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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法智能化的價值意蘊、實現機制與限度審思*

2022-11-29 15:57苗運衛(wèi)
廣州廣播電視大學學報 2022年1期
關鍵詞:裁判檢索法官

苗運衛(wèi)

(華南理工大學 法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人工智能在大數據、云計算等新興技術的推動下加速發(fā)展,表現出跨界融合、人機協作的新特點,智能技術正推動司法領域的深刻變革。信息化建設放在與司法改革“車之兩輪、鳥之兩翼”的平行地位的決斷吹響了當下全面建設智慧法院的號角。[1]2016年2月,最高人民法院(以下簡稱最高院)院長周強在最高院信息化建設工作領導小組第一次全體會議上強調,要努力構建立于時代前沿,具有便民、互聯、安全、可控等特征的“智慧法院”。[2]最高院在2017年4月印發(fā)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快建設智慧法院的意見》中提出,保障智慧法院建設,以信息化促進審判體系和審判能力現代化的總體要求的實現。①在2019年2月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深化人民法院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的意見——人民法院第五個五年改革綱要(2019—2023)》中,再次強調全面加快智慧法院建設,推動建立跨部門大數據辦案平臺,促進智能輔助的科技創(chuàng)新手段深度運用,實現審判方式、訴訟制度與互聯網技術的深度融合,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智慧法院應用體系。②可以說,司法智能化改革伴隨著智慧法院的建設如火如荼地展開。

數字技術為司法智能化帶來了可能化路徑,但“司法裁判是關于理解的技藝,人工智能是關于數據的技術”[3]的本質讓智能技術難以取代具備事實、規(guī)范與價值要素的司法裁判,并且屬于法官的價值判斷和利益衡量使得智能技術不應取代司法裁判。司法智能化在當前司法改革語境中有其必要限度。因此,在認可智能技術對司法的推動價值的基礎上,需要識別司法智能化的角色定位、作用場景及其功能前景,從而破除司法智能化改革中對片面技術主義的迷信,形成在司法與智能結合前提下的對技術工具價值的合理預期。[4]

一、司法智能化的價值意蘊

(一)“人案矛盾”現狀下的司法效率價值

在法治化構建進程中的一個鮮明特征是出現龐大體量的司法案件,2021年最高院工作報告指出,2020年地方各級人民法院和專門人民法院受理案件3080.5萬件,法官人均辦案225件。[5]統計數據深刻地揭示了目前司法實踐中人案失衡的現狀,并且這種矛盾在中基層法院尤為明顯,因此需要提升案件審理的效率以應對“訴訟爆炸”的難題。在智能技術迭代變革的時代背景下,提升司法效率突破口之一在于司法與智能的結合,通過在司法中引入智能化因素,實現司法智能化變革。當前,司法智能化的機制運行由于技術因素而具有效率價值,這種效率導向植根于司法活動,并且嵌入司法結構之中通過理性程序內化為高效公正的重要維度與標準,符合建設公正高效權威的司法體制的司法改革目標。[6]因此司法智能化具有正當性基礎。

在法律運行本質而言是一種“配給制度”[7]的認知上,司法效率著眼于解決司法資源的配置問題。法官作為司法過程中重要的資源類型,如何促成法官和案件的平衡成為促成司法資源高效利用的關鍵所在。在司法案件數量龐大且日益增加的必然趨勢下,“人案矛盾”問題的化解,不能僅是通過增加法官人數的方式,更有效的措施是通過引入智能技術在法官和案件之間做好“加減法”。[8]與通過增加法官數量和縮減案件數量的傳統解決人案失衡問題的方法相比,司法智能化中的“加減法”進路意在增強法官能力和減少案件壓力,即通過技術要素在司法過程中釋放技術潛力與盤活司法資源:一方面,立足法官主體,通過對案件檢索、儲存和推送等方式增強法官個體與案件審理相關的感知、記憶和聯想能力;另一方面,關注案件客體,通過對案件的歸納、分類和分流等途徑,促成司法案件的秩序化,助力司法裁判的高效化。

(二)“類案類判”要求下的司法公正價值

司法公正是社會公正中最為核心的要素與體現,其是在社會法治進程中確立的永恒的文明主題,也是司法權力運作中追求的至高價值目標。司法公正分為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兩個部分,二者皆對司法裁判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不僅要實現個案裁量之公正,而且要體現法律適用之規(guī)范。在司法文明的發(fā)展與進步背景下,社會公眾對司法公正的要求不斷提高,他們認為當裁判涉及到價值判斷的內容時,則不再單純屬于法官自由裁量的范圍,而是必須按照法律群體公認的司法規(guī)則,使價值判斷得到公眾的普遍認可。[9]裁判尺度的統一要求“類案類判”,即類似案件應當得到類似裁判結果。而類似案件的不同裁判結果所導致的裁判尺度不一將夸大法律規(guī)范的不確定性,因為如果一條法律在類似案件中存在截然不同的解釋和適用結果,那么法律本身就不再具有預測性與指導性。[10]這將違背法治確定性的基本理念,從而引起公眾對司法公正的質疑和責難。

司法智能化滿足了裁判尺度統一要求下的司法公正需求。借助數據的矯正作用和類案的參照效果,智能化手段促成司法程序的規(guī)范和司法裁量的理性。通過對司法類案的智能化檢索推送和比對參照,法官在可參考的范圍內行使裁量權,從而積極履行法定職責并回應公眾對司法公正的期許。除了健全審判權力運行機制,智能技術在完善審判監(jiān)督管理機制方面也發(fā)揮著功能。在智能化的審判管理模式中,法官裁判的結果被全覆蓋與全流程地監(jiān)管,從而在司法過程中實現對司法裁判結果不同于類案結果時的偏離預警,約束可能出現的裁判隨意性,做到全程留痕與責權明確。同時,依托技術平臺能夠更加全面、客觀與迅速地對法官審判工作進行考核,及時發(fā)現與糾正法官的工作懈怠和枉法裁判的行為。在實踐中,基于技術發(fā)展的成果和司法裁判的規(guī)律,不同法院構建了多個與類案運用相關的智能系統,③通過智能化路徑發(fā)揮規(guī)范案件辦理流程、完善質量評價標準、落實錯案責任追究等對案件審理的支持功能。

二、司法智能化的實現機制

智能化是基于模擬和擴展人的功能的目的,利用數據、網絡、算法等技術要素來滿足人的需求。智能化的實現建立在底層技術的支撐之上,其需要能夠處理海量數據的大數據技術提供知識生產空間,需要計算機程序的開發(fā)提供高速計算能力,需要深度發(fā)展的機器學習提供核心的運作方式。[11]在政策導向和現實需求的推動下,基于人工智能的技術支持,司法領域呈現出智能化發(fā)展趨勢,演進出多種與司法相關的智能化機制。這些智能化機制的價值在于為數字化時代的法律實踐輸出新的方法論啟示,從而為司法智能化的實現提供可行性路徑。

(一)案件檢索機制

在司法智能化領域中,案件檢索機制構建的初衷是為法官審判案件提質增效。最高院于2017年7月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實施意見(試行)》中創(chuàng)設了類案檢索機制,要求承辦法官在審理案件時,應當依托辦案平臺、檔案系統、中國裁判文書網、法信、智審等,對最高院已經審結或正在審理的類案與關聯案件進行全面檢索,制作檢索報告。④2020年7月,最高院發(fā)布了《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統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就類案檢索的檢索情形、檢索范圍、檢索方法、檢索報告內容等作出規(guī)定,為各級法院加強類案檢索提供規(guī)范指引,并明確要求“加強技術研發(fā)和應用培訓,提升類案推送的智能化、精準化水平”。⑤初代人工智能的引入已經使得司法人員具有依托技術平臺進行案件檢索的能力,目前,案件檢索方式主要包括針對案由的分類檢索、針對法院和當事人等信息的要素式檢索、針對標題或全文的關鍵詞檢索等。[12]但由于信息組織方式差異、中文分詞技術缺陷和自動索引技術不足等限制的存在,[13]實踐中出現檢索方式不精細的問題,使得案件檢索不能完全滿足精確性要求,從而與檢索人員的實際需求相去甚遠,容易造成法官檢索案件的困擾。同時,在司法小數據向司法大數據邁進的法律信息發(fā)展史進程中,類案檢索需要建立適應檢索需求的數據庫,而閉塞與狹窄的類案數據庫會導致信息孤島問題,最終導致檢索結果的不全面。

案件檢索機制的運作是一個不斷對案件數據進行識別化、相關化、完整化、系統化的過程。一方面,需要完善案例資源供給平臺,通過大數據技術收集、儲備和分析海量的司法案件,構建全國統一的案例資源庫,打破各地法院案例資源的區(qū)域局限。同時,利用在數據大容量之外的異質性特征,關注司法案件的類型化和區(qū)域化特質,在法官選擇下聚焦特定區(qū)域的司法案例群組,從而得出更有價值的司法結果。另一方面,需要優(yōu)化類案檢索技術,如何讓機器利用自然語言處理能力去理解案件文本,識別法律語言的蘊藏語義,是實現司法裁判智能化的關鍵所在。而難以攻克自然語言到法律語言的進一步跨越,使得人工智能在司法領域顯露出“有多少人工,才有多少智能”的難堪。因此,需要關注計算機語言到自然語言,語音識別到語義識別的演化進程,采取基于案件事實和法律規(guī)范的語義識別的檢索方式,從呈現的案件中提取相關語義信息,并通過以往檢索信息標記有效結果,發(fā)揮智能技術識別整合法律信息和知識的潛力與優(yōu)勢,從而在最大程度上增強檢索的準確性,使得案件要素的識別與匹配呈現出精準化和專業(yè)化特征,實現智能、快速與精準的法律信息檢索。

(二)司法推理機制

司法推理是一個法庭裁決的過程,前提是事實、法律和解釋,結論是表述本案裁決的主張,[14]其建立在案件事實和法律規(guī)范之間相互對比與選擇的基礎之上。法官在司法審判中涉及到形式推理和辯證推理兩種思維模式,形式推理是從事實(小前提)和規(guī)則(大前提)的單向推理中獲得最終結論,而與之不同的辯證推理是思維在事實和規(guī)則間的反復穿梭。人工智能參與司法裁判的中心環(huán)節(jié),恰是需要構建符合司法規(guī)律的司法推理模式。在弱人工智能時代,智能機器始終在模仿自然人的思維邏輯方式而基于設定的程序進行推理運行,因此,只需將司法規(guī)則流程和關鍵節(jié)點信息投喂給機器,“通過整理、加工、選擇與改造等方法,將目標的認知、行為、規(guī)則等,整合與轉化為計算機系統能夠識別的形態(tài),”[15]從而通過預設的法律規(guī)則,與輸入案件事實的匹配,并結合大量的先例判決進行分析、關聯、分類、聚類與再次分析,得出類似“自動售貨機”下的法律結論。這種方式實際上是將價值判斷的感知過程轉化為特定的機械規(guī)則進行推理,并未超出法律形式主義的預期,當下在簡單且重復案件中應用最為得心應手。

當然,智能化的司法推理機制并不滿足于純粹數據提煉與映射的單向過程,否則會陷入絕對機械化和過度封閉化的泥淖。靈活性和開放性的專家系統給予人工智能介入司法推理新的思路,即不能只在意司法推理的外在邏輯形式,而忽視原有司法推理主體——法官的內在思維結構。存在于人工智能推理技術中的可辯駁推理和非單調推理技術讓智能機器能夠模擬法官的內在思維模式,在司法類案、法律規(guī)則與案件事實的反復匹對中,將司法推理過程數理邏輯化,并形成可學習與總結的智能司法經驗,甚至呈現出可以通過輸入要素的增減作出符合習慣、原則甚至倫理的綜合分析。在此機制下,人工智能推理的運作功效以知識庫的可靠為前提,其決定著基于專家系統的司法推理機制的質量,而高質量的知識庫應具有層次性、規(guī)則性、包容性和啟發(fā)性等特點,即內容能夠在問題跨度和時空維度上實現自發(fā)積累與完善,從而滿足智能化司法推理機制的高效性和可靠性要求。

(三)司法監(jiān)督機制

智能化是實現精準管理的“利器”,出于管控案件審判質量的需求,智能化需要應用于案件審理的監(jiān)督之中。其能夠基于數據關聯、資源共享和可視化呈現等促使法官的審判流程和結果數據化,并通過對數據的監(jiān)管增加裁判的統一性和預見性,降低法官的主觀性與隨機性,使司法活動成為更加穩(wěn)定的理性決斷過程。在當前司法體系中,監(jiān)督機制的語境理解是對法官司法裁判的“偏離預警”,即出于預測性判斷,對于案件裁判文書中呈現的判決結果與先例判決結果出現偏差的情形,系統基于偏離程度的高低給予不同等級的預警,從而防止裁判尺度出現重大偏離。[16]司法智能化機制中針對司法裁判的偏離預警發(fā)揮著智能系統對司法活動的監(jiān)督作用,能夠減少在實踐中人工裁判的模糊性、主觀性和或然性,從而增加裁判的預見性和統一性,實現司法公正的目標。當然,對于司法先例的偏離并非必然認定為錯誤的裁判,時間變遷導致的法律規(guī)則修改、即便是類案依舊可能存在個案的獨特性等法律層面和事實層面的原因,使得“類案類判”具有相對性,因此,如果出現上述情形,仍應當進行差異性判決。

在人工智能應用于司法領域并迅猛發(fā)展的時代,司法智能化逐漸通過算法規(guī)則的運作從而獲得了決策地位,由于人工智能算法規(guī)則的自主性特征導致的不可知風險的存在,需要在智能化司法領域中構建針對算法的監(jiān)督機制。人工智能終究是程序機器,其存在著非透明性與不可解釋性的缺陷,這使得在算法運作中可能出現算法黑箱與算法偏見,因此,即便智能司法的結果了然,過程卻無從得知,但是司法裁判的過程并非僅是給出結論,更需要符合透明、公開、參與等程序性規(guī)范要求從而得出結論的過程。因此,需要通過構建智能化司法內部監(jiān)督機制,打開司法智能化的算法黑箱,從而讓其從自我監(jiān)督中展現算法透明。在弱人工智能時代,智能機器只能通過模仿法官的思維參與司法裁判,此時生物科學尚無法解釋法官的審判思維,只是從行為及其導致的結果中做出反向的推理,并搜集線索加以驗證。[17]在人工智能參與司法過程中,對算法黑箱的預防和規(guī)制不應持過度擔憂甚至完全抵制態(tài)度,而應當是為規(guī)避風險進行適度的干預。對司法智能化的內部監(jiān)督機制要求在司法過程中,智能機器能夠對自身的系統代碼和程序運行進行自我檢查,通過惡意代碼自動阻止、防御算法更新提升、程序偏差檢測糾正、分散數據分布監(jiān)管等機制,降低系統熵值,確保智能化司法程序符合規(guī)范標準和預期目標。而在監(jiān)督機制的單獨運行中,人為介入程序、規(guī)則步驟公開、逆向工程分析等措施可以識別算法風險,避免智能化司法監(jiān)督機制陷入“算法黑箱”的矛盾陷阱。

三、司法智能化的限度審思

從信息化時代到智能化時代的迭代過程中,智能技術的快速發(fā)展及其對司法活動的介入,催生了人工智能代替法官進行司法裁判的趨勢,同時引發(fā)了關于司法智能化的倫理爭辯。出于提升司法效率和保障司法公正目標的司法智能化改革及構建的智能化司法機制并沒有技術層面的錯誤與不當,但是司法活動的展開并不僅是需要智能的參與,更需要人性的平衡。學科融合和技術配合讓司法智能化呈現可行性前景,但司法并非僅是技術性活動,還有作為人所特有的情感和靈性的作用。[18]也正因此,司法智能化有其功能發(fā)揮的必要限度,需要通過對智能技術的功能定位、功能范圍和功能預期的思考與明確,形成對司法智能化的限度審思。

(一)司法智能化的輔助定位

從本質而言,智能技術的功能發(fā)揮和智能化的圖景實現終究需要依賴計算機系統的代碼運行,其所依據的代碼規(guī)則的詳盡程度決定智能化的發(fā)展程度。但是代碼的規(guī)則難以完美,其作為一種無意識狀態(tài)下的形式運作活動應用到司法領域時,最大的弊端在于無法產生人所特有的意向性,甚至難以理解在司法實踐中的常識性內容。[19]相較于其它社會活動,司法裁判活動是一個極度復雜化和專業(yè)化的活動類型,既需要對法律規(guī)則、社會現狀、司法先例和案情現實等綜合把握,又體現出法官主體的價值判斷和利益衡量。并且司法裁判的過程與結果會和社會認知產生互動,既與相關社會活動的安排相關聯,又關系到社會公眾對司法公正性和廉潔性的評價,影響司法公信力。也正因為上述因素的存在,司法智能化變革中難免會出現懷疑甚至反對的聲音,能夠獨立進行司法裁判的智能“阿爾法法官”更是飽受爭議,難以獲得社會公眾的認可。[20]

在當下僅是通過技術實現智能決策被認為是對智能技術的迷信,但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等智能技術引入司法領域產生的效率和公正的技術福利不能被忽視,智能與司法結合的趨勢在技術發(fā)展和司法改革的背景下也難以被扭轉。因此,必須正視智能技術對司法活動帶來的深刻而廣泛的變化,發(fā)揮其在司法裁判中的優(yōu)勢。從這一要求出發(fā),應當將智能技術的角色定位為司法決策過程中的智能輔助工具。從技術發(fā)展角度而言,盡管智能技術有傳統信息技術無法比擬的優(yōu)勢,但司法智能化的實現機制仍然有其限制所在,因為智能技術并未迎來“奇點”,尚處于初級階段而屬于“弱人工智能技術”,其主要通過對數據的儲存和加工完成工作,適應司法時仍有待完善,因此需要在推動智能技術應用于司法改革時對技術存在的瓶頸始終保持警惕,合理定位技術的工具價值,發(fā)揮其作為在司法中人的理性價值的輔助功能。從司法的產生歷程而言,司法裁判是公共授權的結果,法官及其司法權力由人民通過代議制度產生,法官肩負著運用價值判斷在法制允許范圍內進行自由裁量與獨立審判的司法使命。相較而言,智能技術是工業(yè)設計的產物,其建立在認定法官主體地位基礎上對公共事務的運作進行輔助,因此即便允許智能技術介入司法,司法智能化進程中的主體依舊是法官個體而非智能機器。

(二)司法智能化的適用范圍

在政策指引和現實需求下,“智能+法律”的結合成為大勢所趨,但面對可能存在的智能技術應用風險,需要對司法智能化的適用范圍進行劃分,明確司法智能化的應用區(qū)域和限制區(qū)域。語音識別和文本識別技術早已應用于司法領域的技術要素,目的在于提高司法的整體效率,節(jié)省司法資源,避免司法中的重復勞動。因此,從效率導向出發(fā),人工智能在司法活動中具有廣闊的應用前景。[21]即便是弱人工智能技術,在其擅長的具體領域,其具備的海量數據處理能力和高速計算能力,仍是明顯超過法官群體,能夠有效地幫助法官整合數據與形成材料。這種功能的發(fā)揮在人案矛盾亟待緩和的基層法院尤為需要,法官群體寄希望于通過高效的智能技術,來緩解辦案壓力。除了減輕法官的工作負荷外,作為一種“表現出與人類智能(如推理和學習)相關的各種功能單元的能力”的人工智能,[22]當應用于司法領域時,對其價值的期望將遠超減輕法官工作負荷的功能設置,甚至當存在與智能模擬的運作方式相一致或相類似的部分司法裁判的事實認定過程,由人工智能來逐漸取代人工進行,也符合司法智能化的發(fā)展預期。但是,對智能技術尤其是初創(chuàng)技術引入到司法領域應當持有審慎的態(tài)度,因為司法領域不應成為智能技術發(fā)展的主要試點場景,而更應成為成熟技術的應用場景。[23]

司法智能化有其功能發(fā)揮的必要場域,但無論是從法律規(guī)則的演進還是聚焦具體運用層面,智能技術都會受到一定限制。從本質上而言,法律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產物,[24]技術無論如何介入司法,法官的價值判斷、利益衡量與自由裁量等仍然是司法裁判的核心要義。即便是人工智能,也無法在復雜多樣的司法中精確地演繹法律規(guī)則的運用邏輯。由于司法受到人類主觀意識與社會文化、道德領域等各方面的影響,技術在司法過程中存在認知層面的短板。即便認為人工智能通過對法官司法裁判經驗的模擬與追求,能夠克服理解和判斷的難題,但這本質上仍然是依賴數據喂養(yǎng)、代碼規(guī)則和算法運作的計算過程,實質是在變相排斥著法官主體的價值評判與自由裁量。因此,屬于司法活動中的“強自由裁量”區(qū)域是司法智能化的受限區(qū)域,難以通過人工智能實現數據化與自動化。智能技術僅能在該領域界限外提供輔助指引與監(jiān)督管理,而法官將以選擇和運用規(guī)則、說理并決定結果的方式始終保持在此領域的主導地位。而對于既存在一定裁量空間,又能夠實現理性化安排的“弱自由裁量”領域,例如,在刑事案件量刑過程中,存在約定成俗的量刑標準來引導法官的裁量選擇,這種情形下的部分司法任務交由技術來完成將無可非議。

(三)司法智能化的功能預期

由于司法活動的專業(yè)性,司法裁判對法官在認知、理解案件事實及法律規(guī)范等方面提出了更高標準的要求,規(guī)則邏輯使智能技術難以取代司法裁判,價值判斷使智能技術不應取代司法裁判,因此司法裁判從信息化到智能化再走向理想的智慧化尚有較大距離。機器自誕生之初的優(yōu)勢即在于解放人力,代替進行重復性的初始勞動,智能技術隨著數據的積累與算法的升級,其能力不斷增強,甚至可以實現自我學習,從而完成法官無法或難以完成的工作。但不管智能技術如何深度參與司法活動,法官的價值判斷和利益衡量仍然是司法過程中無可替代的核心環(huán)節(jié),這些原因使得人工無法被智能技術替代,但同時人工和智能技術的使用主體和工具客體的區(qū)分界限也變得模糊。在將智能技術輔助作為司法智能化的角色定位的前提下,需要在司法智能化過程中給予智能技術以合理的功能預期。

司法智能化的功能預期在于“人工”和“智能”的協作。在司法智能化的實踐操作中,智能技術提供案件檢索推送、類案適用輔助和偏離預警監(jiān)督等技術支撐,法官主體則優(yōu)化案件檢索結果、選擇類案適用和反饋監(jiān)管效能。在智能技術能夠輔助和強化司法活動的結論下,司法實踐還需要對智能技術進行深度反思。從技術層面而言,人工智能塑造了數字時代的司法生態(tài),實現法律規(guī)范與案件事實的復雜關聯,并以全新的認知結果來表達,但其同時具有優(yōu)點和弊處。[25]因此,包含法官在內的法律人不應始終存有對技術的歧視與偏見,不加思索地抵制智能技術參與司法活動,因為人工智能并未對法律基礎理論與法學基本教義提出挑戰(zhàn),其所挑戰(zhàn)的內容只是如何將傳統知識適用于新的法律相關場景。[26]更為理性的選擇應是在堅定法律的理念和追求司法的價值基礎上,以包容和審慎的態(tài)度擁抱智能技術應用和智能司法模式,通過智能化的路徑選擇促進司法正義的實現??傊?,司法本身的秩序規(guī)范和價值內涵應當得到堅守,智能技術帶給司法實踐的變革與創(chuàng)新同樣意義深遠,因此,需要在人工與智能技術的“人機協作”的功能預期下,達到智能技術和司法活動的動態(tài)平衡。

四、結語

“法律+智能”是智能技術發(fā)展和司法活動需求的巧妙結合,這與智慧法院建設和智能審判改革的目標不謀而合。司法智能化是“法律+智能”的具體體現,其應用智能技術中人工無法比擬的快速性、結構性、透明性等技術優(yōu)勢,通過構建案件檢索、司法推理和司法監(jiān)督等智能化機制,提升司法效率和保障司法公正。然而,技術的自身發(fā)展情況及其在司法領域中存在的必然局限性,讓司法智能化有其功能發(fā)揮的限度。因此,通過確定司法智能化的角色定位、適用范圍和功能預期,形成對司法智能化的限度審思。當然,即便承認目前智能技術難以實現獨立司法,但不能就此完全否認司法智能化的價值存在,更為可取的方式是在認可智能技術的優(yōu)點基礎上對司法智能化進行倫理性規(guī)訓,最終達到一種良性的司法活動與智能技術的互動格局。

注釋:

①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快建設智慧法院的意見》,法發(fā)〔2017〕12號,2017年4月12日發(fā)布。

②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深化人民法院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的意見——人民法院第五個五年改革綱要(2019—2023)》,法發(fā)〔2019〕8號,2019年2月27日發(fā)布。

③ 如2018年4月重慶市法院推出的“易審”系統、2017年3月江蘇省法院推出的“同案不同判預警”系統、2016年12月北京市法院推出的“睿法官”系統等。

④《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實施意見(試行)》,法發(fā)〔2017〕20號,2017年7月25日發(fā)布。

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統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2020年7月27日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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