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夏天,我們有無數(shù)次去小河里游泳的機會,但十三歲那一年的一次游泳卻像一道疤痕一樣,至今都是我心里的痛。
那天,前幾天的大雨讓河水深了很多。我伸手試了一下河水,有一種溫熱的感覺。但無意間一瞥,我看見一個小伙伴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笑,還回頭向我們放衣服的地方望了一眼。他想干什么?我斷定他會偷東西。他們一家人的名聲都不好。
我警覺起來,轉身走到我的衣服前,從口袋里掏出我積攢了一年多的一大把硬幣,分開捏在左右兩只手里下了河。我的這些硬幣是我準備下次去新華書店買一本《林海雪原》的,如果讓他偷走,還不把我氣死?我把硬幣捏在手里,那小孩無論如何都無法偷走。
我開始用我剛學會不久的姿勢游泳,游到中間才發(fā)現(xiàn)河水之深超出了我的想象,不僅我游得很吃力,水流也比以前快了很多,我被激流一沖便沉入了更深的水中。我企圖踩著河底的沙子走到對岸去,但是河水太深,我伸直了腳也踩不到底。更可怕的是,這樣一折騰,我嘴里灌了幾口水。我覺得死亡像齜牙咧嘴的怪獸,用它的尾巴試探著掃了我一下,水里便卷起了陰影。我很害怕,腦子里閃現(xiàn)出被水淹死的人,還有河中有水蛇和怪物的說法。我看見被淹死的那些人臉孔扭曲,眼里充滿血絲,吐出的舌頭泛著綠光。直到我長大后才明白,人遇到危險時之所以會喪失理智,是因為恐懼會迅速占據(jù)人的意識。
好在我當時并沒有喪失理智,并且拼命從恐懼中掙扎出來,保持正常的姿勢游到了對岸。
我爬上岸后喘著粗氣,渾身軟得沒有一點力氣,但內心卻很慶幸,我沒事了,不管河水有多深,水中有怎樣的怪物,都已經(jīng)被我甩在了身后。
我回頭去看河水才發(fā)現(xiàn),我捏在手里的硬幣落進了水中,此時正在河底的沙子上閃著光芒。那是我積攢了一年多的錢,我已經(jīng)在內心無數(shù)次想象過用它們去買《林海雪原》。我一咬牙,決定下河把那些硬幣撈出來,但那一刻從河中彌漫過來的一束強光,以及河水涌動出的波紋,再次讓我感覺到水中有怪物,有水蛇,還有那些溺亡者的扭曲面孔。那一刻,死亡的恐懼像鞭子一樣抽在我身上。我心里一陣痛,一步也不敢向河水靠近。
我只有十三歲,剛剛經(jīng)歷的死亡恐懼像無形之手,幾近把我撕裂,我不知道想別的辦法,或者求助伙伴們把我的錢從河中撈出來,我只想遠離河水,因為讓雙腳踏在岸上才最安全。那些硬幣在水波紋的漾動中,一閃便不見了。我的心隨著那光芒一閃一隱,便一抽一扯地疼。這是我攢的第一筆錢,卻換來了這樣的疼痛,我的眼淚下來了。
那一刻,我第一次體會到人的無奈之痛是什么滋味。
有一次,好端端的一只碗,既沒有摔也沒有碰,卻突然啪的一聲碎了,家里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鄉(xiāng)村有說法,突然碎碗是不好的預兆,說明有餓鬼上門了。碎碗的那天,叔叔的一句話讓我變得很恐懼,他說,鬼來了。
他不怕鬼,所以說得輕描淡寫。但只有十三歲的我卻覺得有一只手在那一刻抓住了我,要把我拉向一個無比可怕的地方。電燈發(fā)出幽幽的光,家里的光線似乎迅速暗了下來。母親意識到了我的恐懼,馬上制止了還想說什么的叔叔,把我拉到了她的身邊。但我經(jīng)由剛才的驚嚇,身體已變得軟軟的,似乎那只可怕的手鉆入了我的身體里。
第二天,我和伙伴們一起到山上去玩打仗的游戲,玩累了,我們坐在一棵大樹下說話,一個小孩說到了鬼,氣氛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他說,前天他在河邊碰到鬼了,它穿著白衣服,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伸手向他要糖吃。他看見那個鬼像自己一般大,是個鬼小孩,便想將其捉弄一番。他對鬼說,好,我給你糖吃,但他卻裝作拿糖的樣子解開了褲子,對著鬼撒了一泡尿。他講得眉飛色舞,小伙伴們都因為他捉弄了鬼而歡欣鼓舞。
我因為前一天晚上被叔叔的一句“鬼來了”嚇壞了,所以那天仍心有余悸,不敢加入罵鬼的小伙伴的隊伍中去,我甚至不敢說一句話,怕自己一開口說話便有鬼找我的麻煩。小伙伴們圍成了一個熱鬧的圈,而我卻想悄悄離開。
我的擔心不是多余的,很快這個熱鬧的群體便出現(xiàn)了意外。那個向鬼撒過尿的小孩又興奮地講起另一件事,另一個小孩突然指著他說,你背后有鬼。他嚇得臉色一下子就變了。那個小孩又叫了起來,鬼在你左邊,要用手抓你了。他這么一叫,所有的小孩都害怕了,“哇哇”叫著跑了,跑得最快的就是那個向鬼撒過尿的小孩。
他回家后被父親打了一頓,以后小伙伴們問起他向鬼撒尿的事,他拒不承認,說那樣的事是別人編的。他品嘗到了恐懼的滋味,所以在內心筑起壁壘,并理智地從往事中逃離。
但我的成長卻一直很痛苦,鬼一直在我的童年生活里若隱若現(xiàn),時時讓我恐懼。叔叔的一句話讓一只可怕的手始終在我心里作祟,我努力壓制著它,有時候覺得壓制不住了,便沮喪地躺倒在地,等著它把我拉入黑暗世界中去。但奇怪的是,這時我內心的恐懼反而不見了,整個身心變得無比輕松。我只有十三歲,怎么能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我對事物的判斷太過于單純和固執(zhí),而且從來沒有得到糾正和指引,便傻傻地躺著等死。最后的事實是,我并沒有死去,而是睡了一個美覺,做了一個好夢。
(摘自《雨花》2022年第2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