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飛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9)
在中國文學批評的表述形式中,“器物之喻”與“生命之喻”“自然物之喻”共同構成中國文學批評的象喻體系,然而學界對“器物之喻”的認識多處在器物的實體樣式層面,如鏡子、美玉、錦繡等;以及器物的制作經(jīng)驗層面,如模范、磨礪、鍛煉等,而對于器物形態(tài)之于人的感官作用關注不多?!颁h”是對于各種以土木、金屬等為原料制成的器具之尖銳犀利形態(tài)的提煉化描述,是特定的器物在人觸覺感受上造成的刺激效應?!耙凿h喻文”在中國文學批評中亦不乏其例,劉勰就曾以“鋒”來言說文學才能并合成“才鋒”一詞。觸覺之“才鋒”說與味覺之“詩味”說、嗅覺之“鼻觀”說等一道彰顯了中國文學批評對于視聽之外感官術語的運用。本文就此對《文心雕龍》之“才鋒”說展開相對系統(tǒng)的梳理與闡釋。
“才鋒”一詞在《文心雕龍》全書中只出現(xiàn)了三次,分別為:“才鋒所斷,莫高蔡邕”(《秣碑》)“才鋒峻立,符采克炳”(《風骨》)“常弄閑于才鋒,賈余于文勇”(《養(yǎng)氣》)。而“鋒”字則一共出現(xiàn)了十次①其余七處“鋒”字分別為:“師心獨見,鋒穎精密”(《論說》)、“敢指曹公之鋒”(《檄移》)、“陸機斷議,亦有鋒穎”(《議對》)、“仲宣躁銳,故穎出而才果”(《體性》)、“飾窮其要,心聲鋒起”(《夸飾》)、“露鋒文外,驚絕乎妙心”(《隱秀》)、“后進銳筆,怯于爭鋒”(《物色》)。,其中與文才所具有潛在關系的自然也屬于“才鋒”說應有之義②本文所引《文心雕龍》原文均出自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北京: 中華書局, 1986年), 為行文方便, 本文對于《文心雕龍》的引文直接標示出其篇目名, 而不再多加書名。。劉勰將“鋒”和“才鋒”引入文學批評領域,不是偶發(fā)事件,蘊含著獨特的文化淵源和學理依據(jù)。
《說文》將“鋒”寫作“鏠”,釋曰:“兵耑也。從金逢聲。敷容切。”[1]299又曰:“耑,物初生之題也。上象生形,下象其根也?!盵1]146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鋒,兵耑也。兵械也。耑,物初生之題。引申為凡物之顛與末。凡金器之尖曰鏠。俗作鋒。”[2]711可見“鋒”的原義是指草木初生時的尖利部分,后轉換成兵器的尖利部分,現(xiàn)多引申為事物精華部分向外發(fā)揚的趨勢。在先秦時期“鋒”就已經(jīng)進入到人們傳達觀念、表述知識的類比思維中去了,以“鋒”為象喻之喻體的,如《孫子兵法》將“鋒”譬喻為軍隊精英:“將不能料敵,以少合眾,以弱擊強,兵無選鋒,曰北?!盵3]而以“鋒”為象喻本體的,則如《莊子·說劍》云:“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為鋒……”“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為鋒……”[4]320這里的“鋒”實指劍鋒,是與“燕谿石城”和“知勇士”相對的被言說的對象,通過對“鋒”之于“劍”的關系來強調事物精華部分的重要作用。然概而觀之,先秦時代的“鋒”顯然是對兵器鋒芒之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引申,其與一般精神意識、思想觀念的距離尚遠,多出現(xiàn)在具體的軍事斗爭和兵器鑄造領域中。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東漢,較早用“鋒”來描述話語之銳利的是道教經(jīng)典《太平經(jīng)》,其云:“吾之言,正若鋒矢無異也,順之則日興,反之則令自窮也?!盵5]至魏晉南北朝,“以鋒喻才”才逐步出現(xiàn),如葛洪《抱樸子·博喻》描述運才之失誤:“韜鋒而不擊,則龍泉與鉛刀均矣;才遠而任近,則英俊與庸瑣比矣?!盵6]309《世說新語》則較早出現(xiàn)了“才峰”一詞,其評謝安的口才云:“自敘其意,作萬余語,才峰秀逸?!盵7]而后沈約率先以“文鋒”來評論具體詩人,其《傷謝朓》評謝朓云:“吏部信才杰,文鋒振奇響?!眲③膶ⅰ安配h”引入文論,正是匯合了《世說新語》“以峰喻人才”和沈約“以鋒喻詩人”的思路,并賦予“才鋒”以一定的理論言說能力與特殊的文才思想。
至于《文心雕龍》中三處“才鋒”的具體內涵,劉師培、黃侃、范文瀾、楊明照、王利器等學者均無探討,但隨著文學批評研究的發(fā)展,目前已經(jīng)有不少譯注著作涉及此問題,為了論述方便,本文將相關譯注資料制成下表①表中譯注著作如下: 陸侃如, 牟世金. 文心雕龍譯注[M]. 濟南: 齊魯書社, 1981; 郭晉稀. 文心雕龍注譯[M]. 蘭州: 甘肅人民出版社, 1982; 趙仲邑譯注. 文心雕龍譯注[M]. 桂林: 漓江出版社, 1982; 劉協(xié), 向長清釋. 文心雕龍淺釋[M]. 長春: 吉林人民出版社, 1984; 周振甫. 文心雕龍今譯[M]. 北京: 中華書局, 1986; 王運熙, 周鋒撰. 文心雕龍譯注[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戚良德撰. 文心雕龍校注通譯[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8;張長青. 文心雕龍新釋[M]. 長沙: 湖南大學出版社, 2009; 周勛初. 文心雕龍解析[M]. 南京: 鳳凰出版社, 2015.:
譯注作者 《秣碑》“才鋒所斷”譯注 《風骨》“才鋒峻立”譯注 《養(yǎng)氣》“常弄閑于才鋒”譯注陸侃如牟世金 無注,譯:最有才力 注:才力,譯:體現(xiàn)作家的高才無注,譯:輕松愉快地顯露出其才鋒。郭晉稀 無注,譯:才氣怒放 無注,譯:才氣縱橫 無注,譯:在心情舒暢時來寫文章趙仲邑 無注,譯:才華敏捷,能夠當機立斷無注,譯:顯示出作者卓絕的才華 無注,譯:構思時大可以有賞玩的余暇向長清 注:才氣,譯:寫碑的高才 無注,譯:才氣露出鋒芒 無注,譯:常在閑靜時顯示文才的鋒芒周振甫 無注,譯:鋒利的才華所達到的 無注,譯:使才華卓越 無注,譯:常常有空暇來培養(yǎng)才華的鋒芒王運熙周鋒 無注,譯:作者才華所及 注:才華,譯:才鋒剛健挺拔 無注,譯:常常在悠閑中顯露出創(chuàng)作的才鋒戚良德 注:杰出的才華,無譯 無注,譯:才華出眾 注:杰出的才華,無譯張長青 無注,譯:才華敏捷鋒利 無注,譯:才能高強 無注,譯:在安閑里顯出才華的鋒芒周勛初 無注,無譯 注:杰出的才華,無譯 無注,譯:于輕松中顯出才華
由上表可知,對于《秣碑》和《風骨》中的“才鋒”,多數(shù)譯注的解釋主要有兩種,一為才華、才氣;二為杰出的才華。二者雖存在全與偏的區(qū)分,但是與相對應的譯文并無太大隔膜。而對于《養(yǎng)氣》之“才鋒”,各研究著作幾乎都沒有特別的注釋,結合其譯文來看,情況頗為復雜。陸侃如、牟世金和王運熙、周鋒在譯文中沿用原文“才鋒”;郭晉稀和趙仲邑則沒有直接翻譯出“才鋒”之義;向長清、周振甫、張長青都將其譯為“才華的鋒芒”;戚良德又認為其指“杰出的才華”;周勛初只是將其譯為“才華”??梢姡壳皩W界對《文心雕龍》之“才鋒”主要有三種解釋,一是指才華、才氣、才力;二是指杰出的才華;三是指才華的鋒芒。而且前二者多集中在對《秣碑》和《風骨》之“才鋒”的解釋上,而后者則在對《養(yǎng)氣》之“才鋒”的解釋中相對集中的出現(xiàn)。這種闡釋上的前后矛盾在同一譯注著作中更為突出,如周振甫對三處“才鋒”的解釋都不相同,分別為“鋒利的才華”“才華”“才華的鋒芒”。又如王運熙、周鋒將《秣碑》和《風骨》中的“才鋒”釋為“才華”之后,對于《養(yǎng)氣》中同一詞語的翻譯則直接沿用原文“才鋒”,似乎回避了這個問題。因此,這里就出現(xiàn)了一系列亟待解決的問題:目前的闡釋現(xiàn)狀是否符合原文語境與論述邏輯?上述對“才鋒”的三種解釋之間有著怎樣的區(qū)分和聯(lián)系?這種區(qū)分和聯(lián)系又對于理解“才鋒”的內涵有什么意義?
《文心雕龍》作為體大慮周、邏輯嚴密的理論著作,就同一作者連貫的論述思路而言,“才鋒”作為以象喻為基礎的文論構詞,有具體形象對于抽象本體的限定,而且數(shù)量相當有限,故應具有相對穩(wěn)定明確的邏輯結構和意義指向,不存在闡釋上的分歧。這說明學界對“才鋒”出現(xiàn)前后不一致的解釋不符合劉勰原義。戚良德似乎慮及此弊,故為周密起見,他將三處“才鋒”都釋為“杰出的才華”。然而正如周勛初所言“杰出的才華,猶如刀有銳利的鋒芒”[8],這并沒有突出鋒對于才的限定。
鋒附著于刀劍,屬于整體與部分的關系,可以此為參照考察“才鋒”的三種解釋?!安湃A”一說實際上蘊含著人以才為鋒的意義,鋒相對于人的其他意識形式而言。而“杰出的才華”與“才華的鋒芒”都有整體之才以部分之才為鋒的意義。二者之“鋒”分別相對于平庸之才和鈍滯之才而言,其區(qū)別在于才非平庸即杰出,而才除了鈍滯、銳利之外還有其他形態(tài)。杰出之才包括鋒銳之才,如《隱秀》中就指出有兩種杰出文才:“藏穎”和“露鋒”。故在語義性質上,“才華”與“杰出的才華”之鋒喻指精英,此用法繼承了先秦兵家用“鋒”來譬喻軍隊精銳的思路,屬“鋒”之引申義;而“才華的鋒芒”之鋒喻指銳利,屬“鋒”的本義。另外在語義重心上,前二者以才為重心,而后者以鋒為重心。因此,前二者與后者的區(qū)分可以概括為“以才為鋒”和“才之有鋒”?!耙圆艦殇h”強調的是才華或才華中精英部分的力量,而“才之有鋒”強調的是才華中部分銳利之才的力量。要解決“才鋒”釋義的問題,必須緊密聯(lián)系《秣碑》《風骨》《養(yǎng)氣》三篇中的具體論述語境展開分析,才能取得邏輯上的自洽。
先來看《秣碑》。其所謂“自后漢以來,碑碣云起,才鋒所斷,莫高蔡邕”突出的是蔡邕撰寫碑文的才能。而對于“斷”的解釋,主要有兩種,一種為判斷,如戚良德釋之為“評判、判斷”,又如趙仲邑釋之為“當機立斷”;另一種則將其為限度,如周振甫將“才鋒所斷”譯為“鋒利的才華所達到的”,又如王運熙、周鋒將其譯為“作者才華所及”?!芭袛唷闭f立足的是蔡邕碑文寫作鋒銳有力的特點,而“限度”說則從當時碑文寫作的狀況出發(fā)肯定蔡邕文才。故“判斷”和“限度”兩種對“斷”的解釋可以對應到“才之有鋒”和“以才為鋒”兩種對“才鋒”的解釋。從所在的原文段落來看,“才鋒”一句處在由介紹碑體歷史到論述碑文特征的轉折點上,所以才導致解釋上的分歧。繼承前文應取“限度”為宜,開啟下文則取“判斷”為上。然而這一句話本身也有自身的轉折思路,即以“自后漢以來,碑碣云起”承前,以“才鋒所斷,莫高蔡邕”啟后,“自后漢以來”對應的是往上的“上古帝皇”的歷史淵源,而“才鋒所斷”對應的是往下的“骨鯁訓典”“詞無擇言”等具體創(chuàng)作特征。因此“才鋒所斷”之“斷”應指“判斷”,這里的“才鋒”也應指“才之有鋒”,“才鋒所斷”應譯為“才華的鋒芒所表現(xiàn)出的判斷力”,正如王金凌所言:“以鋒言才,是說蔡邕敘事該要,綴采雅澤,有如鋒刃斬斫,無有枝蔓,則才鋒指敘事連詞的表達能力?!盵9]這既突出蔡邕的文風特質也符合秣碑的文體范式。
《風骨》和《養(yǎng)氣》兩篇的情況較為明顯。《風骨》云:“蔚彼風力,嚴此骨鯁。才鋒峻立,符采克炳。”按照互文見義的駢文寫作原則,這里的“才鋒”當以“符采”相對,正如上文“風力”與“骨鯁”相對。那么對于“符采”的解釋就成為理解“才鋒”的關鍵。“符采”在《文心雕龍》中一共出現(xiàn)了五次,分別是“符采復隱”(《原道》)“符采相濟”(《宗經(jīng)》)“符采相勝”(《詮賦》)“符采克炳”(《風骨》)“符采炳耀”(《詔策》)。結合各篇語境可知《宗經(jīng)》與《詮賦》之“符采”為并列結構,分別對應玉的質地與花紋,而對其他三篇之“符采”多數(shù)學者則釋為“玉之橫文”“玉之文采”,屬于偏正結構,且其語義重心是后位的“采”。故而《風骨》中與之對應的“才鋒”也應屬于偏正結構,其語義重心也應是后位的“鋒”?!耙圆艦殇h”一說的語義重心是“才”,而“才之有鋒”一說的語義重心是“鋒”。另外,“鋒”之力量感又洽好與“風骨”相應,使得“才鋒”與“符采”又構成相對。由此可見,《風骨》之“才鋒”也應該釋為“才華的鋒芒”。《養(yǎng)氣》與此類似,其謂“常弄閑于才鋒,賈馀于文勇”,“才之鋒”對于“文之勇”,這里的“勇”指“余勇”,即多余的勇氣,引申為余存。故“才華的鋒芒”也可以與“文思的余存”取得對應,是說常常在悠閑中顯露出才華的鋒芒,還留剩下文思的余存。
由上可知,將三處“才鋒”都解釋為“才華的鋒芒”,即“才之有鋒”更符合《文心雕龍》的原義。依據(jù)這種解釋,“鋒芒”與特定的而非全部的文才取得某種邏輯上的同構關系,這構成了“才鋒”說的象喻條件,同時也隱含著劉勰借“才鋒”說而表達出來的對于特定文才樣式的追求,即禮贊如鋒芒般的文學才能。
在明確“才鋒”意為“才之有鋒”而非“以才為鋒”之后,那么在文論領域中,什么樣的特殊文才會與鋒取得同構關系?這種特殊文才與鋒之間的同構之處又是什么?這就成為“才鋒”說這一象喻觀念能否成立的邏輯基礎以及其指示出的文才尊奉內涵。
(1) “鋒發(fā)韻流”與外露之才
由上文可知《說文》將“鋒”解釋為“兵耑”,“耑,物初生之題也。上象生形,下象其根也?!倍溽尅安拧痹唬骸安?,草木之初也。從‘|’上貫‘—’,將生枝葉也;‘—’,地也?!盵1]122可見“鋒”和“才”在初始意義上都指事物初發(fā)的狀貌,猶如具有根系的草木破土而出。而且依據(jù)《說文》,從“耑”與“才”的字形來看,都有以貫穿左右之橫作為地面的象形,都包含地上的枝葉與地下的根系,故其所謂“初生”之狀同時包含外露與內蘊的雙重含義。如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指出:“草木之初而枝葉畢寓焉,生人之初而萬善畢具焉,故人之能曰才,言人之所蘊也?!盵2]272然而“鋒”自從在軍事活動中被大量運用之后,與敵對方戰(zhàn)斗的外指方向覆蓋了其原有的內蘊意味,幾乎只剩下外露的含義了,如現(xiàn)代漢語中的“鋒芒畢露”“沖鋒陷陣”“開路先鋒”等詞匯。
依據(jù)“才”的雙重指向,劉勰將其外露部分稱為“溢才”,出自于對王粲“仲宣溢才”的論斷?!耙绮拧币浴拜p脆以躁兢”的王粲、“辭自和暢”的潘岳、“思捷而才雋”的曹植等為典型。與之相對的是內蘊之才,以“竭才以鉆思”的揚雄、“業(yè)深覃思”的左思、“慮詳而力緩”的曹丕等為代表?!安配h”所喻之文才顯然是指“溢才”,“溢才”之人自有鋒發(fā)之文,故劉勰在探討作家才性與作品體貌的《體性》中評王粲云:“仲宣躁銳,故穎出而才果。”同篇評潘岳也有:“安仁輕敏,故鋒發(fā)而韻流?!薄颁h”這種向外投射的態(tài)勢與文采向外發(fā)揚的藝術感染力相一致,文采是與內容相對的作品外在的語言形式,是作品中直接作用于人聲色感官的組成部分。六朝是一個崇尚文采的時代,陳子昂稱之為“彩麗競繁”,自然喜好發(fā)露之才。劉勰曾在《章表》中稱贊彌衡“氣揚而采飛”,而《風骨》所謂“才鋒峻立,符采克炳”就直接將文采閃耀之審美效果的達成設定為這種外露之才發(fā)揮的結果。
(2) “才鋒峻立”與剛健之才
“鋒”尖銳犀利的觸覺形態(tài)很容易對人的心理造成刺激,引起動人心魄、震懾人心的感官效應,所傳達出的是剛健有力、振奮挺拔的積極情緒。唐代裴行儉“先器識而后文藝”在中國古代的文才理論中是一種綱領性的觀念,而劉勰發(fā)其先聲,其《程器》開篇即云:“《周書》論士,方之‘梓材’,蓋貴器用而兼文采也。”以處理實際事務為文才發(fā)揮的指歸,這種求實意識與其求真務實的文才運用原則相一致,他反對“近代辭人,務華棄實”的創(chuàng)作狀況,認為作文應具有現(xiàn)實的立意基礎、真實的情感流露、切實的社會關懷。這顯然是不同于“辭人”之才的“詩人”之才。而要想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寫作的實用功能,達到作者預設的實踐效果必須最大程度地獲取受眾的共鳴,激發(fā)受眾的情感,進而調動他們的言行,就要大力發(fā)揚骨立辭鋒、剛健有力的文風。這就構成了“鋒”與剛健之才的契合點。以“鋒”為喻來贊揚剛健文才的用意,在劉勰對碑文、奏論等側重于實用功能之文體的論述中尤為突出,如在《論說》中一連稱贊傅嘏、王璨、嵇康、夏侯玄、王弼、何晏六人的作品為:“師心獨見,鋒穎精密,蓋人倫之英也?!笔菑娬{他們思想論述的精密銳利。
文章的實用功能的發(fā)揮多依賴于其議論的表現(xiàn)方法,議論又直接面向作者的思想,故裹挾著剛健力量的“才鋒”還與側重作品客觀內容之思想表現(xiàn)力的“骨”取得聯(lián)系。如《秣碑》評蔡邕:“自后漢以來,碑碣云起,才鋒所斷,莫高蔡邕。觀楊賜之碑,骨鯁訓典?!辈嚏呷坭T經(jīng)典所表現(xiàn)出的“才鋒”成為說明“骨”之力量感的絕佳注腳。又如《議對》中評陸機:“陸機斷議,亦有鋒穎,而腴辭弗剪,頗累文骨?!边@里雖有貶義,但也指出了陸機斷議之才是具有“文骨”的。
(3) “心聲鋒起”與才之效應
“鋒”除了與某些獨特的文才在趨向和性質上取得同構之外,還與這些文才發(fā)揮其自身特定效應的心理機制相仿佛。文學才能是一種基于作家個體心理的智能體系和素質結構,涵納著文學創(chuàng)作、鑒賞所必須的天賦、學問、見識、性情、氣質等心理要素。這些心理要素要想落實到文章之中,實現(xiàn)從內在之“才思”到外在之“才能”的轉換,使文才發(fā)揮出應有的效能,必須借助于內容形式進而作用于受眾心理,最好還要有獨創(chuàng)性作為助力。
“鋒”所蘊含的外露趨向與剛健力量使其所喻之特殊文才實際上導向骨采相勝的完整文才。就作者而言,這種文才借由夸飾、對偶、麗辭、用典等辭采形式以及其所包蘊著的思想感情力量向外發(fā)露出藝術感染力,是為“露鋒文外”;再就受眾而言,這種骨采相勝的文才直接作用于人的心理感受,使之或“昏迷于庸目”或“驚絕乎妙心”,即為“心聲鋒起”。從“露鋒文外”到“心聲鋒起”是文才通過骨與采而發(fā)揮出諸如審美、政教、娛樂等功能效應的獨特方式,是文才與政才、經(jīng)才、匠才等其他才能的重要區(qū)別,由此也可以推演出劉勰有別于其原道宗經(jīng)的以文學自身規(guī)律為導向的創(chuàng)作思想。此外,影響文才效應發(fā)揮程度的還有作家的獨創(chuàng)性。文才中自然以“奇才”優(yōu),以“庸才”為劣,而奇才之“奇”,惟在獨創(chuàng)。獨創(chuàng)奇發(fā)方能巧變鋒出,正如《論說》所謂“師心獨見,鋒穎精密”?!颁h穎”與“獨見”的關聯(lián)處在于其尖錐的形狀、集中的指向是對人聚精會神構思狀態(tài)的可視化呈現(xiàn),孕育著突破和超越的心理勢能,故而現(xiàn)代漢語中產(chǎn)生了“奇鋒”“先鋒”等相關詞匯。這一聯(lián)系在《文心雕龍》的文才理論中并沒有直接出現(xiàn),但是可以通過與“鋒”具有類似語義的“銳”來考察,“新銳”一詞也有獨創(chuàng)之義。其《才略》云:“左思奇才,業(yè)深覃思,盡銳于三都,拔萃于詠史。”這說明了左思能取得“洛陽紙貴”的文才發(fā)揮效應在于其以鋒銳之思致力于謀奇求創(chuàng)。
綜上,《文心雕龍》中“鋒”與特定文才的同構之處在于向外發(fā)露的趨向、剛健有力的特征以及這種文才效應的發(fā)揮過程。立足于此的“才鋒”,即“才華的鋒芒”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尊奉對象實際上是聚合了“骨”與“采”的完整文才。至于這種完整文才健康與否,卻不是“才鋒”語義本身所能回答的,必須涉及其所指示出的相關文才思想,即“才鋒”所向。
言說形式是思想觀念的顯像表達,“才鋒”說最終要指示出相應的文才思想方能為其運用成型提供堅實的保障?!安配h”說所蘊含的文才觀既涵納前代的思想資源又直面當時的創(chuàng)作現(xiàn)狀,大致可以分為如下兩個方面:
(1) 求“養(yǎng)氣”而出“才鋒”:對道家藏鋒運才策略的超越
在作家素質論特別是文才涵養(yǎng)論中,劉勰明顯受到道家的影響,其《神思》有“陶鈞文思,貴在虛靜”之論,《養(yǎng)氣》“水停以鑒,火靜而朗”一說也化用于《莊子·天道》“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故他自然而然地從道家思想來考察文才涵養(yǎng)之“才鋒”,其《養(yǎng)氣》云:
是以吐納文藝,務在節(jié)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煩而即舍,勿使壅滯,意得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道遙以針勞,談笑以藥倦,常弄閑于才鋒,賈馀于文勇。
主張順應人的心境體氣來調節(jié)創(chuàng)作的思路,不在身心不暢時強行寫作,應做到“常弄閑于才鋒”。這顯然是道家養(yǎng)氣論在文才論中的延伸,道家講究稟自然之氣而養(yǎng)人之生氣,然后方可氣感化通,激活主體才思運動的同時又保持人持續(xù)創(chuàng)造的活力。然而文學創(chuàng)作畢竟最終要落實于語言形式,它不僅要激活、保持人的才思,還要將其表達出來。而道家所強調的是“言不盡意”“得意忘言”,“言”相對于“意”來說只是屬于次要地位的工具。因此道家之“養(yǎng)氣”“虛靜”的目的在于實現(xiàn)其認識上的“大清明”,這與文才理論之“養(yǎng)氣”“虛靜”還要做到語言表述上的“出才鋒”不同。這種區(qū)別與道家對于蘊含著發(fā)露趨勢之“鋒”多有節(jié)制的藏鋒思想相一致。《莊子·說劍》中趙文王求問天下無敵的劍術,莊子的回答是藏鋒以示弱進而后發(fā)制人:“夫為劍者,示之以虛,開之以利,后之以發(fā),先之以至?!盵4]320又如葛洪《抱樸子·重言》論“智者之不言”曰:“奉老氏多敗之戒,思金人三緘之義,括鋒穎而如訥,韜修翰于彤管。”[6]634他奉行老子有為則多敗的告誡,要求“括鋒穎而如訥”。而劉勰的才思論與之相比更為積極而辯證。他贊揚鋒發(fā)外露之才,稱頌作家“才英秀發(fā)”,他以“鋒穎”稱贊的作家或作品有:《詩經(jīng)》、《楚辭》、賈誼、蔡邕、傅嘏《才性論》、王粲《去伐論》、嵇康《聲無哀樂論》、夏侯玄《本無論》、王弼《易略例》、何晏《道德》、陸機、潘岳。同時他還指出一昧追求銳進爭鋒的弊端,如《論說》之謂“徒銳偏解,莫詣正理”、《附會》之謂“銳精細巧,必疏體統(tǒng)”。另外他也不貶斥藏鋒斂束之才,認為“藏穎詞間”可以“昏迷于庸目”(《隱秀》)??梢妱③牡奈牟潘枷胍呀?jīng)克服道家貶低表達才能的缺陷,并且對道家藏鋒斂銳的運才方式也有所取舍,這種將涵養(yǎng)與抒發(fā)相統(tǒng)合的文才經(jīng)營策略顯然出自于在文采奮發(fā)、文學獨立的時代審美思潮下,對人主體創(chuàng)造性的由衷肯定以及對人心智結構的精細認知。
(2) 熔“才鋒”以鑄“風骨”:對健康文才形式的精致構型
“風骨”作為一種藝術理想,它立體化地滲透到《文心雕龍》的本體設定、文體觀念、創(chuàng)作原則等理論層面,自然也會進入到其對文才思想的規(guī)定之中,如《風骨》云:
夫翚翟備色,而翾翥百步,肌豐而力沉也;鷹隼乏采,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
將文才分為偏“骨”之才和偏“采”之才,顯然是風骨向文才思想領域的秩序化輻射,而“才鋒”就在這一過程中發(fā)揮積極作用。劉勰所大力標舉的“風骨”實為:以狹義的風骨為主,以辭采為輔,缺一不可。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鋒”之“鋒”涵納了“骨”之力量感與“采”之外露性,構成連通風骨與文才的一個思維樞紐和現(xiàn)實結點。故在《風骨》中出現(xiàn)“才鋒”一說絕非偶然。該篇末之“贊”云:
情與氣偕,辭共體并。文明以健,珪璋乃聘。蔚彼風力,嚴此骨鯁。才鋒峻立,符采克炳。
《文心雕龍》之“贊”具有總結全篇、突出核心的重要作用,而且這里的“才鋒”是相對于“符采”而言的,是對前一句之“風骨”的正面說明,更是進一步指明了“才鋒”與“風骨”的密切聯(lián)系。如李壯鷹所說:“才鋒峻立是就風骨言,符采克炳是就辭采言。亦即前文所謂‘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筆之鳴風也’;及‘風清骨峻,篇體光華’?!盵10]然而兼具“骨”“采”的“才鋒”也并不完全等同于作為藝術理想的“風骨”。故“才鋒”還必須進一步指示出風骨與辭采的主從關系,這一關系落實于具體的語言表述之中,就外化為“風骨”“才鋒”“符采”之間的論述邏輯。大多數(shù)學者對于“才鋒峻立,符采克炳”的解釋都注意到了“才鋒”對于“符采”的限定,都將其譯為使動結構:風骨讓才華的鋒芒峭然挺拔,這使作品文采能夠顯耀奪目。“才鋒”與“符采”不是同源并列關系,共同構成對“風骨”之審美效應的直接描述;而是因果遞進關系,“符采”必須依循“才鋒”的力量之后再符合“風骨”的規(guī)范才能大放光輝。三者之重要性排序可示為:
風骨(骨主采次)>才鋒(骨采兼具)>符采
所以循“才鋒”以運“符采”也不一定能夠創(chuàng)作出“風清骨峻”的健康作品。如《議對》說:“陸機斷議,亦有鋒穎,而腴辭弗剪,頗累文骨?!笨梢娂婢摺安配h”“符采”有時非但不能突顯風骨,反而還可能出于“腴辭弗剪”而“頗累文骨”。這是因為“才鋒”缺乏方向選擇性,若無德性識力的引導,就易出現(xiàn)縱才而濫采之弊,即紀昀所謂“才鋒既雋,往往縱橫逾法”[11]。這就涉及到對辭采的處理。劉勰在這里是肯定陸機運用辭采的,他反對的是過分運用,即所謂“腴辭”。辭采要想表現(xiàn)出風骨除了受作家才能的制約,還必須經(jīng)過情感取向、題材內容、文體規(guī)范等多重合力的有機塑造。由此觀之,通過“才鋒”所打開的思想視域,可以體認到“以風骨為主,辭采為輔”這一觀念并非僅是主次二元的疊加,還蘊含著更為深微的創(chuàng)作要求,即辭采如何經(jīng)由包括“才鋒”在內的多種主客觀因素圍繞風骨而獲得合理的展開方式與組織形態(tài)。
通過上述對《文心雕龍》“才鋒”之構詞淵源、具體內涵、邏輯基礎以及所蘊含的文才思想的整理,可以進一步歸納出“才鋒”說對于中國文學批評的獨特意義。第一,就言說形式而言,“才鋒”說以作為器物觸覺形態(tài)的“鋒”來進行論述,是對中國文學批評器物象喻和感官象喻的有效運用,拓展了批評用語的研究維度。第二,就言說對象而言,“才鋒”說立足于“才”與“鋒”之間的語義互動而展開相應的觀念話語,為認識作為人主體素質之文才提供了可視化視域。第三,就言說內涵而言,“才鋒”說既秉持前代思想資源又面向當時創(chuàng)作實踐,整合出一系列理想文才的塑造規(guī)范,頗具理論建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