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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湖居士”與“石湖”:立足園林解讀范成大

2022-11-29 04:32:26
關(guān)鍵詞:石湖孝宗園林

王 瑜 欣

(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江蘇南京 210023)

石湖是平江盤門西南十里、橫山之下的一處湖泊,“上承太湖之水,下流遇行春橋以入于橫塘”[1]72,“蓋太湖之派,范蠡所從入五湖者也”[2]338,吳國夫差曾在此筑姑蘇臺,并在越來溪旁筑城以抵擋越兵。石湖見證了吳越相爭之史,留下了不少古城遺跡,卻在日后很長時間內(nèi)默默無聞,“陸沉于荒煙野草者千七百年”[2]48。

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范成大在吏部員外郎任上遭彈劾后回鄉(xiāng),這是他入仕后第二次回鄉(xiāng)。在此期間他與石湖結(jié)緣,興造園林、修建別墅,“隨高下為亭觀,植花竹蓮芰,湖山勝絕,繪圖以傳”[2]338。直到范成大駐足于此,石湖及周邊風景才再次被文士們吟詠與紀念。

石湖在范成大一生中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如鞏固政治地位,塑造身份認同,喚起歸田情結(jié),寄托晚年生活等,它不僅是物質(zhì)實體,也深刻參與了范成大精神世界的構(gòu)建,人們無論是考察成大的政治成就、文學(xué)成就還是生活史,都無法避開石湖這一背景。同時,石湖也因成大的發(fā)現(xiàn)、塑造和書寫而聲名遠播,進入了文化場域,對后人產(chǎn)生深遠影響。因此,本文將以石湖為立足點,從成大詩文與方志文獻出發(fā),探究石湖與成大之間的相互影響,從而深化對成大其人的理解。

一、石湖方志中的成大:“德望在人,久而不泯”[1]79

編寫地方志,是對一個地區(qū)的風物進行整理和記載,也是對該地歷史上的文化名人、文化遺產(chǎn)進行選擇和塑造,那些精華的部分會被不斷提煉、贊美、發(fā)揚,而不光彩的則自然遭到淘汰。后人所編的石湖地方志,清晰地表現(xiàn)出成大在石湖地方史上的元老地位,成大的書寫使石湖進入文化場域,后人也因成大而有了修編地方志的素材與動力。

歷史上共出現(xiàn)過三種石湖地方志,均編寫于明朝。最早的一本出于莫氏父子,即莫震撰、莫旦增修的《石湖志》,后兩種出自盧氏兄弟,即盧雍所撰《石湖志》與盧襄所撰《石湖志略》《文略》。其中,盧雍所撰《石湖志》今已不存,僅《千頃堂書目》《明史·藝文志》與《(同治)蘇州府志》記載其書名(1)“盧雍《石湖志》十卷”最早見于黃虞稷《千頃堂書目》,《明史·藝文志》以《千頃堂書目》為藍本,故亦有此記載?!?同治)蘇州府志》應(yīng)是參考這兩處記載,將此書匯總?cè)胧街局?。一方面,文獻記載如此單一,此書是否存在過值得存疑。屠應(yīng)埈為盧襄《石湖志略》所作序言云:“盧子曰:予世家石湖,伯氏嘗詔予曰:‘石湖,吳之巨匯也。自范文穆顯名于宋,越茲流播,顧后世弗紀焉。予既為文穆祠矣,其使之世者奚不在子乎?于是緝《石湖志略》成?!闭f明盧雍曾將“使石湖名聲傳之后世”的使命托付給弟弟盧襄,盧雍自己極有可能并未著書。另一方面,即便盧雍確曾編成此書,也并未廣泛流傳,只被黃虞稷等個別人士看到或收藏。。

在《(同治)蘇州府志》中,石湖被歸于“吳、長洲、元和三縣水”一門,因石湖與其附近地區(qū)并不構(gòu)成行政區(qū)域,缺乏政治助力,所以明人想為石湖作志,只能依托地方文化??疾焖麄兊淖髦緞訖C,一方面是家族自豪感,莫氏、盧氏家族均為石湖當?shù)赝?,作者分別在所編方志中詳細記載本族先賢事跡,因此編寫方志必有光大本族之意;另一方面是鄉(xiāng)土自豪感,后人真心為成大給石湖塑造的良好聲譽而驕傲,希望依托這項重要的文化資源,打造出“石湖”這方天地,正如盧襄所言:“其顯于宋者,文穆為之地主也。然則居其地而使之寂寞焉,亦足以自恥也已。”[3]142

在后人心目中,石湖是因成大之受賜與定居而揚名的。《石湖志略·靈稟第五》云:“石湖人物,宋以前無所考見”[3]147,故成大具有開創(chuàng)者、奠基者的地位,盧襄在篇末議論中闡述得很清楚:“公非石湖人,自公居湖上,天下后世乃知有茲湖。故予敘次人物,以公為之首,原湖之所由重也。”[3]149《本志第一》亦云:“湖之名,宋以前不大顯,自阜陵書‘石湖’二大字以賜其臣范參政成大,于是石湖之名聞天下?!盵3]142

成大后嗣名聲不顯,幾乎沒有文獻記載,因此石湖是依靠成大一人而非范氏家族之力揚名。后人因石湖榮耀之短暫而惋惜,《石湖志》中“范文穆公宅”條目云:“今三百年,舉為陳跡,而子孫亦無聞,焉可為興?”[1]79方志作者不僅發(fā)此感慨,還主動反思成大之疏忽,云:“公在當時,茍能如文正公之置義田、義宅,則其子孫未必至于無聞”[1]80,可見他們誠心盼望范氏后繼有人,也在遺憾中得到前車之鑒。

與成大息息相關(guān)的風物、遺產(chǎn),在石湖方志中頻繁出現(xiàn),占比頗多,其中最重要的當屬御碑。成大曾將孝宗宸翰“石湖”二大字刻石立碑,三百余年后,其余范氏遺跡均已荒廢,唯獨這塊碑石依然屹立不倒。明孝宗弘治年間,吳縣知縣史俊“觀民風出郊至湖上,見穹碑立草莽中,上有‘石湖’二大字,御寶燦然”[4]382,明武宗正德十五年,盧雍見“所謂天鏡閣、玉雪坡之類,皆已淪于荒煙野草之中,過者傷之,而孝宗宸翰碑石巋然獨存,若有神物護持者焉”[4]388。據(jù)《石湖志略》記載,御碑原在御書亭中,盧雍修成石湖書院后,將其移置書院正堂前廳,《石湖志》卷一錄有御書圖像二幅,分別為“湖”字殘存的左半部分和“石湖”二大字之間的御章,御章上有“賜成大”三小字(2)《石湖志》卷五“翰墨”門詳細記載了“孝宗御書碑”的保存情況:“今在御書亭正中,前臨通衢。髙八尺一寸,闊四尺二寸,分為三截,上一截篆皇帝御書四字,中一截刻石湖二大字,字往一尺五分,雄偉端楷。兩字之間有小書‘賜成大’三字,蓋以御書之寶,寶往二寸三分;下一截則文穆公跋語,幾四百七十一字,作三十一行,旁有臣潘壽隆鐫五字碑,四圍九龍蟠繞,工藝精絕如新,自淳熙辛丑至本朝弘治癸丑,凡三百十有一年矣?!?,今人據(jù)此仍能一睹翰墨之姿。

除御碑外,《石湖志略》十門中有六門與成大聯(lián)系緊密,第九門更是完全圍繞用于祭祀成大的石湖書院而展開(3)《石湖志略》一卷共分十門:本志第一、流衍第二、諸山第三、古跡第四、靈稟第五、物產(chǎn)第六、靈棲第七、梵宇第八、書院第九、游覽第十。?!妒尽啡珪頍o一不提成大,“祠祀”一門共有“石湖鄉(xiāng)賢祠”與“綺川亭”兩條,兩處排于供奉首位的都是成大,“鄉(xiāng)賢”門首位亦如此。有關(guān)成大的所有細節(jié)都被充分挖掘和記錄,如“風俗”門起首便是成大所作《歲暮十事》,“土物”門中,“范村梅”“范村菊”占據(jù)大部分篇幅,介紹“莫舍村”時,講到此處舊名“綺川”,又特意以成大“綺川亭”為證。

石湖作為一個湖泊,本身是獨立的,要把石湖周圍的某些區(qū)域看作具有相對獨立性的整體并為其作志,就需賦予這片地區(qū)以精神文化意義,從而增強合理性和凝聚力,范成大的人格正是方志作者所選擇的精神內(nèi)核。莫旦于《石湖志·總敘》文末下按語:“丁、范二公皆居石湖,皆有宸翰之賜,后之人往往慕范而不及丁。蓋古之人所以名世而不朽者,立德、立功、立言而已,而爵位不與存焉,若二公之于三立,考其列傳自見矣?!盵1]73可見,“三立”是方志作者強調(diào)和追求的目標,也是他為石湖這片土地樹立的基調(diào)。晉國公丁謂也曾在石湖筑別墅,并獲御書賞賜,若看官位,他曾任同平章事,是石湖文士中官位最高之人,但他德行有虧,交通宦官、收受賄賂、對皇帝極盡諂媚之能事,最終落得聲名狼藉,石湖后人識其惡而不愿與之同流,果斷棄之,未將其列入“鄉(xiāng)賢”門,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宋史·范成大傳》被作者不憚煩瑣地全篇抄錄于方志中。“園第”門中還有一處引人深思的細節(jié),“丁晉公宅”云:“今山中尚有子孫名組者,為鑷工。嘗言先世誥命畫像,先人恐惹事,俱火之矣?!盵1]79丁氏后人因先人德行不軌,只得埋頭做人,將可能遭唾棄的先人畫像焚毀,這與成大“德望在人,久而不泯”形成了鮮明對比。

上述對比表明,后人在選擇地方文化資源時頗為謹慎,他們希望石湖揚名,但拒絕負面的揚名,對前代文化記憶的鑒別,體現(xiàn)著他們的價值標準,也必將影響后來者。成大成功在后人的嚴格揀擇中樹立起“立德、立功、立言”的高大形象,成為石湖這片鄉(xiāng)土的精神支柱。

二、成大的“石湖書寫”

從文化影響來看,成大在石湖地方史上居于元老地位,落實到文學(xué)書寫上,其筆下的石湖可謂是“全景式”的,與同代及后代文人對石湖的描繪相比,成大對石湖之美的挖掘是更精心、充分和細致的。石湖在幫助成大實現(xiàn)歸田理想的同時,也成為他寄托心靈與情感的重要場域。

吳越相爭后,關(guān)于石湖的記載相當罕見,惟唐代白居易、許渾、皮日休、陸龜蒙等少數(shù)幾位文人曾為石湖邊的楞伽寺賦詩。但自成大與石湖結(jié)緣,到此游玩并描繪石湖及周邊景色的詩人便逐漸增多,縱觀南宋至明朝五十余首描繪石湖的詩歌,能發(fā)現(xiàn)詩人們關(guān)注的內(nèi)容相對集中,主題有二:或發(fā)懷古興嘆,或詠湖山勝景。其中懷古興嘆者,或嘆吳王當年歌舞升平之繁華不再,如“闔閭城下青青草,又染裙腰上舞臺”[5]12;或遙想鴟夷子范蠡舊事,如“越來溪上水融融,閑驀鴟夷棹底風”[6]1848;或憶吳越相爭之史,如“遙接太湖惘然,尚留赤壁圖景”[7]68,詩人們在追憶石湖往事時,升華了對歲月、人生和功業(yè)成敗的認識。若論詩中景物,視覺方面,湖、山與白鷗是詩人們最常描繪的對象,寫水常用明鏡比湖面,寫山則關(guān)注山色青翠、霧氣繚繞,白鷗是靜止畫面中的飛動元素,尤受青睞,至于花卉,除荷花、桃花外,其余花卉并未得到關(guān)注,此外,泛舟湖上的游人視野開闊,故常以日、月烘托氣氛。聽覺元素頗為豐富,鳥鳴聲、船歌聲、游人吹簫之聲、湖上劃槳水聲和四面山中傳來的寺院鐘聲都被包羅其中。

成大有二十余首與石湖緊密相連的詩歌,多數(shù)為歸田時所作,少數(shù)是在外的回憶。有他人之詩作參照,成大書寫的特質(zhì)就更加清晰。一者,成大觀察的視角比游人多樣,譬如游人均在外看景,他則從自己屋內(nèi)向外看,觀賞“隔籬日上浮天水,當戶山橫匝地煙”[8]138(《初約鄰人至石湖》)。二者,成大筆下花卉涵蓋諸多時令,種類繁多,如楝花、櫻桃、海棠、山茶、桂花、菊花、芙蓉等等,他對花木關(guān)注度之高,令人贊嘆。他還注意到一些被游人忽略的景物,譬如菱角,“宿鷺孤明菱葉中”(《初歸石湖》),“菱母尚能瘦”(《三月十六日石湖書事三首》)。

最重要的是,成大對湖邊田園頗為重視,身體好時,他會親自務(wù)農(nóng),“梅花開時我種麥,桃李花飛麥叢碧”(《刈麥行》),“花前一杯重鼎呂,明日戽田并灌圃”(《北山草堂千巖觀新成,徐叔智運使吟古風相賀》),賞花品茗的文人意趣和下田種麥的躬身勞作對他來說同樣重要。關(guān)注田園是他的日常狀態(tài),看“行人半出稻花上”(《初歸石湖》),“麥隴帶桑平”(《將至石湖,道中書事》),“稻頭的皪粘朝露”(《壬辰七月十六日侵晨真率會,石湖路中書事》),聽“村北村南打稻聲”(《九月二十八日湖上檢?;h落》)。不難想見,正是這些平時的熏染與功夫,催生出了著名組詩《四時田園雜興》。

成大多數(shù)描寫石湖的詩歌,都作于晚年歸居之后,因此理清他歸居時期的生活狀態(tài),有助于進一步研究其寫作特點。從建康還鄉(xiāng)后,成大連著生病臥床兩年多(4)《范石湖集》卷二十六有詩題為《丙午人日立春,屈指癸卯孟夏晦得疾,恰千日矣,戲書》,云“衰病豁除千日外,尚余三萬五千場”,可見這場大病至少從1183年持續(xù)到了1186年。,疾病影響之巨大,到了“不復(fù)故吾”的程度,長期臥病使他的生活安寧卻孤清:個人游賞難,社會交游少。

就個人游賞而言,他往往病重到難以外出游樂,甚至掃墓都無法成行,他為此感到無奈:雖“歲晚山林如自獻,年豐田野亦多娛”,但“無端拙恙妨清樂,未許扁舟到五湖”(5)摘自《范石湖集》卷二十四《但能之提刑相別十年,自曲江遠寄二詩,敘舊良厚。次韻為謝,亦以首章奉懷,略道湘南分攜故事,末篇自述年來衰病,不復(fù)故吾也》,上文“不復(fù)故吾”亦出自此題。;雖欲一日內(nèi)游賞千次桂花,但身體不許,“不用小山《招隱賦》,身如強健日千回”(《巖桂三首》);因疾禁足的歸居生活與他的預(yù)期相去甚遠,“當時想象閉門閑,弱水迢迢三萬里。如今因病得疏慵,腳底關(guān)山如夢中?!?《甲辰除夜吟》)有詩題為《病中不復(fù)問節(jié)序,四遇重陽,既不能登高,又不觴客,聊書老懷》,無聊孤獨之意緒顯而易見。

社會交游變少,既因他身體虛弱需要靜養(yǎng),亦因其既已奉祠,職權(quán)不復(fù),主動上門者變少,或許還與他逐漸用釋道之法收斂心緒,不在社交之事上用心有關(guān)。無論如何,成大在詩中反復(fù)抒發(fā)著孤獨情緒,如“交游稀似曉來星”(《次韻謝鄭少融尚書為壽之作》),“碧云日暮空合,多病故人遂疏”(《書事三絕》),“故人寥落似晨星”(《喜收知舊書,復(fù)畏答,書二絕》)。他逐漸看清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一些感悟富于哲思,如“貧富交情乃見,炎涼歲序方成”(《有嘆二首》),又如看到菊花在重陽節(jié)過后依然開得很好,但世人只知賞重陽一日之花,便感慨“恰如退士垂車后,勢利交親不到門”(《重陽后菊花二首》)。

成大“石湖書寫”的主要特點,可用“重情”二字概括。具體來看,首先是注重“興發(fā)感動”,意在抒發(fā)情感,很少就物詠物,從不刻意創(chuàng)作。

侯乃慧在《宋代園林及其生活文化》中指出,宋人有創(chuàng)作園林組詩的風氣,組詩是園林賦詠中相當常見的形式,這些組詩內(nèi)部情感并不連貫,只是依據(jù)園林景致一一賦詠,大多并非出于內(nèi)心的自然感興。其創(chuàng)作目的,與大量“寄題詩”相似,一是提高園林和主人的聲望,豐富園景詩境,二是園主人考慮到文學(xué)作品比空間藝術(shù)更易于保存,生命更長久,便想通過詩作將園林面貌留存后世。[9]511然而,成大從未專門記錄過石湖園林的景致或布局,連單篇詩文都沒有,更別說組詩或請人寄題了。關(guān)于石湖別墅的樣貌,今人只能從時人和后人的記述中略知一二,記錄最詳盡的是《石湖志略·古跡第四》:

越城之陽有石湖舊隱,文穆公歸田別墅也。面山臨湖,隨地勢高下而為棟宇。天鏡閣第一,其余千巖觀、此山堂、壽櫟堂(光宗御書),說虎、夢漁二軒,綺川(在莫舍溇上)、盟鷗(在行春橋右)二亭,又有玉雪、錦繡二坡,別筑農(nóng)圃堂,正對楞伽寺,自作上梁文,周益公過之,留題壁間,一時名人多為文詞以侈之[3]146。

這段文字記錄了石湖別墅中亭臺樓閣之名,其中部分地點零散地出現(xiàn)在成大詩歌中,如《說虎軒夜坐》《壽櫟堂枕上》《中秋后兩日,自上沙回,聞千巖觀下巖桂盛開》,但這些詩歌并不意在表現(xiàn)相關(guān)景致的具體樣貌,而偏重心境和狀態(tài)的書寫。

他為自己的請息齋題了十首六言,其中只有首句“洞門晝掛鐵鎖,閣道秋生綠苔”(《題請息齋六言十首》)寫到了請息齋的景致,其他詩句都是記錄生活、抒發(fā)情感。可見成大并不在意房屋外圍的布置,而是重視自己在各種環(huán)境中的心理狀態(tài),這些關(guān)于石湖的創(chuàng)作都是真正有感而發(fā)之作,無刻意經(jīng)營之意。

放寬了看,成大不僅不寫自己園林的具體樣貌,他在吟詠他人園林時,也從不聚焦于此,人們難以從他的詩里推測出他人園林的布局結(jié)構(gòu),更看不出風景特色。如《次韻正夫游王園,會者六人》用“丘園窈窕復(fù)崎嶇,草木生香景倍殊”兩句來寫景,除渲染幽靜園林氛圍之外沒有其他效果,《次韻章秀才北城新圃》難得通篇寫景,但他以聯(lián)想、用典等方法讓詩境變得縹緲起來。換句話說,不管是游自家的園林還是他人的園林,成大注重和享受的都是“游園之感”。

以數(shù)量最多的花木書寫為例,石湖別墅中的花木多為成大手植,如越來溪的竹子,“越溪親種竹,蕓綠想毿毿”(《再出東郊》);湖畔的柳樹,“當時手種斜橋柳,無限鳴蜩翠掃空”(《初歸石湖》);千巖觀的桂花,“石湖千巖觀前手植丹桂二畝”(《真瑞堂前丹桂》自注)。成大反復(fù)強調(diào)“親手栽培”這一重點:“越城芳徑手親栽”(《巖桂三首》),“手種湖邊花百畝”(《送徐叔智運使奉祠歸吳中》),“手開芳徑越城頭”(《寄題石湖海棠二首》),“手植”使他與植物有了直接的觸碰與實在的聯(lián)結(jié),種下植物的同時也就種下了感情的種子。對花木的用心還體現(xiàn)于其他細節(jié),如從三百里外移栽桂花,自嘲曰“癡人”:“更遣移花三百里,世間真有大癡人”(《壽櫟堂前假山成,移丹桂于馬城,自嘲》);又如真切記得十幾年前所購芍藥之來歷,有詩題為《石湖芍藥盛開,向北使歸,過維揚時,買根栽此,因記舊事二首》。

花木就像成大的好友一般,花不是單單被人觀賞,而是與人互相憐愛的:“人憐疏蕊瘦,花笑病翁臞”(《丁未春日瓶中梅殊未開二首》)。成大外出時,常下意識地想起它們,去明州途中看到桃花,想起石湖的千葉桃花,“石湖有此紅千葉,前日春寒總未開”(《臨平道中》),“總”字有情,他先前一定期盼了很久,但花遲遲不開,使他感到遺憾;在任所看到真瑞堂前桂花開,他想起石湖的桂花,并為之自豪,云“若要與花相領(lǐng)略,千巖隨分有闌干”(《真瑞堂前桂花》)。

結(jié)合成大對具體花木的深情與對園林建筑布局的忽視,似乎可以看出,景物本身對她來說無關(guān)緊要,他所在意的是他為這些花付出過多少心思,和它們發(fā)生過什么故事,在它們身上寄托了何種情感。

這種“重情”傾向與成大對園林的認識息息相關(guān)。一方面,成大一貫認為,園林是與封侯、城居等“俗”事相對的,是純粹、幽靜的象征,人在園林之中能更輕松、本真地安放感情。他于四十歲前后初次在都城臨安為官,西湖邊園林繁盛,文士們在公務(wù)之余相當重要的活動就是游賞園林并互相唱和,成大在游園時常常感嘆“城中馬上那知此”,“官減不妨詩事業(yè)”(《與正夫、朋元游陳侍御園》),“回首紅塵自鮮歡”(《次韻朋元游王氏園》)等。退居石湖的成大遠離了紅塵紛擾,《園林》一詩直接表達其園林觀:“園林隨分有清涼,走遍人間夢幾場……受用切身如此爾,莫于身外更干忙。”可見園林對他來說,是“走遍人間”后身心回歸、放下俗事的場所。他還曾打算在城居旁建小樓以觀山賞景,但因經(jīng)濟能力有限而無奈放棄,他說自己“平生痼煙霞,歲晚成俗物”(《廛居久不見山,或勸作小樓以助登覽,又力不能辦,今年益衰,此興亦闌矣》),園林、山水是能讓人免于“俗”境的。

另一方面,成大晚年越發(fā)好禪喜道,經(jīng)常用佛道之理規(guī)勸自己清心寡欲、遠離爭辯(6)成大多次批評白居易老而尋歡之舉,認為他以歌酒聲色解悶是“晚境猶作惡”,并用自己“豈惟背聲塵,亦自屏杯酌。日課數(shù)行書,生經(jīng)一囊藥”的“多戒”生活與其對比。《自箴》云:“莫問是情是性,但參無我無人?!薄缎U觸》云:“蠻觸紛拿室未虛,心知懲忿欠工夫……從今立示寒灰觀,笑看蒼黃走鄭巫?!薄杜既弧芬辉娔┚湓疲骸笆鸸庵袪幍资?,寬顏收拾付東流”,告誡自己不要爭,要看開放下。,這時,園林便成了他暫離清苦的佛道修習(xí),尋找賞心樂事之所,日常壓抑著的感情,都被寄托在園林美景之中。如去暖閣上看梅花,“逃禪時索笑,百匝傍窗行”(《丁未春日瓶中梅殊未開二首》),又如一邊讓自己無欲無求,一邊又總是放心不下園中花木,“日日教澆竹,朝朝遣探梅。園丁應(yīng)竊笑,猶自說心灰”(《詠懷自嘲》),甚至在身體虛弱到“十步出門九步坐”的情況下,依然“曉衾聞雪亦健起,徑欲一棹追昔游”(《愛雪歌》)。這些與“禁欲”相悖的活潑舉動,恰恰流露出成大對塵世美好的執(zhí)念。

“石湖書寫”的“重情”特點,還體現(xiàn)在友情上,石湖是成大與好友楊萬里、周必大友情的紐帶。

楊萬里與成大是同年,成大曾請他為自己17歲病逝的幼女作哀辭,又曾在生前囑托子莘,務(wù)必請楊萬里為自己的文集作序,“今四海文字之友,惟江西楊誠齋與吾好,且我知。微斯人,疇可以囑斯事?”[10]3295-3296可見兩人相知甚深。周必大與成大同歲,在成大去世后為其作《神道碑》,對其平生事業(yè)了如指掌。因此,成大與楊萬里、周必大二人的友誼,在其眾多好友之中是最為深篤的。

誠齋有詩寄題石湖云:“如何豪杰干戈地,卻入先生杖履聲?古往今來真一夢,湖光月色自雙清”[10]596,成大有次韻。淳熙六年(1179),誠齋來訪石湖,兩人泛舟湖上,享受短暫的相會與清歡,成大之次韻豪邁開闊:“石湖三萬頃,何處覓憂端?”(《次韻同年楊使君回自毗陵同泛石湖舟中見贈三首》)。次年,誠齋寄西征近詩與成大,詩卷第一首便是“石湖作別時倡和”之作,可見他極為珍視兩人友誼,對石湖之游亦難忘懷。成大作詩為謝,用“不朽”這個大詞來形容此詩:“何物與儂共不朽,《西征》卷首石湖詩”(《楊少監(jiān)寄西征近詩來,因賦二絕為謝,詩卷第一首乃石湖作別時倡和也》),不朽的當然不僅是詩,還有兩人的友誼。后年,成大赴建康任,誠齋心知成大實不愿再仕,愿歸石湖,寄詩相勸道:“早整乾坤歸嚴壑,石湖風月剩分張”[10]830,成大次韻云:“何日卻同湖上醉,露帷宵幄為君張”(《次韻楊同年秘監(jiān)見寄二首》),可見石湖已成為維系兩人友誼之紐帶,是能夠安放一份情愫、形成一層默契的重要所在。

子充于乾道八年(1172)三月望日游石湖,留題壁間,其中“登臨得要,甲于東南”[2]48之語,幾乎成為石湖名片。子充于《神道碑》中表達了這次游湖的特別意義:“同宿石湖,望夜小舟共載湖心,風露浩然,嘗有六十掛冠之約。其后或同朝,或相遇于外,每以未踐言為恨”[2]340。九年之后,成大于三月望日獨自泛舟湖上,想到昔游與昔約,頗有物是人非之嘆,賦詩云:“石湖花月浮春空,憶共仙人同短篷”,“月圓月缺今幾回?依舊滿湖金碧堆”(7)此詩題為《頃乾道辛卯歲三月望夜,與周子充內(nèi)翰泛舟石湖松江之間,夜艾歸宿農(nóng)圃,距今淳熙己亥九年矣。余先得歸田,復(fù)以是夕泛湖,有懷昔游,賦詩紀事》。。兩人在石湖做出重要約定,故此地能喚起回憶,亦能觸發(fā)遺憾,而此時子充來函,語中盡是好友的理解與坦誠:“緬懷明公釋管鑰之重,結(jié)香火勝緣,杖履石湖,日對奎畫,領(lǐng)略奇觀,想覺是身方為我有,其樂何窮?然德望眷簡,僉謂席未暖而召節(jié)復(fù)行,恐未容久茲徜徉耳?!盵11]328兩人身份地位相似,故懂“是身方為我有”的樂趣,亦懂得身處宦途,便有“未容久茲徜徉”之無奈。

石湖之所以成為文人的溝通載體,與文人喜歡折花互贈、因花而共詠是異曲同工的,作為園林的石湖自然、雅致、閑適,足以寄托文人共有的隱逸理想,而作為友人居所的石湖較之其他園林,還多出了一份情味與回憶。

三、石湖對成大精神的影響:身份認同與宦游心態(tài)

成大的“石湖書寫”無疑是石湖文學(xué)史上最絢爛的一筆,也對石湖進入文人記憶和視野起到了開創(chuàng)性的作用。不過,成大與石湖之間的影響絕不是單向的,石湖對成大身份認同、宦游心態(tài)等方面的影響幾乎貫穿其一生,要想更全面地理解成大,還原出他的精神世界,就不能忽略石湖這一背景。

首先,成大因石湖而得孝宗賜字,這一風雅而頗具分量的肯定,幫助成大順利塑造起獨特的身份認同。石湖與成大人生中的“巔峰”時刻是隨著孝宗賜書而到來的,淳熙八年(1181)赴建康任前,成大奉詔“辭選德殿”,并受賜“石湖”翰墨?!渡竦辣吩敿毭枋隽速n書的過程,孝宗特為成大“設(shè)幾開宴”,又帶其至“朕清坐處”西小軒,賜酒后,命人取出提前準備好的“石湖”二字,還當場書一軸蘇軾詩以賜,整個過程持續(xù)近三個時辰,“自未至酉乃罷”。

孝宗之賜是對成大的嘉獎肯定,同時也對石湖之聲名遠播起到了相當關(guān)鍵的作用,如果說賜書之前,石湖僅是成大的一處別墅,尚可視為“身外之物”,那么賜書之后,不論是在成大本人還是他人心目中,石湖與成大都有了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

成大接受御賜后,迅速回鄉(xiāng)為御書刻碑,為御書所做的跋文,充分體現(xiàn)了他“發(fā)現(xiàn)”并開辟石湖的喜悅驕傲,“春秋時,吳臺其陰,越城其陽,登臨訪古,往跡具在。污萊露蔓,千七百余年,莫有過而問者。今猥以臣故,徹聞髙清,天光博臨,燕及荒野,由開辟來,未睹斯盛?!盵12]137一面是“千七百余年”“莫有”,一面是“猥以臣故”“斯盛”,兩相對比,則頗有對石湖“宣誓主權(quán)”之意,語氣的謙遜已掩不住驕傲之情。

楊萬里在《石湖先生大資參政范公文集序》中指出,成大正因有孝宗翰墨之榮光,才由“此山”改號“石湖”:“公之別墅曰石湖,山水之盛,東南絕境也。昔壽皇嘗為書兩大字以揭之,故號石湖居士云。”[10]3297這種說法似乎會引起一些歧義,因為成大在孝宗賜字之前就已自稱“石湖居士”,友人們也稱他“石湖先生”“石湖居士”等(8) 如崔敦禮乾道八年(1172)所作《石湖賦》稱“石湖先生”,陸游淳熙三年(1176)所作《范待制詩集序》稱“石湖居士范公待制敷文閣”。。成大并未明確記錄自己改號的時間,但這并不妨礙人們做出合理解釋:一方面,建立歸屬感、確認身份是需要一個過程的,成大可能從“卜筑石湖”起就有自稱“石湖居士”的習(xí)慣,但并沒有明確自己就此改號,孝宗賜字是里程碑式的事件,是一種權(quán)威的認可,也是改號的契機;另一方面,作為成大摯友的楊萬里,不太可能、也沒有必要編造事實,何況如果他也不知道成大何時改號,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重要的不是成大到底何時改號,而是楊萬里認為成大是因孝宗賜字而改號的,而楊萬里的認知,或許能夠代表諸多時人的認知(9)韓淲《澗泉日記》卷中亦云:“范成大,字致能,先公亦與之善。官參政,葺園圃之勝,求壽皇御書為石湖之榜,因自號石湖居士?!?,也能影響后人的認知。

宇文所安在《快樂,擁有,命名——對北宋文化史的反思》一文中分析了歐陽修自號“六一居士”的心理背景,認為“命名某物是擁有的一種形式,是將某人的名字與某地捆綁在一起”[13],且“價值有多種,附加在物上的價值越多,我就越可能與我擁有的物等同起來,并視自己與物為一體”[14]。這種心理活動邏輯也能用來解釋成大改號,皇帝的賜字使附加在石湖上的價值迅速增加,價值的增加促使成大愿意將自己與石湖聯(lián)系起來,且這種聯(lián)系越緊密越好,因為人與物可以相得益彰。

他人之贊譽捧揚或許也是促使成大心態(tài)轉(zhuǎn)變的原因之一。如好友周必大在《回金陵范參政成大啟》中言:“既特開金殿之尊罍,復(fù)親御石湖之扁榜。恩章加厚,今昔所稀?!盵15]399王阮《寄范石湖五首》云:“殊庭詔祿佚忠勤,秘殿升班寵舊勛。試向午橋諸第問,有誰別墅得奎文?”[16]384楊萬里作《圣筆石湖大字歌》,極盡溢美之詞。

據(jù)侯乃慧總結(jié),唐代給園林取名還只是停留在文字圖畫資料層面,直到宋代,才有把園名題寫懸掛的風氣,這種題寫也成了藝術(shù)鑒賞的一部分。[9]369既然有風氣,士人們自然會相互攀比,石湖脫穎而出,與時代風氣不無關(guān)系。

考察孝宗在位期間的其他“賜字”活動,即可知周必大所言“今昔所稀”并非夸大之詞。王應(yīng)麟在《玉海》“圣文”門中整理了孝宗書跡,自“隆興御書詩”條至“淳熙御筆掌記”條,孝宗賜書于個人約有三十次,其中多次受賜者都是后來被追贈太師的重臣,如虞允文、周必大、史浩等。一者,與其他受賜者相比,成大只做過兩個月的參知政事,并非極為位高權(quán)重之人,孝宗對他特別青睞,或許不僅因為政績;二者,孝宗賜書的內(nèi)容,多為古人詩文,換句話說,這些內(nèi)容是可以通用的,賜給誰都一樣,于是,“書‘石湖’二字賜成大”在其中便顯得特別、個性化,帶有強烈的私人色彩(10)這種私人化的賜字是有遺響的。后來,劉克莊曾向宋理宗求賜“后村”“樗庵”大字,以標榜己宅。為證明求字的合理性,體現(xiàn)渴盼之熱切,他以孝宗之賜字為典范,“臣竊見孝宗皇帝嘗賜范成大‘石湖’二字,賜洪邁‘野處’二字。或以地名,或以圃名”。此事從側(cè)面表明了皇帝為私宅賜書的特別意義。見(宋)劉克莊著,辛更儒箋校:《劉克莊集箋?!肪砥甙?,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502-3503頁。。

對成大個人來說,這種特別的體驗——皇帝為私宅賜書,顯然激發(fā)了他的興趣。淳熙十五年(1188),因孝宗為高宗守孝,皇太子趙惇已參決庶務(wù),成大在起知福州前參見太子,言:“石湖已拜宸翰,有壽櫟堂,愿得寶書。”[2]339第一次得御書是被賜,第二次是成大主動請賜,可見成大已體會到這種私人化的賜書,其好處顯然不僅是風雅而已。政治地位的確認,人地相融帶來的價值提升和身份認同,都是賜書暗含之義。

其次,分析成大的宦游心態(tài)可發(fā)現(xiàn),愈發(fā)強烈的歸居愿望和仕隱矛盾引發(fā)的內(nèi)心掙扎感是他心態(tài)演變的重要線索,而這些演變,也都和石湖在背后的牽引密切相關(guān)。不妨從時間上將成大宦游時期的心態(tài)分為滿足期和思歸期。

滿足期大致從石湖初建到成大出使靜江府之前,約有六年。修建石湖別墅以后,石湖就開始出現(xiàn)在他的詩句中,在仕途的上升期,成大并不時常思念石湖,只是為自己擁有這么一處園林感到驕傲和滿足。

好友郁舜舉、馬少伊春游石湖,作詩告訴主人成大,成大便次韻七首,好友詩中論及石湖春景之美,成大順著這話,說石湖秋天景色更勝于春天,驕傲之情難抑:“湖邊好景春猶未,須到秋清月滿時”(《次韻馬少伊、郁舜舉寄示同游石湖詩卷七首》)。游覽西湖時,他認為石湖全不輸西湖:“石湖也似西湖好,煩向蒼煙問白鷗”(《李翚知縣作亭西湖上,余用東坡語名之曰飲綠》)。使金回鄉(xiāng),首次邀請鄰人游石湖,他說雖然物質(zhì)條件還沒準備好,“荒寒未辦招君醉”,但自然景色已足夠誘人,“且吸湖光當酒泉”(《初約鄰人至石湖》)。與周必大同宿于石湖時,成大內(nèi)心的愉悅滿足達到了峰值,感到美景樂事近乎奢侈地步,“受用侈如許”(《壬辰三月十八日石湖花下作》)。

欲知這一時期石湖在成大心目中的分量,不妨看《北征小集》。其中《邯鄲道》云:“困來也作黃粱夢,不夢封侯夢石湖”,未明言想要退隱,但把“封侯”和“石湖”做了個比較,說在這兩件事情里更喜歡后者,這相當于成大對自己理想的闡述。通讀全集可知,“不夢封侯夢石湖”在這七十二首詩中是個特別的存在,異域風情、邊塞見聞、家國情懷、不辱使命等宏大題材是這組詩的主調(diào),這些體驗多為官方的、大局的,而象征閑適、退隱的石湖是成大私人的領(lǐng)地,私人音符之“亂入”,乃真情實感之流露。

還可以從一個細節(jié)來看他心態(tài)的變化,前后兩次(1166,1171)在家鄉(xiāng),同樣是送友人去做官,前次言“君今猶把一麾去,我敢倦鋤三徑荒”(《頃自吏部郎去國時,獨同舍趙友益追路送詩,數(shù)月友益得儀真,過吳江,次元韻招之》),后次言“君猶拄笏看山去,我且披蓑聽雨眠”(《周畏知司直得湖南帥,屬過吳門,復(fù)用己丑年倡和韻贈別》)。石湖的存在使成大的心態(tài)趨于坦然,從“因賦閑而不安”轉(zhuǎn)變?yōu)椤跋硎荛e居生活”。

思歸期約從成大任靜江知府到從建康位上退隱,跨十年。在此期間,有以下三條并行的線索:一是成大身體的逐漸衰弱,二是歸心的逐漸強烈,三是仕隱矛盾引發(fā)的內(nèi)心掙扎感逐漸增強。

就身體衰弱的線索看,成大自幼體弱多病,但此前還不至于影響心態(tài)。去靜江時,他感到“病無腳力更登臺”,但遇到難走的路,還能自我安慰,保持心態(tài)積極,說“人生本無悶,逆境要先熟。不從憂患來,安識平為福。夷途不常遇,歷險始知足?!边@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身體還沒有疲憊到支撐不住。在靜江時,他頭一次出現(xiàn)了耳鳴癥狀,用佛語自我排解。在成都時生了一場大病,詩集中連有八詩與此次生病有關(guān),孝宗賜藥,這次生病也使他下定決心上書請求奉祠,《病起初見臣僚,時上疏匄祠未報》云:“因病偷閑稍自如,天恩倘許賦歸歟”。此后疾痛不斷,如《再辭免知建康府札子》所云:“尫羸早衰,疾痛日深”[12]39。

就歸心線索而言,石湖宛如一個巨大的誘惑,成大年歲越長,石湖的誘惑力便越大。歸心的來源,既有上文所言的身體虛弱,還有路途辛苦,處理政務(wù)力不從心,等等。

在靜江時,有六七首詩流露思歸之意,有的委曲,有的顯豁。如《枕上作》較為委曲,“早衰秋夢亂,不寢曉更長”,“安心無可覓,隨處且為鄉(xiāng)?!薄端細w再用枕上韻》則很顯豁:“老覺觸事懶,病添歸計忙……何時去檢校,一棹水云鄉(xiāng)?!蔽迨畾q是“知天命”的年紀,成大感嘆道,“縱有百年行過半,別無三策但當歸”,“定中久已安心竟,飽外何須食肉飛”,“若使一丘并一壑,還鄉(xiāng)曲調(diào)盡依稀”(《乙未元日用前韻書懷,今年五十矣》),已經(jīng)肚飽心定,沒有高遠追求,又無甚經(jīng)世良謀,應(yīng)當回到自己那丘壑之地,寄情山水了。

蜀道之艱險,很大程度上使成大意識到自己體力之不足,如危險的一百八盤使他心生歸老之意,“拜手天東南,亟上歸田請”(《一百八盤》),難行的判命坡同樣如此,“早晚北窗尋噩夢,故應(yīng)含笑老榆枌”(《判命坡》)。

赴任明州之前,成大幾乎從未感到處理政事力不從心,但在明州及建康任職時,勤政憂民(11)從一個側(cè)面來看成大勤政:多年為官,成大最關(guān)心的就是百姓的糧食問題,對于農(nóng)事有關(guān)的時令、氣象等懷有相當程度的敏感和關(guān)心,如在成都時,云“錦城樂事知多少,憂旱憂霖蹙盡眉”。在明州時,《次韻汪仲嘉尚書喜雨》(其二)云“老身窮苦不須憂,未有毫分慰此州。但得田間無嘆息,何須地上見錢流?!鼻谡n民的形象躍然紙上?!洞箫L》一詩中,成大和風對話,讓它“只莫癲狂損稻花”。《寺莊》云“今年一飽全無慮,寬盡歸舟去客心”,百姓收成好,成大也能放心離任了。在建康時,雖然老人被政事折磨得很疲憊,但依然盡職地關(guān)心民瘼,《致一齋述事》云“除卻一犁春雨足,眼前無物可關(guān)心”。的成大經(jīng)常感嘆政事繁忙帶來的疲憊。如“勞生佚老尋常事,從政那堪力不任”(《除夜》);認為學(xué)仙要比耽于政事要好:“莫道神仙無可學(xué),學(xué)仙猶勝簿書癡”(《元日》);忙于賑濟災(zāi)民,眼昏身?。骸把勰炕杈壎嘌鹤郑亟笏诪樯僖髟?。月侵燈影吏方去,春遍梅梢官未知”(《坐嘯齋書懷》);病痛纏身仍需堅持辦公:“文書煙海困浮沉,不覺蹣跚百病侵”(《致一齋述事》)。

第三條線索是仕隱矛盾引發(fā)的內(nèi)心掙扎感,成大深切地感受到“仕進固未易,退亦良獨難”(《送郭明復(fù)寺丞守蜀州》)。從時間軸看,這種掙扎感初露苗頭是在靜江。成大在任期間,靜江下了前所未有的大雪,瑞雪兆豐年,人們紛紛來賀,而成大卻并不愉悅:“豐年作守會飽暖,羈宦思歸自愁絕”(《乾道癸巳臘后二日,桂林大雪尺余,郡人云前此未省見也。郭季勇機宜賦古風為賀,次其韻》)作太守適逢豐年,百姓衣食無憂,應(yīng)當高興,但個人的愁緒壓倒了公務(wù)上的喜悅,一想到宦游在外難以回鄉(xiāng)就感到極端憂愁。

在赴蜀途中的《清湘縣郊外雜花盛開,有懷石湖》一詩中,成大明確表達了自己糾結(jié)的心態(tài)。他看到路途中花花草草都煥發(fā)生機了,就想到石湖,說石湖美景比這兒要好上百倍,“故園豈少此,愈此百倍加。我寧不念歸,顧作失木鴉?!彼麡O想歸鄉(xiāng),但“君恩重喬岳,敢計征路賒。鄉(xiāng)心與官身,鑿枘方聱牙?!本髦厝缣┥剑瑸楣倥c歸鄉(xiāng)兩者不可兼得。

綜合諸多表達內(nèi)心矛盾的詩句,可以總結(jié)出其中的兩個主要層面:

其一在身、心層面,身心相悖,心已經(jīng)飛回石湖,而身依舊必須在外宦游。如“心如墜絮沾泥懶,身似飛泉激石忙”(《秋雨快晴,靜勝堂席上》),自比為害怕被拴在馬槽上的馬,不愿身體被束縛:“摧頹櫪馬不勝鞿”(《有懷石湖舊隱》)。一旦回到石湖,他“身心分離”的狀態(tài)就消失了,“久矣此心恬不動,如今并與此身安”(《晚歸石湖》),身心得以合體,十分安寧。后來再度出仕,在建康時,又變?yōu)樯硇姆蛛x的狀態(tài),“歸心歷歷來時路,官事驅(qū)驅(qū)病里身”(《元日謁鐘山寶公塔》)。

其二則在心靈層面,是“丹心”和“歸心”的矛盾,一方面,他真心忠于朝廷和國家,想要效力,如在成都巡視分弓亭時,“自笑支離聊復(fù)爾,丹心元未十分灰”(《明日分弓亭按閱,再用西樓韻》);去明州赴任時,斗志頗強地講述自己的治理計劃,未因此前閑居而懶散下來:“擬將寬大來宣詔,先趁晴和去勸耕。頂踵國恩元未報,驅(qū)馳何敢嘆勞生”(《初赴明州》);接受賜藥后作詩云:“天地恩深雙鬢雪,山川途遠一心丹”(《謝賜臘藥感遇之什》)。另一方面,他也是真心想退居石湖,這在上文所述第二條線索中已得到充分表現(xiàn)。

四、結(jié)語

宋代是文人園林臻于鼎盛的時期,園林藝術(shù)趨于成熟,文人對園林的愛好也蔚為風氣,成大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營建石湖,將其作為晚年棲居之所和心靈歸宿,是研究文人與園林關(guān)系的一個典型案例。成大在陶潛傳統(tǒng)之外開創(chuàng)了又一種田園詩范式,因此人們往往注重研究其以《四時田園雜興》為代表的田園詩,而忽略了成大田園的重要背景——石湖。本文以石湖為立足點探究成大的詩文創(chuàng)作、心靈史和文化影響,發(fā)現(xiàn)成大與石湖是相互依托也互相成就的。對成大來說,他常因發(fā)現(xiàn)和擁有石湖而驕傲,并懷有十分強烈的歸田念想;他因石湖而得孝宗賜字,獲得風雅而權(quán)威的認可,順利塑造起獨特的身份認同;他與友人分享湖光山色,泛舟石湖成為友誼中彌足珍貴的回憶、默契甚至約定。反之,石湖因成大的營建而揚名一時,又因成大的文學(xué)書寫在文學(xué)史中占有一席之地,石湖后人因成大的存在而驕傲,將其作為這片鄉(xiāng)土的精神標桿,擁有了修編方志的素材與動力。在文人與園林,甚至與地方的相互影響下,雙方的價值都更為明晰、豐富,并葆有綿延千百年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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