_嘴,笑得一臉憨厚。
我?guī)е谑谞栕×藘商?,順便散散心。和我工作的地方截然相反,首爾是個沒有夜晚的城市,十二點的弘大街頭依然燈火通明。一堆又一堆造型各異的表演藝術家聚在街邊廣場上,唱歌、跳舞、彈新作的曲子。同樣年輕的男女在他們周圍圍得水泄不通,一個節(jié)目結束,不管精彩與否都能聽到他們慷慨而熱烈的歡呼聲。林奇拉著我擠進他們中間,和他們一起喝彩尖叫,路燈下她的臉閃閃發(fā)光,就連鼻尖沁出的汗珠都是雀躍的。
“真好??!我又重新找回活著的感覺了?!蔽衣犚娝竭^嘈雜的人聲,沖我大聲嚷道。
在后來的一天半里,她拉著我把窮游錦囊里推薦的地方幾乎都逛了個遍。每到一個地方,她都要用翻譯軟件上怪異的韓語長句和碰到的當?shù)厝私徽勔环?,然后用手機認認真真地記錄?;厝サ穆飞希野c坐在椅子里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累得連起身上廁所的力氣都沒了。林奇依舊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聚精會神地趴在窗戶邊看鐵路沿線的風景。等到列車越駛越偏,最后只剩大片大片枯黃的草地,她從背包里掏出筆記本,開始整理這兩天的游記和照片。
“你怎么還是這么精力旺盛,一點兒都不像個孕婦?!蔽腋械讲豢伤甲h。
“習慣了唄。一閑下來我就渾身難受?!绷制姘褑畏吹臄?shù)據(jù)線接到筆記本上,開始篩選這兩天的照片。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著她一張張認真挑選分類,到最后全部打包整理完,她右手持續(xù)點擊,一張和陌生男人的合照不小心跳了出來。
那個男人看上去四十歲上下,穿了一件駝色的沖鋒衣,背著和林奇一樣巨大的登山包。站在左邊的林奇緊緊靠著他,挽著他的胳膊,對著鏡頭笑得一臉靦腆。
“這不會就是那個廈門大哥吧?”
“對啊。你居然還記得。”
“廢話。你從頭到尾就向我介紹過這一個?!?/p>
林奇繼續(xù)滑動鼠標,接下來的幾十張照片除了背后的風景不同之外,兩人的裝扮和拍照手勢都差不多,看多了幾乎要產(chǎn)生人是被P上去的錯覺。
“你不會到頭來只談了這一個吧?”
她點點頭,把這些照片一張張拖進名為“西瓜糖”的文件夾里。
“那這個孩子不會就是他的吧?”
“你說的不是廢話嗎?有沒有生物常識???”她白了我一眼。
“我怎么知道。萬一你還有什么不為人知的一面呢?”我小聲嘀咕,“那他知道你懷孕的事兒嗎?”
“知道。我們一塊兒玩的朋友不小心說漏嘴了。”
“說漏嘴?敢情你還打算瞞著他?。俊?/p>
“嗯。所以他現(xiàn)在急瘋了,滿世界找我呢。”她語氣淡定。
“怪不得你突然來找我,原來是上我這躲人來了?!?/p>
“有一部分是因為這個吧,不過也不全是因為這個。”
“你可真行。搞了半天不是他不想負責,是你不想讓他負責啊?”
“負責這個詞可太落伍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我自己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不需要別人?!?/p>
我懶得再開口辯論,索性閉上嘴巴,從包里掏出煙盒想去抽一支。走到吸煙室門口才想起來現(xiàn)在旁邊還有個孕婦,身上有煙味不太好,只好把煙頭放在鼻尖猛聞了好幾下才無精打采地回座位。
“你現(xiàn)在煙癮怎么比我還大?”林奇皺了皺眉。
“失戀綜合征,”我沒好氣地解釋,“吸煙代替接吻?!?/p>
林奇在我這兒住了半個月。白天我上班的時候,她也沒閑著,短短一個禮拜,這座小城市的邊邊角角幾乎都被她逛遍了。不知道是因為月份小還是她老在外面東奔西跑,體質異于常人,她很少孕吐,除了酒精幾乎沒有忌口,情緒穩(wěn)定精力充沛,有時候我甚至都忘了她現(xiàn)在是個孕婦。
周六天還沒亮,她就強行把我從床上拽了起來,說是找了座建在海邊的寺廟,看日出絕佳,一定要帶我去。我們坐了半個小時車,又沿著蜿蜒的山路步行了十多分鐘,七拐八拐來到了一個小鎮(zhèn)上。
天光微亮,四周被淡青色的霧氣包圍,依稀能看到不遠處群山環(huán)繞著大海,一排排紅瓦白壁的民居背靠著海面,沿著斜坡鱗次櫛比地佇立在山腳下。幾戶人家的燈光漸漸亮了起來,暖黃色透過二樓臥室的窗戶透了出來,時不時有狗的吠叫聲,海水一層層涌上來,輕輕拍打著海岸,海鳥扇動著羽翼越過我們頭頂,發(fā)出尖細的啼叫。
海風不斷把腥咸的空氣送到嘴邊,我大口呼吸著,只睡了四個小時的困頓和疲憊消散了大半。“我來這兒小半年了,從來沒發(fā)現(xiàn)還有這樣一個好地方,怎么被你找到的?不愧是旅行博主?!?/p>
“可能是因為你的活動范圍從來沒超過十公里吧。”林奇從口袋里掏出旅游手冊,打開手機上的電筒,對著手冊上的導覽圖認真比照著岸邊的路牌。我在她的帶領下七拐八繞地又走了一公里,終于找到了位于山腳下的入口。林奇掏出兩根登山杖,遞了一根給我,我還沒來得及感嘆她的事無巨細,就看見她已經(jīng)背著半人高的舊旅行包噌噌往上爬了。
爬了約二十級左右,有一個捂嘴笑的彌勒佛端坐在石板路中間,巨大的佛頭上零散堆了好多的錢幣。
“看來不管來自哪里的人,都喜歡拋錢幣許愿。”我從兜里掏了一枚五百元韓幣,抱著重在參與的心態(tài),小心翼翼地把硬幣放在了他的右手上。
“說起這個,我之前為了寫公眾號還特地查過。拋硬幣的傳統(tǒng)據(jù)說起源于羅馬,相傳情侶只要背對著噴泉從肩上扔三枚硬幣到水池里,愛情就能永恒?!?/p>
“特雷維噴泉?我在《羅馬假日》里看到過?!?/p>
“對,特雷維在意大利語里是三岔路的意思,”林奇邊爬邊回答我,登山杖在石板上不斷發(fā)出“叩叩”的聲響,“不過你不覺得奇怪嗎?愛情明明是條單行道,可是人們卻要在名叫‘三岔路’的噴泉前面祈求它永恒。”
“祈求永恒這個事本身就已經(jīng)不合理了。愛情是虛無的,一個虛無的東西,怎么指望它永恒呢?!蔽矣行┏粤Φ刈汾s她的腳步。
“所以你看,現(xiàn)在人們都在求健康、事業(yè),還有財富。就算去月老廟,求的也是姻緣。”林奇靠在欄桿上等我,她輕輕撫摸自己還沒有明顯隆起的肚子,眼睛卻盯著不遠處的島嶼,像一個吃飽喝足后無所事事的人。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祈求愛情了?!?/p>
我抵達她身旁,從包里掏出水杯咕咚喝下一大口,又狼吞虎咽地吃了個小面包。
“等下,必須扔三枚嗎?”
“傳說是這樣的,一枚回到羅馬,兩枚邂逅愛情,三枚得到永恒的愛?!?/p>
我在原地猶豫了片刻,把水杯遞給林奇,然后原路返回,在錢包里掏了半天,最后只掏出兩枚一元硬幣。我把它們輕輕放在了佛頭上,重新大跨步向前。
半山腰有一個和剛才體形樣貌相似的彌勒佛,只是他的雙手蒙住了眼睛,像是捉迷藏時捂著雙眼數(shù)數(shù)的小孩。我和林奇恍然大悟,原來剛剛在山腳的那個彌勒佛不是在捂嘴偷笑,他只是不想和我們講話罷了。等爬到山頂,果然還蹲坐著一個捂著耳朵的彌勒佛,只是比起前面兩個,他身上的硬幣少了很多。
第三尊彌勒佛的身后是兩座并排佇立的小山,兩座山緊緊挨著,中間只留一個單人側身通過的洞穴,穿過洞口,視線豁然開朗。四方八角的寺廟坐落在峭壁之上,寺廟背后是一排高聳入云的山峰,山峰上長滿了郁郁蔥蔥的樹木,枝干四散開來,翠綠的樹葉順著樹枝垂下,落到屋頂深青色的瓦片上,層層疊疊的雕花屋檐下立著兩根漆黑的圓柱,圓柱上用金漆刻著一副繁體字對聯(lián)。圓柱中間,幾扇孔雀綠的大門敞開著,幾個僧人正坐在蒲團上誦經(jīng)。我和林奇不敢上前打擾,坐在附近一座八角亭里等日出。
云層平鋪在上空,光透過縫隙灑了下來,淡青色煙霧漸漸散去,天空傾斜而下,和海面連成淡藍色的一片。明黃色的火焰漸漸在云層背后升起,火焰下是一個金燦燦的圓點,圓點慢慢從海平面浮上來,融化在一團火焰之中。金黃色的亮光漸漸發(fā)紅,最后變成了橘紅色,向海平面擴散。伴隨著潮水的嘩啦聲,圓而飽滿的太陽越升越高,最后停留在云層上方。
一陣風吹過,身后飛檐上的銅色風鈴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天光已經(jīng)完全透亮,海面閃爍著金色的波光,欄桿上的水鳥伴隨著風鈴的響動一躍而起,向著太陽飛去。我和林奇靜靜地看著大海,彼此都沒有說話。隔了好久,她突然摸著肚子沖我叫道:“我靠,洋洋,我感覺孩子在踢我!”
我一陣緊張,貼著她松軟的肚皮聽了半天。除了肚子咕嚕叫的聲音什么也沒有感覺到。我掏出手機查了半天,扔給她一包餅干。
“胎動要四個月才有,你這剛滿三個月,還早呢。我看你是爬了半天山,餓得都產(chǎn)生錯覺了吧?”
“可能是想到我媽了吧,觸發(fā)了我久違的母性,”林奇神情黯然地靠坐在長椅上,“我剛才一直在想,要是能帶我媽來一趟就好了,她肯定會喜歡這里的?!?/p>
“機會多的是,大不了下次再來嘛?!蔽野参克?。
“我來韓國找你之前回了趟老家。那時候我懷孕剛滿兩個月,凱旋,哦,就是我那個男朋友,現(xiàn)在應該是前男友了,想方設法地聯(lián)系我,托我們的共同朋友轉達他要和我結婚和我共同把孩子養(yǎng)大的決心。我猶豫了好久,最后還是決定先去和我媽談談。說來好笑,大學的時候我和她幾乎每隔幾天就要大吵一架,她脾氣急躁,控制欲又極強,家里但凡一點事不如她的意,就像點燃火藥引線,隨時隨地都要爆炸。偏偏我爸是個悶葫蘆,任憑她怎么歇斯底里就是不做任何回應。我媽憋得受不了,往往就會打電話給我,把怒氣轉移到我身上?!?/p>
“我知道,我還記得那時候你經(jīng)常半夜接到你媽的電話,然后睡衣都來不及換就急匆匆跑到樓下。漸漸地我們也就猜到了,你大概是有什么苦衷不想讓我們知道?!?/p>
“不過這幾年,她就像換了個人一樣,不再亂發(fā)脾氣,甚至連話也很少說,每天一有空就躲在自己的臥室里——她和我爸已經(jīng)分居好幾年了——誦經(jīng)念佛,活脫脫我們剛剛看到的那三尊彌勒佛,不語、不看、不聽,活得清心寡欲。”
“那不是挺好的嘛,說明她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寄托,所以整個人才會平和許多?!?/p>
“好是好,不過也過于平和了點。我和她說了我懷孕的事,包括和男朋友的情感糾葛,她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只是坐著發(fā)了會兒呆,然后和我說你自己決定就好,我去上炷香,祈求菩薩保佑你?!?/p>
“然后呢?”
“然后她就真的在佛堂念了一下午經(jīng),”林奇說到這兒忍不住笑了,“不過晚上吃飯的時候,她在飯桌上給我講了個故事。她說她在十七歲的時候就認識了我爸,兩個人談了一個禮拜戀愛就一拍腦袋決定結婚。那時候周圍所有長輩都強烈反對,我外婆威脅說如果她敢結婚,她就敢自殺,她甚至還找來了一個空的農(nóng)藥瓶嚇唬我媽。不過越是這樣,我媽就越是徒增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勇氣。終于有一天半夜,兩人私奔去了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廣州。等到一年后回來的時候,我媽肚子已經(jīng)高高隆起了,我外公外婆氣得兩三年沒讓他們進家門。”
寺廟門口聚集了幾個身穿黃亞麻襯衫腳踩黑色布鞋的香客,她們手里各執(zhí)一個籃子,正在向稀稀落落的游客們分發(fā)什么。其中一個燙著泡面卷的女人朝我們走來,她一邊問好一邊掀開蓋著籃子的布,長條狀的米黃色糕點用保鮮膜包裹著,整齊地列成一排。
“這是用黃豆粉做的傳統(tǒng)年糕,經(jīng)常有香客制作糕點在寺廟分發(fā),是一種善舉。”我向有些錯愕的林奇解釋。
林奇雙手接過,用韓語道了聲謝,糕點還是溫熱的,吃起來一股糯米和黃豆的清香。她吃了一半,然后將保鮮膜重新包好,接著用塑料袋扎緊,放在書包外側的口袋里。
“別帶回去了吧。冷了會硬掉,就不好吃了?!?/p>
“這是這些阿姨親手做的,帶著她們的善心和祝福,一定要吃完的。”林奇把我隨手放在一旁的半塊年糕一并仔細收好,“我剛剛說到哪兒了?”
“你媽和你爸從廣州私奔回來,那時你媽已經(jīng)懷孕好幾個月了?!蔽姨嵝阉?。
“哦對,懷孕之后我的記性就變差了。我以前只知道我爸媽結婚很早,沒想到背后還有這么一番波折。一開始以為我媽是想用她私奔、婚前懷孕的草率行為讓我引以為戒。結果她和我說,原先她總覺得她為了和我爸結婚付出了太多,所以生活里有哪怕一點點不如意,她就會懷疑自己當初做的決定是不是對的,繼而開始崩潰。她也知道自己脾氣差,常常蠻不講理,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覺得自己做出了那么多的犧牲,她理所應當?shù)玫經(jīng)]有一絲瑕疵的幸福生活。后來我一考上大學,我爸就提出了離婚。我媽起先以為他只是在鬧別扭,沒放在心上,直到我爸什么東西都沒帶,只留下一封信就離家出走,我媽才突然意識到,其實這么多年她苦苦追求的東西,反而早就被她親手毀掉了?!?/p>
林奇將剩下的小半瓶水一飲而盡,說:“我媽說她知道我現(xiàn)在很痛苦,可是她不能替我做任何決定。很多事情你越是害怕就越是會發(fā)生,不如干脆停下來問問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然后再放手去做,這樣才不會一輩子都在悔恨之中?!?/p>
“所以你來找我,是想躲到?jīng)]人的地方冷靜冷靜?”
“算是吧,不過就在剛剛看日出的時候,其實我已經(jīng)想通很多事情了?!?/p>
“說起來,我一直都沒問過你,當初你為什么要隱瞞懷孕的事呢?我知道你很獨立,也肯定有能力撫養(yǎng)一個孩子??墒悄銗鬯皇菃??我記得你說過,他給你提供了你最需要的情緒價值,也教了你很多東西?!?/p>
“可能是因為害怕吧,我從小生活在一片狼藉之中,婚姻和家庭在我這并不是幸福的代名詞。我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他或許很好,我們或許會很幸福,可是萬一呢?一旦我發(fā)現(xiàn)一切和我想象的不一樣,我是不是會變得和我媽一樣歇斯底里呢?我不敢去想,哪怕我再愛他,我也不想我的孩子變成第二個我,因為我知道如果這樣她會有多痛苦?!?/p>
“既然這樣,為什么還要懷孕,堅持生下孩子呢?你明明自己一個人活得很自由?!?/p>
“或許是因為我媽吧,她那么虔誠地吃齋念佛,我不想她因為我背負這些。又或許這是我一直以來的一個夢想,我很小的時候就一直在幻想著如何當一個好母親了——和我媽完全不同的那種。我太想要把我沒有得到的、渴望得到的全都給她了?!绷制嫦肓撕芫貌呕卮鹞遥拔抑牢疫@么做很自私,為了治愈自己傷害了別人,可是我的勇氣實在很有限,我只能用來對我自己,還有對我肚子里的孩子負責?!?/p>
臨近中午,游客多了起來,寺廟漸漸變得嘈雜,我和林奇決定下山找個地方吃飯。下到半山腰時,我又看到了那尊蒙著雙眼的彌勒佛,突然想到剛剛在山腳,我應該只扔一枚硬幣的?,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祈求愛情了——我想起林奇在山腳說過的話。一枚回到羅馬,如果回到羅馬,我會在張也消失之前離開,我知道我一定下得了決心,人一旦能預知未來,就會變得勇敢很多。可是這里不是羅馬,這也不是特雷維噴泉,我手握硬幣,像握著肥皂泡,彩色的、虛無的,抓得太緊會破掉,太松會飄走。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祈求愛情了。
林奇走的前一天,我?guī)チ宋易畛Hサ哪羌铱Х葟d。那個喜歡穿深色套裝,長著一雙三角眼的女人今天也在店里。我?guī)缀趺看稳ザ寄芸匆娝?,正對吧臺第二張沙發(fā),她的對面每次都坐著一個不同的女人。她拿著一份厚厚的文件,幾乎是不停歇地用高亢的韓語和對方交談。時間長了,我漸漸了解到她是推銷私人保險的業(yè)務員,我甚至都能背誦她和每一個潛在客戶告別時的結束語。
“歐尼,你就相信我吧,買了這份保險,你一定能獲得幸福人生的。”她四十五度彎腰和對方握手,然后迅速挺直腰板,拍平西裝褲的褶皺,面帶微笑,化著藍色亮片的三角眼堅定地注視著對方,仿佛人生向來如此,充滿著希望,而她就是給別人帶來希望的那個人。
我們點完單坐下的時候,她正起身急匆匆準備離開,可能是約的人沒有到,桌子上只有一個咖啡杯,深褐色液體順著杯壁滑了下來,在杯身凝固成三個長條,吃了一半的奶油芝士蛋糕軟趴趴地臥在盤子里。一陣濃郁的香水味飄了過來,女人面色凝重地從我們身旁經(jīng)過,她眼皮浮腫,面色慘白,像是一夜沒睡,元氣都已被耗光。她邊走邊掏出手機打電話,接通的下一秒,笑容立刻隨著高昂的語調一同浮現(xiàn),耳邊又響起熟悉的臺詞:“哎一古,你就相信我吧,買了這份保險,你一定能獲得幸福人生的……”
我和林奇聊起我在韓國的生活:“其實沒什么精彩可言,就是換了個地方繼續(xù)按部就班地生活,不過比起我之前的工作確實輕松多了。最爽的是減少了很多不必要的交際,可以借此機會和討厭的同事、一直不怎么喜歡卻不得不來往的虛假朋友,還有煩人的親戚全都斷了來往。”
她問我,就這么來韓國了,之前提過的那個名
字奇怪的男朋友怎么辦,不會已經(jīng)分手了吧。于是我告訴了她張也突然消失的事。
她聽后沒什么特別的反應,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怪不得?!?/p>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會來韓國。之前你不是一直下不了決心嘛?!?/p>
她一下子就理解了,我覺得很感動,甚至有點兒想哭。把這種情緒咽進去之后我突然想到可以問問林奇。某種程度上,她和張也屬于同一種人。
“你幫我分析分析,他為什么會不辭而別?”
林奇想了想回答我:“很多人往往都習慣在一瞬間突然做出決定的?;蛟S是有件事他想做很久了,一直找不到機會,現(xiàn)在他覺得是時候了,再不去做就來不及了?!?/p>
林奇沒有像其他朋友那樣一口咬定他早已經(jīng)有了新的對象,她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我仔細回憶了下他那本記錄人生必做清單的筆記本,想起了他二十七歲的人生愿望是坐火車去一趟俄羅斯。
“可能吧。不過這也算不上是什么難事吧?你倆想去隨時都能去,沒必要一個人突然離開吧?”
“對你和他來說不難,對我來說就不一樣了。你知道的,我最討厭坐火車了,洗澡吃飯睡覺都不方便,環(huán)境又差。來回花二百五十九個小時四十分鐘在火車上實在是太奢侈了,除非我的老板瘋了,否則不可能給我批那么長的假的?!蔽抑两癜褦?shù)字記得很牢,因為張也和我反復絮叨了很多次。從北京坐火車到俄羅斯這個出行計劃,占據(jù)了筆記本的四分之一,他甚至拉著我報了個俄語速成班,每周對著電腦屏幕練習大舌音。
“其實沒那么復雜的。沒有時間、不喜歡坐火車,這些都只是你說服他或者說服自己的理由。你只是沒那么想去罷了。”林奇戳穿我。
“可是現(xiàn)在說這些也晚了,他已經(jīng)離開了?!痹瓉碓?jīng)他的人生必做清單里也有屬于我的一份,或許是我沒有好好珍惜。
“沒什么晚不晚的,想去俄羅斯的是張也,又不是你?!?/p>
“可是不管怎么說,他走之前也應該告訴我一聲的。哪怕是出于男女交往的道義,也應該讓我知道,否則我也不會做出那么多喪失理智的事了。你知道嗎,他離開后我一直反復做同一個夢,夢里我正和張也參加一個很盛大的舞會,迪士尼動畫片里才有的那種。舞會進行到一半,他突然不見了,周圍都是成雙成對的男女,只有我一個人穿著可笑的黃色泡泡袖亮片裙,尷尬地站在舞池中央,像一個困窘的可憐蟲,還要強裝開心地享受音樂,手指打著節(jié)拍,心里卻越來越絕望?!蔽乙琅f覺得沮喪,好像張也真的一個人去了俄羅斯一樣。
“問題是,你真的是因為想要找到他嗎?”林奇坐在背陽處,半明半暗的臉顯得神秘莫測,“你有沒有想過,你只是需要這么一個理由罷了。就像人們苦苦等著那個叫戈多的家伙,其實也只是在為自己站著傻樂找個理由罷了?!?/p>
我一下沒明白她的意思。
“你從大三就一直嚷嚷著想出國,距離現(xiàn)在都快六年了,可是直到張也離開后你才終于下決心辭職。還有,你和我說的從頭到腳改變自己,逃開那些煩人的社交,那些不也都是你以前想做卻遲遲下不了決心去做的事嗎?”林奇繼續(xù)和我解釋,“或許某種程度上,張也就像你的戈多,你雖然一直反復暗示自己要找到他,或者說讓他來找你,可是一旦他回來,你的那些因為尋找張也而生出的勇氣,會不會隨著他的出現(xiàn)而消失呢?”
我沒有說話,仔細在腦中回想張也消失后的種種,從打美白針這類的小事開始,一開始是有些困難,我需要反復勸說自己,張也是因為這樣才厭煩離開的。后來,一切都變得越來越容易,不僅僅是林奇提到的那些事,張也離開后,我無形之中也給自己添置了一長串人生必做清單,每做一件我都會發(fā)微信告訴張也,或許我只是在告訴自己。
“原來我一直都是靠著這些我自以為是的情緒在做決定嗎?這樣的話,人生真是太沒勁了。我以為我在憑借自己的努力慢慢變好,其實根本沒有?!绷制娴脑捵屛冶戎案趩柿恕?/p>
林奇沉默了一會兒,喝了兩口鮮榨果汁,突然問了我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看過《阿甘正傳》嗎?”
“當然,‘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你會得到什么’?!蔽颐摽诙?,“你不會想用這個安慰我吧?太俗了!”
“黃國俊呢?”
“那個臺灣作家?我很喜歡他,你說的是他的哪一本書?”
“在他自殺之后出版的那一本?!?/p>
“《是或一點也不》?”
“對,還記得扉頁上寫的什么嗎?”
我想了會兒回答:“‘人生就像切好的葡萄干面包,有時候一片上一個葡萄干也沒有,有時候另一片上可能有很多葡萄干……’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具體的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p>
“還有李安的《飲食男女》,‘人生不能像做菜,所有材料都準備好了才下鍋’?!彼c點頭補充,“你看,以人生啊、生活啊開頭的比喻,多到我們隨手抓起一樣東西就能想出一個金句。可人生究竟是什么,真的有人知道嗎?”
“可是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嗎,巧克力也好,葡萄干面包也好,代表的都是未知,某種意義上,生活其實就是未知。”
“就是因為這樣,人們才會不斷想要尋找一些東西,你現(xiàn)在尋找的不也是一種未知嗎?所以,張也消失也好,存在也罷,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變成張也。你還是依舊要過你的人生,把他當作一個寄托也未嘗不可,你不用覺得沮喪?!?/p>
我感到好受了點,問她:“你這兩年是不是讀了很多加繆?”
林奇苦笑:“哪里是加繆告訴我的,教會我的是生活本身。這么多年,我到處旅行、體驗生活,看上去過得很自由自在,其實也吃了很多苦。因為沒有固定的收入,所以要拼命寫稿子,在顛簸的貨車尾板上,在車站又臟又臭的廁所里,還有揚著風沙的公路旁,我都抱著我那個死重的破本子趕過稿。住的、吃的、用的,都是最簡單的。有時候去的地方?jīng)]有交通工具,我要站在路邊一整天等著搭便車,風吹日曬更是家常便飯。你在書上、網(wǎng)絡上看到的那些到處旅行瀟灑自在的人,他們要么就是有人贊助或者家境優(yōu)渥,要么就是刻意把光鮮亮麗的一面展示出來罷了?!?/p>
“既然這么艱苦,你為什么還要繼續(xù)過這種生活呢?”
“因為害怕,”林奇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知道自己停下來后能做什么。更重要的是,我害怕一旦停下來,我就會徹徹底底變成一個普通人了。很可笑吧?我知道我上大學的時候,所有人,包括你,都覺得我是個老實巴交的好好學生——在學校規(guī)規(guī)矩矩地學習,成績不拔尖,但也不落后別人。沒有男孩子給我寫情書,老師對我的態(tài)度也說不上討厭還是喜歡。像我這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未來也會照著普通人的模板,一畢業(yè)就找份穩(wěn)定的工作,然后找個同樣其貌不揚的普通男人結婚、生孩子,再把我們的孩子撫養(yǎng)成一模一樣的普通人。我一想到這些就覺得無法忍受。我常常想,像我這樣長相一般、能力一般、家世一般的普通人,除了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下去,難道就沒有別的選擇了嗎?我偏偏要和你們想的不一樣?!?/p>
“或許你是對的。仔細想想,其實我內心深處也一直希望這樣的意外發(fā)生吧。我們都渴望特別,這種渴望注定了我們只能當個普通人。過一種和之前全然不同的生活,一直是我們這些普通人所期盼的,不是嗎?”
“雖然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是我突然覺得有點兒反胃,可能是剛剛喝太多果汁了?!绷制鏇_進廁所,迎接人生中的第一次孕吐。
第二天,我把林奇送到家附近的客運站,這兒沒有回國的直達班機,只能先坐兩個多小時的大巴去釜山,然后轉地鐵去金海機場。我拿著手機確認了好幾遍路線,然后不停叮囑她到站后該在哪里坐地鐵,在哪一站下。
“知道了知道了,你以為這么多年我在外面白混的?再說了,有翻譯軟件和導航呢?!彼K于忍不住打斷我。
“你現(xiàn)在不是懷孕記憶力變差了嘛,我看你還是在手機備忘錄上記一下吧。票再給我看下,別搞錯了。”我往她包里塞了一大包濕紙巾和話梅,“對了,你回頭上了飛機別忘了問空姐多要幾個嘔吐袋備著。喝熱水或者茶就行了,別喝咖啡和冰的飲料,還有,不要吃泡菜?!?/p>
“好的媽媽,但是你再講下去我怕我真的忍不住會當場孕吐哦。”她捂住嘴巴做干嘔狀,我終于閉上嘴保持安靜。
電子廣播里開始催促乘客上車,林奇把包背在肩上,扭頭和我道別:“在韓國好好照顧自己,還有,不要再糾結張也為什么離開,也不要再想他到底去了哪里了。向前看吧,你要相信,我們得到的都是人生,失去的才是僥幸啊?!?/p>
“少聽點張懸吧!”我朝她翻白眼,替她把書包拉鏈拉好。
林奇上車的那一刻,我叫住她,大聲沖她喊道:“林奇,你一定會是個好媽媽的?!彼龥]有回頭,背對著我揮手,然后揉了揉眼睛。
學校在林奇離開的下一周迎來了為期三天的期末考試,我每天上午監(jiān)考,下午休假。每門考試五十分鐘,教室里格外安靜,只有翻閱考卷時傳來的唰唰聲,我和另外一名老師各自倚著一扇門發(fā)呆。陽光從窗戶外滲了進來,落在淺黃色的課桌還有窗臺的幾盆小綠植上,穿著白色制服的學生咬著筆桿,蹙眉看著自己的答題卡。一瞬間我有了自己也置身其中,成為其中一個的恍惚感。
我突然想起了十五歲的時候,班上有個做數(shù)學題很厲害的男孩子,黑黑瘦瘦的,放進人堆里也會被迅速湮沒的普通長相。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在曖昧中,卻沒人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他。我總是因為很不起眼的小事而輕易愛上一個人,比如他撐著頭看書的樣子很特別,他身上有好聞的衣物柔順劑的味道,他跑步跑得很快……諸如此類如果不說別人可能永遠都不會發(fā)現(xiàn)的小事。至于這個男孩子,我是在看見他上去拿卷子,得知自己數(shù)學考了滿分之后,得意地揚了揚眉毛的那一瞬間,喜歡上他的。這份喜歡貫徹了我的整個初中生活。可能因為膽小而把早戀萌芽遏制在搖籃里的不甘心感,以至于我上了高中后,在做數(shù)學題做得頭昏腦脹的時候,還總能想起他。后來我們上了大學后在同一個城市相遇,順理成章地再續(xù)了前緣,卻因為實在找不到共同語言,這份戀情只維持了三個月就無疾而終。我很快平復,投身下一個目標。
在這份懵懂戀愛結束長達五年后的一天,我去校外參加一個講座。主講人在臺上問誰能談談如何理解“現(xiàn)象學重溫了資產(chǎn)階級意識形態(tài)這一舊夢”這一說法,臺下一片靜寂。良久,我看見一個穿著白襯衫牛仔褲的清瘦男人舉手,慢條斯理地講了很多,然后在一片掌聲中淡定地重新落座,沖一旁的同伴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那是我對張也的心動時刻,我的心臟被精準地擊中,我甚至沒有看清他的模樣,只是盯著他瘦削的背影片刻,就匆忙地陷入了一段新的crush中了。
或許林奇是對的,我的確很好騙。
很難去描述張也的不辭而別對我而言意味著什么,他慢慢地在我腦海里從一個鮮活的人逐漸變成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他帶給我的快樂和痛苦、驚喜和憤怒,抑或深夜的陪伴,還有下班后他從冰柜里拿出來解凍后燒得香噴噴的帶魚,健身后從背后擁抱我時從鬢角滑落到我肩膀的汗珠……所有這些抽象的、具體的,有形的、無形的,一瞬間,全都消失了。
考試結束的提示音就在這時響了起來,后門口的老師走上前拍了拍我,示意我收考卷。我低著頭快步前行,不讓學生看見自己通紅的眼眶。
一個多月后的凌晨,手機突然震動,張也給我發(fā)了條微信:在韓國過得好嗎?
我不再記得那天是張也離開的第幾天,打開手機上的紀念日軟件才知道,距離張也突然消失已經(jīng)整整三百天了。至于那條短信,我只看了一眼便沒再理會。沒有回復,沒有刪除,更沒有拉黑。只是讓那個醒目的紅色加一的圓點靜靜地留在了那里。
夜還很長,路燈透過百葉窗照了進來,我閉上眼睛,借著微光期待新的好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