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步輦圖》手卷,是記錄初唐貞觀年間祿東贊入朝為松贊干布請婚事件的一件美術作品。該圖卷舊傳為閻立本手筆,后流傳至晚唐,大和年間李德裕重予裱褙,并題跋于畫心左側。既往的研究,多集中在畫作為唐真跡還是宋摹本、作者為誰、所呈現(xiàn)的具體歷史場景為何以及遞藏等方面,李德裕重裝褙并題跋的動機、功能及影響,則鮮有學者論及。文章從跋文的格式、《冊府元龜》的錄文兩個方面,為原跋文出于李德裕之手提供了新的佐證;通過對重裝褙背景及跋文的分析,發(fā)現(xiàn)此事隱射了晚唐與吐蕃關系的一樁舊事——吐蕃維州城守將悉怛謀受降事。由于牛僧孺、李宗閔等人的打擊報復,李德裕在該事件中經(jīng)歷了政治與道德的雙重失敗,其所遭受的“幽枉”或羞辱,乃是其政治生涯中最刻骨銘心的記憶,故始終在尋找辯白和昭雪的機會。2年后,他主持中樞,恰逢宮廷書畫整理與收藏活動,此時他新傷未平、恨意難抒,遂以宰相之尊親自主持《步輦圖》的重裝褙工作,并不厭其煩、喋喋為之題跋。該題跋,與其說是對約200年前太宗接見祿東贊事件的追憶,毋寧是對2年前他本人所受的政治羞辱的咀嚼;同時,該題跋也可索解李德裕在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任職時的遭遇、他所倡導的邊疆政策及二者與題跋內(nèi)容之間隱喻性的關聯(lián)。具體地說,其題跋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或不僅引發(fā)了李德裕的身世之痛,也可賦予其所主張的邊疆政策以歷史的正當性。跋文對《步輦圖》所表現(xiàn)的事件進行了重構,似是為暗示他對維州受降事件的處理,乃是遵循太宗皇帝的原則和遒謨;而文宗皇帝與牛李出賣向化者致其遭虐殺,則違背了太宗所確立的對帝國藩屬的執(zhí)馭之道。換言之,李德裕對《步輦圖》的題跋,當是以對太宗朝貞觀舊事以及吐蕃政策的征引為隱喻,暗諷維州城悉怛謀受降事,并為自己辯白。重裝褙、題跋及“追論悉怛謀”等一系列事件,不僅解慰了12年來所遭受的良心之痛與道德折磨,反映了當時牛李兩黨對于吐蕃政策的不同主張,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了中晚唐朝廷對于回鶻、黠戛斯等邊疆民族割據(jù)政權的立場及策略。文章可作為探討古人如何以書畫收藏及題跋活動作為政治“動源”,來隱晦地表達其施政策略的美術史個案。
關鍵詞:李德裕;步輦圖;晚唐邊疆政策;牛李黨爭;吐蕃;悉怛謀
中圖分類號:J205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8-5831(2022)05-0151-11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步輦圖》手卷,舊傳初唐閻立本手筆,對此學界雖不盡認可,但稱其祖本乃唐作、今本為宋人所摹,則大體是一致的徐邦達在《古書畫偽訛考辨1》中對《步輦圖》的畫風、筆法、收藏印璽等信息進行了綜合分析,認為該畫卷具有臨摹特征,原作可能是唐人真本;楊仁凱在《中國書畫》一書中也認為該圖或是北宋摹本;傅漩琮、周建國在《<步輦圖>題跋為李德裕作考述》中認為小篆文由李德裕作,后由章伯益過錄到這個宋初摹本上。。除所用絹有宋絹的特征外,卷后的宋人題跋與印鑒,亦可印證此說。既有的《步輦圖》研究,多圍繞畫作本身展開;爭論的焦點,也多集中在唐真跡還是宋摹本、作者為誰、所呈現(xiàn)的具體歷史場景為何等問題。至于畫心左側的李德裕題跋,則鮮有學者論及。今細讀李德裕題跋,并與晚唐邊疆民族關系及其所主張的吐蕃方略互證,不僅可進一步證明此畫的祖本為唐本,也可考見李氏如何以宮內(nèi)舊藏為“諷喻”,來正當化所主張的吐蕃政策;同時,對于以繪畫收藏為政治“動源”(agency)的歷史考察而言,也可獲得一個案性的理解。
一、過錄與原跋
李德裕在《步輦圖》上的題跋,并非原跡,而是章伯益在宋摹《步輦圖》上的過錄。其文作:
太子洗馬武都公李道志,中書侍郎平章事李德裕,大和七年十一月十四日重裝褙。
貞觀十五年春正月甲戌,以吐蕃使者祿東贊為右衛(wèi)大將軍。祿東贊是吐蕃之相也,太宗既許降文成公主于吐蕃,其贊普遣祿東贊來逆,召見顧問,進對皆合旨,詔以瑯邪長公主外孫女妻之。祿東贊辭曰,“臣本國有婦,少小夫妻,雖至尊殊恩,奴不愿棄舊婦。且贊普未謁公主,陪臣安敢輒???”太宗嘉之,欲撫以厚恩,雖奇其答,而不遂其請。
唐相閻立本筆。章伯益篆。
其中“太子洗馬……而不遂其請”,是宋人章伯益過錄的李德裕原跋;“唐相閻立本筆 章伯益篆”,則是章伯益為過錄李氏之跋所加的說明。關于章伯益所過錄的題跋確出于李德裕之手,傅璇琮、周建國從書法質(zhì)量、宮苑摹本的習慣稱法、跋文中的歷史信息等九個方面做過細密考證[1]。其說持之有故,學界未見異辭。對傅、周二人的結論,本文再提供兩個佐證。
其一,跋文的格式。按跋文中有三處空格:兩處見于“太宗”之前,一處見于“旨”之前。以抬頭或空格表示敬意,乃古人提及本朝君主時習用的“書儀”,唐代也是如此。倘非亦步亦趨地摹寫唐人題跋,這些格式原不必保留;尤其是“旨”之上的空格太過細微,僅有義于唐朝,尤不必保留。
其二,《冊府元龜》的錄文。按《冊府元龜962卷外臣部·賢行》中,有一則唐太宗接見祿東贊的記載。其文作:
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28卷第5期
李欽曾諷喻與昭雪:《步輦圖》李德裕題跋考論
吐蕃相祿東贊,貞觀十五年來朝。先是,許以文成公主出降,贊普遣祿東贊來迓。召見顧問,進對合旨,詔以瑯琊公主外孫女妻之。祿東贊辭曰:“臣本國有婦,少小夫婦,雖復至尊殊恩,奴身不愿違棄舊婦。且贊府未謁公主,陪臣安敢輒娶?”太宗嘉之,欲撫以厚恩,雖奇其答,而不遂其請,乃以為右衛(wèi)大將軍[2]。
其中“召見顧問”至“不遂其請”一段,文字幾乎與李德裕在《步輦圖》上的題跋悉同,與《舊唐書》《唐會要》《新唐書》《資治通鑒》所記太宗接見祿東贊的文字卻存在差異《舊唐書》(成書于945年)卷196上,“初,太宗既許降文成公主,贊普使祿東贊來迎,召見顧問,進對合旨,太宗禮之,有異諸蕃,乃拜祿東贊為右衛(wèi)大將軍,又以瑯邪長公主外孫女段氏妻之。祿東贊辭曰:‘臣本國有婦,父母所聘,情不忍乖。且贊普未謁公主,陪臣安敢輒娶?!诩沃?,欲撫以厚恩,雖奇其答而不遂其請”。見[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553頁?!短茣罚ǔ蓵?61年)卷97,“初,太宗許降文成公主,東贊來迎,召見顧問,進對合旨,乃拜為右衛(wèi)大將軍,又以瑯邪公主孫女妻之。東贊辭曰:‘臣本國有婦,父母所聘,情不忍乖。且贊普未謁公主,陪臣安敢妄婚?’上嘉之”。見[宋]王溥撰.唐會要:全3冊[M].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731頁。《新唐書》(成書于1060年)卷216上“始入朝,占對合旨,太宗擢拜右衛(wèi)大將軍,以瑯邪公主外孫妻之。祿東贊自言:‘先臣為聘婦,不敢奉詔。且贊普未謁公主,陪臣敢辭!’帝異其言,然欲懷以恩,不聽也”。見[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4624頁?!顿Y治通鑒》(成書于1084年)卷196,“春,正月甲戌,以吐蕃祿東贊為右衛(wèi)大將軍。上嘉祿東贊善應對,以瑯邪公主外孫段氏妻之;辭曰:‘臣國中自有婦,父母所聘,不可棄也。且贊普未得謁公主,陪臣何敢先娶!’上益賢之,然欲撫以厚恩,競不從其志”。見[宋]司馬光編撰.沈志華,張宏儒主編.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8140頁。。這說明《冊府元龜》中的這一段文字,可能源自《步輦圖》上的李德裕題跋。據(jù)宋敏求《春明退朝錄》:“王冀公家褚遂良書唐太宗《帝京篇》《太宗見祿東贊步輦圖》……以上皆錄見者?!卑础巴跫焦保赐鯕J若(962—1025),乃《冊府元龜》的主編修。宋敏求(1019—1076)略后于王欽若,則所謂“以上皆錄見者”,當是宋敏求所見的《步輦圖》卷上,有王欽若的印章或題跋等鑒藏信息,即該畫上留有被王欽若收藏的證據(jù)。按《春明退朝錄》所記的史料,多翔實可信,歷來為史家所重視和采擷,乃至所記的“民情風俗、官場應酬、書畫題記、詩話詞評等……亦頗具文學史研究價值”[3]。其關于《步輦圖》曾藏于王欽若家的記載,若所記屬實,則上引《冊府元龜》中的錄文,或便是王欽若從所藏的唐真跡《步輦圖》題跋中謄錄的。章伯益(1005—1062)生活的年代,約與宋敏求同時[4]。故綜合以上信息推測,北京故宮博物院本可能摹于藏于王欽若家期間或之后的一段時間。總之,所謂的李德裕題跋,雖由宋人過錄,但原文出于李德裕之手,是基本可信的。
李德裕的題跋,乃是為重裱褙《步輦圖》所加的,時間為唐文宗“大和七年十一月”。據(jù)兩唐書,李德裕重裱《步輦圖》的11個月前,始授兵部尚書;重裱前的9個月,又加授同平章事。從此,李德裕便位列宰相,可入中書門下(即政事堂)共議國事了。重裱前的5個月,李德裕又加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5]3076,進入朝廷的最中樞。然則以宰相之尊、職務之繁、政事之重,李德裕何以自輕其身,竟親自主持一件微不足道的舊畫裝裱,又不厭其煩,喋喋為其作題跋呢?這背后的動機,我想可索解于李德裕在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任上的遭遇、他所倡導的邊疆政策及二者與題跋內(nèi)容之間或可建立起隱喻性的關聯(lián)。具體地說,《步輦圖》題跋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或不僅引發(fā)了李德裕的身世之痛,也可賦予其所主張的邊疆政策以歷史的正當性。
二、題跋的背景
安史之亂之后,初唐所建立的“中央—邊緣”的帝國結構便逐漸崩潰。原歸順大唐帝國的邊疆民族,在脫離其統(tǒng)治的同時,不斷挑起邊釁、侵擾內(nèi)地,其中威脅最大的,便是唐初以來崛起于青藏高原的吐蕃??梢哉f,憲宗(778—820)之后,唐與吐蕃的關系已成為中晚唐朝廷政治的核心。
文宗大和四年(830)十月,也就是重裝褙《步輦圖》的4年之前,李德裕受宰相牛僧儒及其黨李宗閔排擠,以“成都尹、劍南西川節(jié)度副大使、知節(jié)度事、管內(nèi)觀察處置、西山八國云南招撫”[5]3075等職務,外放四川。這個原是帝國腹地、在安史之亂時曾庇護過玄宗的地區(qū),由于南臨南詔、西接吐蕃,至李德裕駐節(jié)的時代,已淪為帝國的西南邊疆了。不難想見的是,作為兼民政、軍事長官于一身的地方首長,李德裕的首要工作,便是在防止南詔、吐蕃入侵的同時,相機收復帝國失土。到任后,李德裕恩威并施,一時為南詔、吐蕃所懼服。駐節(jié)僅約1年后,便“兩邊浸懼,南詔請還所俘掠四千人”[6]4120。大和五年(831)九月,吐蕃維州城守將悉怛謀又以城請降。今按維州是唐與吐蕃交界處的邊城,乃當時最重要的戰(zhàn)略要地之一。該城原屬唐朝,后來吐蕃以計取之,并加固城防,稱為“無憂城”,為吐蕃突入唐地的橋頭堡。憲宗貞元(785—805)中時,唐傾銳師萬人、攻其數(shù)年,欲收復該城,但吐蕃派大兵增援,唐軍終勞而無獲。如今不加兵刃,便可收復此城,在李德裕看來,這無疑是有功于帝國的好事,也是其西南劍川節(jié)度使生涯的重大成就。因此,他在接到悉怛謀請降的消息之后,便作了細致的安排。一方面,在接納悉怛謀及其兵眾進入成都的同時,派手下將領迅速占據(jù)了維州;另一方面,又“飛章以聞”,快速把消息上奏給朝廷。但朝廷接到上奏后的反應及處理方式,卻令李德裕大失所望。
據(jù)李德裕后來在《論大和五年八月將故維州城歸降準詔卻執(zhí)送本蕃就戮人吐蕃城副使悉怛謀狀》(843年3月)中回憶,唐文宗接獲李德裕的奏章后,曾大為“驚喜”[7]251。惟當時主持中樞的牛僧儒、李宗閔等人,卻稱這會破壞唐與吐蕃之間的盟約,所謂“中國御戎,守信為上,應敵次之,今一朝失信,戎丑得以為詞”[5]3043,并認為此舉會激惱吐蕃,對京師長安作侵擾性報復。從表面看,牛僧儒的立場,乃是維護朝廷的信用;實則吐蕃之所謂“盟”,都只是權宜而已,罕有其信。這一點,在玄宗朝已成朝廷共識。如林冠群總結云:
吐蕃對唐每遇不利情勢,輒遣使赴唐,聲稱蕃唐甥舅關系親密,和睦有若一家;但待時局轉變?yōu)橛欣谕罗畷r,則即刻發(fā)兵攻打唐境……唐蕃“舅甥關系”已淪為吐蕃操控和戰(zhàn)的工具[8]。
玄宗之后,隨著吐蕃力量的崛起,其破盟的行為,又益形加劇。如長慶元年至三年,吐蕃與唐之會盟即達三次之多,但每次都旋盟旋破。其中長慶三年(823)的會盟,乃是牛僧孺親自參與的;會盟之后,又分別于吐蕃及唐之都城,各立碑為證(立于吐蕃者現(xiàn)稱為“唐蕃會盟碑”,仍立于拉薩大昭寺前),牛本人的名字,也列于碑中。但立碑不過3年(826),即維州受降的前1年,吐蕃竟出兵攻打魯州[7]252。然則吐蕃何嘗有“信”?這一點,牛僧孺顯然心知肚明。其所謂“守信”,當只是說辭。其真正的動機,應是打擊李德裕后代有學者根據(jù)有限的史料,稱牛黨的內(nèi)外政策偏于“懷柔”,但Michael T. Dalby有反駁,見Denis Twitchett and John K. Fairbank,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 3 (Sui and T’ang China, 589-906), Cambridge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 pp. 651-652.。按早在憲宗朝時,李德裕的父親、時任宰相的李吉甫,便與牛僧儒、李宗閔一黨結下了怨隙。李吉甫去世后,這怨隙便遷移到了李德裕身上。事經(jīng)兩代,怨隙越結越深,最終惡化為仇恨。李德裕被調(diào)離中樞,外放劍南西川,以及“宗閔尋引牛僧孺同知政事,二憾相結,凡德裕之善者,皆斥之于外”,便是這仇恨的表現(xiàn)之一。因此,牛僧儒在維州受降事上所秉持的立場,是——至少在李德??磥怼豢芍^公義的,而是借機發(fā)泄對其家族及個人的私憤關于牛李黨爭及中外研究綜述,參看Michael T. Dalby為《劍橋中國史》撰寫的專門章節(jié),Denis Twitchett and John K. Fairbank,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a Vol. 3 (Sui and T’ang China, 589-906), pp.639-654.。尤有甚的是,牛僧儒不僅不錄其功,還建議軟弱無見的文宗令德裕“卻送悉怛謀一部之人還維州”[5]3075。這無異是對李德裕作公開的政治羞辱了。因為在受降之初,李德裕曾與悉怛謀“指天為誓”,約言互不背叛。文宗的詔書,則把李德裕置于個人道德的兩難:不奉詔,乃謀逆;奉詔,則為“棄信偷安”。故奉接詔書后,李德裕大感為難,于是“累表陳論,乞垂矜舍”,意謂維州固可歸還,至于悉怛謀及其部眾,則請求留于成都。這一要求,無論是對“向化者”所宜施加的仁慈,還是存大臣之體,都是最合宜的。這也是漢朝以來帝國朝廷處理類似事件時所遵循的基本策略。但牛、李卻堅欲羞辱李德裕,故慫恿文宗“答詔嚴切,竟令執(zhí)還,加以體披三木,輿於竹畚,及將即路,冤叫嗚呼”[7]252。牛僧儒的動機,頗為吐蕃朝廷所覷破。故在李德裕被迫歸還維州城及降人之后,便在唐與吐蕃的邊境上,對悉怛謀及其部眾數(shù)百人,作了公開地展示性虐殺,所謂“將此降人戮於漢界之上。恣行殘忍,用固攜離,至乃擲其嬰孩,承以槍槊”[7]252。對李德裕而言,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政治的羞辱,而是對其個人良心和道德的折磨了。可想見的是,這場政治、道德的雙重失敗,必然會給李德裕留下終身不可磨滅的心理創(chuàng)傷,《新唐書·李德裕傳》稱“德裕終身以為恨”,便是言此。明此背景,我們便可理解2年之后,李德裕何以宰相之尊,竟然親自主持《步輦圖》的重裝褙,并喋喋為之作跋文了。
按維州受降1年之后,與李德裕同派往四川的劍南西川監(jiān)軍使、太監(jiān)王踐言返回朝廷,向文宗詳細講述了悉怛謀歸降與被“出賣”及虐殺的經(jīng)過,稱此事的處理,是頗沮“拒遠人向化意”的。文宗的性格,原本優(yōu)柔寡斷,又寵信太監(jiān),聞聽之后,便惱恨于牛僧儒當年給他的劃策,于是便罷其相,逐其出朝廷。與此同時,又“以兵部尚書召(按李德裕),俄拜中書門下平章事,封贊皇縣伯”歐陽修、宋祁撰[M].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4120頁。按李德裕與劍南西川監(jiān)軍使宦官王踐言交好,王離川入朝知樞密使前,李德裕曾向其行賄,《冊府元龜》卷669《內(nèi)臣部·貪貨》記載:“王踐言為西川監(jiān)軍。節(jié)度使李德裕加征疲人三十萬貫緡,因踐言赴闕,盡以餞行。及踐言為樞密使,德裕果為宰相。”見[宋]王欽若等編.宋本冊府元龜[M].中華書局,1989年,第2257頁下。。因此,李德裕便離開四川,回到了朝廷中樞;不數(shù)月,即大和七年六月,又“代(按李宗閔)為中書侍郎、集賢大學士”[5]3076,從而榮登文宗的“首席宰相”?!恫捷倛D》的重裝褙與題跋,便發(fā)生于李德裕拜相5個月之后。細味其遭遇及題跋內(nèi)容,其主持重裝褙并題跋的動機,是不難推想的。
三、題跋的內(nèi)容
李德裕在《步輦圖》上的題跋,與其說是對約200年前太宗接見祿東贊事件的追憶,毋寧是對2年前他本人所受的政治羞辱的咀嚼。按太宗貞觀十五年(641)八月,吐蕃攻松州,太宗派遣侯君集、執(zhí)失思力等四道行軍,擊潰了吐蕃的進犯。吐蕃國王松贊干布懾于唐威,遣其相祿東贊入朝請婚[9]8112?!恫捷倛D》畫面所呈現(xiàn)的,便是祿東贊入朝請婚、受太宗召見的一幕。圖中太宗位于畫心右側,被九位宮女所簇擁,神情自若,富有威儀;祿東贊在典禮官、內(nèi)官的引導下,處于畫面左側,作揖拜狀。他體態(tài)拘謹、態(tài)度恭謙,頗見藩臣向化之意。
今按祿東贊入朝為贊普請婚,是初唐政治史上的大事,對此兩唐書皆有記載。唯敘事的重點,乃集中于既懾于唐之國威,又欣慕唐之文化的吐蕃,即都將吐蕃作為敘述的主角。所謂遣祿東贊入朝“致禮,獻金五千兩,自余寶玩數(shù)百事”[5]3552,贊普本人“見道宗,執(zhí)子婿之禮甚恭。既而嘆大國服飾禮儀之美,俯仰有愧沮之色”[5]3553等內(nèi)容,都是言此的。也就是說,史官敘事所呈現(xiàn)的,乃是吐蕃的主動向化。這種敘事策略,其實是古代官修史書的通例,《漢書》以來即如此。這主要緣于古代“中華帝國”的邊疆策略,原不主張“力征”,而更傾向于“德化”。李德裕于會昌三年(843)撰寫的《黠戛斯朝貢圖傳序》,也采用了同樣的敘事策略。
但李氏撰寫的《步輦圖》題跋的敘事策略,卻頗異于此。細味其跋文,可知其敘述的重點乃是太宗對向化者的嘉賞,具體來說,就是對吐蕃權臣祿東贊的嘉賞。如跋文劈頭便稱:“貞觀十五年春正月甲戌,以吐蕃使者祿東贊為右衛(wèi)大將軍?!痹趦商茣校耸轮皇恰拔吠蚧睌⑹陆Y構中的一個尋常細節(jié),但李的題跋卻首舉此事,仿佛這是太宗許降贊普以文成公主事件中最重要的內(nèi)容。與此同時,原是兩唐書所呈現(xiàn)的主角——既懼唐威、亦慕唐化的吐蕃,此處也易為嘉賞向化者的太宗了。此后,跋文又稱“(太宗)召見顧問,進對皆合旨,詔以瑯邪長公主外孫女妻之”,這不僅再次強化了太宗的主角身份,也把一場重大的國事,降為太宗對祿東贊的個人嘉賞了。今按以宗室女妻吐蕃贊普,是帝國中央與藩屬間的正禮,可定義兩個政治體間以“子婿”為比喻的主屬關系。以宗室女妻吐蕃之臣體現(xiàn)的,則是唐君主與外臣之間的私禮,不具有定義兩個政體之間關系的意義和功能。李德裕所屬的贊皇李家,乃唐代最顯赫的士族之一,向來以禮名家。又據(jù)史書記載,李德裕少有宰相之器,凡事識大體,持大節(jié)。但其題跋在回憶吐蕃向化時,何以把敘事的重點,轉移為太宗對向化者的個人嘉賞;不僅此,又何以遺帝國政治之大、取瑣瑣封賞之小呢?這背后的原因,必是畫面所記載的事件觸碰到了其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如前文介紹的,李德裕駐節(jié)劍南西川時,由于恩威并施、舉措得當,最終贏得悉怛謀歸誠向化。按太宗的原則,這必是應給予重賞的大功。但文宗惑于牛僧儒的讒言,不僅不嘉賞,反令李德裕歸還。在李德裕看來,這未嘗不是將向化者“出賣”給吐蕃,最后導致向化者慘遭虐殺。這不僅是對李德裕本人的羞辱,也頗沮“拒遠人向化意”[6]4120(監(jiān)軍王踐言語)。
總之,李德裕題跋對畫面所呈現(xiàn)事件的重構,似是為暗示他對維州受降事件的處理,乃是遵循太宗的原則和遒謨;而文宗與牛李出賣向化者致其遭虐殺,則違背了太宗所確立的對帝國藩屬的執(zhí)馭之道。換言之,李德裕對《步輦圖》的題跋,當是以對太宗吐蕃政策的征引為比喻,為2年前的維州受降事作辯白。
四、諷喻
或問李德裕重裝褙并題跋的動機,若果在于為自己的吐蕃政策辯白,那么誰是他期望的目標讀者?這便涉及《步輦圖》的收藏者,以及李德裕作為集賢殿大學士的職掌了。
按大和五年(831),朝廷斥李德裕受降為悖舉、并令他歸還維州城及悉怛謀兵眾,這背后的主使,固然是牛僧儒,但命令卻是以文宗詔書的形式公開下達的[5]3076。1年后,由于監(jiān)軍王踐言的暗中進言,文宗心悔其非,于是罷去牛僧儒,召李德?;爻?,并授予他一系列榮譽與官職,但授予的理由,卻頗諱言之。原因是當初的命令,畢竟是以文宗而非中樞的名義下達的;明言其受拔擢的理由,便等于曝文宗之短。另外,當時牛僧儒雖被罷相,其黨徒猶盤踞朝廷,如當初與牛僧孺共同排斥李德裕的李宗閔仍在朝為相,地位猶在李德裕之上。大和七年(833)七月李宗閔被罷相后,文宗才把其所擔任的中書侍郎、集賢大學士等官職加諸李德裕身上。但即便如此,牛黨在朝廷的勢力也只是暫伏而已。也就是說,李德裕受羞辱的理由是公開過的,但受拔擢的理由,卻因文宗方面的原因需要隱諱。對李德裕而言,這縱然不是不公平(為君諱乃臣義),也是令他氣悶的。因此,如何以隱諱的方式,向文宗與朝臣作“自我昭雪”,必是李德裕內(nèi)心的追求?!恫捷倛D》的重裱,便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前舉章伯益過錄的跋文之首,有以下字樣:“太子洗馬武都公李道志 中書侍郎平章事李德裕 大和七年十一月十四日重裝褙”,可知署名的方式是甚為禮儀化的。故合理的推測為:二李的重裝褙乃公務性行為,所裝褙的畫作當為朝廷的公藏。按唐代史料中,未見“太子洗馬武都公李道志”其人,但由姓名、官職、爵銜來推測,他或出自以隴西為郡望的李唐宗室。李德裕的名字列于其后,當是以伐閱和爵位來論,而非以官職大小為序。從伐閱來說,贊皇李當不及隴西李;以爵位來論,“贊皇伯”也低于“武都公”。
又據(jù)《新唐書·百官志》“東宮……左春坊……總司經(jīng)、典膳、藥藏、內(nèi)直、典設、宮門六局……司經(jīng)局,洗馬二人,從五品下。掌經(jīng)籍,出入侍從。圖書上東宮者,皆受而藏之”[6]847-848,可知李道志所擔任的官職太子洗馬,乃是東宮左春坊司經(jīng)局的主官,其主要職責,即是掌管東宮的經(jīng)籍與書畫收藏。李德裕的官職,當時為兵部尚書、同平章事、中書侍郎兼集賢大學士。前三個官銜,都與書畫裝褙事無關。最后的兼領“集賢大學士”,則為集賢殿書院名義上的長官。唐代的集賢殿書院,兼有朝廷圖書館及博物館的功能,除收藏國家圖書外,也負責收藏、裝褙、臨摹歷代所傳的重要書畫作品,其中尤以紀念性的作品為重,所謂“國朝內(nèi)府、翰林、集賢、秘閣,搨寫不輟。承平之時,此道甚行,艱難之后,斯事漸廢”[10]128。
故綜合上述信息推測,李德裕兼領集賢大學士這一官職之后,對東宮與集賢院兩家機構的書畫收藏,曾有過一次重新整理、著錄與裝裱的活動。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裝背裱軸”條稱,字畫的裝裱“候陰陽之氣以調(diào)適,秋為上時,春為中時,夏為下時,暑濕之時不可用”[10]195?!恫捷倛D》可能就裝裱于這一年的秋天,而題跋可能是重裱褙工作完成后所加。可想見的是,在這次大規(guī)模的重裱之后,還應有一件盛大的文化活動——“曝畫會”吸引大批朝臣乃至皇帝前來觀賞《宋朝事實類苑·蓬山志》記載過秘書省組織的曝書畫會制度,“秘書省所藏書畫,歲一暴之。自五月一日始,至八月罷。是月,召尚書、侍郎、學士、待制、御史中丞、開封尹、殿中監(jiān)、大司成兩省官暨館職,宴于閣下,陳圖書古器縱閱之,題名于榜而去。凡酒醴膳羞之事,有司共之,仍賜錢百緡,以佐其費”。見[宋]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399-400頁。李德裕生活的中晚唐時期,可能已有曝書畫會活動,但成熟的曝書畫會制度尚未形成?!@些人恰是前文所推測的李德裕的目標讀者,而這也是李德裕重裝裱并題跋的直接動機。作為掛銜的集賢院長官,李德裕自不必躬親此事,但作為當時最諳熟先代掌故、同時也最具繪畫知識與修養(yǎng)的人之一李德裕曾撰寫《代高平公進書畫二狀》《進玄宗馬射圖狀》等疏狀,《黠戛斯朝貢圖傳序》等紀功文集以及《畫桐華鳳扇賦并序》等文;《太平廣記》《劇談錄》也記載過不少李德裕收藏古書名畫的軼事。, 李德裕必定熟悉或至少了解這幅記錄太宗會見吐蕃使臣的紀念性作品,故命主此事者特為取出、親撰題跋并傳觀于廷臣,以作為自我辯誣或自我昭雪之計,乃是可想見的。換句話說,李德裕以宰相之尊,親自主持《步輦圖》的重裝褙、并在題跋中重提祿東贊之事,目的似以這件貞觀舊事為隱喻,暗諷維州城悉怛謀受降事。
如前文所說,由于政治、道德的雙重失敗,李德裕在維州城受降事件中所遭受的羞辱與創(chuàng)傷,是至為深痛的,遠非一則婉諷性的題跋可療愈。但礙于“臣為君諱”之義,也限于他與文宗之間脆弱的信任關系,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故其心底的憤懣,自然不問可知。《步輦圖》重裝褙的翌年,即大和八年(834),李德裕果然又失文宗意,被外放為元興節(jié)度使;其宿敵李宗閔則返回朝廷,復拜宰相李德裕被罷相的原因,《舊唐書》卷176《李宗閔傳》有記載,“及德裕秉政,群邪不悅,而鄭注、李訓深惡之,文宗乃復召宗閔于興元,為中書侍郎、平章事,命德裕代宗閔為興元尹”。此處的“群邪”指的是以王守澄為首的宦官集團和以鄭注、李訓為首的朝官集團。見[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098頁。。由于受牛李二人的排斥,至武宗繼位的6年間,李德裕一直沉浮于地方,備受壓抑;辯白其污的機會,尤渺不可得。開成五年(840),文宗去世,武宗繼位,李德裕自辯清白的機會,才終于到來。
五、追論與昭雪
武宗甫繼位,便召李德裕由淮南節(jié)度使回到朝廷,授“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尋兼門下侍郎”[5]398,李德裕再次拜相。翌年,即會昌元年(841),朝廷中樞為回紇事集議。集議的起因,據(jù)《舊唐書·李德裕傳》:
開成末,回紇為黠戛斯所攻,戰(zhàn)敗,部族離散,烏介可汗奉大和公主南來。會昌二年二月,牙于塞上,遣使求助兵糧,收復本國,權借天德軍以安公主。時天德軍使田牟,請以沙陀、退渾諸部落兵擊之。上意未決,下百僚商議,議者多云如牟之奏。德裕曰:‘頃者國家艱難之際,回紇繼立大功。今國破家亡,竄投無所,自居塞上,未至侵淫。以窮來歸,遽行殺伐,非漢宣待呼韓邪之道也。不如聊濟資糧,徐觀其變?!垡詾槿唬S借米三萬石[5]3077-3078。
引文中李德裕所謂的“頃者國家艱難之際,回紇繼立大功”,是指安史之亂中回紇勤王戡亂事;“以窮來歸,遽行殺伐,非漢宣待呼韓邪之道”,則指如今回紇勢窮,前來歸化,朝廷竟欲借他人之手殺之,這與當年漢宣帝扶持、嘉賞歸誠向化的呼韓邪單于,是迥然有別的。則知如李德裕題在《步輦圖》上的跋文一樣,此處的話,雖然克制、隱諱,但12年前朝廷借吐蕃之手殺害向化者留給他的心理創(chuàng)傷,似仍在隱隱作痛。
翌年,即會昌三年(843),黠戛斯進攻安西、北庭都護府。由于唐兵自安史之亂后,已撤離西域,此時統(tǒng)治安西、北庭的,乃是忠于唐朝的回紇。朝廷在救與不救之間,再次發(fā)生爭議。原諸李德裕的道德感,或?qū)ο蚧叩囊回灹?,本應主張救的,但是這次他卻主張不救。不救的理由,是“河、隴盡陷吐蕃”[5]3077,若從內(nèi)地去救,繞路太遠、軍儲不供,“縱令救得,便須卻置都護,須以漢兵鎮(zhèn)守。每處不下萬人,萬人從何征發(fā)?饋運取何道路?……縱令得之,實無用也”[5]3078。這個選擇,戰(zhàn)略上固然得宜,道德上卻有瑕疵,因為這等于向黠戛斯出賣了向化者。對于經(jīng)歷了維州城受降事的李德裕而言,這自會再次揭起心頭的舊傷。尤有甚者,黠戛斯在攻陷安西、北庭之后,立即派大臣請求冊封[5]405,以合法化其在西域的統(tǒng)治。對唐廷而言,這無疑是一件非常尷尬的事情。因回紇是唐的“傳統(tǒng)盟友”,黠戛斯則是唐之勁敵吐蕃的爪牙。人滅其友,不能救之,今反加封冊,以合法化其行為——這與12年前悉怛謀向化歸誠時朝廷不加封賞反戮之,盡管一獎一懲,處置不同,但俱為悖戾,則無甚差異。對于親歷了維州城受降事的李德裕而言,除覺其悖戾外,則會再次激起心中的恥辱感。故在其主持下,朝廷雖然認可了黠戛斯滅回紇的事實,但對冊封之請求,則含混了事[11]。為了挽回顏面,李德裕又上奏武宗,稱太宗貞觀初“中書侍郎顏師古上言:‘昔周武王天下太平,遠國歸款,周史乃集其事為《王會篇》。今萬國來朝,蠻夷率服,實可圖寫,請撰為《王會圖》?!保?]26故建議武宗效法太宗,命畫工寫黠戛斯使臣之貌,并據(jù)此做《黠戛斯朝貢圖》,以此呈現(xiàn)唐與黠戛斯的主屬關系。圖卷完成之后,李德裕又以宰相之尊,親自撰寫了《黠戛斯朝貢圖傳序》,并冠于圖卷之首。在記述了黠戛斯的向化之舉后,李德裕又回顧了太宗時代“萬國來朝”的盛況,并借題發(fā)揮、贊美武宗是繼踵太宗的“中興之主”。今按“職貢圖”或“王會圖”,乃始于漢代的繪畫主題類型,主要內(nèi)容是記錄“德化夷狄”[12] ,以呈現(xiàn)“中央—四方”的帝國結構。李德裕所題跋的《步輦圖》上的“步輦”二字,未知是否由宋人所題,但依照唐代繪畫的分類,其屬于李德裕所稱的“王會圖”或“職貢圖”之列,是斷無疑議的。盡管在大和七年的題跋中,李德裕為澆心中塊壘,瑣瑣以太宗封賞祿東贊為言,未免降低了圖畫的政治—禮儀性。但可想見的是,李德裕在回憶太宗朝的《王會圖》時,必然想到了他當年重裝褙并題跋過的《步輦圖》。
由上文介紹可知,從會昌元年至三年初這短短的3年間,由于西北邊疆頻有事態(tài),作為中樞宰相的李德裕,不得不左支右拒,以謀求帝國之安寧。其用心的大處,固然是非個人性的國家策略,但每一個事件的處理,都未嘗不激發(fā)他個人的身世之痛。不僅此,由于黠戛斯之禍乃是吐蕃慫恿、支持的結果,而吐蕃得以支持、慫恿黠戛斯,又未嘗不是12年前朝廷處理維州城受降事“一失良圖,千古不復”[7]450(李德裕語)所導致。這樣,個人的身世之痛便轉化為家國之悲了。或由于頻繁的心理刺激,他久郁心底的憤懣便爆發(fā)了:處理完黠戛斯事件后不久,他忽然上書武宗,請求“追論”12年前的維州受降事:
臣在先朝,出鎮(zhèn)西蜀。其時吐蕃維州首領悉怛謀,雖是雜虜,久樂皇風,將彼堅城,降臣本道。臣尋差兵馬,入據(jù)其城,飛章以聞,先帝驚嘆[5]3079。
末句的“先帝驚嘆”云云,蓋指文宗最初是詫異于其舉、并以為奇功的。這自然是“臣為君諱”義。但是:
其時與臣不足者,望風嫉臣,遽獻疑言,上罔宸聽,以為與吐蕃盟約,不可背之,必恐將此為辭,侵犯郊境。詔臣還卻此城,兼執(zhí)送悉怛謀等,令彼自戮。復降中使,迫促送還。昔白起殺降,終于杜郵致禍;陳湯見徙,是為郅支報仇。感嘆前事,愧心終日。今者幸逢英主,忝備臺司,輒敢追論,伏希省察[5]3079。
這便把“一失良圖,前古不復”的罪責,一股腦推到了“與臣不足者”——即牛、李二人的頭上。這樣說,自然也是為了保存文宗的顏面,并無太多意義。但末句的“幸逢英主”“輒敢追論”,卻頗值得玩味:這等于說在文宗時代,此事原不可“追論”。其中的原因,可能是武宗對于文宗的所為本多不值;但更重要的原因,則是武宗對李德裕的信任,可謂達到了古代君臣所能達到的最高程度。如按《舊唐書》總結:“德裕特承武宗恩顧,委以樞衡。”又稱:“自開成五年冬回紇至天德,至會昌四年八月平澤潞,首尾五年,其(按李德裕)籌度機宜,選用將帥,軍中書詔,奏請云合,起草指蹤,皆獨決于德裕,諸相無預焉。”武宗與李德裕之間信任的牢固程度,在我國古代史中是極為罕見的。乃至李德裕老病乞休,武宗也不允許:
以功兼守太尉,進封衛(wèi)國公,三千戶。五年,武宗上徽號后,累表乞骸,不許。德裕病月余,堅請解機務,乃以本官平章事兼江陵尹、荊南節(jié)度使。數(shù)月追還,復知政事[5]3081。
信任既如此膠固,李德裕自然可以放下心來,一抒其憤,故這篇奏章繼續(xù)寫道:
臣受降之時,指天為誓,寧忍將三百余人性命,棄信偷安。累表上陳,乞垂矜赦。答詔嚴切,竟令執(zhí)還,加以體披桎梏,舁于竹畚。及將就路,冤叫呼天。將吏對臣,無不流涕。其部送者,便遭蕃帥譏誚曰:“既已降彼,何須送來?”乃卻將此降人,戮于漢界之上,恣行殘害,用固攜離。乃至擲其嬰孩,承以槍槊。臣聞楚靈誘殺蠻子,春秋明譏;周文外送鄧叔,簡冊深鄙。況乎大國,負此異類,絕忠款之路,快兇虐之情,從古以來,未有此事[5]3081。
這便把12年來所遭受的冤屈、羞辱以及道德與良心的折磨,一股腦地傾瀉了出來,不復文宗時代《步輦圖》題跋中的婉諷與隱喻了。則知悉怛謀請降事,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12年,李德裕講來仍然痛心疾首,乃至有“淚盡泣之以血”之感。由此可見維州受降事給他留下的心理創(chuàng)傷之深痛,也可體會《步輦圖》題跋那冷靜、超然的文字背后,有著怎樣的隱忍與悲憤了。為解慰他12年來所遭受的良心之痛與道德折磨,李德裕在奏章結尾建議說:“臣實痛悉怛謀舉城受酷,由臣陷此無辜,乞慰忠魂,特加褒贈?!蔽渥谟[奏后:“意傷之,尋賜贈官。”[5]3080唯礙于體例,《舊唐書》此處的記載頗為簡略。據(jù)《李德裕文集》,武宗“傷之”的后果,乃是以“敕令”的形式,命贈官悉怛謀。敕文說:
故蕃維州城副使悉怛謀,嘗解辮發(fā),獻其壘垣。議臣托以和盟,沮其誠款,尋令束縛,歸戮虜庭,彼獲甘心,且無噍類。昔常山臨代,為全趙之寶符,河西絕羌,斷西戎之右臂,棄茲要害,用長寇仇,至今蜀人,言必流涕。豈陳湯之專命,由匡衡之廢忠。言念始謀,久罹幽枉,爰加寵贈,用慰貞魂[7]61。
雖曰贈官悉怛謀,但用今天的話來講,其實是為李德?!捌椒凑蜒钡?。又從《李德裕文集》可知,武宗的敕文,其實是由李德裕代為執(zhí)筆的;后又將其收入自己的文集,可知他對此文的重視程度。12年沉冤,一朝洗雪,李德裕自然感沁五內(nèi),于是立即上表武宗,以示感謝云:
況受降之時,臣與其盟詛,力不能捄,心實懷慙。運屬圣明,合申幽枉,輒敢論奏,豈望聽從。陛下用周文之心,已同葬骨;念汧城之枉,仍賜策書。臣忝補鈞衡,嘗居戎師,仰感玄造,倍百群情。臣不任云云[7]450。
則知正如前文所說,李德裕被迫“出賣”悉怛謀,良心是備受折磨的。所謂“幽枉”、所謂“敢”者,則是暗示12年來,由于害怕觸文宗之諱、攖政敵之鋒,自己一直隱忍于心,未敢辯白。執(zhí)此復讀大和七年的《步輦圖》題跋,其背后所壓抑的隱痛,便暢然大白了。
由唐中樞的行政模式來推測,武宗的敕令下達之后,廷臣即當集議追贈的官銜。可想見的是,主持討論的人,必是當年親歷該事、今掌中樞的李德裕。據(jù)兩唐書,廷議的結果乃是追贈悉怛謀為“右衛(wèi)將軍”。這個官職,也頗堪玩味?;貞洿蠛推吣昀畹略!恫捷倛D》跋文中的第一句“貞觀十五年春正月甲戌,以吐蕃使者祿東贊為右衛(wèi)大將軍”。兩個贈官的區(qū)別,不過一“正”一“從”而已??芍畹略=ㄗh追贈悉怛謀為“右衛(wèi)將軍”,乃在暗引太宗贈祿東贊為“右衛(wèi)大將軍”的先例;也可知自大和五年以來,李德裕一直將太宗對祿東贊的嘉賞作為參照來回憶、咀嚼其維州城之辱的。
余說
上文以唐與吐蕃關系為背景,以維州城守將悉怛謀受降事中李德裕的遭遇,以及此后一系列事件的反應與處理為中心,探討了李德裕重裝褙并撰寫《步輦圖》跋文的動機、功能及影響。李德裕在維州城受降中所遭受的“幽枉”或羞辱,乃是其政治生涯中最刻骨銘心的事件,故始終在尋找辯白的機會。這些機會,雖然以12年后(按武宗會昌三年)發(fā)生的“追論悉怛謀事”為最大,但文宗大和七年距離此事僅2年有余,李德裕新傷未平、恨意難抒,此時的宮廷書畫整理與收藏活動,無疑提供了一個非常珍貴的機會。明乎此,便可理解跋文的潛義,“諷喻”之功能,以及李氏何以宰相之尊,竟親自主持《步輦圖》的重裱褙并瑣瑣撰寫題跋了。
最后可論的是,沈從文從《步輦圖》人物的服飾出發(fā),認為《步輦圖》當作于開元、天寶之后,或非唐初之物[13]。今按唐宋宮藏的繪畫,出于維護或保存計,往往制作摹本——尤以事關國家重大紀念性事件者為甚。紀念性的題材,當以存內(nèi)容之大略為主,不同于以美學品質(zhì)為勝者的摹本制作,故制作時加入后代畫工所熟悉的次要母題,固可想見。這類摹本,唐宋人也往往視其為真本。因此,今所亡佚之《步輦圖》祖本(即李德裕所跋之本),即使如沈從文所言,乃作于開元、天寶之后,也殊不足以說明由章伯益所過錄的李德裕題跋為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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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egory and exoneration: On Li Deyu’s postscript attached to
Emperor Taizong Receiving the Tibetan Envoy
LI Qinzeng1,2
(1.School of Art and Archaeology,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P. R. China;
2.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Art, Shihezi University, Shihezi 832000, P. R. China)
Abstract: Emperor Taizong Receiving the Tibetan Envoy, a hand-scroll traditionally attributed to Yan Liben(601—673), is a contemporary visual documentation of the diplomatic encounter between Tang and the kingdom of Tibet,immediately after the later was defeated and accepted tributary status in 641 AD. In 833, nearly two centuries after the encounter, Li Deyu(787—849), the chief minister of the court, ordered the hand-scroll to be remounted and wrote a postscript at the end of it, which recounted the encounter in a new perspective. Previous studies have mostly focused on whether the painting is an authentic work of the Tang Dynasty or a copy of the Song Dynasty, who the author is, what the specific historical scenes it presents, and its collection history, but few scholars have discussed the motivation, function and influence of Li Deyu’s remounting and postscript. This paper provides new evidence that the original postscript was written by Li Deyu from two aspects: the format of the postscript and the book of Prime Tortoise of the Record Bureau;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background and new postscript, it reflects a border incident between Tang and the kingdom of Tibet that Xidamou who was the defender of Weizhou City, a general of the kingdom of Tibet, surrendering to the Tang Dynasty. Due to the revenge of Niu Sengru, Li Zongmin and others, Li Deyu experienced the failure of politics and morality in this event. The injustice or humiliation he suffered was the most unforgettable memory in his political career, so he was always looking for opportunities to plead and defend himself. Two years later, when he came to power, he met the sorting and collection activity of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in the court. At this time, he did not recover from the new injury or expresse his hatred yet, so, he presided over the remounting of the Emperor Taizong Receiving the Tibetan Envoy and did not tire of making postscripts. The postscripts are not a memory of the Taizong meeting with Lu Dongzan about 200 years ago, but an expression of the political humiliation he suffered two years ago; meanwhile, the postscripts also indicated Li Deyu’s experience when he served as the Jiannan Xichuan Jiedushi, and the frontier policy he advocated. To be specific, the content of his postscripts may not only cause his pain for his fate, but also give historical legitimacy to his frontier policy. The postscripts reconstructed the events shown in the Emperor Taizong Receiving the Tibetan Envoy seems to imply that his handling of the surrender of Weizhou followed the principles and strategies of Taizong; However, emperor Wenzong, Niu Sengru and Li Zongmin betrayed those who surrendered and caused them to be tortured and killed, which violated the strategy how the empire controlled tributary states established by Taizong. In other words, Li Deyu’s postscripts to the Taizong Receiving the Tibetan Envoy took advantage of the past events in the Taizong Dynasty and the policy to the kingdom of Tibet as a metaphor, secretly satirized the surrender of Weizhou city, and defend himself. A series of events, such as remounting the scroll, writing down postscripts, and asking emperor Wuzong to grant Xidamou an official post, not only relieved the pain of conscience and moral torture suffered in the past 12 years, but also revealed the different opinions of the Niu and Li parties on the policy to the kingdom of Tibet at that time. To a certain extent, it also reflected the position and strategy of the mid and late Tang court on the separatist regimes of Uyghurs, Xiajiasi, and other frontier nationalities. This paper is an art history case to explore how the ancients used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collections as well as inscriptions as political agency to implicitly convey their administrative strategies.
Key words:? Li Deyu; Emperor Taizong Receiving the Tibetan Envoy; Late Tang frontier policy;? Niu-Li controversy; Tibet; Xidamou
(責任編輯傅旭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