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高
現(xiàn)本《中庸》原為《禮記》的一篇,宋以前雖有韓愈、李翱等推崇,但影響有限。至宋代,(1)黃宗羲把“胡瑗”等稱為宋初三先生,準(zhǔn)確地說,“三先生”的主要活動年代已是北宋中期,而本文所說的邢昺、田錫、陳充、趙湘主要活動年代最遲也在真宗早期,所以稱為宋初更為恰當(dāng)。其地位與影響得以極大提升,并成為四書之一。相關(guān)《中庸》在宋代地位提升的成因,學(xué)界存在較大的爭論。
一種觀點認為,《中庸》在宋代的地位提升最初得益于釋僧智圓,宋儒推崇《中庸》是受智圓啟發(fā)的結(jié)果。該主張由陳寅恪最早提出。他說:“凡新儒家之學(xué)說,幾無不有道教或與道教有關(guān)之佛教為之先導(dǎo)。如天臺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義最富之一宗也……其宗徒梁敬之與李習(xí)之之關(guān)系,實啟新儒家開創(chuàng)之動機。北宋之智圓提倡《中庸》,甚至以僧徒而號‘中庸子’,并自為傳以述其義(孤山《閑居編》)。其年代猶在司馬君實作《中庸廣義》之前(孤山卒于宋真宗乾興元年,年四十七),似亦于宋代新儒家為先覺。二者之間關(guān)系如何,且不詳論。然舉此一例,已足見新儒家產(chǎn)生之問題,猶有未發(fā)之覆在也。”(2)陳寅?。骸督鹈黟^叢稿二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84頁。陳先生在此傳達了兩個重要信息:一是從時間上,《中庸》在北宋受重視實由佛教徒始發(fā),二是從原因上,儒士重視《中庸》主要受佛教徒的影響。十幾年后,錢穆亦提出相近的觀點:“蓋自唐李翱以來,宋人尊《中庸》,似無先于智圓者。”(3)錢穆:《讀智圓(閑居編)》,《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史論叢》第5冊,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31頁。21世紀(jì)以來,隨著宋代《四書》學(xué)研究的深入,這個問題再次受到學(xué)者的關(guān)注。2001年,漆俠指出:“宋人探索中庸之道的文章不下百篇,但最早探索《中庸》的不是儒生,而是卒于宋真宗乾興元年(1022)的方外之士——釋智圓。”(4)漆俠:《宋學(xué)的發(fā)展和演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4頁。余英時先生也說:“北宋首樹《中庸》之幟者必數(shù)智圓,這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實?!?5)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85頁。
較早對該說提出質(zhì)疑并加以反駁的是饒宗頤。他說:“宋代已有所謂‘新儒學(xué)’是寅老首先提出來的,他把宋代新儒學(xué)的先覺人物的美譽頒給智圓,然而智圓是否真的能擔(dān)當(dāng)?shù)闷鹉兀窟@還是有問題的。我們仔細考察歷史,宋代初年以‘中庸子’為號的實際上最早是陳充……《全宋文》卷一零一據(jù)《藤縣志》錄陳充《子思贊》,有句云‘憂道失傳,乃作《中庸》。力扶墜緒,述圣有功’,足見其揭橥‘中庸’年代在智圓之前。智圓卒于宋真宗乾興元年(1021),陳充則卒于大中祥符六年(1014),年七十。充于太宗雍熙中登進士,乃智圓的前輩。宋初儒者邢昺于景德間曾指壁間《尚書》《禮記》圖,指《中庸》篇而言(《宋史儒林邢昺傳》),所以不能說重視《中庸》是出于釋氏的提倡。”(6)饒宗頤:《饒宗頤二十世紀(jì)學(xué)術(shù)文集·卷四·經(jīng)術(shù)、禮樂》,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309-310頁。該觀點得到了一些學(xué)人的贊同。朱漢民、肖永明就曾引述饒先生上述觀點;(7)朱漢民、肖永明:《宋代〈四書〉學(xué)與理學(xué)》,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94頁。吳國武亦認為漆、余兩先生繼寅老之論而加以做實,是“考慮欠周詳”和“似亦不準(zhǔn)確”的。(8)吳國武:《經(jīng)術(shù)與性理:北宋儒學(xué)轉(zhuǎn)型考論》,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09年,第103頁。
回過頭來看,饒先生的證據(jù)雖較充分,但仍有待明晰。第一,饒先生沒有指出陳充、智圓重視《中庸》的具體或大概的時間。如果僅以出生或生活年代的早晚而作為陳充推崇《中庸》早于智圓的關(guān)鍵證據(jù),顯然不充分。如果說陳充死于智圓少年時,此據(jù)或許可以成立,關(guān)鍵在于兩人生活的年代交叉不少。第二,饒先生并沒有分析陳充、邢昺與智圓的關(guān)系。如果他們與佛教徒關(guān)系密切,亦可能他們重視《中庸》源自釋氏的啟發(fā)。第三,余英時和其他學(xué)者(如夏長樸)也注意到邢昺推崇《中庸》的材料,既然如此,為何他們還會說智圓先于儒士重視《中庸》呢?這就涉及對這條材料的詮釋問題了。余先生對邢昺推崇《中庸》作了以下解釋:“邢昺曾教過真宗《禮記》,自然熟悉《中庸篇》的內(nèi)容。他特別指此篇為說,似乎顯示《中庸》已可脫離《禮記》而具有獨立的地位。此事發(fā)生在范仲淹‘省試’前八年,則更值得注目。但是他專挑出‘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一章來發(fā)揮‘大義’,可見他仍視《中庸》為講‘外王’之作,并未重視其‘內(nèi)圣’的部分……當(dāng)時只有佛教徒如智圓之流對此最擅勝場,儒學(xué)陣營內(nèi)似少其人?!痹诖耍挚梢岳斫鉃橹菆A之所以是“首樹《中庸》之幟”者,不在于邢昺與智圓推崇《中庸》的時間之先后,而在于誰先從“內(nèi)圣”角度解讀《中庸》。也就是說,即使邢昺重視《中庸》在時間上早于智圓,也不能由此斷定儒家重視《中庸》早于釋氏。因為“北宋釋氏之徒最先解說《中庸》的‘內(nèi)圣’涵義,因而開創(chuàng)了一個特殊的‘談辯境域’。通過沙門士大夫化,這一‘談辯境域’最后輾轉(zhuǎn)為儒家接收了下來”。(9)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第94、96頁。夏長樸也持此觀點。他還注意到:“這些學(xué)者(指陳充、宋太初、晁迥等)共同的治學(xué)特征是以《中庸》來會通儒、釋,甚至?xí)ㄈ濉⑨?、道三教?!?10)夏長樸:《論〈中庸〉興起與宋代儒學(xué)發(fā)展的關(guān)系》,彭林主編:《中國經(jīng)學(xué)》第二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143、148頁。對照余、夏兩位先生的論述,顯然饒先生及其同調(diào)的分析未能切中要點。
青年學(xué)者楊少涵把學(xué)界對《中庸》在宋代升格之因的探討概括為“回應(yīng)說”(楊儒賓)“回流說”(余英時等)兩種(筆者認為二者未有根本的區(qū)別),并總結(jié)道:“《中庸》升經(jīng)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隨著《禮記》的升格,《中庸》也水漲船高,成為天下讀書人的必讀熟讀書籍。這是《中庸》升經(jīng)的外在原因。二是《中庸》自身文本富含思想性、思辨性,能夠成為道士清談與佛徒格義的借鑒文本,也方便科舉考試的策論出題與考生引以答問,并最終發(fā)展出一套獨立的哲學(xué)思想。這是《中庸》升經(jīng)的內(nèi)在原因?!?11)楊少涵:《佛道回流,還是經(jīng)學(xué)勢然——〈中庸〉升經(jīng)再論》,《文史哲》2019年第3期。大體上看,該結(jié)論有些道理;然仔細辨析,該論并不能真正有效地回應(yīng)上述兩種說法。首先,《中庸》之內(nèi)容,自其形成之日就已如是,儒釋之緊張關(guān)系也時日已久,為何《中庸》只是到了宋代才蔚然勃興呢?其次,對于朝廷或大臣重視《中庸》,余先生已有分析,如,“《中庸》通過好禪的試官而進入貢舉制度毋寧是很自然的”,(12)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第92頁。若不分析朝廷或大臣與佛教的關(guān)系,自然不能有效回應(yīng)余說。遺憾的是,楊文中對此并未闡述。
因此,關(guān)鍵的問題是:第一,宋儒從“內(nèi)圣”上解釋《中庸》是否主要受智圓的影響?第二,邢昺解說《中庸》是否只講“外王”?第三,陳充的立場是會通三教嗎?
宋儒推崇《中庸》是否源于智圓的影響?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確定智圓是什么時候開始重視《中庸》的。雖然智圓(976—1022)重視《中庸》的具體時間無法確定,但大概時間可尋。智圓闡釋《中庸》的文章均在《閑居編》。他曾對自己的文章進行過兩次大的整理。第一次是1014年,他說:“予自濫預(yù)講科,于先圣之道雖不能窮微睹奧,而志圖訓(xùn)誘。于是備覽史籍,博尋經(jīng)疏……始景德三年(1006)丙午歲,至今大中祥符七年(1014)甲寅歲,于講授抱疾之外,輒述科記章鈔,凡得三十部,七十一卷。”(13)智圓:《目錄序》,《全宋文》第15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31頁。第二次是1021年,吳遵路《閑居編序》說:“始自景德丙午,迄于天禧辛酉(1021),集其所著,得六十卷,題曰《閑居編》?!?14)《全宋文》第16冊,第183頁?,F(xiàn)在看到的《閑居編》收錄文章的截止時間為1022年,即智圓去世之年?!堕e居編》不少文章是詮釋《中庸》的,雖然有些文章的具體寫作年代不可考,但肯定皆在此時間范圍內(nèi)。這就是說智圓闡釋《中庸》的時間最早不會超過1006年。那么,在此之前,就沒有儒士推崇過《中庸》嗎?回答是否定的。
田錫(940—1003),宋初名臣,以直言諫上而聞名,大有魏征氣概,范仲淹贊為“天下之正人”。(15)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十三“贈兵部尚書田公墓志銘”,《范仲淹全集》,李勇先、王蓉貴點校,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321頁。范仲淹考進士的時間為大中祥符八年(1015),其應(yīng)試文為《省試“自誠而明謂之性”賦》,可知考題必與《中庸》有關(guān)。主持該年考試的試官是趙安仁、李維、盛度、劉筠。余英時考證1015、1019、1024、1027年14名試官后指出:“《中庸》通過好禪的試官而進入貢舉制度毋寧是很自然的?!?16)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第92頁。從這14名試官好佛的比例(占一半)來看,余先生這一結(jié)論可謂有理有據(jù)。但事實上,《中庸》進入科舉考試,是由田錫開其端,且遠遠早于范仲淹考進士的時間。至少在咸平六年(1003)前,在田錫出的試題《試進士策》中就已提到“中庸”了:“問:‘富國備邊,實資農(nóng)戰(zhàn),化民導(dǎo)俗,本貴儒玄。尚玄以清凈為宗,尊儒以禮樂為本?!稌贩Q偃武,《春秋》謂不可弭兵;《禮》重中庸,刑法欲畏如觀火。圣人垂訓(xùn),取舍何從?國士懷才,是非必當(dāng),愿聞至理,上副旁求。’”(17)田錫:《試進士策第一道》,《全宋文》第5冊,第252頁。雖然“中庸”與《中庸》有別,且“三禮”皆講“中”,但在“三禮”中,“中庸”一詞只出現(xiàn)在《禮記·中庸》中,且該書論述最集中、系統(tǒng),所以,即便沒有出現(xiàn)“禮中庸”一詞,也完全可以說,田錫其實說的“《禮》重中庸”就是“禮中庸”。退一步說,即便田錫只是泛言“中庸”,也會使人直接想到《中庸》一書,因為在儒家經(jīng)典中,只有此書講“中庸”最集中與系統(tǒng)。從內(nèi)容上看,田錫在此講了兩層含義:一是治國、治民之方有儒老之別,二是若以儒治國、治民,亦有《書》之偃武與《春秋》之重兵、中庸之德與刑法之畏的區(qū)別。舉子們完全可以選擇某角度或某方面展開論述。雖然田錫在此肯定了“玄”亦有益于治國、治民,但并不表明他是好佛老的。據(jù)史載,他曾反對太宗耗資修寺廟:“眾以為金碧熒煌,臣以為涂膏爨血?!?18)《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十“太宗端拱二年”,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686頁。且崇儒立場鮮明:“竊嘗以儒術(shù)為己任,以古道為事業(yè)。”(19)田錫:《貽杜舍人書》,《全宋文》第5冊,第220頁。
田錫之所以納《中庸》入科考,除受朝廷的影響外(下詳),與他對《中庸》的尊崇密切相關(guān)。他曾明確表示:“研《系辭》之大旨,極《中庸》之微言?!?20)田錫:《貽宋小著書》,《全宋文》第5冊,第218頁。只是田錫沒有分析《中庸》的專著,僅有提及《中庸》的文章。田錫對《中庸》的闡發(fā)重在外王方面。如他在《試進士策》中說:“富國備邊,實資農(nóng)戰(zhàn),化民導(dǎo)俗,本貴儒玄。尚玄以清凈為宗,尊儒以禮樂為本……《禮》重中庸,刑法欲畏如觀火?!痹诖?,他強調(diào)的是中庸與刑法作為治國治民的手段是不同的。又如他在《論時政奏》中說:“抑臣聞君子恐懼于所未聞,戒謹(jǐn)于所未至,故未萌者所以易慮,未兆者所以易謀,謀于外則先靖于中,制于遠則當(dāng)思于近?!?21)《全宋文》第5冊,第 252、117頁。在此,“恐懼于所未聞,戒謹(jǐn)于所未至”就源自《中庸》,田錫以此強調(diào)治國治民需防患于未然。
總之,從內(nèi)容上看,雖然田錫還未闡發(fā)《中庸》的“內(nèi)圣”思想,但從他把《中庸》納入科考的時間及其卒年來看,顯然早于智圓重視《中庸》。而且,他把《中庸》納入科考,必然加速《中庸》的傳播,擴大《中庸》的影響,對北宋《中庸》學(xué)的興起有很大的推動作用。
邢昺(932—1010)也較早推崇《中庸》。先看邢昺在解說《中庸》之前,是否親近佛道?史載,邢昺對皇侃《論語注疏》以佛道解儒大為不滿,故作《論語注疏》時大量刪除皇疏。下舉兩例。皇侃釋《子罕》“毋意”為:“此謂圣人心也,凡人有滯,故動靜委曲,自任用其意,圣人無心,泛若不系舟溪,寂同道,故無意也?!?22)何晏、皇侃:《論語集解義疏》卷五,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117頁。這解釋顯然頗具玄學(xué)色彩。試看王弼注釋《老子》第38章之言:“是以天地雖廣,以無為心;圣王雖大,以虛為主……故滅其私而無其身,則四海莫不贍,遠近莫不至;殊其己而有其心,則一體不能自全,肌骨不能相容?!?23)樓宇烈:《王弼集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94頁。稍加對照,就能發(fā)現(xiàn)皇注采納了王說。而邢昺對“毋意”的解釋是:“毋,不也;我,身也。常人師心徇惑,自任己意。孔子以道為度,故不任意。”(24)邢昺:《論語注疏》卷九,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113頁。顯然沒有了“玄學(xué)”之意。又如皇侃對“德不孤,必有鄰”的解釋:“鄰,報也。言德行不孤矣,必為人所報也。故殷仲堪曰:‘推誠相與,則殊類可親。以善接物,物亦不皆忘,以善應(yīng)之。是以德不孤焉,必有鄰也?!?25)何晏、皇侃:《論語集解義疏》卷二,第52頁。釋“鄰”為“報”,為皇侃所獨有,與《說文·邑部》“五家為鄰”、《釋名·釋州國》“五家為伍,以五為名也,又謂之鄰。鄰,連也,相接連也”完全不合,顯然是受佛教因果報應(yīng)之說的影響。而邢昺擯棄該說,注曰:“此章勉人修德也。有德則人所慕仰,居不孤特,必有同志相求,與之為鄰也。”(26)邢昺:《論語注疏》卷四,第53頁。這種解釋體現(xiàn)了儒家重德的思想,已無佛教的色彩。
邢昺對《中庸》的推崇,史載僅有一次,即景德四年(1007),“昺視壁間《尚書》《禮記》圖,指《中庸篇》曰:‘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蜿惼浯罅x,上嘉納之”。(27)《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六十六“真宗景德四年”,第1483頁。但該史料簡略,未記載邢昺向真宗所陳“大義”之具體內(nèi)容,使后人有了發(fā)揮的空間。余英時就認為邢昺只是向真宗陳述了“外王”之道。事實恐怕未必。首先,從《中庸》原意來看。《中庸》道:“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边@段是接著上文“好學(xué)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來講的,意思很明確,即由“修身”到“治人”再到“治天下國家”,“修身”是基礎(chǔ)。所以從上下文來看,“九經(jīng)”只不過是上文“三事”的具體化,正如孔穎達所說:“前文夫子答哀公為政須修身知人,行五道三德之事。此以下夫子更為哀公廣說修身治天下之道有九種常行之事?!?28)孔穎達:《禮記正義中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016頁。可見《中庸》的原意是講修身為治國之基,由內(nèi)圣到外王。
其次,從邢昺本身的思想來看。邢昺是著名的經(jīng)學(xué)家,對儒家經(jīng)典非常熟悉。儒家經(jīng)典既有豐富的“內(nèi)圣”思想,亦有豐富的“外王”思想,那他是不是只講“外王”呢?《宋史邢昺傳》明確記載,他常向諸王講“父子君臣”之道,“諸王常時訪昺經(jīng)義,昺每至發(fā)明君臣父子之道,必重復(fù)陳之”。(29)《宋史邢昺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2800頁。表面上看,“父子之道”只是倫理綱常,側(cè)重“外王”,然而若不從“修身”講起,父子之道能落實嗎?所以《大學(xué)》《中庸》皆認為“修身”是“親親”或“齊家”的基礎(chǔ)與前提,而《中庸》的“慎獨”“至誠”和《大學(xué)》的“正心誠意”則為“修身”之方。由此可推,他向真宗講“天下有九經(jīng)”時不可能只講“外王”。
最后,從后人的記載及對此事的解釋來看。范祖禹《帝學(xué)》對該事有明確記載:“帝宴餞侍講學(xué)士邢昺于龍圖閣,上掛《禮記中庸篇》圖,昺指為‘天下國家有九經(jīng)’之語,因講述大義,序修身尊賢之理,皆有倫貫。坐者聳聽,帝甚嘉納之?!?30)范祖禹:《帝學(xué)》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96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746頁。據(jù)此,邢昺之“大義”一目了然?!靶奚怼奔礊椤皟?nèi)圣”之學(xué),“尊賢”可為“外王”之術(shù)。顯然,邢昺之意是“內(nèi)外”兼?zhèn)洹D纤蔚耐鯌?yīng)麟對此也有解釋:“天下國家之本在身,故修身為九經(jīng)之本。然必親師友,然后修身之道進,故尊賢次之。道之所進,莫先其家,故親親次之。由家以及朝廷,由朝廷以及其國,由其國以及天下,此九經(jīng)之序也。”(31)王應(yīng)麟:《玉?!肪砣拧熬暗鲁绾偷睢渡袝贰抖Y記》圖”,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38頁。內(nèi)圣外王之意亦很顯明。王應(yīng)麟的解釋或許受程朱的影響,但與范祖禹的記載非常接近,應(yīng)符合邢昺和《中庸》“九經(jīng)”之本意。
綜上可見,邢昺對《中庸》的發(fā)揮“內(nèi)圣外王”兼?zhèn)?,而不是只講“外王”。
還有一事須厘清。雖然邢昺給真宗講《中庸》的時間為1007年,晚于智圓推崇《中庸》的時間(1006),但邢昺早在雍熙三年(986)就已對《禮記》進行分門別類,作《分門禮選》20卷獻給太宗。(32)徐松:《宋會要輯稿帝系二皇子諸王雜錄》,劉琳等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0頁。雖然史料沒有記載他給太宗講過《中庸》,但從邏輯上說他必然熟悉《中庸》的內(nèi)容,就是說他對《中庸》的重視及對其中“內(nèi)圣外王”的發(fā)揮,不可能是受智圓的影響,因為在雍熙四年時智圓才11歲。同時,邢昺的“分門”之舉為太宗及朝廷注意《中庸》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四年之后,即淳化三年(992),宋太宗就下詔“以新印《儒行》《中庸》篇賜中書、密院、兩制、三館、御史中丞、尚書丞郎、給諫等人各一軸”。(33)文彥博:《奏〈儒行〉〈中庸〉篇并七條事》,《全宋文》30冊,第287頁。請注意,這則材料顯示《儒行》《中庸》已經(jīng)脫離《禮記》而具有了獨立的地位。而宋太宗詔印的目的,亦有明確的史料記載:“諭令依此修身為治”,(34)文彥博:《潞公文集》卷三十“奏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0冊,第749-750頁。顯然,太宗與邢昺一樣注意到了《中庸》“內(nèi)圣外王”的思想。不同的是,朝廷的表彰較之士人的推崇影響力更大。田錫把《中庸》納入科考正與此有關(guān)。
陳充(944—1013)也是較早重視《中庸》的儒士,但他的情況與田錫、邢昺大有不同。史載,他可能與“九僧”有較密切的交往,(35)祝尚書:《論“宋初九僧”及其詩》,《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1998年第2期。《九僧詩集》(36)晁公武說:“《九僧詩集》一卷。右皇朝僧希晝、保暹、文兆、行肇、簡長、惟鳳、惠崇、宇昭、懷古也。陳充為序。凡一百十篇?!睂O猛:《郡齋讀書志校證》卷二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070頁。就是他編的。盡管關(guān)于他的史料有限,難以具體了解其思想軌跡,但他推崇《中庸》最晚的時間是可以確定的。大中祥符二年(1009),他作《子思贊》稱:“尼山道德,群賢是宗。伋承家學(xué),無愧祖風(fēng)。憂道失傳,乃作《中庸》。力扶墜緒,述圣有功?!?37)陳充:《子思贊》,《全宋文》第6冊,第4頁。雖然尚不知他相較智圓推崇《中庸》的早晚,但可以斷定,他推崇《中庸》不是出于釋氏,而是源自朝廷上下崇儒風(fēng)尚的影響。因為,在他作《子思贊》的前一年,真宗曾給孔子及其門人作《贊》,在朝廷的影響下,全國掀起了祭祀孔子、廣修孔廟的熱潮?!蹲铀假潯肪褪窃诖吮尘跋伦珜懙?。盡管該贊內(nèi)容簡略,但肯定了子思作《中庸》的述圣之功,指出了子思作《中庸》的原因在于“憂道失傳”。雖然他所說的“道”之具體含義已無從獲知,但這一解釋把子思自覺傳道之意揭示出來了,這表明陳充對《中庸》有較深入的了解。不然,他不會肯定《中庸》在儒學(xué)史上的地位。由此亦可知,陳充推崇《中庸》絕不是站在會通三教的立場。
趙湘(959—993)史載其以文聞于世,“名籍場屋中”。(38)趙湘:《南陽集》之“原序”“后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6冊,第305、347頁。今暫不論其文風(fēng),只述其思想。他雖與重黃老道家的羅處約(958—990)及諸多僧人有密切的交往,但其儒家立場亦很明確:“余世為儒,少學(xué),七歲橫經(jīng)……余親友或痛予處賤位,未能耿耿發(fā)為儒光者,故為余悚憟不敢當(dāng)是說?!?39)趙湘:《南陽集》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6冊,第 345頁。在此,趙湘既表明了自己的儒家立場,又道出了自己未能把儒學(xué)發(fā)揚光大“壯志未酬”的感慨。以下,我們來看看他是如何推崇《中庸》的。他的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原教》中,選錄如下:
道之為物也,無常名,圣人之所存者七?!吨杏埂吩唬骸奥市灾^道,修道之謂教?!倍渚哂形逶唬喝?、義、禮、智、信,合而言之是為七。七者,皆道之所由生也……教所以存天下也。栢栗、有巢之世,其民飲茹而樸,道易而教隆,不親親,不子子,巢之穴之,然則七者具于其中矣。圣人者,能因其化,不煩于教也,故七者不復(fù)萌。堯舜已降,氓之性不由道矣,然而圣人者不以其不由道而棄之。是故宮室之,庖燧之,衣服之,寒燠之,暑涼之,而后教之以七者。禁不齊則禮,禮不齊則刑。示之以君臣、父子、夫婦之事,節(jié)之以喜、怒、哀、樂、愛、惡、欲之道。是七者之教,圣人無他心,但欲其復(fù)道而已矣……情與性紛紛焉,交乎其中,亂乎其外……栢栗教之于無知之前,堯舜教之于有知之后。無知者,性情也。教有知于無知,不亦難乎?;蛟唬骸捌哒咧^,氓知是七者,若之何能無知乎?”對曰:“亡是七者,禽獸也。古之無知者,心湛然坐忘遺照,性情之不撓,喜怒哀樂之未形,暴亂奸邪之不作,果混乎禽獸而不疑。然而七者作,豈害于無知乎?道存而已矣。性情者,生乎人之心者也;七者,治人之性情也。七者果存道焉?!兑住吩唬骸ト艘源硕葱摹?,七者作于外而存乎內(nèi),喜怒哀樂之不生,沖沖然、寂寂然,以樂天下之不爭者,是復(fù)之于無知也。故曰:‘教者本乎道,道本乎性情,性本乎心,非在乎無知有知之相害也?!粗?,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咸以是教天下,無他說焉。”……噫!楊墨之小,申韓之異者,皆所以惑人之心。心惑則情性亂,情性亂則道異,道異則教舛,君臣、父子之不分,暴亂、奸邪之不息,其欲教有知而至于無知,嗚呼,其不可知其幾矣!(40)趙湘:《南陽集》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6冊,第334-335 頁。
有巢之世,民眾素樸,不教而化??墒?,隨著歲月的變遷,到了堯舜之世,已民心不古,但圣人不嫌棄,對民眾進行教育。為什么栢栗、有巢之民素樸,而堯舜之民“不由道”呢?問題在于能否處理好心、性、情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栢栗、有巢之民,因“心湛然坐忘遺照”,所以“性情之不撓,喜怒哀樂之未形,暴亂奸邪之不作”,結(jié)果便是民由其道。然而到了堯舜之世,民眾未能處理好三者的關(guān)系,“情與性紛紛焉,交乎其中,亂乎其外”,所以民心不古。那應(yīng)該怎么辦呢?辦法只有一個,即治性情,實亦治心,因為“性情者,生乎人之心者也”。如何治呢?趙湘認為應(yīng)以“七者”治之。何謂“七者”?“五?!?仁、義、禮、智、信)加《中庸》之“率性”“修道”,合而為七。以七者治之的結(jié)果便是“喜怒哀樂之不生,沖沖然、寂寂然,以樂天下之不爭者,是復(fù)之于無知也”。為什么這七者能治性情而教化民眾,使其復(fù)道呢?原因在于,這七者出自最高的本體“道”,故能擔(dān)此重任。既然“七者”能導(dǎo)民復(fù)道,那么也能使楊墨、申韓之異端不興。因為心不亂,則性情不亂,性情不亂,故異道息。由此可見,作者把《中庸》中的某些重要資源作為復(fù)興儒學(xué)、排斥異端的重要依據(jù)??傊惗酥慌d的關(guān)鍵在于治心,正所謂“古之人將教天下,必定其家,必正其身,將正其身,必治其心,將治其心,必固其道”。(41)趙湘:《南陽集》卷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86冊,第336頁。
最后還需指出,宋初對“內(nèi)圣”“心性之學(xué)”有所重視的儒士并非只有邢昺、趙湘等。這是一股思潮,同樣崇儒者大有人在。如與田錫有密切交往的王禹偁、張詠。王禹偁(954—1001)反對佛教,(42)王禹偁對真宗說:“沙汰僧尼,使疲民無耗……臣愚以為國家度人眾矣,造寺多矣,計其費耗,何啻億萬。先朝不豫,舍施又多,佛若有靈,豈不蒙福?事佛無效,斷可知矣。愿陛下深鑒治本,亟行沙汰,如以嗣位之初,未欲驚駭此輩,且可以二十載,不度人修寺,使自銷鑠,亦救弊之一端也?!薄端问吠跤韨爞鳌罚?797頁。亦推崇“心性之學(xué)”,他說:“得治心之方,體和而自適?!庇终f:“能正其心,然后能修其身;修其身,然后能齊其家;齊其家,然后能治其國?!?43)王禹偁:《野興亭記》,《全宋文》第8冊,第74、38頁。張詠(946—1015)更明確指出治國之本在于治身,治身之本在于治心。他在《詹何對楚王疏》中寫道:“楚王問詹何治國之法,何對曰:‘治身重。’詢之故,又曰:‘未有身治而國亂者也?!笃渲紊?,必先治心;治心之本,在乎中正?!?44)張詠:《乖崖集》卷六,《全宋文》第6冊,第125頁。這與后來崇儒者的思想很相似。另,田錫雖未闡發(fā)《中庸》的內(nèi)圣思想,但他對心性之學(xué)也有強調(diào),如太平興國七年(982),他在《論邊事奏》中就以“修心”規(guī)勸太宗:“為君有常道,為臣有常職,是務(wù)大體也。上不拒諫,下不隱情,是求至理也。帝王之道,忌萌欲心?!?45)田錫:《論邊事奏》,《全宋文》第5冊,第113頁。由此亦可見,在宋初,推崇儒家“心性之學(xué)”者甚眾。
綜上所述,在智圓之前,儒士田錫、邢昺、趙湘對《中庸》已有所重視,而且邢昺對《中庸》的心性之學(xué)還有所強調(diào)。邢昺推崇《中庸》的目的是告誡君主和士人注意修身,由“內(nèi)圣”通向“外王”,但還沒有以此作為反對佛教的依據(jù),而且在如何“正心”“修身”的問題上,也沒有提出一套切實可行的方法;特別是與后來的儒士(如理學(xué)家)相比,邢昺、田錫等對《中庸》的解說有很大的不足,但他們通過自己對《中庸》的推崇,無疑加速了《中庸》的傳播,擴大了《中庸》的影響,推動了《中庸》學(xué)在宋代的興起。
或許有學(xué)者會對上述結(jié)論的可靠性提出質(zhì)疑,即盡管在時間上宋初儒士發(fā)揮“心性”“內(nèi)圣”思想比智圓早,但仍不能否認陳寅恪等先生的說法。其原因于:(1)“內(nèi)圣”“心性”是釋氏的擅長。如北朝的道安便有“救形之教,教稱為外;濟神之典,典號為內(nèi)”(46)道安:《二教論》,《大正藏》第52冊,第136頁。之說;智圓也云:“儒者飾身之教,故謂之外典也;釋者修心之教,故謂之內(nèi)典也。”(47)智圓:《中庸子傳上》,《全宋文》第15冊,第305頁。(2)李翱發(fā)揮《中庸》心性之說,恰是佛教刺激下的產(chǎn)物。既然如此,那么宋人講“內(nèi)圣”“心性”豈能不是佛教刺激的結(jié)果!表面上看,此質(zhì)疑似有理,但經(jīng)不起推敲。
首先,心性或內(nèi)圣思想本為儒家所固有,不同程度地存在于先秦儒家經(jīng)典中。只不過,相對而言,《中庸》比較集中表達了此思想。如《中庸》一開篇就講“性”“慎獨”“中和”,而后半部分又集中講“誠明”,故有“儒書之言性命者,而《中庸》最著”,(48)契嵩:《鐔津文集》卷十五“非韓上”,紀(jì)雪娟點校,重慶:西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335頁?!啊吨杏埂氛?,言性之書也”(49)黃宗羲:《宋元學(xué)案華陽學(xué)案》,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849頁。之說?!吨杏埂贰皟?nèi)圣”“心性”思想,絕非為佛教而設(shè),實為經(jīng)世濟民的前提與基礎(chǔ)。無論從“中者天下之大本,和者天下之達道”之論,還是從“天下有九經(jīng)”之語,皆可知曉。這便為后人提供了豐富的心性思想資源。而且,對于宋初的儒士和朝廷來說,最大的擔(dān)心并非是佛教的威脅,而是政權(quán)的不穩(wěn)和更替。短短50年間,戰(zhàn)亂頻發(fā)、政權(quán)繁更、百姓顛沛流離,可謂不堪回首的悲苦。心有余悸的他們深信,導(dǎo)致悲劇的關(guān)鍵在于儒家價值觀的喪失,故歐陽修有“五代之亂極矣……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而搢紳之士安其祿而立其朝,充然無復(fù)廉恥之色者皆是也”(50)歐陽修:《新五代史》卷三十四“一行傳第二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69頁。之語。所以,為保持政權(quán)和社會的穩(wěn)定,最佳的辦法便是挖掘儒家的“內(nèi)圣外王”資源,以使朝廷、大臣和普通士人盡職盡責(zé)。了然于此,我們就能理解淳化三年(智圓僅16歲)宋太宗表彰《中庸》之良苦用心。兩年后,他再次借用《中庸》思想責(zé)罰大臣,(51)宋太宗:《黜翰林學(xué)士尚書禮部員外郎知制誥王禹偁制》,《全宋文》第4冊,第371頁。目的亦為要大臣高度重視“修齊治平”修養(yǎng),進而對朝廷盡心盡力。同理,田錫、邢昺等大臣推崇《中庸》亦是希望皇帝、大臣和普通士人皆重視“修身”。由此,我們也可明了邢昺“反復(fù)陳之”之用心及“坐者聳聽”之感觸。
其次,釋教內(nèi)外的挑戰(zhàn)是佛教徒智圓重視儒家經(jīng)典《中庸》的原因。從外部來說,宋初柳開、種放等儒士對佛教進行了嚴(yán)厲的批評。如種放就有“(佛教)蠱蠹家國……能嗣禹者,韓愈也”之語,智圓曾作《駁嗣禹說》進行反駁。(52)智圓:《駁嗣禹說》,《全宋文》第15冊,第265頁。從內(nèi)部來說,宋初釋教內(nèi)便有主張學(xué)儒以批佛者:“吾門中有為文者,而反斥本教以尊儒術(shù),乃曰:‘師韓愈之為人也,師韓愈之為文也,則于佛不得不斥,于儒不得不尊,理固然也’。”(53)智圓:《師韓議》,《全宋文》第15冊,第267頁。智圓需以“中庸”為切入點來調(diào)和兩者的關(guān)系。(54)張培高:《論智圓對〈中庸〉的詮釋》(《宗教學(xué)研究》2014年第3期)、《智圓的性情思想》(《宗教學(xué)研究》2020年第1期)有詳細論述。如他說:“吾修身以儒,治心以釋……好儒以惡釋,貴釋以賤儒,豈能庶中庸乎?”(55)智圓:《中庸子傳上》,《全宋文》第15冊,第305頁。這里的“修身”其實是前文的“飾身”,并非是從“內(nèi)圣”上講,而是就“外王”而論。換言之,盡管《中庸》有如此豐富的心性思想,但智圓只注意了其中的方法論,相應(yīng)地,對釋教的“治心”卻表現(xiàn)出高度的理論自信。有人或許會說,智圓如此之論會反面刺激儒士,進而促使對其的重視。如此,陳、余等之論仍可成立。但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在儒家眾多經(jīng)典中,為何智圓會對《中庸》情有獨鐘,這難道是他的獨創(chuàng)嗎?其實,若從思想淵源上說,唐代的柳宗元早已用此法,故章士釗有“大中者,為子厚說教之關(guān)目語。儒釋相通,斯為奧秘”(56)章士釗:《柳文指要(上)》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258頁。之語。而且智圓對柳氏甚為佩服,把他作為儒家道統(tǒng)中的人物:“仲尼既沒,千百年間,能嗣仲尼之道者,唯孟軻……韓退之、柳子厚而已。”(57)智圓:《敘傳神》,《全宋文》第15冊,第264頁。但這相對于朝廷、儒士推崇《中庸》對智圓的影響弱得多,畢竟朝廷、儒士是現(xiàn)實、直接的影響,而智圓與柳氏相距了150多年。另外,略晚于智圓的釋僧契嵩推崇《中庸》的原因也提供了旁證。契嵩說:“若今儒者曰‘性命之說,吾《中庸》存焉?!?58)契嵩:《鐔津文集》卷九《上富相公書》,第203頁。正因如此,他重視并詮釋《中庸》,欲與儒士爭辯。與智圓不同的是,他除看到《中庸》的方法論意義外,還注意到其中的心性思想。
最后,田錫、邢昺等儒士及朝廷推崇《中庸》的影響力遠大于智圓。田錫不僅因正直受太宗、真宗的重用,而且在當(dāng)時是可與趙普并提,“豈惟齊賢,雖趙普、田錫、王禹偁亦不之知也”,(59)陳明邦:《宋史紀(jì)事本末》卷二“契丹和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53冊,第52頁。對塑造良好士風(fēng)作用巨大的人物:“昔真宗皇帝臨馭群下,獎用正人……孫奭、戚綸、田錫、王禹偁之徒既以諫諍顯名,則忠良之士相繼而起”,(60)《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百六十六“哲宗·元祐元年”,第8781頁。所以范仲淹對之有“天下之正人”的高度評價。
邢昺的影響力就更大了。他不僅是著名的經(jīng)學(xué)家,是《論語正義》《爾雅正義》《孝經(jīng)正義》的領(lǐng)撰人,官至禮部、工部尚書,而且是東宮侍講,深得皇帝尊崇。他對《中庸》的推崇,直接影響皇帝,促成了朝廷對《中庸》的重視。而智圓雖在當(dāng)時亦有不小的名聲,但對士人的影響遠不及田錫與邢昺。從現(xiàn)存《閑居編》可知,與智圓交往的多為僧人,與之交往的士人不僅少,而且除有“梅妻鶴子”之稱的林逋較有名氣外,幾乎都是無名之輩,如在《宋史》中只有區(qū)區(qū)幾條的記載的吳遵路、孫合,又如《宋史》《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等關(guān)鍵文獻都未曾記載的駱偃等。依此,即便只與趙湘相比,其影響力也大不如。因為智圓雖與趙湘一樣以“文”而知名,但趙死后“名籍場屋中”,智圓則無類似評價,影響力自然不能相提并論。加之,《閑居編》在智圓圓寂約40年(1060年)后才刊發(fā),(61)祝尚書:《論智圓的文學(xué)觀》,《樂山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3年第5期。也耽擱了在士人中的傳播。而1060年之前,朝廷、儒士推崇《中庸》已蔚然成風(fēng):朝廷在1027—1059年間多次賜《中庸》于進士;(62)王應(yīng)麟:《玉?!肪砣模贾荩赫憬偶霭嫔?、上海:上海書店,1987年,第635-636頁。胡瑗(993—1059)已刊發(fā)釋《中庸》之專著??傊?,相對于田錫、邢昺、趙湘等宋初儒士,智圓對擴大《中庸》影響力、提升《中庸》地位的作用小得多。不僅如此,智圓之所以熱衷于《中庸》,并以之作為調(diào)和三教關(guān)系的文獻依據(jù),還是宋初儒者及朝廷影響的結(jié)果。不過,《中庸》地位在宋代的最終確立,并非僅限上述力量的推動,更得益于范仲淹、胡瑗、王安石、司馬光、蘇軾及理學(xué)家周敦頤、張載、程朱為主要代表的儒士的重視與詮釋(另文詳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