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歲時，蘇珊·艾洛伊思·辛頓感到快要被生活憋死了。

那是20 世紀60 年代的美國，到處動蕩不安。辛頓住在美國南部俄克拉荷馬州的塔爾薩。中學里精力無處發(fā)泄的孩子們組成了兩個幫派，天天喝酒打架，烏煙瘴氣。辛頓看不慣身邊的一切，于是開始寫小說，只為了把自己從泥沼中拔出來。

16 歲的時候，她完成了第一本小說《局外人》，書中寫的就是兩個少年黑幫之間的仇恨。雖然過多的暴力成分遭到批評，但更多同齡人的推崇令這本書一炮打響。1983 年，這本小說被《教父》的導演弗朗西斯·科波拉看中，改編成了電影。

可進入大學的辛頓在經(jīng)歷了耀眼的明星生活之后，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寫不出來了。好在她有個支持自己的男朋友。在男友的陪伴和督促下，辛頓斷斷續(xù)續(xù)地又開始寫，最后完成了第二本小說《昨是昨，今是今》。這本小說跟《局外人》有連續(xù)性，還是那個中學，還是一群孤魂野鬼般游蕩的半大小子。

這本小說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布萊恩和麥克是一對情同兄弟的好朋友。麥克父母雙亡，從小就被寄養(yǎng)在布萊恩家中，跟布萊恩的媽媽和布萊恩相依為命。有一天，布萊恩遇到人生中最艱難的一個選擇——他在麥克的床底下發(fā)現(xiàn)了一袋毒品。布萊恩的母親生病住院，家里缺錢。布萊恩在超市找到一份零工，但麥克卻在外邊偷東西、賣毒品。怎么辦？布萊恩打電話報了警。

麥克回來了。他看到布萊恩手里拿著那袋毒品， 不過，他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媽媽生病，家里缺錢，我賣毒品掙點錢有何不可？布萊恩想改變自己的命運，麥克卻完全不同，他從小就學會了與命運和解。生活在貧民窟，就適應貧民窟里的生存法則。他做一件事情，沒有正確與錯誤之分，只有被抓住和不被抓住之分：只要不被抓住，那就不是錯事。人總要生存啊。

布萊恩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報警了。麥克感到錯愕，接著苦苦求情。直到警察把他帶走，他都無法理解，自己的好兄弟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布萊恩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他是為了幫助麥克？麥克被關進監(jiān)獄之后，他這一生都要被毀掉了。監(jiān)獄的生活把他從一個狡猾而無知的孩子，變成了一個狡猾而世故的罪犯。

小說中布萊恩的女朋友凱西有個弟弟， 綽號叫M&M。M&M 本是個很老實的孩子，后來離家出走，跟一群嬉皮士混在一起，跟著他們吸了大麻和致幻劑之后就想跳樓自殺，從此神志不清。布萊恩恰好發(fā)現(xiàn)，出售毒品給這些嬉皮士的就是麥克。看到M&M 和過去判若兩人，布萊恩心痛不已。但是，懲罰麥克能夠拯救M&M 嗎？

麥克被警察帶走之后，布萊恩的情緒一落千丈，也拒絕了凱西的安慰。和女友分手后的布萊恩只剩下痛苦和煩惱，以及和自己內心的搏斗。

布萊恩為什么要這么做？

書中有一段話。當布萊恩和麥克一起聊天的時候，麥克說：“就像我們當年打群架的時候，那是多么重要。打贏還是打輸，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還有那么多的哥們兒，我們大家一起就像一個人。那時候，我們肯為兄弟送命，現(xiàn)在一個一個好像都溜走了，那時候我們可是肯為兄弟送命的呀。”

他無限懷念地說：“難道你就不懷念過去那個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小幫派嗎？想想以后就沒有幫派了，真是有點傷心?！?/p>

布萊恩說：“這可能也是好事。當你自己的人格成長起來，你就不再需要一個幫派為你撐腰了?！?/p>

麥克嘆了一口氣說：“是的，但這是不一樣的。到底哪里不一樣呢？”

布萊恩說：“不一樣的地方在于——昨是昨，今是今?！?/p>

這就是布萊恩這樣做的原因。他想要成長，他必須蛻變。他不愿意再停留在過去，他想把跟自己的過去相連的東西都拋棄。如果他沒有告發(fā)麥克，沒有離開凱西，生活還會和往日一樣繼續(xù)，但他的心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他的靈魂會飛走，盡管他也不知道自己想飛到何處。他唯一知道的是，不能再在這里停留。

成長的蛻變，看似如蝴蝶出蛹， 把丑陋的繭留在原地，自己就能翩翩飛走。其實，沒有那么容易。你和你的過去是緊緊地連在一起的，血肉相連。如果你想要掙脫出去，一定要撕裂自己的肉，流走自己的血。當你從過去的自我中爬出來之后，必定已是遍體鱗傷、血肉模糊。這就是成長的殘酷現(xiàn)實。

辛頓說，有的讀者告訴她，讀完《昨是昨，今是今》，氣憤地把書砸在了墻上。這就對了。那些讀起來自鳴得意的青春小說，講的都是少年的叛逆。叛逆是這個世界上最簡單的事情：你年輕，你沒有任何人生的負擔，你不需要歷史的包袱，你只需要相信自己是對的。而事實上，當老一代都枯萎和凋謝之后，只剩下你這一代了，你做什么都是對的。

對抗這個世界很容易，但對抗你的過去，對抗你自己，背叛你的過去，背叛你自己，就沒有那么輕松了。所以，美國當代文學大師厄普代克說：“成長就是背叛。沒有其他的道路。沒有離開，就沒有到達?！?/p>

（果果摘自《猜測與偏見：何帆閱讀筆記》，中信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