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井川義次
從歐洲的理性時代,到啟蒙運動與法國革命,再到德國觀念論的時代,在此期間,中國哲學(xué)經(jīng)由“四書五經(jīng)”等儒家文獻的翻譯流入西方,并從側(cè)面對西方世界的思想發(fā)展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近年以來這已經(jīng)漸漸被大家所熟知。
回顧當(dāng)時情況的話,首先要談的就是作為耶穌會創(chuàng)始者的方濟各·沙勿略(Francisco Хavier,1506—1552)。他奉教廷之命向東方傳教,親赴日本,把日本當(dāng)作他向東方傳教的重要基地之一??疾斓饺鍖W(xué)思想在日本和周邊其他亞洲國家廣為流傳,他把這一情況報告回了歐洲。如此,儒學(xué)便開始逐漸被西方知曉。
作為最早向中國傳教的著名傳教士,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認為,中國的儒學(xué)是與基督宗教有親緣性的,并給予很高的評價。
利瑪竇的同僚羅明堅(Michele Ruggieri,1543—1607),作為首位把“四書”翻譯成拉丁文的譯者,也受到了大家的矚目。遺憾的是,他的譯作并未出版,只留下了遺稿。①Thierry Meynard, Roberto Villasante, La filosofía moral de Confucio por Мichele Ruggieri SJ: La primeratraducción de las obras de Confucio al espa?olen 1590. Madrid: Mensajero-Sal Terrae, 2018.不過羅明堅的譯文并未被人遺忘,他的《大學(xué)》譯文之后被德國的斯比塞爾(Gottlieb Spizel,1639—1691)發(fā)現(xiàn),并被介紹到他的《中國文史評析》②Gottlieb Spizel, De re literaria sinensium commentarius. Lugd. Bat.: Ex Оfficina Petri Hackii, 1660.里。
之后,同樣是耶穌會會士的衛(wèi)匡國(Martino Martini,1614—1661)在他的《中國上古史》③Martino Martini, Sinicae historiae decas prima: res a gentis origine ad Christum natum in eхtrema Asia, sive magno Sinarumim periogestas compleхa. Apud Joannem Blaeu: Apud Joannem Blaeu, 1659.中表示,中國歷史的悠久不亞于歐洲歷史,他不僅對中國歷史進行了概述,對“四書五經(jīng)”等中國哲學(xué)的內(nèi)容也做了詳細的論述。斯比塞爾多次引用《中國上古史》的論述。
然而,正式把中國哲學(xué)廣泛地介紹給西方的著作是《中國哲學(xué)家孔子》④Prosper Intorcetta, Philippe Couplet, et al., C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 Paris: Daniel Horthemels, 1687.。它是柏應(yīng)理(Philippe Couplet,1623—1693)等耶穌會會士共同完成的。此書的內(nèi)容包含了《大學(xué)》《中庸》和《論語》的正式拉丁文翻譯,以及“四書”中豐富的中國歷史和哲學(xué)信息。并且,柏應(yīng)理在翻譯“四書”之際,還引用了明代著名政治家張居正的《四書直解》,強調(diào)人的理性和各種美德是能與基督宗教相容的。
西方正式出版的“四書”全譯本,應(yīng)該是衛(wèi)方濟(Fran?ois Noёl,1651—1729)的《中華帝國六經(jīng)》①Fran?ois Noёl, Sinensis Imperii Libri Classici Seх. Pragae: Per Joachimum Joannem Kamenicky, 1711.。本書除了“四書”,還收錄了明代用于初等教育的《小學(xué)》和《孝經(jīng)》。此外,衛(wèi)方濟為了力求客觀,不僅借鑒了張居正的注解,還廣泛地參考了朱熹的《四書集注》等宋明理學(xué)的文獻。
法國大革命后,以客觀文獻實證研究為基礎(chǔ)的學(xué)術(shù)研究——漢學(xué)(Sinologie)終于誕生。漢學(xué)研究者在主張客觀性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他們在變革時代中的價值觀。其中一位即法國漢學(xué)家儒蓮(Stanislas Julien,1797—1873)。他為了能夠客觀、多視角地來翻譯主張性善論、民本主義和革命說的《孟子》,不僅充分利用漢文的各種注解、耶穌會士的拉丁文翻譯,甚至還利用到了清朝的滿文版翻譯。下文將就他的君主觀進行概述。②Stanislas Julien, ed., tr., Мeng Tseu vel Мencium. Paris: Dondey-Dupré, 1824.
關(guān)于西方社會接受儒家信息的情況,筆者自1992年以來已有若干研究成果公布于眾③井川義次:《イントルチェッタ『中國の哲學(xué)者孔子』に関する一考察》(《關(guān)于殷鐸澤〈中國哲學(xué)家孔子〉的一個考察》),《中國文化論叢》第一二號,1992年;井川義次:《ロンゴバルディとイントルチェッタ—中國哲學(xué)解釈をめぐる二つの道》(《龍華民與殷鐸澤:圍繞中國哲學(xué)詮釋的兩途徑》),《哲學(xué)?思想論叢》第一一號,1993年;井川義次:《張居正の『中庸』解釈—「鬼神」を中心に》(《張居正的〈中庸〉解釋:以‘鬼神’為中心》),《筑波哲學(xué)》第五號,1994年;井川義次:《十七世紀イエズス會士の〈易〉解釈—〈中國の哲學(xué)者孔子〉の“謙”卦をめぐる有神論性の主張》(《十七世紀耶穌會士對〈易〉的解釋:〈中國哲學(xué)家孔子〉中“謙”卦的有神論主張》),《日本中國學(xué)會報》第48集,1996年,漢語譯文收錄在《日本學(xué)者論中國哲學(xué)史》,叢書主編方旭東,本卷主編曹峰,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井川義次:《ヨーロッパ人による“孝”の解釈》(《歐洲人對“孝”的解釋》),載《漢意とは何か—大久保隆郎教授退官紀念論集》,東方書店,2001年;井川義次:《ヨーロッパ人による〈孟子〉の初訳について—ノエル〈中華帝國の六古典〉における儒教解釈》 (《關(guān)于歐洲人初譯〈孟子〉:衛(wèi)方濟所著〈中華帝國六經(jīng)〉中的儒教詮釋》),《人間科學(xué)》第10號,2002年;井川義次:《ノエル訳〈大學(xué)〉における性理學(xué)の解釈—“大學(xué)章句序”と“補伝”を中心に》(《衛(wèi)方濟所譯〈大學(xué)〉對性理學(xué)的解釋:以“大學(xué)章句序”和“補傳”為中心》),《人間科學(xué)》第11號,2003年;井川義次:《理性と天命—ノエル訳〈中庸〉と朱子〈中庸章句〉》(《性理與天命:衛(wèi)方濟所譯〈中庸〉與朱子〈中庸章句〉》),《人間科學(xué)》第12號,2003年;井川義次:《ヨーロッパ人による初めての中國初等教育に関する情報の紹介—朱子編〈小學(xué)〉とノエルの翻訳》(《關(guān)于歐洲人初涉中國初等教育的情況介紹:朱子編〈小學(xué)〉與衛(wèi)方濟的翻譯》),《人間科學(xué)》第13號,2004年;井川義次:《十八世紀ヨーロッパ人による「孝」の理解—ノエル訳『孝経』を巡って》(《十八世紀歐洲人對“孝”的理解:關(guān)于衛(wèi)方濟所譯〈孝經(jīng)〉》),《琉大アジア研究》第6號,2007年;井川義次:《宋學(xué)の西遷—近代啓蒙への道》(《宋學(xué)的西遷:通向近代啟蒙之途》),人文書院,2009年第1版,2010年改訂版,2017年第3版;井川義次:《鬼神とアウラ》(《鬼神與靈氣Aura》),《中國文化》第69號,第53—65頁;井川義次:《若きライプニッツと朱子の邂逅:シュピツェル〈中國文蕓論〉をめぐって》(《青年萊布尼茨與朱子的邂逅:圍繞斯比塞爾的〈中國文史評析〉》),載堀池信夫編《知のユーラシア》(《知的歐亞大陸》),明治書院,2011年;井川義次:《プロスペロ?イントルチェッタ『中國の政治?道徳學(xué)』—『中庸』における朱子性理説情報のライプニッツへの流入》,載《ホモコントリビューエンス研究》,筑波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科,2011年;井川義次:《青年康德與中國哲學(xué):以比爾芬格爾(Bilfinger)的中國哲學(xué)觀為背景》,載《西學(xué)東漸與東亞近代知識的形成與交流(下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07—614頁。,可資參考。
衛(wèi)匡國的《中國上古史》作為在歐洲對中國史提供大綱性概述的作品,對倡導(dǎo)基于儒家倫理而治天下的代表人物——舜進行了論述。
舜之前在位的圣王堯,在選擇繼承人的時候,跳過了自己的兒子,而是希望自己的王位由一位有賢德的人來繼任,于是他找到了舜。對此,《中國上古史》是這樣介紹的:“舜的父親瞽叟是個傻子,繼母是個好說閑話的惡婦,而他的弟弟狂妄自大。但即使是這樣,舜從來都是順從謙卑,盡一切努力去與他們和睦相處,最終通過德的感化使他們與舜達成和解,維持了他的家庭。而且,舜并不僅僅滿足于使人向善,自身也每天努力改善自我,使自己達到德的頂峰?!辈⑶摇八础瓱o論在地方指導(dǎo)農(nóng)業(yè),還是在王宮統(tǒng)治帝國的生涯當(dāng)中,從未停止把他人的德當(dāng)成自己的義務(wù)?!睍袕娬{(diào)舜是一個日常努力修煉自己德行的人物,把像舜這樣的典范稱為“中國哲學(xué)(Sinensium philosophia)”的萌芽。①Martini, op. cit., pp. 42-43.
以上的這些信息,在斯比塞爾的《中國文史評析》中也有收錄。在此書中,“中國人的所有美德中,對父母的敬愛與順從(Pietas seu Оbedienta erga Parentes,孝)是首位的,令人驚訝的是至今人們也依然順從地遵守著。就如之前的論述一樣,中國人將‘孝’與自然本性的規(guī)定(praecepta naturalia)聯(lián)系在一起。中國人是在‘孝’的名義下,理解對眾人的愛的,并從這種理解出發(fā)去定義心中之德(virtus cordis),愛的準則(regula amoris),而且把它尊稱為為了‘幸福去愛的理法和方式’,甚至連他們的仇敵也被擴充到他們愛的對象范圍內(nèi)?!庇纱?,本書結(jié)論道,中國極力推崇孝,“中國歷史是這種孝德的極好例子”。正是因為舜對父母的尊敬,進而對家人的愛,最終讓他“取得了中華帝國”。
另外,近代西方哲學(xué)的代表者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20歲左右就讀過《中國文史評析》,后來與斯比塞爾和《中國上古史》的作者衛(wèi)匡國也有文字上的往來,可見他對中國哲學(xué)一定是知曉的。而且,我們在《中國上古史》《中國文史評析》中,不僅可以找到與萊布尼茨的哲學(xué)概念、普遍符號:漢字、“充足理由律”以及“前定和諧”這些理論非常相似的儒教原理:理,還可以看到《易經(jīng)》的陰陽二進制(binarium)和單子(monade)等單詞。根據(jù)這些線索繼續(xù)深究的話,相信中國哲學(xué)對歐洲哲學(xué)的影響,有望在未來可以得到徹底闡明。②請參看井川義次:《青年萊布尼茨與朱子的邂逅:圍繞斯比塞爾的〈中國文史評析〉》;井川義次:《西洋近代哲學(xué)の形成と中國哲學(xué)》(《西方現(xiàn)代哲學(xué)的形成與中國哲學(xué)》),載堀池信夫編《知のユーラシア1》(《知的歐亞大陸1》),明治書院,2013年。
《中國哲學(xué)家孔子》中也對圣王的代表人物的言論進行了翻譯和考察。這本書的出版得到了路易十四(Louis ХIV,1638—1715)的支持,并在西方世界廣為人知。
這本書是最早介紹“四書”中的《大學(xué)》《中庸》《論語》的印刷出版物。筆者推測,此書中所論及的君主觀,其實是有被當(dāng)時推行王權(quán)神授與絕對王政的歐洲所注意到的。因為,在一個王權(quán)被神權(quán)所支配的世界中,與基督宗教沒有任何直接關(guān)系的東方世界的君權(quán)依據(jù),是不可能不被提及的。
以下是《論語·堯曰》里的一段話:
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彼匆嘁悦?。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周有大賚,善人是富?!半m有周親,不如仁人。百姓有過,在予一人?!?/p>
關(guān)于堯?qū)λ吹亩U讓,此書譯為“哦舜啊,……希望天下困苦的百姓,通過你的善政永遠可以從天上得到本來規(guī)定的幸福?!雹蹍⒖碈onfucius Sinarum Philosophus (1687): The First Translation of the Confucian Classics. Ed. Thierry Meynard. Monumenta Historica Societatis Iesu, Nova ser.; v. 6. Institutum Historicum Societatis Iesu, 2011, pp. 147-148.從這一則譯文的觀點可以看出,百姓經(jīng)由善政所獲得的福利,是上天賜予的。
之后,舜也同樣將此話轉(zhuǎn)達給禹,書中對此情景描述道:“獨自一人管理帝國五十年成功之后,舜將其帝位交給了繼任者禹,并用同樣的話進行了最后的教訓(xùn)?!?那時,舜有子,但還是效仿先帝(堯),不理其子,授位于把大洪水成功排放入大海,擁有卓越智慧和偉大功績的大禹。此描述表達了功績是王權(quán)的基礎(chǔ)這一主旨。
圍繞商朝(殷)的成湯王,書中也談到君主有無德行是很關(guān)鍵的。
他絕對知道,上天賜予他的王朝一個帝國,不是因為對殷王朝的情感和喜愛,而是因為他的德行。此后,王朝的征服者和維持者們,都為他們已獲得的和平和上天賜予的幸福而祈福,整個皇宮也為所有的人祈福。上天仁慈地守護著百姓,就像母親照顧嬰兒一樣。災(zāi)難的發(fā)生往往是因為人類的犯罪而引起的,上天為了以示警告會給予他們一定的懲罰。
這里描述道,夏桀王的無德是他被天罰的原因,而對百姓的寵愛和關(guān)懷是成湯王獲得君權(quán)的根據(jù)。相傳,成湯王推翻夏桀王的王朝而得天下時,拜天宣誓如下:“全國的百姓,請聽我告誡。問人所具備的敬、義、思、信、誠這五德的本性,是從何而來的呢?是至高無上的帝王(天),最初著手創(chuàng)造人類,賦予他的臣民以中庸之道,最規(guī)范的自然本性。如果人們能夠遵循他們被賜予的本性,那么賦予所有人的相同本性就會一直永存。但人們能否遵行這天道,安然立命,首先就取決于以身作則、正確管理、鼓勵百姓遵紀守法的王族,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yè)?!币簿褪钦f,想要人民遵循天賜予的美德,首先君子得修養(yǎng)自身的品德,率先做出表率才行。
周武王說:“盡管有最優(yōu)秀的人才幫助,但如果我犯了錯誤,不討伐不敬的紂王,也不對下屬的霸道和狂妄進行嚴懲的話,這種失敗和疏忽就得我一人來承擔(dān)。如果我的臣下(許多人)犯了任何錯誤,這應(yīng)該也是我一人的責(zé)任……”也就是說,不嚴懲暴虐無道的昏君是罪孽深重的。政治上的失策不應(yīng)該推給下屬,應(yīng)由君主自己來承擔(dān)責(zé)任。
我們可以很明確的發(fā)現(xiàn),《中國哲學(xué)家孔子》的譯文其實包含了譯者自身的明君觀。在他們看來,出現(xiàn)在《論語》《書經(jīng)》等儒家經(jīng)典中的至高者,即天和上帝,其實是等同于基督宗教理論中的“神”,甚至中國圣王施行善政的根據(jù)也可以從“上帝”那里得來。
然而其明君觀的背后,我們需要注意的是,這時的歷史背景已經(jīng)從理性時代進入了啟蒙時代。我們可以推測出西方讀者其實應(yīng)該心里也很明白,在中國歷史上是沒有接觸過基督宗教的,中國的統(tǒng)治者和為政者一直以來是靠美德來穩(wěn)定國家的。
《孟子》里的主張,對于當(dāng)時基于王權(quán)和神權(quán)的歐洲世界,是具有顛覆性含義的。例如里面探討君主應(yīng)具備的資格和關(guān)于“革命”的言論,很顯然是一種對當(dāng)權(quán)者構(gòu)成威脅的學(xué)說。
這里將探討一下衛(wèi)方濟的《中華帝國六經(jīng)》在歐洲思潮下,是如何理解并在其翻譯中體現(xiàn)孟子的這些思想的。特別是其中談到的革命說,也就是孟子談到缺乏資質(zhì)的為政者最后得到的報應(yīng)是“被革命”這一篇著名的文章。通過這篇文章的譯文來考察衛(wèi)方濟的理解。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
孟子對曰:“于傳有之?!?/p>
曰:“臣弒其君可乎?”
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wù)D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p>
其譯文如下:
齊宣王[雖然想要戰(zhàn)爭而不是國內(nèi)的和平統(tǒng)治,某一次突然對另一件事]提出了問題?!坝羞@樣的事被流傳”,宣王說道,“相傳,君主成湯王把被打敗的君主桀,發(fā)配到南方的流放地巣,桀三年后就慘死在那里。還有,武王用武力伐紂,在牧野之戰(zhàn)中把他打敗。這是真的嗎?”孟子對宣王說:“這樣的事確實有在各類書籍和帝王的年代記[《書經(jīng)》]里有記載?!?/p>
“但是桀和紂呢?”宣王回應(yīng)道,“他們才是真正的君主,而成湯和武王只是他們的家臣而已。如此,他們被自己的家臣威脅殺害,這樣的事怎么能被允許呢?”(《中華帝國六經(jīng)》的《孟子》之梁惠王下篇)
這里齊宣王對觸及儒家宣揚的對君主的“忠”,不可違反的道德盲點,進行了嚴苛的批判。對此,孟子會有怎樣的辯解呢。我們繼續(xù)來看衛(wèi)方濟的譯文:
孟子對宣王說:“話說,君主和王侯是被委托,以慈善[仁]和正義[義]的名義來管理帝國和王國的。所以,如果君主并無慈悲心,把所有的慈愛情感[仁]都丟棄的話,可以說他已經(jīng)玷污了君主的名義,或者可以直接把他稱為掠奪者(imperii labes et praedo)[賊]?;蛉绻鲌?zhí)意把所有公正[義]的法律黑白顛倒的話,便可以稱他是君主中的敗類,或者是破壞者(imperii exitium et eversor)[殘]。也就是,只要是玷污君主的名義的,掠奪者、敗類和破壞者[殘賊之人],這類人已經(jīng)不配被當(dāng)成君主,而只是被視為一介匹夫(vir privatus)[一夫]。所以,我從來只聽說過,作為一介匹夫的紂王注定被處刑,而作為君主的紂王被一個家臣所殺這件事是完全沒有聽說過的?!保ā吨腥A帝國六經(jīng)》的《孟子》之梁惠王下篇)
衛(wèi)方濟的譯文很直接地表達了,失德的君王的資格必須被剝奪,甚至免不了天譴。《孟子》的主張,通過衛(wèi)方濟的譯文就這樣被介紹到了歐洲。另外需要提到的是,衛(wèi)方濟也研究過16世紀的神學(xué)家、自然法思想家的蘇亞雷斯(Francisco Suarez,1548—1617)。他主張人類是平等自由的,君主是由于共同體對他的承認才被賦予統(tǒng)治權(quán),而他的統(tǒng)治必須以共同善為目的。如果君主的統(tǒng)治是合法的情況,一旦有暴君的行為,我們雖然沒有殺害暴君的權(quán)力,但有進行革命的權(quán)力。還有,篡奪者如果不能合法地獲得支配權(quán)的話,[個人層面不被允許,但在政治方面]是可以被殺害的。因此,衛(wèi)方濟的譯文可以說是結(jié)合了蘇亞雷斯的人民主權(quán)說和《孟子》的主張,而且為了進一步把其中的正當(dāng)性明確化,我們也可以看出他是特意用比較強硬的語氣翻譯出來的。
法國大革命推翻了王權(quán)和神權(quán)后,強調(diào)人的理性和本性、重視學(xué)術(shù)客觀性的漢學(xué)或者中國學(xué)便在歐洲盛行。1814年,法蘭西公學(xué)院開設(shè)了漢文和滿文課程。漢學(xué)家的代表雷慕沙(Jean-Pierre Abel-Rémusat,1788—1832)和他的弟子儒蓮,參考已積累起來的多個耶穌會會士的翻譯,致力于超過以往的先行研究,欲將漢學(xué)推向更加具有學(xué)術(shù)客觀性的研究。為了更深入地了解儒學(xué),他們不僅參考張居正的注解,還參考了歐洲多個立場的漢文注解來分析。①Tokio Takata, Inventaire sommaire des manuscrits et imprimés chinois de la Вibliothèque vaticane: a posthumous work by Paul Pelliot. Kyoto: Istituto italiano di cultura, Scuola di studi sull’Asia orientale, 1995.
更令人驚訝的是,他們不僅看漢文文獻,連當(dāng)時中國清王朝的統(tǒng)治者的母語——滿文版的儒學(xué)經(jīng)典譯文也是他們參考的主要文獻。參考多個視角的理解后,他們脫離了原本的基督宗教方式的解釋,更準確地將中國哲學(xué)的實際內(nèi)容介紹到了歐洲。
儒蓮?fù)啄缴骋粯?,根?jù)傳統(tǒng)說法認為《中庸》的作者是子思,而子思的繼承者是孟子,并在此觀點下翻譯了《孟子》。他同雷慕沙的翻譯手法一樣,盡可能選用能夠忠實反映漢文語序的拉丁文,用逐字逐句的直譯手法進行翻譯。
值得一提的是,儒蓮不僅參考了上述的衛(wèi)方濟的譯文,比起雷慕沙,他更加廣泛地參考了從漢朝到清朝的諸多注解。具體來說,有漢朝趙岐的《孟子注疏》、宋朝朱熹的《四書集注》、明朝胡廣等撰寫的《四書大全》和蔡清的《四書蒙引》,還有清朝喇沙里等撰寫的《御制日講四書解義》等等。除了趙岐的《孟子》注解以外,儒蓮的解釋基本可以說是基于宋代到清代發(fā)展起來的宋學(xué),是根據(jù)宋明理學(xué)來解釋的。不但如此,儒蓮遵從了雷慕沙開創(chuàng)的先例,將清朝正統(tǒng)解釋的滿文譯本也作為參照資料。
以下是《孟子·離婁下》里,根據(jù)對臣民是否尊重來判斷統(tǒng)治者地位這一強烈主張的一段話:
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p>
對此,儒蓮利用拉丁文語法相對自由的語序,對應(yīng)中文語序,逐字逐句地翻譯了這段話:
孟子對齊宣王說:“如果君主把臣下視如手足的話,那么臣下會視他為臟器或心臟。如果君主視臣下為犬馬的話,那么臣下視君主也僅是一介國民。如果君主視臣下為土或草,那么臣下就會視君主如強盜(praedo)和敵人(hostis)?!?/p>
此外,儒蓮還試圖參照滿文的譯文以保證翻譯的準確性。
耶穌會傳教士們通過翻譯儒家經(jīng)典向歐洲介紹了作為東方大國的中國具有不一樣的君主形象。他們的初衷是通過研究中國價值觀和歷史觀來傳播基督宗教,以此來獲得歐洲對傳教的支持。然而,他們的翻譯手法基本是建立在基督宗教價值觀的基礎(chǔ)上的,因此,耶穌會傳教士們想將中國哲學(xué)的思想觀點與基督宗教價值觀相對應(yīng),但與其相反的中國思想,他們則不予理會,甚至于有徹底貶低的傾向。
另一方面,衛(wèi)方濟引入孟子的革命觀等概念,可以想象對當(dāng)時王權(quán)神授和君主專制的歐洲來說,是極其危險的。衛(wèi)方濟可以說是對中國哲學(xué)有一定共鳴的,但對于一個基督徒來說,這也是一個攸關(guān)生死的問題。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孟子的革命觀等思想不僅在大革命時期的法國被廣泛傳播,也被著名的啟蒙運動者克里斯蒂安·沃爾夫(Christian Wolff,1697—1754)所熟知。作為歐洲啟蒙運動的領(lǐng)導(dǎo)者,沃爾夫基于對漢學(xué)的了解,還曾積極地描述過他理想的中國觀。
但與以往不同的是,對于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法國大革命的漢學(xué)者來說,一味地順從君權(quán)神授、君主專制的君主觀和宗教觀,已經(jīng)是過去式了。因此,儒蓮毫不猶豫地向近代歐洲介紹了中國哲學(xué),和他從中看到的理想的君主形象,以及應(yīng)被推翻的暴君形象。
可以看出,中國的君主觀曾是歐美國家借鑒的模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