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華
(井岡山大學政法學院,江西 吉安 343009)
國外關于史學碎片化問題的討論, 當始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 其主要標志是1978 年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歷史學——從《年鑒》到“新史學”》一書的出版。 而國內關于該問題的討論主要是二十一世紀之后的事了, 最突出的要數(shù)2012年,是年,《近代史研究》雜志連續(xù)兩期(第4 期和第5 期)開設了“中國近代史研究中的‘碎片化’問題筆談”專欄,共刊登了13 篇文章,對這一問題做了較為深入的討論。隨后,陸陸續(xù)續(xù)有學者發(fā)表相關論文,進一步推進了對它的研討。史學碎片化其實是社會存在的深層回響, 后者的變化必然賦予其新意。而進入新時代以來,國內國際局勢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世界秩序面臨重建?!八槠眴栴}勢必會進一步凸顯出來。所以,結合后現(xiàn)代語境,廓清史學碎片化的內涵,論述其所面臨的困境,并盡力尋找化解之道,當是學界不可回避的使命。
國內外史學界對“碎片化”的研究并不是新鮮事,不過稍有遺憾的是,大多數(shù)文獻均從否定的意義上對它進行界定, 從而無法對它的內涵給出一個透徹的分析。比如弗朗索瓦·多斯——學界一般會把史學碎片化的肇始追溯到他這里——認為“碎片化”是“時間性由單數(shù)變成復數(shù)”、“自由幻想之破滅”的后果。①多斯關于“碎片化”的經典性說法主要有兩處,一是“時間性從單數(shù)變成了復數(shù)后,歷史也被分解成一攤碎屑?!绷硪惶巹t是,“對事實的解構與當今的幻想破滅密切相關?!瓘目档?、黑格爾到馬克思,他們都致力于解讀為自由而戰(zhàn)的基礎?!斒聦崯o助于實現(xiàn)人們的希望時,它便失去了合理性。歷史也不再有任何意義,并瓦解成了一堆碎片。”([法]弗朗索瓦·多斯.碎片化的歷史學——從《年鑒》到“新史學”[M].馬勝利 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8 年, 第234,117 頁。 )“復數(shù)”便是對“單數(shù)”的否定,尤其是“破滅”一詞,否定性意義非常明顯。再如美國史學家阿蘭·梅吉爾(Allan Megill)則把“碎片化”定義為“一體化(integration)”的反面,后者的不可行導致了前者,①梅吉爾在其關于“碎片化”的專論中指出,“諾維克睿智而博學的著作給我最深刻的啟發(fā),似乎就是,一體化(integration)——不論是實質意義上的還是方法論意義上的——除非通過強制或遺忘, 否則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一體化是不可行的。 ”(Allan Megill.“Fragmentation and the Future of Historiography”[J].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991,(3).)否定性意味也非常強。 國內學者李長莉認為, 史學碎片化“意指研究問題細小瑣碎,且缺乏整體關聯(lián)性與普遍意義內涵,因而缺乏意義與價值。 ”[2]注意關鍵詞“缺乏”,典型地是否定性的。
從否定的角度去探討史學碎片化, 尚不足以弄清其內涵,因為:第一,這種論證方式屬于“旁敲側擊”,充其量只點明了“碎片化不是什么”,而未說明“它是什么”,即并未揭示“碎片化”內在的肯定性意義。第二,這些論述中“否定性”自身的確切內涵并不明朗, 因為它依賴于對一些 “元概念”——即多斯的“復數(shù)時間”和“自由”、梅吉爾的“一體化”、李長莉的“普遍性意義”等——做進一步的闡述。 按照這樣的分析, 要廓清史學碎片化之內涵,尚需從兩個方面下手:第一,否定性方面,需進一步論述那些元概念。第二,從正面揭示其內在的肯定性意義。
首先,以上所說的那些“元概念”,均是利奧塔(Jean-Francois Lyotard,1924~1998)所說的“宏大敘事”(grand narratives)。 根據(jù)他的說法,“宏大敘事”主要有兩個派別,“一派傾向于政治性,另一派傾向于哲學性;兩者在現(xiàn)代史上,都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特別是在知識史以及伴隨知識而來的典章制度上。 ”[4](P108)根據(jù)現(xiàn)代史學的情況,本文把它擴展為三種類型,前面兩種與利奧塔的基本一致:第一種類型是歷史理論, 或者叫思辨歷史哲學——即利奧塔所說的傾向于哲學性的一派——其最典型的代表人物是黑格爾, 他通過哲學思辨的方式確立起“英雄史觀”,這是肇始于啟蒙運動的“自由和解放的宏大敘事”。 第二種類型是現(xiàn)代史學的典范即政治史觀——即利奧塔所說的傾向于政治性的一派——以黑格爾的學生蘭克為代表,他秉承黑格爾的“英雄史觀”,而政治天然就是英雄人物的主要活動,所以,認識歷史就是要去研究每一個時代的政治, 從而歷史研究就成了政治史研究。第三種類型是全面歷史觀,以年鑒學派的費爾南·布羅代爾的《菲利普二世時期的地中海和地中海地區(qū)》 一書為代表, 其理論特征有兩個方面, 一是長時段, 二是研究內容囊括所有社會現(xiàn)象,即把歷史看作是包括政治、經濟、生態(tài)地理、日常習俗文化等所有因素在內的一個綜合體, 而史學家的使命便是揭示其中歷經長時段依然不變的地理結構、 經濟結構、 社會結構乃至思想文化結構。在否定的意義上,碎片化是對這三種史學宏大敘事的放棄。
其次, 需從正面揭示碎片化內在的肯定性內涵。 第一,“碎片化”指的是史學研究的一種狀況,從具體的研究過程看, 任一研究都有一個包括起點和終點在內的過程,“碎片化” 體現(xiàn)于這一過程之始終。在研究的初始,史家的選題就刻意碎小瑣屑,即“史家眼光朝下,研究原來不為人注意的、無關歷史進化的日常小事或邊緣人物和事件”;研究過程所采用的方法也具有碎片化特征,即“繁瑣論證,就一些已經為人所熟知的題材,深入發(fā)掘,探奧求賾,希望發(fā)人所未發(fā)之新見。”[5]而在研究的終點,則體現(xiàn)為碎片化的史學作品,意思是指史學作品只能見微知微以小見小, 史學作品之間的聯(lián)系被切斷,從而“歷史像一顆摔碎的油珠,再也無法聚攏起來。 ”[6]從而在史學研究的總體領域呈現(xiàn)出碎片化狀態(tài)。第二,為何眾多史家會刻意去追求碎片化呢?這是因為,他們堅持認為碎片化本身具有內在的積極意義,即“以‘碎片’為究竟,執(zhí)意顛覆和反對任何總體性與綜合性的目標。 ”[3]
綜上所述,史學碎片化的內涵,從否定性的角度看,它是對歷史理論、政治史和全面史等史學宏大敘事的拋棄;從肯定性的角度看,碎片化成了史學研究的一種價值追求, 史學研究的整個過程都呈現(xiàn)碎片化狀態(tài)。 這與后現(xiàn)代主義所倡導的反基礎主義、反本質主義,解構中心,倡導邊緣與差異等等主張非常契合,可以說,它正是后現(xiàn)代主義在史學領域中的回響。
那么,拋棄了宏大敘事,一味地追求碎片化的史學,在邏輯上能夠自洽嗎?不少學者對此也有所論述, 如李長莉就指出了史學碎片化由“微觀實證”研究方法而導致的“意義匱乏困境”,“沿用這一方法作為研究社會與文化史主要的、 終極的研究方法, 就會導致研究論題意義微弱甚至缺乏意義。 ”[2]這確實是史學碎片化的癥結所在,進一步需要追問的問題是,“意義匱乏困境” 又是怎么導致的?對這一問題的追溯,就可以具體展現(xiàn)史學碎片化的種種困境。
1.“方向困境”
這指的是, 史學研究者無法把握自己的研究方向,不明白研究的意義所在。 為什么會這樣? 眾所周知,后現(xiàn)代主義肇始于文學藝術領域,注重表現(xiàn)個體的內心自由,它是反對理性的,內心自由的實質就成了非理性的游蕩,漫無目的,無所依歸,必然迷失了自我。與此相對應,史學界所存在的一股以獵奇、娛樂、標新立異等非理性追求為時尚的研究風潮,其典型表現(xiàn)是,“一些諸如氣味、想象、死亡、空間、夢、垃圾、屎、疼痛、疾病、姿態(tài)、眼淚、同性戀、手淫、食物、鹽、煤、火、鏡子、乳房、頭發(fā)、內衣、廁所、戒指等過去不入歷史研究者法眼的課題, 現(xiàn)在都已經成為新文化史家的關注對象與研究內容。 ”①參見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復旦大學中外現(xiàn)代化進程研究中心.新文化史與中國近代史研究編者的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 第1 頁.表面上看,史家的研究出于自己的興趣,但為了追求獵奇、娛樂、標新立異之效果,他們必須不斷地尋找新的研究興趣, 致使史家無法形成穩(wěn)定的研究領域。并且,因為獵奇、娛樂、標新立異本質是非理性的,所以史家無法籍此來理解、評價自己的研究意義, 這必然令尤其是剛入道的史學研究者陷入方向迷失的困局之中。 更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眼光朝下”的研究風潮會模糊史學與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人類文化學以及文學等等之間的學科界限,其優(yōu)勢是“跨學科研究”,但由于研究過程中實難把握其“度”,必然會消解史學自身的存在合理性,即令“史學”本身陷入“方向困境”。
2.“深描困境”
當史學家樂于“眼光朝下”并開展“繁瑣論證”之時, 就極易進入所謂的 “深度描寫”(thick description)②語出美國人類學家克里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 詳見《地方知識》,楊德睿 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年.之軌道。 而其邏輯走向必然是不斷地往縱深推進——即眼光不斷朝下, 論證不斷繁瑣——而它自身根本無法評判“深描” 之合理的“度”在哪里,并且為了標新立異,反而會在史學家之間形成一種變態(tài)的評價標準——比誰的眼光更朝下, 比誰的論證更繁瑣——從而只能眼睜睜看著它不斷地往縱深推進。毫無疑問,歷史書寫的深度邏輯可以無限延申, 但史學家自身的書寫能力畢竟有限,換言之,在具體的歷史書寫中,它必然要在某個深度邏輯點上止步。顯然,這個“止點”是非理性的、甚至是隨意的,完全取決于標新立異、獵奇之需要而定。如是,必會陷入“深度描寫”的怪圈而無法自拔,形成“深描困境”。
3.“語言表現(xiàn)困境”
眾所周知,史學研究的終端產品是語言制品,史家表現(xiàn)歷史的媒介就是語言,因而,與“史學碎片化”相對應的,便是“語言表現(xiàn)的碎片化”。而“深描窘境”一定會導致“語言表現(xiàn)窘境”,這是因為“深度描寫”會導致史學的“崇高”現(xiàn)象——而“崇高”恰恰是無法被語言表現(xiàn)的,換言之,“崇高”與其語言表現(xiàn)之間始終處于緊張關系之中——與此相對應, 語言表現(xiàn)層面必然形成 “建構——解構——建構——解構……”的無限循環(huán)鏈,也就是說,每一個史學家都要不斷地編織著自我的語言,每一部史作都是一套別出心裁的語言表現(xiàn), 而且歷史學家還要不斷地進行自我語言革命, 不斷地創(chuàng)造新的語言表現(xiàn)形式, 甚至于形成一種只有他們自己才理解的“私人語言”。 本來,語言是理解、表現(xiàn)歷史的媒介, 如今歷史反而成了各種語言表現(xiàn)的試驗場了,史學研究的重心不在“歷史”而在“語言”了。 所以,語言表現(xiàn)窘境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阻斷史學家之間的交流,從而消解了史學共識;二是會出現(xiàn)沒有歷史的歷史作品。
這三大困境成功地阻斷了意義生成機制,從而在總體上形成“意義匱乏困境”。 盡管歷史作品汗牛充棟,但歷史意義卻非常稀缺。閱讀再多的歷史作品,也無法形成健全的歷史感。
1.在史學研究者個人方面,會導致“見識困境”
盡管某個史學研究者可能主持過不少有分量的研究項目,發(fā)表了非常豐碩的研究成果,但由于這些科研項目或科研成果之間缺乏意義關聯(lián),從而整體上呈現(xiàn)出碎片化狀態(tài),更有甚者,研究者本人也無法通過他自己的研究而形成一個健全的歷史觀,無法提升自己的歷史見識——但顯然,他們并不缺乏歷史知識, 只是缺乏歷史見識——出現(xiàn)有知識而無見識的困境。
2.在史學界層面,會導致“失語困境”
歷史與現(xiàn)實總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當史學研究者普遍地缺乏歷史見識之時, 史學界便難以對社會問題提出有見地的觀點, 有學界前輩曾心痛地說道,“正是因為缺乏理論, 史學才會在當今世界一些重大問題上淪為看客。 ”[6](P3)
3.社會層面的“共識困境”
斯蒂芬·斯密斯(Steven.G.Smith)曾睿智地指出,“生活不能離開歷史, 因為沒有過去的事件作為參照, 我們就無法辨認自己以及自己所處的境況, 從而也就幾乎無法采取任何可以被理解的社會行動?!盵10](P4)確實,一個社會的和諧有序運轉,依靠的是諸如關于國家、民族、信仰、歷史等等的“共識”;而“共識”往往是在歷史中慢慢積淀而成的。很顯然,碎片化必然會把已有的諸多共識撕裂,繼而給人們的認知帶來相當?shù)幕靵y, 必然會令社會心理陷入歷史虛無主義的泥淖之中。 一個社會缺乏共識,便無法開展集體行動,從而形成“集體行動困境”。 若碎片化不斷加劇,最終一定會導致整個社會的身份認同危機, 因為身份認同也是在歷史中慢慢積淀而成的, 也是通過歷史研究確立起來的。
盡管史學碎片化在理論和實踐上有諸多困境,但并不意味著它的存在毫無合理性。 首先,碎片化作為一種價值追求,確有其邏輯依據(jù)。從學科特性上看, 作為一門實證性學科,“史料本有斷裂和片段的特性, 則史學即是一門以碎片為基礎的學問。 ”[7]這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可以增長人們的知識,因為它“有利于從細節(jié)上再現(xiàn)歷史情境,”[9]即可以增進人們對歷史細節(jié)的認識。除此之外,碎片化還有其特定的“本體論承諾”,即它確實反映了世界的某些真實情況, 而并非純粹的辭藻堆砌——“后現(xiàn)代尋求新的表現(xiàn)方式,并非要從中覓取享受, 而是傳達我們對‘不可言說的認識’。 ”[8](P209)——世界確實有“不可言說”的一面,比如“宏大敘事”典型地就具這種性質。 面對此類實在,唯有通過表現(xiàn)(reprensentation)方可觸摸到它們,即“我們的職責不是去提供實在,而是為‘只可意會’的事物創(chuàng)造出可以想象的暗示。 ”[8](P210)而在表現(xiàn)的層面上,必然是碎片化的。
其次, 它對傳統(tǒng)宏大敘事的抵制也具有合理性。利奧塔曾指出:“自柏拉圖以來,科學合法化的問題就與立法者的合法化有密切的關連。 從這個觀點來看,確定‘什么是真的’和‘什么是公正的’這兩種權力,是不可分的。 重要的是,在這種叫做科學的‘語言’和倫理、政治語言之間,有一種緊密的聯(lián)系:它們產生于同一種透視,或是一種‘選擇’(假如你愿意這么說的話)。 ”[8](P46-47)眾所周知,“什么是真的”指向真理邏輯,“什么是公正的”代表價值或善;而真理與價值是不同的兩個范疇,但自古希臘始它們就被歸結為理性之“透視”。換言之,自古希臘始,真理與價值就被混為一談。而黑格爾的“英雄史觀”恰恰就沿襲了這個問題——自由解放本是一種價值追求,“理性”與“合理性”則是真理范疇——而他恰恰把自由解放與“理性”及“合理性”相等同,結果便是,自由解放是合乎理性的,是真理,它是必然會實現(xiàn)的,由此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被說成是必然的、線性的上升過程。如果說在黑格爾之前, 真理是價值的依據(jù)——即為了確立自由解放的合法性而把它奠基于理性之上——那么當它的合法性被確立起來之后, 它自身便成了真理的化身,即成了一種“元敘事”,成了知識合法化的根據(jù), 這樣的做法“其特征是把科學與真理的合法性,根植于和倫理、社會、政治常識相關的參與者的自主性對話之上。 ”[8](P25)在此,真理與價值的關系倒過來了,價值成了真理的評價標準,這是資本主義知識合法化危機的根源。簡言之,就宏大敘事而言,其本質是一種價值取向,而價值的根基在意志而非理性。因而,宏大敘事的普遍性沒有理性保障,從而不具有普適性。
按照這樣的分析,在價值的維度上,宏大敘事與碎片化都是平等的。很自然地,在晚期資本主義爆發(fā)種種危機之時,利奧塔會趁勢發(fā)出“讓我們向統(tǒng)一的整體開戰(zhàn)……”[8](P211)之吼聲。 盡管對“宏大敘事”的批判伴隨著資本主義的整個發(fā)展歷程,但后現(xiàn)代主義對它的批判是最全面、最徹底的。當人們不再擁抱“宏大敘事”之理想時,必落入“碎片化”之懷抱。
一方面, 史學碎片化有其內在價值, 另一方面,它又面臨著諸多困境。 顯然,看待它的正確方式是,既保留其價值,又克服其困境,即如章開沅所倡導的“重視細節(jié)研究,同時拒絕‘碎片化’。 ”[9]換言之, 史學研究既要做到對歷史細節(jié)的精湛把握, 同時又要闡發(fā)出普遍的歷史意義來。 這就是說,在學術研究的層面,碎片化與普遍的宏大敘事兩種研究路徑應當并立,畢竟“歷史綜合與碎片化這兩者之間,既不是后者的累積會自動達到前者,也不是前者終歸可以涵蓋后者。但無論如何,不能簡單地把二者對立起來?!盵11]它們都是學術研究之必需。
關鍵的問題是, 如何克服碎片化所固有的系列困境。而顯然地,后現(xiàn)代主義或者碎片化史學均無法憑借自身的理論力而做到這一點。①眾所周知,后現(xiàn)代主義所關注的核心議題是語言或話語,可以說碎片化根植于后現(xiàn)代主義的語言哲學中,這是后現(xiàn)代主義無法憑借自身的理論克服碎片化的根本原因。 詳細的探討見筆者的另一篇拙作《史學碎片化的話語根源診斷》(《龍巖學院學報》2021,(3).)并且既然后現(xiàn)代主義是史學碎片化之肇因, 則超越后現(xiàn)代主義理當是克服碎片化之道, 但顯然地不能回到傳統(tǒng)的宏大敘事的窠臼之中, 所以基本的邏輯指向便是建構一種“新宏大敘事”。
從國外的情況看,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學界便開始探討克服碎片化之道。 較早的當屬以伯納德·貝林(Bernard Bailyn)、卡爾·戴格勒(Carl N.Degler)、 威 廉·勒 奇 坦 伯 格 (William E.Leuchtenburg)、 理查德·利奧波德 (Richard W.Leopold)、阿倫·博格(Allan G.Bogue)和托馬斯·本德(Thomas Bender)等為代表的“綜合理論”。[12]進入新世紀以來,則有由約恩·呂森(J·rn Rüsen)所開創(chuàng)的包容了現(xiàn)代主義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以促成跨文化交流為目的“歷史思考的新途徑”;[13](P3-7,123-142)有林恩·亨特(Lynn Hunt)的以平衡或矯正“民族國家史學”以及“歐洲中心論”為宗旨的“全球化史學”;[14](P1-9,119-123)有 大 衛(wèi)·克 里 斯 蒂 安 ( David Christian) 和弗雷德·斯皮爾( Fred Spier)所提出的以物質的演化為線索,把宇宙、地球、生命和人文融為一體的“大歷史”(Big History);[14]還有由史蒂文·斯密斯(Steven G.Smith)所闡述的以“共同行動”(Shared Action) 為歸宿的“豐盈史” 理論(Full History)。[10](P1-14)
從國內的情況看,學界當有共識,即回到唯物史觀的基本立場。 這不僅因為馬克思主義是指導思想,更重要的是唯物史觀的立場、方法與后現(xiàn)代史觀的極端“解構”思維確實存在著天然的張力和矛盾,所以,“如欲切實摒棄后現(xiàn)代史觀的極端‘解構’思維、化解‘碎片化’問題,則必須挺立和堅持唯物史觀。 ”[1]當然,立基于實踐基礎上的唯物史觀,毫無疑問要時代化、大眾化,不斷與時俱進。如果說新中國至今的歷史可以分為“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三部曲,那么,在新時代,應該主要把唯物史觀的基本精神與基本方法與“強起來”之時代大背景相結合, 這必然會催生新的理論,比如,“人類命運共同體” 就有望成為一種新的有中國特色的歷史哲學。①“人類命運共同體”是正在生成的兼具理論和實踐雙重意義的歷史存在物,它要成為一種歷史哲學,既仰賴于在實踐中不斷推進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構,也要仰賴于學術界不斷地與時俱進地論述其豐富的理論內涵。 本人對此也有些思考,《“家”隱喻: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意義生成》(《江西理工大學學報》,2021,(5).)。
這些林林總總的史學新宏大敘事, 從不同角度就如何克服碎片化給出了富有啟發(fā)性的分析。若借用唯物史觀的“歷史規(guī)律”與“主體選擇”這對范疇對其加以分析, 基本的格局當是如此:“大歷史”理論可以劃為“歷史規(guī)律”論,它意在客觀地描述人類自宇宙大爆炸以來的歷史;“歷史綜合理論”、“歷史思考的新途徑” 之說、“全球化史學”以及“豐盈史”等均屬于“主體選擇”論,其理論的重心在于強調歷史之用; 而唯物史觀則典型地屬于辯證論,即強調“歷史規(guī)律”與“主體選擇”之間的辯證統(tǒng)一。
明了這個理論格局, 當有利于讀者把握它們的本質。 “大歷史”的物質主義取向確實可以為人類提供一個非常統(tǒng)一且剛性的宏大敘事, 但其最大的不足就是無法為主體的自由選擇預留空間,所以它對碎片化的超越,“實際上只做了一半: 它是物質主義的超越,不涉及精神和意義?!盵14]而“主體選擇”論的那四種理論,因其重心在于強調古為今用, 盡管它們均不否認歷史的客觀性以及史學方法的嚴肅性, 但由于歷史的客觀性最終靠主體之間的共識來做擔保, 所以其最終的歸宿必然是墮入唯心主義的窠臼之中。因為很顯然的,同樣一個歷史理論或歷史敘事, 對于不同的群體或不同的個體而言,基于各自的利益訴求及世界觀,其所產生的“用”在質和量方面均不一樣,所以,“主體選擇論”在根子上就呈現(xiàn)碎片化之勢,它與“碎片化”之間有互相“勾兌”之嫌。
這樣看來, 克服碎片化的使命便落在了唯物史觀的頭上, 后者也確實具有完成該使命的理論潛力。 其基本思路是:以唯物史觀為理論基礎,以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及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為實踐載體,整合吸納林林總總的碎片化歷史,前者好比樹干,后者好比枝葉。因為在唯物史觀的理論體系中, 社會存在和社會意識及其辯證衍生物均有其合理歸屬, 換言之, 人類歷史的方方面面,無論是宏觀還是微觀,無論是國家還個體,無論是經濟社會史還是日常生活史, 等等……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這個意義上,它就可以成功地超越碎片化, 并在碎片化的基礎上闡述出一種普遍的歷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