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富
(中國人民大學 清史研究所,北京 100872)
因西北及南部地區(qū)的統(tǒng)治需要,忽必烈改大蒙古國原有的分封制為宗王出鎮(zhèn)制,分派子弟出鎮(zhèn)各地,形成了獨具元代特色的宗王出鎮(zhèn)制。[1]從云南來看,宗王與行省及地方土官三種勢力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此消彼長,并隨著全國局勢的演變發(fā)生相應的變化。[2]此前學者在闡述蒙元時期出鎮(zhèn)云南的宗王時,多注重時間上的序列性而忽視出鎮(zhèn)體系本身的復雜性,所以出現或將蒙元時期所有出現在云南行省的宗王都納入出鎮(zhèn)宗王的人數統(tǒng)計之中,抑或是將某些宗王摒除出鎮(zhèn)宗王行列的現象。①本文擬從有據可考且明顯肩負“鎮(zhèn)”“往鎮(zhèn)”“出鎮(zhèn)”及“世鎮(zhèn)”云南職責的諸王群體出發(fā),探討并提出蒙元時期出鎮(zhèn)云南蒙古宗王具有共鎮(zhèn)現象的觀點,以求教于方家。
憲宗三年(1253年)十二月,忽必烈在攻克大理城之后即班師,將兀良合臺留下,讓其繼續(xù)征討大理國境內尚未表示臣服的諸部族。[3]59-60與此同時,參與忽必烈遠征大理國軍事行動的九位宗王也被留下,負責鎮(zhèn)戍各地,這就是揭傒斯所說的“昔我世祖,親定云安,命九王以鎮(zhèn)之,將百年于茲矣”[4]51。然而史籍中關于從征諸王的記載本就不多,而九王共鎮(zhèn)也只在數十年之后被追憶,因而“九王”究竟包括哪些人就成了懸而未決的問題。
據《元史·拜延八都魯傳》可知,憲宗七年(1257年)云南底定,諸王合丹、朵歡、脫脫等經四川北還獻捷。[3]3024次年,憲宗率軍親征南宋,遣使“約明年正月會軍長沙”,兀良合臺“乃率四王騎兵三千”及爨僰軍萬余人攻宋。[3]2981屠寄認為統(tǒng)率東道兵的諸王抄合、也只烈,以及攻克大理城后奉命追擊高祥的也古和拔突兒即為此四王。[5]280方齡貴也持同樣的觀點,并認為此七王大概皆為東道諸王。[6]此外,除以上七王之外,仍有征戍大理諸部、并于中統(tǒng)二年(1261年)受封建昌王的諸王不花(木苑大王)。[3]4634[7]
通過翻閱《元史》本紀及諸列傳可知,自憲宗三年(1253年)攻克大理城至世祖中統(tǒng)二年(1261年),在云南的蒙古諸王、將帥、重臣除上述八王、兀良合臺父子及其裨將之外, 還有“尚甕吉八忽公主”的駙馬懷都[5]242?!对贰ぶT王表》載:“元興,宗室駙馬,通稱諸王?!盵3]2735據此,隨同兀良合臺征討越南陳朝的駙馬懷都,應在諸王之列,可視為“九王”之一。
簡言之,“九王”應為東道諸王抄合、也只烈、也古、拔突兒、合丹、朵歡、脫脫、不花及駙馬懷都。鑒于忽必烈于攻克大理城之后即班師,這一時期鎮(zhèn)戍大理國故地的“九王”之職責應為統(tǒng)率本宗支由投下民戶組成的軍隊,去征討尚未歸順的部族。故而在憲宗七年徹底平定大理國全境之后,諸王合丹、朵歡、脫脫經四川北還獻捷,而駙馬懷都等則參與討伐越南陳朝的戰(zhàn)爭,確保出兵伐宋后方基地云南的安全。其后,抄合、也只烈、也古、拔突兒等四王于憲宗八年(1258年)隨同兀良合臺發(fā)動攻宋戰(zhàn)役,響應憲宗親征,直抵鄂州,并在此后北還。
至元四年(1267年)九月,忽必烈封其第五(六)子忽哥赤[8]為云南王,賜第四等駝鈕金鍍銀印,并為之立大理等處行六部。[3]115-116忽哥赤于當年十一月啟程,次年到達大理。由其在至元五年內先后兩次主持對金齒諸蠻及占城與真臘的戰(zhàn)爭來看[9]121[3]119,此次封王就藩帶有很強烈的軍事色彩,而相關史料的匱乏似乎也表明忽哥赤僅具軍事職能。然而忽哥赤不久即被大理等處三十七部宣慰都元帥寶合丁毒殺,其子也先帖木兒直到至元十七年(1280年)在中慶路總管張立道的力請之下才得以襲王爵持銀印。[3]3915-3917也先帖木兒坐鎮(zhèn)云南的最初幾年里并無顯著表現,即便如節(jié)制諸軍征緬及處決重囚等軍事、刑罰之權皆操之于諸王相吾答兒之手,且其最遲至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十月才獲得參與省政的權力。[3]4658隨著云南王也先帖木兒逐漸年長,忽必烈相繼賦予其軍政方面的一些重要權力: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十月得以參與省政,同年十二月負責云南行省千戶及百戶之子納質事務;[10]518二十三年(1286年)十月遣行省右丞愛魯領軍征收金齒等地;二十四年(1287年)統(tǒng)領諸軍與諸王進征緬國,最終攻破蒲甘城,取得對緬戰(zhàn)爭的勝利。[3]254-280
為了進一步推進對緬作戰(zhàn)和管理新征服的廣大土地,忽必烈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二月即設緬中行省,任命左丞相及參知政事等大小官員。[3]4659而云南王也先帖木兒自率軍攻破蒲甘城之后,亦因軍功獲賜第三等駝鈕金印,并于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奉命率兵移鎮(zhèn)大理等處,獲得節(jié)制緬中行省的權力。[10]518自此,云南王也先帖木兒率本部軍馬坐鎮(zhèn)大理,節(jié)制緬中行省及云南行省,此格局直到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七月罷除緬中行省建制之后才發(fā)生了改變。
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十月,忽必烈封皇長孫甘麻剌為梁王,賜第一等獸鈕金印,出鎮(zhèn)云南,在鄯闡設立王府。[3]286屠寄認為也先帖木兒征緬失利是甘麻剌出鎮(zhèn)云南的直接原因[5]509,王亦秋也持同樣的觀點[11];郭曉航則從甘麻剌本人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的敗績出發(fā),認為此一說法無法成立。[12]本文即贊同后者的觀點。如果說也先帖木兒不擅軍事,甘麻剌也同樣如此。
從地方管理的角度出發(fā)可以發(fā)現至元年間云南行省有三十七路、二府,而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合二為一的大理金齒宣慰司不僅地域廣闊,還下轄十八路、二府,無論是路級行政建置的數量還是版圖范圍都占行省之半;從地緣政治的角度出發(fā)可以看到緬國王乞降之后,元軍雖然獲得了征緬戰(zhàn)爭的勝利,但隨之而來的是緬國蒲甘王朝的衰落與其境內北、西、南三面撣族、孟族及阿拉干的興起[13]-[14],元軍僅能保有原緬中行省的北部地區(qū)。在這樣的情況下,為了進行有效的統(tǒng)治與維護邊疆地區(qū)穩(wěn)定,將擅于軍事且有征緬經歷的云南王也先帖木兒移鎮(zhèn)大理等處無疑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應對措施;而云南王移鎮(zhèn)滇西,節(jié)制兩行省遼闊的疆域及眾多的官員畢竟不便,于是令梁王甘麻剌出鎮(zhèn)滇東接替云南王監(jiān)督云南行省軍政便成了忽必烈的不二之選。
從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起,云南王坐鎮(zhèn)大理,梁王坐鎮(zhèn)中慶,這就是夏光南所說的“大抵梁王鎮(zhèn)守滇東,居中慶,云南王鎮(zhèn)滇西,居大理”[15]。甘麻剌于二十九年(1292年)改封晉王,還鎮(zhèn)漠北,然其子松山于次年受封梁王,接替出鎮(zhèn)云南。[10]516兩位皇孫共同坐鎮(zhèn)云南行省的格局在成宗時期得以延續(xù),直到武宗初年才發(fā)生了變化:至大元年(1308年)正月乙丑,云南王也先帖木兒進封為營王。[3]340雖然《元史》等諸書并未交待此后去向,但這意味著也先帖木兒極有可能離開了云南;而梁王松山在其父甘麻剌逝世以后更受成宗猜疑與限制,因而抑郁不樂,漸成風疾,也于至大二年(1309年)為忽必烈第七子奧魯赤之孫云南王老的所代。[10]516
延祐七年(1320年)五月丁未,剛登基不久的英宗封松山之子王禪為云南王,為之置云南王府;[3]495至治三年(1323年)正月甲辰,又遣諸王忽剌出出鎮(zhèn)云南;[3]603-64泰定元年(1324年)十月王禪進封梁王并應召赴闕,其子帖木兒不花卻也得以襲封云南王代鎮(zhèn)。[10]516這樣,世祖末年至成宗時期二王一同封鎮(zhèn)云南的局面再次重現。然而,幾年后的鎮(zhèn)兵之變顯示出同一時期奉命鎮(zhèn)戍云南的宗王并不僅為一二人,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某些宗王世代鎮(zhèn)守云南現象。
泰定帝病逝之后,皇位爭奪戰(zhàn)在上都、大都的諸王重臣之間展開,擁護文宗的大都一方經過多次戰(zhàn)爭,終于打敗了位于上都的天順朝廷,而擁護上都的梁王王禪、云南王帖木兒不花父子在戰(zhàn)后即遭嚴懲。[3]721-752雖然文宗得以擊敗大都諸王,但時局并沒有穩(wěn)定下來:天歷元年(1328年)九月、十二月,文宗兩次征召云南行省右丞相也兒吉尼未果,而在十一月,四川行省平章囊加臺稱兵拒命。[3]713-723天歷二年(1329年)三月,受到四川囊加臺之亂的影響,鎮(zhèn)戍云南的諸王答失不花、禿堅及平章馬思忽等集眾五萬,指控行省右丞相也兒吉尼的專擅之罪,然欲殺未果。[3]732禿堅世系不詳,據文宗天歷元年(1329年)十一月的招諭詔書可知其原為擁護上都的諸王[3]718,在戰(zhàn)敗后逃回云南,因而此次拘殺不奉朝命的也兒吉尼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為禿堅在將功贖罪、向文宗示好。不過,在大都君臣看來,“惟云南逆謀叵測,兵未可即罷”[3]699-700,于是在十一月命云南王老的長子豫王阿剌忒納失里出鎮(zhèn)云南[3]745。
然而,豫王出鎮(zhèn)云南的詔命顯然跟禿堅本人的預期極不相符,于是在次年正月再次起兵反叛,此即所謂鎮(zhèn)兵之變。由于兵變是由擁護上都的諸王禿堅等人逃回云南之后所發(fā)動,因此在實際上是泰定帝逝世以后兩都奪位戰(zhàn)的余波。[16]而隨著事態(tài)的逐漸擴大,關于當時鎮(zhèn)戍云南宗王的記載也相對豐富了起來。首先是同禿堅一同舉兵拘殺也兒吉尼的諸王答失不花,雖然此后去向無載,但也不能斷定答失不花已經離開了云南。其次便是禿堅、伯忽等人,在《元史》的記載是:“諸王禿堅及萬戶伯忽、阿禾、怯朝等叛”[3]749,但在《云南王藏經碑》中卻稱“伯忽、阿禾、禿堅諸王”[17-18],兩者之間似乎有所抵牾,然《云南王藏經碑》碑文是在元惠帝后至元六年(1340年)孟春三月,依奉云南王阿魯的令旨所刻,而《元史》則成書于更晚的明代,因而相較而言,《云南王藏經碑》的敘述應更為準確,伯忽、阿禾、禿堅三人確為諸王的可能性更大。
然而并非所有鎮(zhèn)戍云南的宗王都參與了鎮(zhèn)兵之變,如諸王忽都答兒就拒不接受伯忽的邀盟,立即據表上奏,稟告朝廷;鎮(zhèn)守羅雄州的諸王羅今?兄弟兩人遭遇叛軍圍城,后因待援不至而力戰(zhàn)身亡。[4]51-53鎮(zhèn)守品甸的諸王朵列涅毀家紓難,供給軍需,并率本部軍隊參與平叛。[3]782此外,從事后的處置結果來看,自英宗至治三年(1323年)即出鎮(zhèn)云南的諸王忽剌出顯然也站在文宗一方。[3]737-794簡言之,在至順元年(1330年)正月鎮(zhèn)兵之變以前,鎮(zhèn)戍云南的宗王有答失不花、伯忽、阿禾、禿堅、忽都答兒、羅今?、朵列涅及忽剌出等八王,其中羅今?與朵列涅有明確的駐地,但史籍中的諸王身份語焉不詳,世系皆不可考。惟《諸王羅今?追封保寧王謚忠義制》提到“往在諸父羅今?,世鎮(zhèn)南詔……”《諸王忽都答兒追封云安王謚忠武制》有“乃在伯叔之籍”之語,據此可推測出確有某些東道宗王世代鎮(zhèn)守云南的結論。[4]52-53
平定叛亂以后,云南的局勢并未穩(wěn)定下來,蒙古及哈剌章、羅羅斯叛軍流竄各地,于是命領軍外來平叛的荊王也速也不干、諸王鎖南等率本部軍隊屯駐下來,以資彈壓。[3]783諸王忽剌出雖然在八月被流放到海南,但旋即于當年十二月奉命還鎮(zhèn)云南。文宗對于戰(zhàn)后出鎮(zhèn)宗王人選的安排,可見蒙古諸王共鎮(zhèn)云南并非只是個別現象,至正年間大覺禪師的經歷再次證實了這一觀點。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大覺禪師應平章政事段敏齋(即段功)[19]及品甸大王寶花的邀請,前往云南州(品甸)水目山宣講佛法。[20]案此時梁王孛羅尚還鎮(zhèn)戍云南[21],雖然同時期及往后的有關史料匱乏,無法找到除孛羅、寶花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出鎮(zhèn)宗王,然則大覺禪師的塔銘恰恰點明了此時孛羅、寶花共鎮(zhèn)云南的局面。
蒙元時期的宗王出鎮(zhèn)是一個比較復雜的體系,并非可以大而化之一筆帶過。就云南而言,需要注意以下幾點:
第一,諸王共鎮(zhèn)是貫穿蒙元時期云南政治統(tǒng)治的一個重要現象。從憲宗時期的九王并鎮(zhèn)、世祖末年到成宗時期的云南王與梁王兩位皇孫一同封鎮(zhèn)、英宗到泰定帝時期的諸王忽剌出先后與王禪父子共鎮(zhèn)、文宗天歷鎮(zhèn)兵之變時持不同立場的八王及戰(zhàn)后負責維穩(wěn)的荊王也速也不干、諸王鎖南、諸王忽剌出到順帝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的梁王孛羅與品甸大王寶花同時鎮(zhèn)戍云南的相關記載都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第二,共鎮(zhèn)諸王在包括但不限于地位、權力、職責等方面存在差異。憲宗時期持銀印的大元帥兀良合臺可以統(tǒng)率四王及駙馬懷都征戰(zhàn)南宋、越南陳朝,卻同時也受不花的節(jié)制;世祖末年雖然罷去緬中行省,但為了便于管理,命云南王率兵鎮(zhèn)大理等處,而封甘麻剌為梁王改鎮(zhèn)滇東中慶路;英宗至治三年(1323年),云南王王禪立保和奴的兩個兒子為品甸王[9]142,等等,說明在很多時候明顯存在一個凌駕于諸王之上的宗王,而“諸王則分駐兩迤②,其建議監(jiān)督之權極大”[15]。
第三,就共鎮(zhèn)宗王的來源而言,出鎮(zhèn)宗王世襲與非世襲兼而有之。云南王也先帖木兒、梁王松山、云南王王禪、云南王帖木兒不花、云南王孛羅、梁王巴匝剌瓦爾密及諸王羅今?,皆是子襲父爵且子繼父職。而除此之外的其他宗王,則除云南之外,前后均有鎮(zhèn)戍其他行省的經歷。
第四,就共鎮(zhèn)宗王的地域分布而言,鎮(zhèn)戍諸王存在分鎮(zhèn)各地的現象。如世祖末年至成宗時期云南王也先帖木兒鎮(zhèn)大理等處,梁王甘麻剌父子鎮(zhèn)滇東中慶;鎮(zhèn)戍云南州的有保和奴及其兩個兒子、諸王朵列涅、品甸大王寶花和鎮(zhèn)守羅雄州的羅今?兄弟,他們先后與王禪父子及其他諸王一同鎮(zhèn)戍云南行省。
注釋:
① 就此問題具體可參見:李治安《元代云南蒙古諸王問題考察》,《思想戰(zhàn)線》1990年第3期;周芳《元代云南宗王之“九王”考》,《思想戰(zhàn)線》2009年第3期;郭曉航《元明時期云南的出鎮(zhèn)藩王與鎮(zhèn)守中官》,復旦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王亦秋《元代出鎮(zhèn)云南宗王考》,《昭通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0年第2期;周芳《元代云南宗王考析》,《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
② 清代云南境內先后設有迤西、迤東、迤南三轄區(qū)道,故而也稱云南為三迤。此兩迤即專指云南東部和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