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怡芬
年歲漸長,初老已至,不免時時回望來路。作為一個已經(jīng)寫了二十年的寫作者,虛構和真實之間的界限,既清晰又模糊。清晰,是用來固定當下的,以今日之踏實努力,去成就未來;模糊的是,隨著寫作歲月中虛構形象的增多,他們占據(jù)了我的真實記憶:因為曾著力塑造的緣故,在我的腦海里,他們比我真正的鄰居面目清晰,到底誰更真實?模糊難辨。
小葵也是,我熟知她的一切,但她并沒有真的存在過。在這篇小說里,她從1984年的16歲一直生活到2000年的32歲,對親情和愛情,她有刻骨體會;對城鄉(xiāng)差別和階層變化,她有微妙體悟。我努力在小說里呈現(xiàn)往日真實蕪雜的生活質感,我努力讓讀者以為我和小葵之間有非常接近的關系;具體而微的編年,氛圍十足的季節(jié),也都在強調事情曾“真實發(fā)生”,借以逃脫小說“虛構”的牢籠。如果讀者真的有了共鳴,把作者和人物混為一談,我想,那就是我這個作者的成功。
這里說個趣事。近年,我寫了一個二戰(zhàn)中舟山海域沉船的故事,用了男性英國戰(zhàn)俘的視角,我也努力呈現(xiàn)那艘日軍戰(zhàn)俘運輸船的日常,努力貼近那個男性角色。這個題材關乎戰(zhàn)爭和俘虜,通常,這是男性作家的領域,因此,有個女評論家笑說我“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膽敢去碰觸。答案真的很簡單,大概就單純地想 “懟”一下誰。因為,在寫作的前十年,我寫了一系列的以女性為對象的小說,有讀者(甚至是同行)認為我在寫“我自己”的生活。 “你寫的都是你自己的生活吧,否則細節(jié)怎么這么逼真呢?”聽到這樣的問題,我真是哭笑不得。這是一個寫作者的風險,讀者會以為你是在以自己的隱私為燃料,對女性寫作者,風險尤其大。小說本就是虛構之物,這是基本概念,毋庸多言。對此,我的“回答”還是寫作。在《海上繁花》 (將出版)里寫二戰(zhàn)中的男性戰(zhàn)俘,在《離觴》 (已出版)中寫內戰(zhàn)中的小城男女,我的人物和“我”很遠,但我依然有能力去走近他們,依然有“逼真的細節(jié)”,那,還有什么可說的嗎?這樣的回擊,往深里想,是很可笑的,但卻是我近十年里的偏執(zhí),這份偏執(zhí),成就了我上述兩部長篇小說——是的,都是在久遠的歷史中發(fā)生的故事,我和書中的人物,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墒?,說到底,這樣的“回擊”,也不過是我自己在乎罷了。寫作,也許就是自己在角落里和自己各種過不去吧。
今年三月底,我完成了那個二戰(zhàn)沉船的長篇小說,為終稿而掙扎,交出稿后,幾乎虛脫。緩了一陣子,我天真地想,我來寫個短篇小說慶祝我的新長篇完工吧。
事實證明,冒出這樣的想法,不過是佐證我真的只是個“長篇新手”。短篇小說的敘述似乎得匹配充沛的體力,而我此刻正在亢奮后的疲憊里。盤桓三四個月之后,我終于找到敘述的力量了,最后成稿的是這個中篇, 《銀河之眼》——這個題目是在寫作中途來的,它擠走了原來的題目,并強勢覆蓋,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忘記原題是什么了。
小說寫作一直以它“玄妙”的一面吸引著我,比如,我剛才再三說,小葵不是我,是我虛構的,但是,在我努力讓她“逼真”之后,怎么向普通讀者解釋她是怎么從我的腦海里升起來的呢?這個故事的小宇宙,是怎么從某個奇點爆炸的呢?說實話,我也很想知道。一名記者,能很清晰地解釋一篇稿子的由來;一個寫小說的,卻很難說清楚——不是不愿,實是不能。
還是得逼問自己??赡?,緣于對“20世紀八十年代”的探摸?這是我下一個長篇的時代背景。近期,我做的功課,就是逐年細看中外大事記,打量具體民生細節(jié)。我想在心里構筑一個改革開放之初的舞臺,我的主人公們在其間走動,我就能與他們一起生活。
1984年,以它的魔力叩擊我個人的記憶之門,那時候,我也已經(jīng)記事了,只是當時年少,如身在廬山之中,一切都面目不清;而現(xiàn)在已隔關山萬重,凝視它的眼光里又借助了集體記憶,似乎,我能 “看見”了。那一年,“人民公社”在變成“鄉(xiāng)”;那一年的洛杉磯奧運會,許海峰獲得了我國有史以來第一枚金牌;那一年,一個叫“幸子”的日本姑娘讓國人唏噓……這些共同記憶和我的個人記憶混雜在一起,在某個黃昏,面對落日,一個叫小葵的姑娘,從我的腦海(記憶)中升起。那么,就是她了,她是我的敘述者。開頭,只是一個她面對落日的背影,接著,是她在夏夜的南邊天空搜尋銀河的雙眸,那么,她在1984年會有什么樣的喜怒哀樂?在那個夏天,她會遭遇什么?艾麗絲·門羅在《加拿大論壇》雜志上發(fā)表的名為《什么是真的》一文中說過,她的小說會用一部分真實的經(jīng)歷作為發(fā)面的引子,還可以把想象出來的東西作為酵母巧妙地加在引子里。那,我的引子和酵母何在?
也還是得虧艾麗絲·門羅的引導,在讀她的短篇《謝謝你讓我搭車》的時候,我自己的一段陳年往事破殼而來。對啊,曾經(jīng),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在一些大變革即將發(fā)生的年代,我也好奇地看過外來的年輕人:在他們眼里,我們這樣的島民是什么?這個時刻,“引子”來了。薩特說過:“閱讀就是寫作。”這樣的論斷,看著真是武斷,但我把那個短篇讀了兩遍之后, “新”小說的場景開始呈現(xiàn),這個時刻,“酵母”也來了。類似閱讀和寫作之間關系的判語,不獨薩特,很多很多人說過,無論如何,說成“沒有閱讀就沒有寫作”總是沒錯的。
于是,故事以一個場景又一個場景進行著了,這些場景,來自“后視鏡”中的觀望。我的小說,對于季節(jié)的感覺和空間的感覺,總是相對敏感,這兩者,常常是我將瑣屑而混亂無序的日常細節(jié)組織起來的工具,它們也匯聚在場景里。那些場景,就是“后視鏡”里閃現(xiàn)的畫面。單向度的人生通過 “后視鏡”,好好打量一下“過去”,這是我希望這個小說能生成的意義。
但是,能嗎?我和小葵面面相覷。這篇小說的敘述者,是第三人稱的小葵。我一向覺得,即便是動用第三人稱敘述,視角也應受限——至少,不是完全打開的上帝視角,那么,我得找到適合小葵的腔調和視角。在小說的開篇,她是個16歲的少女,調試再三,我定下了偏文藝腔的敘述。這也是我想做到的,敘述者和敘述腔調,要有形式上的某種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一,不僅落實在對話里,更得融化在敘述里。敘述是無聲的對話。
當全篇完成,以我自己的標準,從頭至尾復盤,修改再三,如釋重負交出稿子之后,次日醒來的剎那,驚覺還是少了一個重要的背景聲音:蟬聲。于是,趕緊又和雷默說,收回重改。
現(xiàn)在,和交稿又隔了一段日子,于是,心生貪求:如果這小說能再放松點,可能會更好。當然,我又馬上寬慰自己:目前也只能這樣了。
記得我第一次在《文學港》雜志發(fā)小說,是2004年,雜志社還請了吳義勤老師寫了評論推介。雖然當時并沒有“甬舟一體”的概念,但《文學港》實打實地助推了我這個舟山作家一把。據(jù)我觀察,這些年來,不獨是我,我們舟山很多作家,也得益于《文學港》雜志——甬舟兩地的情義,恒久且真實無虛。感謝,是必須的。時隔多年,我很想寫個“好小說”作為謝禮,心意雖誠,但筆力遲滯。小說,永遠是有缺憾和瑕疵的,猶如我們的人生,但惟其如此,才是真實的吧。
人生的時序在漸漸入秋,在嚴冬來臨之前,我仍將繼續(xù)努力,我能以小說,去生成此生的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