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青

(喀什大學 人文學院，新疆 喀什 844000)

嚴歌苓筆下的故事，總是令人大受震撼，在融入生命力量的筆觸下，人物的刻畫、情節(jié)的鋪張，都給人以劇烈沖擊。戰(zhàn)地記者的經歷，讓嚴歌苓目睹了許多生死場面，對生命也有了自己的獨特思考。《小姨多鶴》講述了抗戰(zhàn)結束后滯留在中國東北的日本女子竹內多鶴和一個中國普通家庭之間長達三四十年的情感糾葛，在這段情感中，每個人物身上萌生出的生命力量都強烈而美麗，令人驚嘆。

一、人物個體本身展現(xiàn)的生命張力

(一)張儉生命中的“驢性”韌勁

張站長一家生活在安平鎮(zhèn)上，小名叫二孩的兒子張儉沉默寡言，兒媳小環(huán)伶牙俐齒卻失去了生育能力。小環(huán)是如何失去生育能力的？小環(huán)在懷胎七月的時候，遇到幾個日本兵，和女伴走散的她在慌亂害怕中爬上了一頭在路邊吃草的耕牛身上，在耕牛和日本兵的賽跑中，小環(huán)摔了下來，失去了七個月大的孩子，也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張儉的父母為了給張家續(xù)接香火，買來了一個日本婆子，對待這件事情，張儉在言語上是從頭到尾頂撞父母的，可他的行動卻還是孝順恭敬的，他接受了父母的安排。這樣一個看似沉默順從的男人，也有驢起來的時候，他驢起來的時候不多，但一旦驢起來就爆發(fā)出非同尋常的力量，他的生命張力也悄然在他的驢脾氣中呈現(xiàn)出來。怎樣一種驢法呢？在從牛背上摔下去的妻子小環(huán)被送進醫(yī)院時，醫(yī)生告訴家屬只能保大人和小孩的其中一個，在父母選擇保小孩的時候，從小聽話孝順的張儉驢起來了，很堅決地選擇了保小環(huán)。在多鶴被買進張家一段時間后逃跑時，張儉對打趣的小環(huán)兇了起來，他是十分著急的，害怕在這樣寒冷的下雪天，多鶴被凍死。多鶴過了幾天又回到張家，告訴張家她懷孕了，張儉的母親懷疑是否是張儉的孩子，張儉兇著對母親說怎么能這樣說話。由于害怕多鶴身份敗露，在張站長讓兒子帶上小環(huán)和多鶴去鞍山躲避的時候，小環(huán)服從了張儉的驢性。人的生命本能會帶有一種生命強力，這些時刻表明他真的著急了、在意了，這些驢性正是張儉生命本能中呈現(xiàn)出來的一種倔強、有擔當?shù)纳鼜埩Α?/p>

(二)小環(huán)生命中的“湊合”態(tài)度

小環(huán)是嚴歌苓筆下一位令人驚嘆和佩服的女性，她在任何時候都總是以一種湊合的態(tài)度去對待生活，這種湊合不是懶散無為，而是一種順其自然的樂觀態(tài)度。小環(huán)這樣一個野性、潑辣的東北女人，將“湊合哲學”融入到自己的人生和生活中去。被村里人夸做事做得漂亮的時候，她笑臉盈盈地回上一句湊合吧，在搬去鞍山之后，張儉害怕孩子太多養(yǎng)不活，小環(huán)總是摸摸張儉的頭安慰他說，日子總是能湊合過下去的。她用她的湊合態(tài)度將一大家子人湊合在一起，湊合著吃喝、湊合著哭笑、湊合著生活。

在艱難的生存困境中，她“得無中生有，一分錢不花地吃喝穿戴”[1](P255)，于是她的湊合思想奏了效，順走招待所的毛巾湊合用、偷進菜籃子里的食物湊合吃，小環(huán)的湊合看似無用，實則產生了好多的大用。有過三次自殺想法的多鶴，在小環(huán)湊合態(tài)度影響下，選擇湊合著活下去。被張儉拋棄后歷經艱辛一個多月才找回家的多鶴，在小環(huán)給她洗澡嘮家常的時候放棄了和三個孩子同歸于盡的念頭；張儉和多鶴偷偷約會被發(fā)現(xiàn)后，不再被張儉理會的多鶴打算找根繩子自殺，在小環(huán)撒野和愚昧的湊合說教中，多鶴離自殺的念頭越來越遠；在多鶴聽到張儉被宣判死緩打算跳進池塘的時候，小環(huán)用魚頭湯和自己的美好謊言湊合哄著二兒子和妹子，于是多鶴打算像小環(huán)一樣湊合著活下去了。

小環(huán)是善良的、湊合的，她的湊合態(tài)度支撐她度過人生中最艱難灰暗的時刻，她的湊合思想也支撐著一大家人好好地活下去。她的湊合思想對于那樣一個特殊的災難時代，是行之有效的，她將對生命的希望全部融進她的湊合思想中，使得生命在貧瘠土壤中也開出花來。

(三)多鶴生命中的“母性”力量

當嚴歌苓將有著悲慘身世的多鶴在筆下娓娓道來之時，便是多鶴帶有母性的強烈生命力量呈現(xiàn)之始?！叭Ф鄠€由女人和孩子組成的逃難隊伍，一路血，一路倒斃，一路自相殘殺，多鶴是那場大劫之余數(shù)”[1](P 175)，在這場逃難中，多鶴依靠機智和對生的本能渴望幸運地活了下來。多鶴在逃亡的路上，目睹了躺在路邊分娩渴望被救的阿紋，救下了千惠子虎口下的久美，可不論是阿紋悲壯的母愛還是千惠子慘烈的母愛，都無形中影響了多鶴這一生。

被賣進張家后，充當著張家生孩子的工具，在第一次逃出張家后，由于懷孕又回到了張家，這是母性力量在呼喚。在被張儉帶去山高水險的地方拋棄時，多鶴拿著僅有的五塊錢，在母性的召喚下，歷經千辛萬苦回到了他家，她一路冒著生命危險扒火車、就著西瓜飽腹、偷吃田地里的生玉米生紅薯，“她成了一條母狗，被那股神秘的氣息牽引著，走向她的兒女們”[1](P107)。

多鶴是一塊肥沃的播種地，張儉把種子撒進去，她就不斷盛產著。作為日本人的多鶴從小受到代浪村文化思想的影響，多鶴的每一次分娩都會想到她的母親那么甘心去忍受一場超過死的疼痛把她這個至親帶到地球上。她說要為張儉生八個、十個孩子，她用自己的身體制造著一個又一個生命，這些生命都是她的親人，親人多了她就不再是舉目無親的女人了。不管是張家的傳宗接代還是多鶴的制造親人，這都是一場生命的繁衍，“人類無疑將生育擺在了一個很重要的位置上，從而展現(xiàn)生命在無限循環(huán)中的一個張力和回歸”[2]。

二、融入生活現(xiàn)實的生命張力

(一)苦難生活中彰顯的生命力量

“嚴歌苓并不著意描寫一段歷史或某個時代而重在展現(xiàn)不同歷史時空下民間社會的具體樣貌以及面對苦難與困境時個人的生命自覺和生存智慧。”[3]張儉一家生活在一個動蕩不安的苦難時代，他們的生命力量在苦難中得以顯現(xiàn)。多鶴是苦難的，“小說在多鶴粗糲的生存表象和精致的心靈感覺之間構成了一種令人痛楚的張力”[4]。多鶴經歷了整個代浪村村民大逃亡，在這樣一場充滿血腥的大逃亡中，她憑借著強烈的生存意志劫后余生，從此一個年紀只有十六的日本孤女開始了自己受難的人生。被販賣進張家之后，多鶴成了一個“生育工具”，但多鶴的苦難并沒有結束，在生完男孩之后遭到張儉的拋棄，她是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從自己薄弱的身體中迸發(fā)頑強的生命力量支撐自己生還。在張家討生活的這些年，她靠的幾乎是動物一樣的靈性，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多鶴必須隱沒方能存在。

如果說多鶴的苦難是慘烈的，那么小環(huán)的苦難即是瑣碎的，她的生命力量體現(xiàn)成一種對瑣碎苦難的包容性。小環(huán)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在她平時嘻嘻哈哈的平靜之下，是無數(shù)次的自我安慰，她的每一句“湊合吧”背后都是艱辛的。被日本兵追趕失去了孩子，使得小環(huán)在張家的地位發(fā)生改變，喪失生育功能的她還是在湊合著和張儉一大家人過日子，她不是沒有過離開張儉的念頭，只是張儉在醫(yī)院對他的袒護使她在心里存了恩情，這份恩情幻化為她生命中的人性光輝?！拔母铩睍r期的動亂、張儉的死緩、生活的艱難，都沒有使小環(huán)倒下，她是在修修補補中把生活過下來的，其實她也害怕過，害怕在遇到災難之后是不是過不下去了，可過了一陣也就那么一回事，日子還是得往后過。

張儉的苦難不似多鶴的慘烈，亦沒有小環(huán)的瑣碎，他在“文革”時期遭到誣陷，被關押起來判了死緩。在監(jiān)獄的生活是晦暗的，在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小環(huán)和多鶴給了他力量，于是他將這份力量化為了支撐自己活下去的生存意志。

(二)交融于情感關系的生命力量

“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5]，張儉、多鶴、小環(huán)生活在一個大家庭里，他們不僅僅是獨立的個體，也在參與和形成一種社會關系，他們富有韌性和張力的生命也悄然綻放在他們之間親情、愛情的親密關系中。

“民族性格的始源，正如著名歷史學家湯因比所說，個體生命的歷程和民族生命的歷程往往是相應的”[6]，多鶴作為代浪村的一名成員，代浪村的文化精神和民族的生命力量已經深深延續(xù)進了她的血脈里，這些東西又在她的繁衍中刻進下一個生命中，這些生命又不斷加入多鶴整個家族的骨血團伙。丫頭有著和多鶴一樣肉乎乎的手指，一樣毛茸茸的后發(fā)際，她們偶爾瞞著所有人的相視一笑是張儉和小環(huán)都沒份的。大孩濃濃的眉毛，平足，好看的身體、肌肉，都是從多鶴的身體中出來的。孩子們偶爾從眼里流露出來的帶著英氣和殺機的眼光也許是從多鶴的舅舅、外祖父的遙遠血緣傳承下來的。這個家還到處可見多鶴的頑固，水泥地被擦得青藍溜光、衣服被熨得筆挺、孩子們發(fā)式的一模一樣、鞋襪的白凈整潔，這些頑固是流淌在多鶴骨子里的固執(zhí)不屈的血性，它們融入整個家庭生活中，形成他們生命的一部分。在多鶴被拋棄的一個多月里，這些頑固開始在張儉的意識中顯現(xiàn)出來，他用肥皂洗腳的習慣，他看不下去這個家的雜亂時開始撅著屁股擦地面，這些都是多鶴無形中在這個家庭中留下的生命力量的頑固。

在一個雨后夕陽的下午，張儉發(fā)現(xiàn)了多鶴的卓爾不群，他們開始了第一場私密約會，這樣的約會進行了兩年，發(fā)生在教室里、灌木叢里、松林里、山坡上、俱樂部后臺……正是在這樣的一些時刻，他們喜愛上了彼此。但張儉要周旋于兩個女人之間，她怕小環(huán)嫉妒傷心，所以將這一場場約會隱秘進行，將生命本性中的情感、欲望隱秘地進行表達。

(三)美好人性中顯現(xiàn)的生命力量

“生命本質從人類學上來說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首先是人的天然性，即人的形體屬性與獸同質，源于自然造物的本質；其次，人具有倫理屬性”[7]，這樣的倫理屬性自然也在張儉、小環(huán)、多鶴以及他們與身邊人的關系上顯現(xiàn)出來。日本對中國的殖民侵占，小環(huán)因為受到日本兵的追趕流產以致不能生育，在這樣一個國仇家恨的背景下，作為一個日本女子的多鶴在張家的介入，使得整個家庭的關系變得曖昧且怪異。但多鶴剛被買進張家的時候，當全家人看到多鶴的虛弱之后，竭力照顧她，特別是張儉母親看到多鶴身上的經血之后，“動作中的懼怕和嫌棄已經蕩然無存，把小人兒的上身放在自己盤起的雙腿上，將茶水慢慢往她嘴里喂?！盵1](P19)后面多鶴出逃時，張家人對她的擔心和找尋，他們對多鶴的接受和照顧，是一種人性關懷的顯現(xiàn)。

張儉和小環(huán)一開始是有些排斥多鶴的，只是把她當作繁衍后代的一個工具，態(tài)度的轉變發(fā)生在聽說了多鶴的悲慘身世后、發(fā)生在他們一起經歷的點點滴滴中，他們開始從心底接納多鶴這位敵國女子了。多鶴也是如此，對張儉由不喜愛到喜愛，在張儉被關押的那幾年，多鶴和小環(huán)相互間沒好氣地過日子，他們在摩擦矛盾中完成了交融，形成了他們特有的親密關系，在這段關系里相互理解包容、關懷照顧。

小環(huán)的善良大度不止于多鶴，是于張家所有人的。于張儉父母，小環(huán)的胡鬧恰到好處，接受了多鶴的到來；于張儉，小環(huán)總是在他失意的時候摸摸他的頭，替他想辦法，對他喜愛包容，竭力去遵守自己在心底許下的白頭偕老的諾言；于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們亦如此，她對他們視如己出、關愛有加。乃至最后，張儉被接去日本治療，丫頭和大孩也去了日本，只剩下黑子狗陪伴的小環(huán)，也還在信件中牽掛著孩子們，牽掛著張儉、多鶴。

嚴歌苓說：“我的寫作，想得更多的是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人性能走到極致?！盵8]張儉、小環(huán)、多鶴在當時那樣一個充滿不安的境遇下，并沒有被命運打倒，他們將人性中內斂的那一部分敞開，彰顯出柔軟而有韌性的生命力量。

三、結語

小說中人物的內心世界和個體的生命體驗被放置在一段歷史中，作者在講述故事的同時將那段歷史還原到人物身上。嚴歌苓帶著自己特殊的人生經歷在人物身上投入了溫情，每個人物在經受苦難的同時在各自的方向上得到了不同的生命思考，表現(xiàn)出美麗動人的生命張力。個體生命力量的呈現(xiàn)、人性閃光點的彰顯，使得人物本身和文學作品富有了生命，對個體生命價值的探索有利于更好理解文本想要表達的深刻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