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月紅
美國德州大學/三峽大學
【提 要】 在上世紀六十至八十年代,作為我國國家翻譯實踐隊伍中最重要的外來譯者之一,英國漢學家威廉姆·約翰·弗朗西斯·詹納爾積極參與了中國優(yōu)秀文學作品譯介活動,他翻譯的《西游記》不僅開創(chuàng)了全譯實踐,還努力在保持原著的異質(zhì)性和滿足目的語讀者閱讀體驗方面保持平衡。詹納爾還承擔了“熊貓叢書”部分作品的翻譯任務(wù)。此外,詹納爾在推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和翻譯佛教文學典籍《洛陽伽藍記》方面也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貢獻。
威廉姆·約翰·弗朗西斯·詹納爾(William John Francis Jenner)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由政府相關(guān)部門邀請來華的漢學家譯者。自1963 年首次來到中國,詹納爾便開始在由我國主導的中國文學“走出去”翻譯實踐中發(fā)揮重要作用,是我國國家翻譯隊伍里的重要成員,特別是在《西游記》的“西游”旅程中,詹納爾作為首個全譯者,在幫助英語讀者了解《西游記》整體風貌方面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貢獻。此外,他編撰出版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選》曾經(jīng)一版再版,受到了域外學術(shù)界普遍關(guān)注。他翻譯的中國末代皇帝溥儀的自傳《我的前半生》、佛教史籍《洛陽伽藍記》及現(xiàn)代作家魯迅、丁玲的作品等也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在現(xiàn)有的針對詹納爾的學術(shù)研究中,研究者主要聚焦其《西游記》英譯本,從不同視角進行探討,比如王峰、李叢立(2021)在譯者行為批評視域下,基于對詹納爾《西游記》英譯本語料的考察,探討原語文本中特色報道動詞詞組“笑道”的顯化特征。周遠航(2018)從文化之異、文體之異、語言之異三方面驗證和分析了詹納爾《西游記》英譯本的異質(zhì)性及意義。朱明勝、顧香(2021)從熟語翻譯的視角,對余國藩和詹納爾兩個全譯本進行對比分析。但總體而言,與其他受邀來華參與我國國家翻譯的漢學家譯者相比,目前詹納爾并未受到足夠關(guān)注。本文將從國家翻譯實踐視角,歷時追溯上世紀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期間詹納爾承擔的主要國家翻譯任務(wù),重點考察他在譯介中國優(yōu)秀文學作品方面發(fā)揮的作用。
作為中國“四大奇書”之一的《西游記》,自十九世紀下半葉進入英語世界以來,陸續(xù)出現(xiàn)了多個片段英譯文、節(jié)譯本和全譯本,其中詹納爾的《西游記》譯本是唯一一部由我國國家機構(gòu)主導進行的《西游記》對外譯介完整版。
詹納爾與《西游記》的結(jié)緣還得從他12 歲那年說起。詹納爾不幸患上了支氣管炎,臥床養(yǎng)病正覺百無聊賴之時,母親送給他一本從慈善義賣市場買來的《美猴王》(Monkey:Folk Novel of China),是亞瑟·韋利(Arthur Waley)基于《西游記》翻譯的節(jié)譯本。詹納爾立刻被這本古代浪漫主義小說吸引,特別是孫悟空的十八般武藝和七十二變更是“攝他心魄”,以至于手不釋卷,此書便成為了他漢語學習的啟蒙。又過了幾年,有一次在倫敦,詹納爾碰巧看到北京京劇團的一場演出,其中的舞臺雜技表演令他十分著迷,從此對中國文化更是心生向往。1958 年詹納爾考取牛津大學漢學專業(yè),求學期間他認識了一位中國學者吳世昌(著名紅學家,1947 年至1962 年應聘于牛津大學講學),在吳世昌的幫助下,詹納爾系統(tǒng)研讀了《紅樓夢》《左傳》及魯迅文學作品等。1963 年,吳世昌在劍橋大學的講學結(jié)束,回國擔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此時詹納爾也從牛津大學畢業(yè),經(jīng)吳世昌介紹來到中國外文出版發(fā)行事業(yè)局工作,一年后受外文出版社委托,開始翻譯《西游記》。
這個工作安排可謂正合他心意,翻譯《西游記》是詹納爾大學期間萌生的一個愿望。如前所述,詹納爾年少時看了韋利節(jié)譯本便喜歡上《西游記》乃至中國文化的。韋利節(jié)譯本1942 年首次出版便引起轟動,后多次再版,至今仍被奉為英語世界“最受歡迎、閱讀最廣泛”(France 2001:233)的《西游記》譯本,但長期以來也因其對原著進行了大幅刪減而備受詬病。整部《西游記》共一百回,韋利當時只選譯了三十章,還不到原著的三分之一,在保存《西游記》原作風貌方面的確不盡人意。讀大學期間詹納爾雖未系統(tǒng)研讀《西游記》,但也意識到韋利并未再現(xiàn)其全貌,因而產(chǎn)生翻譯整部《西游記》的想法。在中國外文出版發(fā)行事業(yè)局工作后不久詹納爾便心想事成,也算是機緣巧合。中國外文出版發(fā)行事業(yè)局與新中國同一天成立,是新中國外文出版發(fā)行事業(yè)的主體,其下屬的外文出版社于1952 年7 月1 日成立,專門從事對外宣傳。上世紀六十年代,外文出版社開始實施中國傳統(tǒng)著作的對外翻譯計劃,旨在將中國的四大古典名著、經(jīng)典唐詩、元曲等譯成外文,詹納爾正是在此背景下加盟外文出版社,并接受《西游記》翻譯任務(wù)的。
詹納爾的翻譯初衷是要將《西游記》中那些有趣的故事完整地呈現(xiàn)給英語世界的讀者,以彌補韋利節(jié)譯本的缺憾,因此選擇權(quán)威底本至關(guān)重要。詹納爾翻譯《西游記》時以“《西游證道書》為底本,參校了‘世德堂本’”(吳承恩2013:32),比韋利依據(jù)的1921 年亞東圖書館出版的《西游記》新版更具權(quán)威性,這也是確保譯語文本能完整再現(xiàn)原著的基本前提。詹納爾著手翻譯之前曾寫信給韋利,問他是否介意自己翻譯完整版的《西游記》,之所以這樣做完全出于對韋利的尊重。事實上,他內(nèi)心對韋利充滿了感激,因為正是韋利譯本讓他與《西游記》結(jié)緣,逐步走上漢學研究之路,并有機會重譯《西游記》。若沒有韋利,所有這一切也許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對于這次重譯,他擔心會冒犯韋利,所以特意寫信詢問,但韋利的回復是并不介意,還親切地祝他一切順利。1965 年5 月,詹納爾已經(jīng)完成了前17 章的初譯。1965 年8 月合同到期后他回到英國,進入剛成立不久的利茲大學漢學系擔任講師,但始終未放棄《西游記》的翻譯。1979 年,外文出版社委托戴乃迭邀請詹納爾回到外文出版社繼續(xù)《西游記》的翻譯工作,詹納爾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當年7 月,詹納爾利用暑假回到北京,之后每年暑假亦如此,終于在1985 年最終完成整部作品的翻譯。
與《西游記》之前的諸多譯者相比,詹納爾不僅是第一個全譯實踐者,還使用了更多的異化翻譯策略。在他之前的漢學家譯者無一例外采取歸化翻譯策略,有時甚至對原語文本進行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的操縱和改寫,由此導致原語文本的扭曲和變形。比如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和海倫·海耶斯(Helen M.Hayes)的節(jié)譯本均滲透了濃厚的基督教意識形態(tài),從他們的標題翻譯便可見一斑。晚清來華傳教士李提摩太將標題直接改譯為A Mission to Heaven(《天國之行》),由此將原著中的西天取經(jīng)轉(zhuǎn)化成了找尋天國之路。海耶斯的譯本《佛教徒的天路歷程》(The Buddhist Pilgrim’s Progress)雖然在標題中保留了佛教意味,但實際上也對唐僧形象進行了重構(gòu),使之與英國作家班揚的作品《天路歷程》中的主人公“基督徒”極具相似之處。韋利譯本雖然沒有明顯加入西方的意識形態(tài),但也對原著肆意刪減,只保留了與孫悟空相關(guān)的故事情節(jié),并將標題直接改譯為Monkey(《美猴王》),以凸顯孫悟空的形象。不同于以上譯者,詹納爾首次使用異化翻譯策略,盡力保留《西游記》原著中的異質(zhì)性。下面是個典型的異化法譯例:
(1)那劉洪睜眼看見殷小姐面如滿月,眼似秋波,櫻桃小口,綠柳蠻腰,真?zhèn)€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吳承 恩2013:272)
詹納爾譯文:Liu Hong stared at Miss Yin,and saw that her face was like a full moon,her eyes like autumn waves,her tiny mouth like a cherry,and her waist as supple as a willow;her charms would have made fishes sink and wild geese fall from the sky,and her beauty put moon and flowers to shame.(吳承 恩2013:273)
“秋波”“櫻桃小口”“綠柳蠻腰”“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等都是典型的具有中國特色的語言表達,但詹納爾通過異化翻譯策略,完全保留了原語文本中獨具中國特色的文化意象。
詹納爾認為,因為《西游記》成書于中國明朝,所以翻譯時盡量避免使用具有明顯當代特色的英語,原文中的習語不能譯得太過歸化,不能譯成地方特色濃厚的英語(Jenner 2016),這些都表明了他對保持原著異質(zhì)性所進行的努力。
雖然詹納爾努力再現(xiàn)原文的全貌,但他認為“呈現(xiàn)精彩的故事是要不遺余力的”(Jenner 2016)??紤]到讀者的接受能力,詹納爾也適度采取了流暢翻譯法,通過釋義、類比等多重手段來實現(xiàn)意義的移植,堅持弘揚韋利譯本的輕松娛樂之功能,“如果讀者能夠從閱讀《西游記》中獲得我在翻譯過程中所感受到的一些樂趣,我的努力就沒有白費”(吳承恩2013:3373)。請看下面譯例:
(2)(老者說:)“你雖是個唐人,那個惡的,卻非唐人?!蔽蚩章犃T很是生氣:“你這個老兒全沒眼色!唐人是我?guī)煾福沂撬降?!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是齊天大圣?!保▍浅?恩2013:476)
詹納爾譯文:“… I'm no Tang man or Spike man,I'm the Great Sage Equaling Heaven.”(吳承 恩2013:477)
此例中的原句出自第十四回:孫悟空和唐僧想在一莊院借宿一晚,莊院主人是一位老者,被孫悟空的長相嚇著了,以為是鬼怪,只敢和唐僧說話,于是有了上面這段老者和孫悟空之間的對話。孫悟空故意裝糊涂,利用“糖人”和“唐人”的諧音,玩起了文字游戲,要忠實移植難度非常大,詹納爾通過類比的方式進行了改譯,其譯文中的Tang 可指連接鑿子與其手柄之間的“柄腳”,而spike 有“大釘”之意,“柄腳”與“大釘”之間有著較密切的聯(lián)系,所以用來類比“糖人”和“蜜人”也是合情合理的。
盡量不用注釋是詹納爾追求譯文流暢性的重要手段,這也是其譯本與余國藩譯本最大的不同。在他看來,《西游記》譯本中不應附有太多腳注。詹納爾對佛教和道教的了解非常有限,對中國“三教合一”的歷史傳統(tǒng)知之甚少,這一點他也有自知之明。不過在其合作者中國學者湯伯文的幫助下,他解決了不少翻譯難題。為增強故事的可讀性,詹納爾對涉及佛教和道教的內(nèi)容均做了簡化處理,比如“般若”直接譯成了“deep insight”,“三界”譯成“Three Worlds”,“舍利之光”譯成“a sacred light”。他寫道:“只要讀者被故事所吸引,他們就不想被分散注意力,不想被迫閱讀那些不計其數(shù)的關(guān)于佛教徒、道教徒和其它材料的注解”(Jenner 2016)。詹納爾還說:“因為這是一本篇幅很長的書,所以語言要流暢,節(jié)奏要輕松、自然,能夠引導讀者毫不費力地讀完一頁又一頁。理想情況下,他們應該忘記正在閱讀的是譯文”(Jenner 2016)。在對譯語文本的功能定位方面,詹納爾明顯受到了韋利的影響,將娛樂功能的呈現(xiàn)放在首位,并不在乎呈現(xiàn)原語文本“三教合一”的宗教文化內(nèi)涵和學術(shù)價值。詹納爾認為那些想要獲得學術(shù)參考的讀者可以隨時求助于余國藩的版本。
總體而言,如果說韋利的節(jié)譯重在彰顯《西游記》的娛樂功能,余國藩的深度翻譯重在傳達原語文本的學術(shù)價值和文化功能,詹納爾則采取了相對折衷的翻譯態(tài)度,努力在保持原著的完整性和滿足目的語讀者的愉快閱讀體驗方面保持平衡。1982—1986 年,外文出版社分三卷陸續(xù)出版了詹納爾翻譯的《西游記》英文全譯本,這是繼余國藩譯本后的第二個英文全譯本,之后外文出版社多次再版,并將其納入“大中華文庫”和“漢英經(jīng)典文庫”系列,在國內(nèi)英語學習者中產(chǎn)生廣泛影響,目前該譯本也是“中國本土最為流行、影響最大的《西游記》英譯版本”(鄭錦懷、吳永昇2012:151)。在域外,依據(jù)亞馬遜官網(wǎng)和WorldCat 圖書館數(shù)據(jù)庫調(diào)查結(jié)果來看,詹納爾譯本在英語世界的影響雖然比不上韋利和余國藩的譯本,但擁有的讀者數(shù)量也不可小覷。
詹納爾是到外文出版社工作后正式開始他的中國文學英譯生涯的。他受命翻譯的第一部作品是清朝末代皇帝愛新覺羅·溥儀的自傳《我的前半生》,這是溥儀在撫順戰(zhàn)犯看管所中寫下的“反省式”自傳,記錄了他從登基、流亡到接受新中國“改造”的全過程。詹納爾將標題譯為:From Emperorto Citizen:The Autobiography of Aisin-Gioro P'u Yi,跟原漢語標題相比,更直截了當?shù)攸c明了溥儀從“真龍?zhí)熳印苯?jīng)改造成為普通公民的歷程。該書由外文出版社在1964 年和1965 年期間分上下卷兩次出版,后來牛津大學出版社于1988 年再版,引起國際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英國漢學家Henry McAleavy 認為,詹納爾的翻譯相當令人欽佩。他很明智地省略了那些對外國讀者來說可能有閱讀障礙或缺乏興趣的段落(McAleavy 1966:182)。
譯完溥儀自傳后,詹納爾雖忙于翻譯《西游記》,但在此期間,他還翻譯并編撰出版了不少其它中國文學作品。1970 年,在英國利茲大學漢學系擔任講師的詹納爾選編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選》由牛津大學出版,并于1974、1978、1981 年多次再版。該選集出版后,受到了評論界的廣泛好評。有評論者指出,在當時已出版的中國小說英譯集中,幾乎沒有哪部像詹納爾選編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選》如此受歡迎(Chong 1976:170)。
結(jié)合當時的時代背景,可以更好地理解這部選集的歷史價值。就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英譯史而言,1936 年由埃德加·斯諾編撰出版的《活的中國》應該算是第一部,但自此以后,一直到1970 年,大約只有六本中國文學選集在西方世界出版,雖然外文出版社不時也出版一些新興作家的短篇小說英譯選集,但由于正處冷戰(zhàn)時期,對于西方讀者而言,要獲取這些選集并非易事,因此,詹納爾編撰出版的這本中國現(xiàn)代小說英譯選算得上是及時雨,能夠幫助英語世界讀者動態(tài)地了解中國文學現(xiàn)狀和進展。
在這本選集中,詹納爾選取了19 位作家的共計20 部作品,時間跨度為五四運動前后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早期,是有史以來最全面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選集。選取的作家不僅包括魯迅、茅盾和老舍等知名作家,也有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嶄露頭角的新興作家,詹納爾對新興作家的推廣得到評論家的積極肯定。此外,評論界對該選集的主題內(nèi)容也給予高度評價。美國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歷史系教授Paul G.Pickowicz 認為,與其他選集不同的是,這部選集以中國農(nóng)村為背景,以農(nóng)民為焦點——尤其關(guān)注長期被忽視的中國婦女的革命轉(zhuǎn)型問題(Pickowicz 1971:889)。中國女性是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從魯迅的《祝?!?、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再到趙樹理的《孟祥英翻身》等,不同故事中那些女性人物的命運總是時刻牽動著讀者的心,引領(lǐng)讀者一起見證她們從最開始的被動忍受折磨、違背內(nèi)心的屈服,逐步過渡到終于奮起反抗、并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此外,這些故事基本都是描寫農(nóng)村生活,詹納爾也特意把這些故事按時間順序排列,直觀地反映了中國從五四運動前后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早期農(nóng)村生活方式的發(fā)展變化。選取的故事中,有一個顯著區(qū)別: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的故事中,有一種明顯的陰郁和憂郁的情緒,故事中的人是異化和無助的,生活的環(huán)境是壓抑的、非人性化的,魯迅和柔石的作品尤其如此。而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作品中,雖然同樣描繪了生活的艱辛和人與人之間的沖突,但整個氛圍是高昂的,生活目標是明確的,那就是要建設(shè)一個新社會。這種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人們生活環(huán)境的鮮明對照對宣傳社會主義中國無疑具有積極正面的意義。
詹納爾在書中對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各個方面進行了概括性描述,在每一個(或一組)故事之前都有關(guān)于作者的介紹,并結(jié)合具體的歷史進程和背景信息,指出了這些故事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詹納爾在書中拋棄了過時的韋氏拼音系統(tǒng),而改用現(xiàn)代漢語拼音。收錄的作品中,有三篇魯迅作品是楊憲益翻譯的,還有兩篇是外文出版社的出版物再版,其余作品均由詹納爾翻譯。有評論者認為,以任何標準來衡量,翻譯絕對是一流的(Chong 1976:170)。
上世紀八十年代,詹納爾參與了外文出版社推出的“熊貓叢書”翻譯計劃,這套叢書的主策劃是時任《中國文學》主編的楊憲益,旨在以此推動中國文學,特別是當代文學“走向世界”。楊憲益之所以將此翻譯工程以“熊貓”來命名,是基于以下兩點原因:一是因為“熊貓”的英文拼寫Panda 開頭的字母是P,與當時在英語世界銷售很好的“企鵝叢書”(Penguin Books)的首字母一樣;二是熊貓是中國的國寶,具有象征意義(耿強2019:46-47)。該翻譯工程于1981 年正式啟動。1982 年,詹納爾翻譯出版了魯迅的詩歌,并于1985 年翻譯了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及其它作品。丁玲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女作家之一,而《莎菲女士的日記》是丁玲的成名作,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之一。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丁玲作品被翻譯成英文的數(shù)量與其作為‘中國著名作家之一’的名聲相去甚遠”(Feuerwerker 1986:115)。因此,這本丁玲作品譯文集的出版可謂應需而生。雖然丁玲的作品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已開始出現(xiàn)在英文選集中,但這次由詹納爾重新翻譯并首次發(fā)行了單行本。詹納爾的翻譯涵蓋了從1928 年到1941 年期間丁玲所寫的作品,主要描述上海時尚又進步的青年到延安窯洞村落的故事,有助于增強域外讀者對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迅速成長起來的社會主義革命新青年的認識。
1986 年,詹納爾與其第一任妻子、漢學家迪莉婭·達文(Delia Davin)合作翻譯出版了張辛欣與桑曄合作完成的中國首部口述史《北京人:一百個普通人的自述》(Chinese Lives:An Oral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China)?!翱谑鰵v史實錄”最初盛行于歐美。張辛欣與桑曄兩位中國作者受到美國作家Studs Terkel 的作品《美國夢尋》的啟發(fā),率先在國內(nèi)采用“口述實錄”形式,記錄普通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在當時引起極大轟動。學術(shù)眼光敏銳的詹納爾和迪莉婭·達文注意到這部文集的國際傳播價值,立馬著手謀劃翻譯出版工作,他們的譯本很快由倫敦企鵝出版社推出,反響良好。
在進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翻譯實踐的過程中,詹納爾也從理論層面思考其域外傳播與接受問題。1986 年6 月,詹納爾在德國參加了一個主題為中國當代文學譯介的國際會議,參會者圍繞中國文學在域外的傳播與接受展開了熱烈討論,13 名參會者的發(fā)言稿后經(jīng)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編撰成論文集于1990 年出版,論文集標題為:《不同的世界:當代中國寫作及其讀者》(Worlds Apart:Recent Writing and Its Audiences)。詹納爾的發(fā)言稿《無法超越的藩籬?——論中國文學作品英譯在西方的接受狀況》(Insuperable Barriers? Some Thoughts on the Reception of Chinese Writing in English Translation)亦收錄其中。在文中,詹納爾對如何促進中國文學英譯作品域外接受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闡述。在他看來,有多重原因?qū)е铝酥袊F(xiàn)當代文學作品不被英語讀者認可。為提升其域外接受效果,需要在翻譯選材、譯作質(zhì)量、出版發(fā)行等方面加以改進(馬會娟等2019:159)。
首先,詹納爾認為中國文學英譯應該看成是“一個營銷問題”。在選材方面,要注意拿出“與眾不同”或者“物美”的產(chǎn)品來,否則根本無法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因為“不專門研究中國文學的西方人,沒有任何閱讀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的義務(wù)”(馬會娟等2019:152-153)。因此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抱怨普通英語讀者不喜歡中國文學作品,而是要想方設(shè)法去“招攬讀者,然后把他們變成回頭客”(馬會娟等2019:154)。其次,在出版發(fā)行方面,詹納爾認為中國的出版社應該聯(lián)合國外出版社、特別是國外商業(yè)出版社來聯(lián)合出版發(fā)行。他以老舍作品為例,認為其英譯作品之所以取得成功,就是因為都是由紐約和倫敦的商業(yè)出版社出版的(馬會娟等2019:161)。再次,對于中國文學英譯質(zhì)量,詹納爾充分肯定了楊憲益、戴乃迭夫婦的譯作,認為就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英譯者的成就而言,他們“一定會名列榜首”(馬會娟等2019:163),但他也結(jié)合具體譯例列出了諸多其他中國譯者的糟糕譯文,認為在選詞及語言節(jié)奏方面都不符合英語讀者的閱讀習慣,并指出“用一門外語來生動表現(xiàn)文學作品幾乎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根本性難題”(馬會娟等2019:152-153)。他的諸多觀點今天看來仍具有很強的前瞻性和建設(shè)性,對于新世紀以來的中國文學“走出去”探索仍具有十分重要的啟示意義。
如前所述,詹納爾在助推中國文學對外譯介和傳播方面功不可沒,其實他還是研究中國歷史和文化的專家,針對中國革命、洛陽歷史等多個研究主題著書立說,發(fā)表獨到見解,他的理論研究與翻譯實踐可謂相得益彰。詹納爾在牛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期間,師從著名漢學家David Hawkes,研究洛陽公元五世紀到六世紀的歷史,并且以中國佛教文學典籍《洛陽伽藍記》為重要研究文本。詹納爾基于該研究成果寫成了學術(shù)專著Memories of Loyang:Yang Hsüan -chih and the Lost Capital(493-534),于1981 年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該專著主要包括兩部分:一是對北魏時期洛陽的歷史、作用、性質(zhì)的研究;二是對《洛陽伽藍記》的研究及翻譯。《洛陽伽藍記》簡稱《伽藍記》,是南北朝時期撫軍司馬楊銜之重游洛陽時所作,成書于547年前后,書中歷數(shù)北魏洛陽城的佛寺,對寺院的緣起變遷、廟宇的建制規(guī)模及與之有關(guān)的名人軼事、奇談異聞都有記載,折射出了洛陽豐富的“世俗文學文化和中國民間宗教”(Jenner 1981:131),在國際漢學界享有一定的地位。
詹納爾翻譯的《洛陽伽藍記》是英語世界出版發(fā)行的首個譯本,比美籍華裔學者、南北朝史專家王伊同的譯本早了三年。在翻譯過程中,為幫助讀者更充分地理解譯文,詹納爾運用了諸多腳注,詹納爾的翻譯受到了評論家的好評,認為“譯文的忠實令人欽佩,但譯者并沒有陷入直譯主義的泥淖,而是避免了令人難以讀懂的譯法”(Grafflin 1982:136)。不過美國漢學家Victor H.Mair 在肯定詹納爾整體翻譯質(zhì)量的同時,也指出其對《洛陽伽藍記》原作者楊銜之寫作意圖的誤讀,認為詹納爾從政治層面去理解楊銜之筆下的洛陽有失偏頗。此外還對詹納爾“時常采用縮寫、重組等壓縮式翻譯的手法”進行了批評,認為詹納爾對一些佛教術(shù)語及歷史背景知識傳譯得不夠到位,比如沒有指明“伽藍”是梵語單詞samghārāma 的音譯縮寫(Mair 1983:687)。很顯然,Mair 是強調(diào)要對《洛陽伽藍記》進行深度翻譯,Mair 自身對中國佛教史做過相關(guān)研究并出版專著《唐代變文:佛教對中國白話小說及戲曲產(chǎn)生的貢獻之研究》,所以他是從專業(yè)學者的視角進行的評價。但總體而言,詹納爾作為《洛陽伽藍記》的首位英譯者,為中國傳統(tǒng)佛教文學域外傳播做出了開創(chuàng)性貢獻。
詹納爾在中國外文出版社工作可謂他翻譯事業(yè)的起點,后來在利茲大學工作期間仍然積極參與中國的翻譯項目。1988 年詹納爾從利茲大學轉(zhuǎn)到澳大利亞國立大學工作,1997 年回到英國諾維奇東安格利亞大學做訪問教授,隨著年事漸高,與外文出版社的合作日漸稀疏,但他譯介的那些中國文學作品被各出版社多次重印,仍然擁有數(shù)量眾多的讀者。作為我國國家翻譯隊伍里曾經(jīng)最重要的外來譯者之一,詹納爾對中國文學文化對外譯介做出了許多開創(chuàng)性貢獻,對中國文學“走出去”所面臨的困境也提出了自己的獨特思考,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的對外宣傳史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囿于篇幅所限,本文僅梳理了詹納爾為中國文學走出去所做的譯介貢獻,今后還需結(jié)合具體譯本深入分析他的中國文學譯介理念,從中得到促進中國文學域外傳播與接受的更多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