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升
晚上十點半鐘,我正準備洗漱睡覺,手機響了,一個陌生電話冷不丁打了進來。寂靜的夜里,這響聲一如午夜兇鈴,多少有些讓人意外。北方不像南方,夜生活豐富熱鬧。一般來說,北方只要過了晚上十點,沒有特殊情況,相互間是不會打電話的,即便是親戚或要好的朋友,至多也只是互發(fā)短信或留下語音。
我以為是人家打錯了電話,要不就是騷擾電話,毫不猶豫地掐斷了??蛇@電話一而再,再而三,不屈不撓,第三次我有些生氣,干脆將號碼拉進了黑名單。不料我剛刷完牙,手機又響起來,妻子在床上叫喊起來:“誰那么煩啊,這個時候還打電話!”末了,她不顧三七二十一地替我將電話掐斷了。我胡亂地擦了擦嘴,掛上毛巾快步走進臥室查看手機,發(fā)現(xiàn)剛才的未接電話顯示的名字是陳夢蕓。陳夢蕓是我的碩士生導(dǎo)師,我讀新聞系本科時也是她給我們上課,講新聞寫作。我就是在聽了陳教授的課之后真正愛上新聞專業(yè)的。正因如此,考研時我毫不猶豫地報考了陳夢蕓教授的碩士研究生,也很順利地考上了。畢業(yè)時,她甚至還將我推薦給了北京一家知名的社會文化類雜志。可以說,當(dāng)初是陳教授手把手將我?guī)нM新聞出版行業(yè)的,她對我有栽培之恩?,F(xiàn)在,我在這家雜志社已經(jīng)干了近三十年,并且在十年前當(dāng)上了雜志社的副總編輯,而陳夢蕓教授也早已經(jīng)退休。后來我因為工作異常忙碌,再則自己也家事纏身,與陳教授聯(lián)系少了,除了前些年她因老伴張開平教授去世找我?guī)兔?,之后的幾年,我除了逢年過節(jié)發(fā)個問候短信,只到她家看望過她一兩次。
一看是陳夢蕓教授的電話,我二話沒說回撥過去,手機里傳來的聲音卻很陌生。一個中年女人怯生生地問:“您好,您是李英俊老師嗎?”我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滿腹狐疑:“請問您是?”對方有些焦急,不再跟我兜圈子,而是直截了當(dāng)說:“李老師啊,我是陳夢蕓教授家的保姆小董。陳教授病了,肚子痛得厲害,她讓我給您打電話,想請您現(xiàn)在過來幫忙?!贝蟾攀桥挛也幌嘈?,她又說:“要不您等等……”電話那頭是一陣刺刺啦啦的聲響。不一會兒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聲音:“喂……是……哎喲……哎喲……是李英俊嗎?”對方氣喘吁吁,說話艱難,仿佛是被壓在地震的廢墟里,不過這聲音我很熟悉,確實是陳教授的聲音。我大聲問:“陳教授您怎么了,病得很重嗎?”陳教授依然氣喘吁吁:“英俊……你……你快來……幫我!”說完電話又是一陣聲響,不一會兒就掛斷了。
我腦袋“嗡”的一響,感覺事態(tài)嚴重,一邊向妻子說明情況,一邊快速穿上外套。我同妻子說,無論如何我得趕快去看望陳教授。妻子有些不悅,不停抱怨,說半夜三更的還騷擾人,這叫什么事啊,真煩人!
出了門,我迅速下地庫開車,車緩緩駛出小區(qū),而后快速行駛在北京的街道上。其時,北京城燈火通明,已經(jīng)一派寂靜,只有大街上汽車行駛的聲響和寒冷的北風(fēng)時不時嗖嗖地從我的車身掠過。我家住的小區(qū)在朝陽區(qū)東南四環(huán)以外,而陳夢蕓教授的家卻住在海淀區(qū)學(xué)院路那邊。從我家到陳教授的家,必須由東向西穿過大半個北京城,即使現(xiàn)在是夜間,不至于堵車,但開車至少也需要半個多小時。這半個多小時,我的心情像剛燒沸的開水不停翻滾,久久不能平靜,一種忐忑不安的擔(dān)憂也不期而至,緊緊地罩上了我的心頭……
陳夢蕓教授之所以向我求助,肯定是迫不得已。其實,假如她的兒子張童童現(xiàn)在能在身邊,是用不著向我求助的。論年齡,張童童也該四十好幾了,剛好是年富力強可以在父母身邊盡孝的年齡,然而這時候他卻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張童童是陳教授的獨生子,他出生時陳教授已年近四十,算是十足的高齡產(chǎn)婦了。老來得子,自然是愛子更甚。遺憾的是,一直被視為掌上明珠,從小就被寄予厚望的張童童,自打上小學(xué)開始成績就一直不理想,中考的分數(shù)也只能上普通高中。張童童本人似乎無動于衷,可做父母的卻無法接受,夫婦倆覺得自己是堂堂的大學(xué)教授,兒子卻只能上普通高中,實在是太說不過去!退一步說,即使做父母的能勉強接受,可兒子將來能考上大學(xué)嗎?即便能夠考上,又能上什么好大學(xué)呢?那些日子,他們夫妻倆內(nèi)心都像爬進了一群螞蟻,坐臥不安,寢食不香。夫妻倆反復(fù)協(xié)商,千方百計尋找門路。張開平教授忽然想起在美國洛杉磯定居的學(xué)生劉海洋。劉海洋本科畢業(yè)后,考到美國的一所名校讀研,碩士畢業(yè)后又自立門戶開了一家公司,主要做國際貿(mào)易。由于在校時劉海洋與張開平教授關(guān)系比較密切,出國后一直與張開平教授保持著聯(lián)系。陳夢蕓教授與張開平教授商量,決定將兒子送到大洋彼岸去接受美式教育。張開平教授聯(lián)系劉海洋,希望他能幫忙聯(lián)系學(xué)校,并提供一些生活上的幫助。
張開平教授聯(lián)系的結(jié)果,讓夫婦倆大喜過望,因為劉海洋滿口答應(yīng)。不到一周時間,劉海洋就主動給張開平教授回電話,說已經(jīng)聯(lián)系到他居住地的一所私立中學(xué)。至于住宿和生活,劉海洋說可以幫助張童童在學(xué)校附近租個房子,只是如果單獨租房,費用可能比較高,吃飯也是個問題,畢竟張童童還是個孩子,既要讀書,回家又要自己做飯,顯然不現(xiàn)實。劉海洋建議說:“比較現(xiàn)實的辦法是讓張童童在我們家寄宿,剛好我也有一個兒子,雖然比童童小五六歲,但畢竟都是男孩,應(yīng)該能玩到一塊,這樣孩子也有了玩伴?!?/p>
做父母的緊鑼密鼓忙著籌劃,操心了好幾天,并且愿意傾囊而出。兒子張童童開始卻并不買賬,因為他不愿意離開父母。那個時候,他也就十五六歲,年齡尚小,并不知道“在家日日好,出門時時難”的古訓(xùn),只是憑直覺,覺得在家有父母的疼愛,到了一個陌生環(huán)境,誰知道會遇到什么意外,會碰到什么困難?所有這些,年齡尚小的張童童竟然前前后后都權(quán)衡了一遍,權(quán)衡的結(jié)果是:“爸,媽,我不愿意出國!”可張童童卻頭一回遭到了父母的否定與批駁。父親說:“誰讓你考不上重點中學(xué)的,如果就在國內(nèi)讀普通高中,你覺得你有前途嗎?”母親說:“兒子,為了你的前程,我和你爸爸已經(jīng)商量好多天了,這是你未來發(fā)展的最佳途徑。雖然你離開家我們也舍不得,但這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好在美國那邊有你爸爸的學(xué)生劉海洋,你爸都同他聯(lián)系好了,到了美國你就住在他們家。他們家有個比你小幾歲的小男孩,放了學(xué)你們倆可以一起玩。他們也會照顧好你的?!弊龈改傅囊怀缓?,事情就這么定了。
將兒子送出國,夫妻倆總算了卻一樁心愿。但他們經(jīng)濟上的付出也是巨大的,兒子赴美留學(xué)的費用,折合成人民幣,每年少說也得三四十萬元,這對于家庭年收入滿打滿算也不到三十萬元的陳教授夫婦來說,不啻壓在他們頭上的一座大山。剛開始的時候,他們是動用家里多年的積蓄,分頭找兒子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借,而后又找各自的親戚、同學(xué)、朋友,反正凡是能借的,可以借的,幾乎都被他們地毯式掃了一遍。這些人當(dāng)中有愿意借的,也有不愿意借的,陳教授夫婦倆自然也免不了遭遇尷尬。好不容易總算支撐到兒子在美國讀完高中,順利考上了美國的大學(xué)。盡管并非名校,那所大學(xué)在美國排名恐怕要在百名之后,但做父母的還是很知足,他們覺得再怎么說兒子上的也是美國的大學(xué),將來學(xué)成回國再怎么說也算是留美海歸,總比在國內(nèi)上個普通大學(xué)要聽著受用吧?
可自從張童童上了大學(xué),留學(xué)的費用也水漲船高,增加的部分主要是張童童的學(xué)費和零花錢。兒子畢竟過了十八歲,是成人了。為了兒子的美好前程,夫婦倆決心再大的壓力也要扛。面對兒子源源不斷的需求,本來就已經(jīng)入不敷出的陳教授夫婦顯然無法再借到錢了,再說原來的借款還沒有還清呢。開始的時候他們拆西墻補東墻,也就是說借了西家還東家。自打兒子出國,夫婦倆一直節(jié)衣縮食,原本家里餐桌上每天都會出現(xiàn)的肉或魚,變成了兩三天出現(xiàn)一次,甚至有時候一周才出現(xiàn)一次;原本每逢新片上映都要光顧的電影院從此徹底告別;原本逢年過節(jié)必添置新衣的習(xí)慣,夫婦倆不知不覺也改掉了。與此同時,夫婦倆除了努力工作,還想方設(shè)法拼命掙些外快以補貼家用。即使如此,還是杯水車薪。到了兒子上大三的時候,夫婦倆快要撐不住了,迫不得已決定賣掉一套房子。
賣掉了房子,看著自家賬戶上增加的那六百萬元,一塊大石終于從夫婦倆心頭上滾落下來,他們忽然感覺輕松許多。不過,這六百萬元,還了之前借的賬,很快就只剩下四百余萬元了。陳教授夫婦倆估摸著,這四百余萬元,足夠支撐兒子留學(xué)到碩士畢業(yè)了。
四年之后,張童童在美國本科順利畢業(yè),還考上了另一所大學(xué)的碩士。讀本科的時候,他的成績依然不上不下,不好不壞。盡管勉勉強強考上碩士,學(xué)的依然是商科,但將要去攻讀碩士的那所大學(xué),在美國排名依然是百名之后。做父母的雖然不滿意,可也毫無辦法,急不得惱不得。夜深人靜,夫婦倆在床頭反復(fù)嘀咕,最終雙雙降下了期望值,彼此間互相安慰,只要兒子兩年后能順利畢業(yè)拿到學(xué)位,不管怎樣也還算是個留美碩士吧。這種相濡以沫式的安慰,總算讓夫婦鬧騰了好幾年的內(nèi)心漸漸歸于平靜。
可是怕什么來什么。兩年時間,做父母的克勤克儉又為兒子支付了一百五十余萬元的留學(xué)費用,但張童童偏偏未能畢業(yè),沒能如期拿到碩士學(xué)位。這個消息當(dāng)然不是張童童自己向父母說的,而是劉海洋特意打電話告知的。
這消息如數(shù)九天當(dāng)頭潑到陳夢蕓夫婦頭上的一盆冷水,一時間讓他們感覺五臟六腑都涼透了,他倆的情緒忽然降到了冰點,抬眼望去灰蒙蒙一片,仿佛蒼蠅撞到玻璃上,有亮光沒前途。接電話的張開平教授腦子里瞬間一片空白,一時無話,這讓無法適應(yīng)電話中半途沉默的劉海洋在大洋彼岸焦急起來,在電話那頭大聲問:“張教授您怎么了,您沒事吧?”大約過了數(shù)秒鐘,張開平教授才眨了眨眼,定了定神,沖話筒那頭說:“沒事沒事,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童童怎么就拿不到碩士學(xué)位呢?海洋你能否實話實說,平時他是不是光顧貪玩,學(xué)習(xí)不努力?或者,你覺得他原本就不是留學(xué)的料?”那邊的劉海洋沉默了一會兒,說:“張教授,童童挺聰明的,平時我看他學(xué)習(xí)也挺努力的。至于說玩吧,我覺得不能說貪,課余時間或假期,年輕人時不時聚在一起玩也很正常。我兒子不也一樣,他倆有時間也愛在一起瘋玩。說起來童童和我兒子還算好的,平時我們都看管得比較嚴。不瞞您說,我們周圍一些國內(nèi)來的孩子,因為家長不在身邊,玩得就比較放肆,遠在國內(nèi)的父母只知道一味給錢,甚至給孩子在這邊買房買車,可他們的孩子卻無心向?qū)W,時常聚在一起瘋玩,喝酒,賭博,打斗,飆車,甚至玩槍、逛夜店,看著都讓人擔(dān)心。但童童絕無此種情況,因為他沒有這種條件,再說他住在我們家,基本情況我們還是掌握的呀。再說了,任何學(xué)校都有能畢業(yè)的學(xué)生,也有不能畢業(yè)和拿不到學(xué)位的學(xué)生,這很正常啊,說明學(xué)校對學(xué)生要求嚴格。所以,我看你們不用過分緊張,也不用太過擔(dān)心。依我說,不妨讓童童再讀一年,爭取拿到碩士學(xué)位。當(dāng)然了,如果童童不愿意再讀書,也可以先工作,到我的公司先干幾年,以后想讀書的時候再說。張教授您看如何?”
劉海洋的一番話,聽得張教授夫婦頭皮像被誰抹了辣椒粉,熱一陣兒冷一陣兒。一想到兒子多讀一年書又將花費至少六七十萬元,夫婦倆內(nèi)心就像被誰塞進了一團棉花,堵得慌。
當(dāng)天晚上,夫婦倆給兒子打了越洋電話。他倆事先商量好了,不要直截了當(dāng)質(zhì)問兒子為何沒拿到碩士學(xué)位的事,更不要批評責(zé)怪他。電話打通了,首先是父親說話,父親說:“兒子啊,你的情況海洋叔叔同我說了,碩士學(xué)位沒拿到雖然令人遺憾,可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人生那么漫長,誰能不遭遇挫折?再說了,挫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遭遇挫折之后一蹶不振。我和你媽都希望你不要氣餒,希望你總結(jié)經(jīng)驗,吸取教訓(xùn),振作精神再攻讀一年,爭取明年將碩士學(xué)位拿到手。你看如何?”誰知張童童在電話那頭說:“爸,我不想再讀書了。讀書實在是太苦,我希望在這邊工作。海洋叔叔的公司正在招人呢,他說我如果不想讀書,可以到他公司工作。”每逢與兒子跨洋通電話,父母這邊按慣例都相約雙雙在場,并且電話按下?lián)P聲鍵,以便做父母的都能同步與兒子通話交流。陳夢蕓教授一聽兒子不想讀書了,有些急,搶過話筒對電話那頭的兒子嚷:“兒子啊,你年紀輕輕的,可別急著考慮工作的事。我們送你到美國就是要讓你好好專心讀書的,我和你爸希望你至少是拿到碩士學(xué)位之后,再考慮工作上的事,知道嗎?不然我和你爸干嗎這么多年花那么多錢供你在美國讀書!如果你在美國連碩士學(xué)位都不能拿到手,那之前的錢我們算是白花了。所以,我跟你說,你一定要下決心再讀一年書,聽清楚沒有?”那邊的兒子沉默了一下,說:“媽,讀書太苦了,感覺很無聊,我實在是不想再讀一年書。再說了,我現(xiàn)在要是參加工作,也不用再花家里的錢了。不僅不花錢,我還開始掙錢,這不是兩全其美的事嗎?”這回輪到父親急了,父親搶過話筒:“兒子啊,你這么說真是讓我們著急、焦心!你媽剛才說了,當(dāng)初我們送你出國目的就是想讓你專心讀書、拿學(xué)位。如果是為了工作我們干嗎花那么多錢送你出國,留在國內(nèi)不就得了?所以我同你媽的意見是一致的,希望你再讀一年,爭取明年將碩士學(xué)位拿到,之后再工作。不過我們有話在先,即便明年畢業(yè)要工作了,我們也希望你回國,聽清楚沒有?”兒子卻有些倔,他反駁說:“你們花了錢送我到美國,我也讀書了呀,還拿到了學(xué)士學(xué)位。雖然碩士學(xué)位沒拿下來,畢竟也多讀了兩年的碩士課程,我這兩年里也學(xué)到了不少新的知識,讀書的目的主要還是要學(xué)知識而非只盯著學(xué)位吧?再說了,讀書的最終目的不也是為了工作嗎,人總不能只為了讀書而讀書吧?退一步說,即便聽從你們安排再讀一年書,我也保證不了明年就一定能拿到碩士學(xué)位。如果再拿不到學(xué)位,你們豈不是又為我多花了一年的冤枉錢啊?!”兒子的這番理論,讓做父母的又氣又惱,一時卻無言以對。左思右想,做父母的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懊惱,甚至開始后悔當(dāng)初送兒子去美國。可事到如今,到底該何去何從?陳夢蕓教授夫婦倆反復(fù)權(quán)衡,決定忍痛將選擇權(quán)交還給兒子——他們擔(dān)心如果強行逼迫兒子繼續(xù)讀書,到頭來賠了夫人又折兵,那就太讓人絕望了。
張童童最終決定放棄繼續(xù)攻讀碩士學(xué)位,到劉海洋的貿(mào)易公司上班了,他的工作是銷售助理。劉海洋的貿(mào)易公司其實是小公司,員工總共也就十來個人,公司主要從事中美之間的商品貿(mào)易。雖然公司規(guī)模不大,效益不算太好,但也不差,按人均利潤計算,日子過得還算滋潤。
兒子雖然工作了,也為陳夢蕓教授夫婦節(jié)省了每年六七十萬元人民幣的開支,可夫婦倆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兒子未能朝著父母設(shè)定的目標發(fā)展,做父母的對此已是無能為力,只能任兒子獨自跋涉,不知道將來會漂向何方。他們幾乎每天給兒子和劉海洋打越洋視頻電話,電話的頻率高得連兒子都煩了。有時候剛說了兩句兒子就說手頭正忙著呢,編個理由將電話掛了。有時候干脆不接電話。隨著時間的推移,陳夢蕓教授夫婦越來越擔(dān)心,也越來越灰心。他們開始謀劃著怎么動員兒子回國發(fā)展。
張開平教授對張童童說:“兒子你回來吧,中國這些年發(fā)展很快,就業(yè)機會很多。我有很多學(xué)生都在商界,其中也有不少在從事國際貿(mào)易工作,你回來我?guī)湍阏乙环莨ぷ骱翢o問題。我和你媽只有你這么一個兒子,你回到北京工作我們也比較放心,對你來說生活等各方面也都更有保障,萬一遇到什么困難也方便互相照應(yīng)?!睆埻犃撕冒胩觳恢?,電話里靜得幾乎可以聽到蚊子叫,引得父親對著話筒“喂喂喂”地一個勁催問:“兒子啊,你到底聽見沒有?”只聽那邊支支吾吾,末了才蹦出一句:“聽見了,可我不想回國!”聽罷這話,當(dāng)媽的生氣了,聲音也隨之提高了八度:“你別再自作主張了!我問你,你留在美國有什么好,你在美國再待幾年能有啥出息,當(dāng)老板、科學(xué)家還是總統(tǒng)?你倒是說呀,這幾種角色你要是真能當(dāng)上其中的一種,那倒也罷了??赡氵B一個碩士學(xué)位都拿不下來,我們還能指望你鯉魚翻身跳龍門?你現(xiàn)在雖然勉勉強強找了一份工作,可憑你每月掙的那幾千塊錢美金,再過幾年又能怎樣,你能保證過幾年你就能發(fā)達嗎?”母親的這番話像打出的一梭子彈,噠噠噠冒著火氣,可電話那頭卻默不作聲,仿佛那一梭子彈是打在一座龐大的棉花山上。這次通話,母子和父子之間,就這樣不歡而散。
兒子不想回國,做父母的自有辦法。夫婦倆協(xié)商一致之后,張開平教授給劉海洋打了電話:“海洋啊,童童在你公司到底干得怎么樣?當(dāng)初我們送他去美國是想讓他專心學(xué)習(xí)拿學(xué)位,至少是希望他拿到碩士學(xué)位后回國工作。畢竟我們只有這么一個孩子,回到我們身邊工作我們放心些,遇到困難可以互相照應(yīng),再說將來我們年紀大了更離不開兒子的照顧。如果童童留在美國不會有更大的發(fā)展,我們想讓他現(xiàn)在就回到國內(nèi)工作,不知你意下如何?”劉海洋說:“張教授,童童在我公司干得挺好的。至于說發(fā)展嘛,不瞞您說,我們是小公司,日子過得還可以,雖不會大富大貴,但也不愁吃喝,在同類小公司中算是可以吧。童童若留在公司繼續(xù)干,薪水逐年增加是沒問題的,但也只能是逐年提升,想一夜暴富也不現(xiàn)實。您想讓他回國,這很好理解,童童畢竟是你們的獨子,我肯定尊重你們的意見。只是童童自己愿意嗎?據(jù)我所知,童童正在戀愛,他談了個女朋友,而且是美國人,童童愿意離開她回國嗎?”這話像平地里的一聲驚雷,讓電話這頭的張開平教授夫婦瞬間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難怪童童不愿意回國呢,原來如此。夫婦倆最擔(dān)心的事出現(xiàn)了,當(dāng)初送兒子去美國,他們最擔(dān)心的就是兒子到美國后找個美國老婆結(jié)婚生子,數(shù)典忘祖不愿意回國,沒想到怕什么來什么!陳夢蕓教授一聽急得五官都擠在了一起,急火火地對話筒那邊的劉海洋嚷:“海洋啊,這可不行,無論如何請你幫助我們制止童童的這場戀愛,童童絕不能找美國人結(jié)婚。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他要是與美國人結(jié)婚,豈不成了放飛的鴿子,再也回不來了,這簡直是要我們的命?。∷郧笄竽?,無論如何幫我們勸說童童,讓他盡快回到我們身邊!”劉海洋聽罷,嘿嘿笑了:“陳教授啊,你們的心情我很理解,幫助你們勸說,我這邊也沒問題,一定照辦。只是童童畢竟是大人了,精力充沛,荷爾蒙分泌旺盛,讓他不戀愛可沒那么容易?!皬堥_平教授接過電話說:“海洋啊,我們現(xiàn)在很焦急,如果不能制止童童與那個美國女孩戀愛,我們這養(yǎng)了二十多年的兒子恐怕是要白養(yǎng)了。我們現(xiàn)在迫切希望童童立即回國,如果童童不聽話,我們希望你立即辭退他!”張教授說出的這番話不啻重磅炸彈,讓劉海洋沉默了。印象中張教授從未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這番話真可謂句句沉重、字字千鈞,讓劉海洋不得不認真起來。劉海洋說:“張教授,既然您這么說,那我就抽時間和童童認真談一次,盡可能動員他回國?!眲⒑Q蟮脑?,總算讓張教授夫婦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了些。
事不宜遲,趁熱打鐵。當(dāng)天晚上,陳教授夫婦倆又給兒子打電話。電話打通了,可兒子就是不接。過些時間再打,還是不接。一而再、再而三。此種情況可從未遇到過。兒子正在忙嗎?這個時間是美國的夜晚,兒子不應(yīng)該是在工作或加班吧,做父母的特意選擇這個時間與兒子通話,就是想與兒子多說話、多溝通,可兒子怎么不接電話呢?是正在與那個美國女孩廝混,還是仍然在與父母置氣?所有這一連串問號讓陳教授夫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焦灼不安。迫不得已,張開平教授又撥通了劉海洋的電話。張教授開門見山,焦急地說:“海洋啊,實在抱歉,不得已又打擾你了。我們給童童打電話,打了好多次可他一直不接,真是急死人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能不能幫助我們聯(lián)系下他,務(wù)必讓童童盡快給我們回個電話?!眲⒑Q笳f:“好的張教授。不瞞您說,今天上班的時候我特地將童童叫到辦公室來了,你們的意思我也原原本本轉(zhuǎn)告給童童了。明確地告訴他:一是不要與美國人談戀愛,要盡早斷絕與那個美國女孩的關(guān)系;二是讓他盡快回國,不然公司也會辭退他。不過這兩點童童一時還難以接受,可能需要有個過程。建議你們也不要太急,先讓他消化消化,過兩天再給他打電話,或者過兩天我再問問他,讓他給你們回電話,您看如何?”劉海洋的話說得入情入理,張開平教授同意了。
兩天總算過去了。陳教授夫婦迫不及待又給兒子打電話,時間還是選擇在美國時間的晚上,可打了幾次,兒子還是不接。張開平教授有些惱怒,內(nèi)心直罵兒子,翅膀都還沒長硬呢,就敢這樣冷落父母,如果在美國待的時間再長些,豈不是翻臉不認爹娘了?這么一想,張教授越發(fā)憤怒,又急火火地撥通了劉海洋的電話,憋不住的怒氣讓劉海洋感覺到事態(tài)的嚴重:“海洋啊,對不起又打擾你了,張童童這臭小子真是反了啊,我們怎么打電話他就是不接,真急死我們啦!麻煩你現(xiàn)在無論如何給他打個電話,讓他務(wù)必立即回復(fù)我們的電話!”劉海洋這回回答得很爽快:“好的,張教授,您先別急,我這就找他,讓他立即給你們回電話!”
不到五分鐘,家里的電話響了,號碼顯示來自美國,一看就知道是兒子打來的。這鈴聲仿佛喜鵲報春,讓陳教授夫婦積攢多日的怨氣眼看就將飄散。張教授興奮地搶先一步接起電話,滿心期待著兒子能回心轉(zhuǎn)意。不料兒子連爸媽的稱呼都省略了,一出口便劈頭蓋臉:“你們煩不煩啊,三天兩頭騷擾我,這還不夠,你們竟然還找我的老板告黑狀,有你們這樣的父母嗎?你們到底是要我好還是要將我往死里整?我都告訴過你們了,不想回國,至少我目前不想回去。我現(xiàn)在是大人了,不再是小孩,我有選擇個人生活的權(quán)利你們懂不懂?。磕銈冞B這點權(quán)利都不給我,那還算什么合格的父母?!”晴天霹靂——這是什么話,這是自己辛辛苦苦養(yǎng)育了二十多年、供養(yǎng)了二十多年的兒子說出的話嗎?夫婦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半天說不出話,好像被什么噎住了。張開平教授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挨了一棒,嗡嗡作響,疼痛難忍,渾身的血忽然間被燒沸了,騰騰地直往上涌。他感到腦袋有些眩暈,眼前天旋地轉(zhuǎn)。他使勁眨了眨眼,搖了搖頭,想定一定神,極力穩(wěn)住自己虛飄飄的身體,不料力不從心,最終撲通一聲一頭栽倒在地,原本握在手里的電話也咣當(dāng)一聲摔了下來。陳夢蕓教授一聲驚叫,她撲上前一遍遍呼叫著丈夫的名字,可丈夫此刻全身像個沙袋一樣軟塌塌地癱在地上,不省人事。此刻陳教授家里,除了陳教授一遍遍凄厲的呼叫,還有兒子張童童在掉落的電話話筒里傳來的聲音:“爸,媽,你們那邊怎么啦,怎么半天不說話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子的這個聲音反反復(fù)復(fù),一遍又一遍,伴隨半吊著的話筒如鐘擺般左右搖晃……
張開平教授最終被120救護車送進了附近的一家三甲醫(yī)院,醫(yī)生診斷的結(jié)果是大面積急性腦出血。張教授在醫(yī)院前前后后治療了三個月,雖然命保住了,卻落下了半身不遂。出院回到家,張教授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張教授了,他不僅無法站立,而且臉面歪斜,眼、鼻、嘴全是歪的,說話含含糊糊,口齒不清,室內(nèi)活動和出門只能用輪椅推著。眼看著丈夫忽然間變成這個樣子,陳教授百爪撓心,心如刀絞。丈夫身邊離不了人,她一個人也顧不過來。無奈之下,她到家政公司請來護工,專門照顧丈夫。護工除了管吃管住,每月工資四千五百元。
家里發(fā)生了如此大的變故,張童童不得不回到國內(nèi)。張教授病倒的事,是陳教授在手忙腳亂將丈夫送進醫(yī)院之后,打電話告訴兒子和劉海洋的。從接通電話那一刻起,陳夢蕓教授帶著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地描述丈夫被氣倒的過程,繼而聲淚俱下地責(zé)罵兒子的冷酷與無情。劉海洋獲悉之后,肯定是痛斥了張童童并給他施加了巨大壓力。張童童被逼無奈,總算收拾行李回國,他是帶著負疚和抑郁的心情回來的。原本,張童童只是希望回來看望生病的父親,而后返回美國繼續(xù)工作的,不料父親卻病成這樣,顯然短時間內(nèi)是無法回去了。
回到父母身邊,面對臥病不起的父親和整天愁眉不展的母親,張童童雖然也心存愧疚,后悔那天與父母通電話時的冒失,可內(nèi)心深處依然覺得自己原本的人生選擇沒錯,是父母不尊重他的選擇。父母壓根就沒有將他當(dāng)成人看待,壓根就是將兒子當(dāng)私有財產(chǎn),可以任由他們擺布。雖然出于血緣和責(zé)任,張童童在父親住院期間悉心照料父親,也在父親出院之后盡可能協(xié)助母親照顧父親、分擔(dān)家務(wù),可張童童絲毫感受不到回家應(yīng)有的親切、溫馨與快樂。一方面,他日日夜夜思念著大洋彼岸的女友,每天無論怎么忙都要與女友視頻互訴衷腸,相思之苦不斷折磨著他。另一方面,印象中北京的家已經(jīng)不是原來那個溫馨快樂的家了。生病的父親無法進行完整的語言表達,每天只是用歪斜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他,似乎時時都在表達對兒子的憤懣與怨恨。母親則失去了昔日的開朗與笑容,仿佛遭遇寒霜突襲之后的花朵,一夜之間老了十歲。雖然張童童回國之后,母親對他并無半點責(zé)怪與抱怨,似乎兒子最終能夠回來已經(jīng)可以抵消掉先前所有的不快,但與兒子說話時卻缺少了往昔的隨意與松弛,變得小心翼翼,生怕萬一言語不當(dāng)又會將兒子嚇跑了似的。張童童無法快樂起來。加上家里請來了保姆照顧父親,有了外人,無形中家里增添了生疏感與陌生感,往昔的輕松、溫馨與快樂已經(jīng)難覓蹤影。盡管如此,張童童一時也無法改變現(xiàn)狀,畢竟這個家留著他太多成長的記憶,畢竟父母也曾經(jīng)為他付出了很多很多,畢竟父親眼下病成這個樣子,他無法推卸責(zé)任,撒手而去。
在母親的督促和幫助下,張童童找了一份工作,同樣是在一家貿(mào)易公司做銷售,只不過同事變了,客戶變了,接觸的人變了,銷售方式和銷售渠道也變了。這家貿(mào)易公司有好幾十號人,公司里分了好幾個部門和好幾個大組,沒有人為張童童提供現(xiàn)成的關(guān)系和渠道,他必須靠自己去拓展新的渠道并發(fā)展新的客戶,這讓習(xí)慣了坐享其成的張童童很不適應(yīng)。更讓他感到不適應(yīng)的是與客戶打交道的方式,總是要請客送禮、吃吃喝喝。張童童并非不喜歡吃吃喝喝,他不喜歡的是這種消費方式,讓一方出錢買單,另一方坐享其成,目的無非是為了促成生意獲得利潤,要命的是吃喝的成本最終還要在個人業(yè)績中扣除。張童童覺得這種方式很滑稽很勢利。何況每次飯局,主客之間還要互相勸酒,而且非得讓對方喝得滿臉通紅。這種方式在張童童看來,表面熱情,實則無比虛偽。因而,他內(nèi)心每每抵觸,卻又無法擺脫,這讓他時常感到厭煩,疲憊不堪。每天他下班回家,母親和保姆已經(jīng)做好飯菜等待他一起吃飯了。周末的時候,張童童也很少一個人外出逛街,因為他不僅沒有女友,連朋友也很少。他時常是宅在家里,看書、上網(wǎng)、看電視、玩游戲,每天與女友艾米麗通視頻,偶爾也陪母親說說話,或推著父親到小區(qū)樓下曬太陽。一場大病似乎讓父親失去了說話的欲望與能力,這反倒成全了張童童,因為看著父親,張童童心情沉重,多少還帶著某種愧疚,不知道該與父親談些什么。因而,張童童推著父親曬太陽的時候,總感到自己只是默默地承擔(dān)著某種責(zé)任。
為了留住兒子的心,陳夢蕓教授在艱難的家庭生活之余,開始托朋友給張童童物色對象。開始的時候,張童童一概不理,任你怎么勸說,甚至將物色好的女孩的照片和個人情況都發(fā)到他微信上了,他也一概不予回應(yīng),仿佛根本就沒有看見。因為人家等著回復(fù),陳教授不得不利用晚上張童童下班回到家里的時間,將他硬生生堵在房間里,詢問他到底看到人家發(fā)的女孩照片及情況介紹沒有,感覺怎么樣?張童童每每都是面無表情,硬生生地說,看了,沒感覺。陳教授不大服氣,因為那些女孩的照片和情況之前她都是看過的,無論是長相還是身高、學(xué)歷、職業(yè)及家庭背景,配張童童可謂綽綽有余,心想人家見面是否能看上你還難說呢,你倒是挑剔起人家來了?于是陳教授問兒子:“我覺得女孩的長相和其他方面的條件都挺好的呀!”兒子抬了抬眼皮,一臉的不屑,說:“嗯,又不是你要找女朋友,反正我沒感覺!”當(dāng)媽的一臉不解:“你們連面都沒見呢,怎么就說沒感覺了?要知道照片與人的實際模樣是有差距的。依我說,你先與對方見個面如何?”兒子頭搖得像撥浪鼓。當(dāng)媽的急了,拍掌跺腳地說:“哎呀,我的好兒子啊,那你倒是說說,到底想找什么樣的人?。俊眱鹤佑行┝耍f:“哎呀,媽,我的事你就別管了,我又不是小孩,我找什么樣的女朋友還用得著你操心嗎?”這話硬生生的,像一把刀,將陳教授的心扎痛了。陳教授轉(zhuǎn)身躲到一邊,抹起淚來。不料這情景讓坐在輪椅上的丈夫看到了,他剛才肯定也聽到了妻子與兒子之間的對話,此刻他看到妻子的傷心和無助,竟然也傷心地哭泣起來。要命的是他的哭聲像一聲聲狼嚎,尖刻凄厲,毫無節(jié)制,很突然地在屋里回響,將妻子、保姆和兒子全驚著了。幾個人像家里失了火一樣爭先恐后地向哭聲發(fā)出的地方迅速聚攏。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哭聲的源頭時,一個個都目瞪口呆。他們肯定未曾料到,一個因憤怒和傷心憋屈得太久的靈魂,發(fā)泄情緒時是如此的驚天動地,仿佛天塌地陷,火山爆發(fā)……
迫于父母的壓力,張童童終于同意跟一個女孩見面。那天是周六,張童童出門時,陳教授提醒兒子不能不修邊幅,甚至提前為兒子熨好了他平時上班常穿的一套咖啡色西裝,可張童童就是不穿,理由是西裝太正兒八經(jīng),行走都不方便,平時上班天天穿已經(jīng)很煩了。張童童堅持穿運動裝,也不是不行,可要命的是那套運動服有些大,張童童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走起路來看上去有些吊兒郎當(dāng),做母親的看著別扭,可兒子樂意,不聽勸。陳教授只好皺了皺眉,哭笑不得地看著兒子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走出家門。
張童童與那女孩約好見面的地點,是海淀區(qū)遠大路那邊的金源時代購物中心,該中心五樓有一家叫溫野菜的日本風(fēng)味自助火鍋,這個地點是女孩選定的。女孩在一家保險公司工作,看照片女孩長得白白凈凈,慈眉善目,這一次張童童沒有駁母親的面子,表示同意見面。
這是周六的中午,張童童到達時那女孩已經(jīng)在火鍋店里一個相對僻靜的卡座上等候他了。他們約好見面的時間是十一點半,可女孩說她十一點就先到這里占座位了。她說這家火鍋店太紅火,尤其是周末更火爆,來晚了是沒有座位的,只能在店門口排隊等候。很顯然,女孩對這家火鍋店情有獨鐘、熟門熟路。
見到女孩的時候,張童童對女孩也還認可,覺得她與照片的形象差不多,確實長得白白凈凈,慈眉善目,而且瓜子臉,披肩發(fā),身材高挑,前挺后凸,挺有女性曲線美的。這讓他從內(nèi)心有了一點點好感。女孩除了聊吃,聊玩,更多的時候是問,就像記者采訪,將張童童當(dāng)成了采訪對象,比如:你啥時候到美國留學(xué)的,美國到底好不好玩,美國什么東西最好吃,美國哪些地方你去過之后印象最深,你為什么不留在美國……這還不算,女孩還像審判官一樣問他,你有過女朋友吧,你以前的女朋友長什么樣?還有,你對現(xiàn)在的工作是否滿意,每月的工資待遇大概是多少?剛開始的時候,張童童硬著頭皮,盡可能耐心地回答著對方的提問。到了后來,對方的提問越來越雷人,越來越讓他感覺如芒在背,便不予回答,不動聲色默默地審視著對方,直看得對方臉頰緋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而后,雙方一時無話,只是自顧自默默吃飯。張童童吃得心滿意足,竟然禁不住表揚起那女孩:“嗯,吃得還不錯,看來你選這家是選對了,謝謝你!”女孩嫣然一笑,心想雙方沉默了這么久,也尷尬了這么久,總算收到男方一句開心的話了。她原本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正估摸著這男孩興許也還可以試試,看是否繼續(xù)交往下去。可用餐結(jié)束時,女服務(wù)生上前問男方打算怎么結(jié)賬,不料張童童竟然不假思索地說:“AA,每人多少錢?”女服務(wù)生朗聲一笑:“好的,每人二百。”
張童童答:“好的。”正要掏錢結(jié)賬,一抬眼卻發(fā)現(xiàn)坐在對面的女孩臉色如黑云壓城,原本的慈眉善目全扭曲了,瞬間變得面目猙獰。她極不情愿地掏出手機掃了服務(wù)生舉到她眼前的收款碼,付了款,黑著臉一聲不吭,拂袖而去。張童童傻傻地看著剛才發(fā)生的這一切,有些不明所以,眼睜睜地看著那女孩絕塵而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這次見面,結(jié)局可想而知。張童童回到家,倒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大大咧咧地回到家中,甚至踏進家門時還破天荒頭一遭哼著崔健早年演唱的歌曲:“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一看兒子這副架勢,陳夢蕓教授不由得心中暗喜,估摸著這回可能有戲,遂將臉轉(zhuǎn)向輪椅上的丈夫,似乎想將心中的喜悅傳遞給他。眼看著兒子走進自己的臥室,陳教授一串碎步追了進去,忐忑不安地問兒子:“兒子,跟那女孩見面了吧,感覺怎么樣?”兒子“嗯”了一聲,聳著肩現(xiàn)出一副無奈的表情,說:“媽,沒戲,人家不會看上我的?!标惤淌邗局甲穯柕溃骸盀槭裁囱??”兒子答:“哼,我哪里知道,你得去問那女孩。”“我看十有八九是你穿著這套松松垮垮的運動服讓人家不滿意了!”“媽你想多了,那女孩一看我穿著這套運動服,連聲說好,因為她說自己也喜歡運動呢。”兒子胡謅道?!澳怯质菫槭裁囱??”陳教授嘀咕著,一臉不解地走出兒子的房間,當(dāng)天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未眠。
翌日一早,陳教授便急火火地托介紹人給那個女孩打電話,詢問她到底對張童童印象如何。沒多久,介紹人很快回復(fù):“陳教授啊,很遺憾,人家沒看上你兒子?!标惤淌诼犃T,像被潑了一盆冷水,悶悶不樂,半天未緩過勁來。她沒想到兒子果然有自知之明,見完面就猜對了,確實是人家沒有看上他。只是人家到底怎么沒看上他,介紹人回復(fù)道:“那女孩沒說,反正是沒看上?!?/p>
經(jīng)歷了那次約會,張童童死活也不愿意再見任何女孩了,任憑母親再怎么焦急,任憑周圍的親朋好友同事同學(xué)再怎么熱心,甚至人家一廂情愿將女孩的照片和簡介悄悄發(fā)到張童童手機里,通通都得不到哪怕是一點點的回應(yīng)。真可謂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陳教授時常著急上火,眼瞅著兒子閑下來時,她會憋不住悄悄問兒子:“兒子,你到底是咋回事嘛,那么多的女孩子你都不見,到底要找什么樣的???”兒子瞅一眼滿臉焦急的母親,竟然現(xiàn)出少有的嬉皮笑臉,調(diào)侃道:“媽,我臉皮薄,怕人家又看不上我。我的自尊心已經(jīng)遭受過傷害,我可不愿意被再次傷害。就這,你老人家明白了吧?”兒子說完這話,撇了撇嘴,聳了聳肩,一副看破紅塵、玩世不恭的神情。之后的好長一段時間,陳教授也未再張羅著給兒子找對象的事。她似乎也想明白了,感情的事,像極了深水里的泥鰍,最難捉摸,何況這感情并非自己的而是兒子的,誰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呢,不管了,隨他去吧!
日子緩緩向前流淌。輪椅上的張教授,依然是離不開妻子和保姆的照顧,偶爾兒子張童童會搭手幫忙。最麻煩的事,還是張教授每兩周一次的復(fù)查。每每這個時候,陳教授都要提前一天到醫(yī)院給丈夫掛號。第二天一早,張童童需要向公司請假,與母親和保姆一起將父親送進醫(yī)院。到了醫(yī)院還需要排隊就診,開單、交費、取藥,樓上樓下反反復(fù)復(fù)來回跑好幾趟,每個窗口還都要重新排隊,這么一折騰往往需要整整半天。每每遇上這一天,張童童就有些發(fā)怵,內(nèi)心很煩,他將這種情緒強行壓抑在心里,不想在父母面前流露,不料這情緒卻在身體里日漸發(fā)酵,使他整個人看上去郁郁寡歡,原本青春活潑的外表,似乎也老了好幾歲。與此同時,張童童在公司的工作依舊沒有太大起色,待遇依舊原地踏步。要命的是,美國女友艾米麗似乎也不怎么主動與他聯(lián)系了。即使每次張童童主動聯(lián)系她,艾米麗的話也不像先前那么多了,只是有問才答,哼哼哈哈的,明顯是心不在焉,少了原有的甜言蜜語,這讓張童童憂心忡忡、苦惱不已。他恨不得馬上回美國去,與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友相聚??衫潇o下來,又覺得不現(xiàn)實。父親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無法狠下心來全部扔給母親。他覺得自己眼下就像一只被系上繩子的小鳥,想飛卻飛不起來。有時候,他又感覺自己像被套上生活的十字架,步履蹣跚地負重前行,要命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走到哪里,還要走多遠。
張開平教授的病又加重了。開始的時候是出現(xiàn)癲癇,發(fā)作很突然,正坐在輪椅上的他整個人像失控的機器突然渾身激烈震顫,重重地摔倒,幸好身邊的保姆眼疾手快,趕忙扶住了輪椅,才避免了張教授腦袋撞地,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即便如此,在場的陳教授和保姆都已嚇得不輕,兩個女人平生從未見過這種陣勢,大呼小叫,手忙腳亂。待張教授癲癇發(fā)作停止,兩人定下神來,發(fā)現(xiàn)彼此都急出了一身冷汗。驚魂未定的陳教授趕緊給主治醫(yī)生打電話求助,詢問醫(yī)生到底是怎么回事,遇到此種情況該怎么辦?醫(yī)生的口氣卻很淡定,說這是癲癇,癲癇是腦?;颊弑容^常見的后遺癥,有一定的周期性,但發(fā)作的時間不固定。醫(yī)師交代,發(fā)作的時候不用慌張,一是千萬注意別讓他摔倒或撞到硬物;二是注意別讓他咬到自己舌頭,發(fā)作時最好及時用一塊小毛巾或海綿墊到患者嘴里。醫(yī)生還讓陳教授第二天務(wù)必送病人到醫(yī)院檢查就診,陳教授忐忑不安地答應(yīng)說好。誰知到了傍晚,張教授的癲癇又發(fā)作了,陳教授按照醫(yī)生說的辦法趕緊扶住他的輪椅,并迅速找來一小塊毛巾墊進他嘴里??蛇@一次癲癇發(fā)作持續(xù)的時間很長,之后又有些不省人事,這一切讓剛下班回家的張童童看見了。母子倆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妙,遂呼叫來120救護車,將張開平教授送到醫(yī)院。醫(yī)生一陣緊張的檢查和診斷,結(jié)論是張教授大腦再次大面積出血,生命垂危。張教授被緊急送進重癥監(jiān)護室,在重癥監(jiān)護室住了三天,雖經(jīng)醫(yī)生全力搶救,最終還是不幸離世,享年七十五歲。
丈夫的不幸離世讓陳夢蕓教授悲痛欲絕,兒子張童童雖也不乏傷心,內(nèi)心深處卻或多或少感覺到了一種解脫。他覺得如果不是因為父親生病癱瘓,自己是不會中斷在美國的工作回到北京的。眼下,父親走了,雖然不幸,但無論對父親還是母親或他自己,都是一種解脫,畢竟父親半身不遂,而母親和張童童自己,也因為父親的病徹底喪失了生活的快樂和自由。正因如此,張童童安慰起母親:“媽,你想開點,畢竟人死不能復(fù)生,再怎么傷心我爸也無法復(fù)活。這幾年因為我爸,你太累了,感覺都老了不少。生活還得繼續(xù),咱們還得好好活著,你照顧好自己吧?!?/p>
張開平教授去世之后,原來請來照顧他的保姆自然也辭掉了。剩下陳夢蕓教授和兒子張童童,家里驟然平靜下來,也輕松下來。退休多年的陳教授確實解脫了,恢復(fù)了正常的退休生活。每天一早,兒子上班去了,陳教授一個人吃完早飯,下樓到小區(qū)里遛彎兒,在林蔭道和花園里呼吸新鮮空氣,步行兩三千步,然后到園區(qū)與其他老人聊天,或觀看人家打牌、下棋、唱歌、跳舞,她的心情也輕松愉悅起來,慢慢地忘卻了丈夫傷病和去世時的悲痛,久違的笑容也像冬去春來的花朵,整個人看上去明顯恢復(fù)了生機。臨近中午,她會到小區(qū)超市或附近的自由市場采購,買回新鮮的肉、魚、蔬菜和水果,回到家一個人下點面條,蒸幾個包子,午飯就輕輕松松解決了。午飯后,她大約會在下午一點的時候開始休息,兩點準時起床。然后上網(wǎng)瀏覽當(dāng)天新聞,看看書,聽聽音樂或刷刷微信朋友圈,很快一個下午也就過去,她又開始準備晚飯了。她與兒子的晚飯,通常是兩菜一湯,菜是一葷一素。鯉魚、草魚、鯽魚、鱸魚、帶魚、平魚,豬肉、牛肉、羊肉、雞肉,每天變花樣換著吃。湯類簡單的有菠菜肉片湯、西紅柿雞蛋湯、冬瓜排骨湯等,復(fù)雜的有山藥鴿子湯、母雞蘑菇湯、骨頭海帶湯等等,也是每天變著花樣。傍晚七點左右,兒子下班回家,陳教授的飯菜也做好了。母子倆開始吃晚飯,每每這個時候,做母親的便會主動問兒子,飯菜可不可口,咸淡是否合適。如果不好吃或不愛吃,或者更想吃什么就說一聲,媽明天去買回來做。俗話說,愛子莫如母,何況家里現(xiàn)在就剩下母子倆人,可以說是相依為命,她總是想著趁自己現(xiàn)在身體尚好,手腳還麻利,盡可能將兒子照顧好。她內(nèi)心的念頭又死灰復(fù)燃,盼望著兒子有朝一日能夠回心轉(zhuǎn)意找個中意的女孩,生兒育女。
對于母親的關(guān)心,張童童有問必答。語言很簡單,比如母親問飯菜如何,明天想吃什么,他的回答常常是“好”或是“不好”,要么就是“隨便”,這讓本來興致勃勃的母親時常覺得很無趣,多少有些熱臉貼了冷屁股的意思??蓮埻瘜Υ怂坪跻膊淮罄頃话闶侵活櫬耦^吃飯,或者刷手機。母親猜不透兒子到底是累了一天不大想說話,還是確實對吃什么都無所謂,反正她每天晚上都是看著兒子將飯菜吃完的。
直到有一次周末,母親正張羅著做晚飯,兒子卻制止了。兒子說晚上要帶母親去吃西餐,母親這才恍然大悟,心想兒子最想吃、最喜歡吃的原來是西餐。兒子主動請母親到外面吃西餐,還是破天荒頭一遭。為了不掃兒子的興,她同意了。
兒子開著車,將母親帶到了位于崇文門飯店二層的馬克西姆西餐廳。餐廳很豪華,優(yōu)雅的環(huán)境,華麗的吊燈,色彩濃烈的油畫、地毯等各類裝飾令人炫目,洋味十足。兒子接過服務(wù)生遞過來的菜單,快速地掃了一眼,問母親想吃什么。母親說我不懂,你看著點吧。于是,兒子不再征求母親意見,熟門熟路地點了煎鱈魚、焗蝸牛、波士頓龍蝦、菲力牛排,外加奶油蘑菇湯。熱情的女服務(wù)生將張童童剛才點的菜品重復(fù)了一遍,問兩位顧客有沒有忌口的菜品。陳教授一聽“蝸?!倍?,像被毒蛇咬了一樣驚叫起來:“等等等等,你剛才說什么,蝸牛?”女服務(wù)生笑容可掬:“是的,這位先生點的是蝸牛,這可是我們這兒的名菜?!标惤淌趯⑿艑⒁?,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兒子。張童童說:“媽,我知道蝸牛你沒吃過,才專門給你點的,可好吃了。我覺得,人這一輩子,沒吃過的要盡可能嘗嘗,別給人生留下遺憾。再說這道菜確實好吃,又很有營養(yǎng),干嗎不吃?”眼看兒子說得一臉真誠,陳教授沒再說什么。
不到一刻鐘,菜端上來了,熱騰騰香噴噴,很是誘人。張童童平生以來破天荒頭一次給母親夾菜。此刻,張童童用長把鐵勺,給母親舀了一勺蝸牛,放到母親的餐盤里,讓母親嘗嘗。開始的時候,陳教授吸鼻蹙眉,將信將疑,用自己的鐵勺挑了一小點送到嘴里,小心翼翼地嚼了起來。越嚼,她那張緊繃的臉越松弛。越嚼,她那雙原本滿是疑惑的眼睛由暗轉(zhuǎn)亮,而后慢慢生動起來,緊蹙的雙眉也忽然一揚,像小鳥張開的翅膀展翅欲飛。最后她禁不住驚叫起來:“哇,香嫩可口,還真是不錯!”她這一夸,張童童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母子倆開始手忙嘴也忙地吃起來。張童童邊吃邊說:“媽,這西餐還不是特別正宗。真要吃正宗的,還得到美國去,那里的各式西餐比這兒的好吃多了。你要是有興趣,我以后帶你到美國吃更正宗也更好吃的西餐。”
陳夢蕓教授正嚼著一塊牛排,腮幫鼓鼓的。聽兒子那么一說,她張著流油的嘴說:“不去,我可沒那個口福。你以后要是能時不時帶我到這里來吃,我就心滿意足了?!?/p>
見母親回答得隨意,甚至頭都不抬,張童童停了下來,抓起一張餐巾紙抹了抹嘴,擦了擦手,對母親說:“媽,跟你商量件事。”
母親見兒子一本正經(jīng),也停下來,微笑地注視著兒子:“說吧,是不是想找女朋友了?媽支持!”
張童童撲哧一笑,道:“哪兒跟哪兒呀!媽,我……我是想告訴你,我……我還是打算回美國?!边@話說得平平淡淡,不動聲色,可鉆進母親耳朵里簡直是一聲炸雷,她睜大眼睛追問:“兒子,你剛才說啥,你可不要亂開玩笑,你是說——你要回美國?”兒子接住母親的目光,肯定地點了點頭。母親像觸了電,目不轉(zhuǎn)睛,嘴不合攏,一動不動,久久地盯著兒子。張童童繼續(xù)說:“媽,我都回來好幾年了。當(dāng)初要不是我爸生病,我是不會在北京待這么多年的。雖然已經(jīng)回來好幾年,也工作了好幾年,可實話跟你說,這幾年我過得并不開心,工作干得也不順利。媽,不瞞你說,這事我已經(jīng)考慮好久了,我絕不是開玩笑。要不是我爸病了那么長時間需要照顧,我早就回美國了?!?/p>
兒子的這番話讓陳教授猝不及防,她耐著性子靜靜地聽著,內(nèi)心卻早已經(jīng)翻江倒海五味雜陳。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與丈夫含辛茹苦將兒子養(yǎng)大,幾乎傾盡家資供他讀書留學(xué),原本是希望兒子學(xué)成歸來,娶妻生子,自己好享天倫之樂,到頭來兒子卻像一只在外面玩瘋了的野鳥,一心只想遠走。陳教授這么想著,越想越生氣,越想心里越堵得慌。她感覺這時候自己的內(nèi)心涌動著千言萬語,想說卻無法說出,因為她無法理出頭緒。此刻多種情緒互相糾纏、雜糅、交織,在胸腔內(nèi)擠壓成不斷上升的氣流,一陣陣撞擊著她的淚腺,最終眼淚從她的眼眶決口而出,撲簌簌地往下掉。這一切,讓餐桌對面的兒子看得清清楚楚。他似乎早有準備,一邊給母親遞紙巾,一邊安慰說:“媽,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我離開,我離開你肯定會傷心??晌耶吘故谴笕肆?,自己有獨立的思想,也應(yīng)該有獨立選擇生活的權(quán)利。話說回來,我要是為了你留下來,工作干得勉勉強強,日子又過得混混沌沌,生活得很不開心,你愿意看到嗎?再說了,過兩年在那里穩(wěn)定下來,我將你接過去不也可以嗎?”
陳教授反駁說:“你長大了,翅膀也硬了,想飛就飛吧,飛得遠遠的,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我老了,沒什么用了,哪兒管得了你?!”說完,她站起身,毫不理會一臉尷尬的兒子,拂袖而去。
當(dāng)天晚上,我先后接到張童童和陳夢蕓教授的電話,母子倆都是為他們之間的分歧來找我?guī)兔Φ摹?/p>
那天是周六,晚上我剛打完乒乓球,正大汗淋漓地走出我們小區(qū)會所,發(fā)現(xiàn)手機里有好幾個未接電話,是張童童。因為數(shù)年前張教授生病,陳夢蕓教授打電話讓我前去幫忙,那些天我跟著她在醫(yī)院為張教授住院治療的事忙前跑后,也見到了從美國趕回來的張童童。好多年不見,張童童早已長成一個大小伙子了,他約莫一米八零的樣子,個頭高出我一截。他濃眉大眼,高鼻子寬臉,齊肩的頭發(fā)有些鬈曲,一排毛茸茸的胡須,油性皮膚的臉上散落著零星的幾粒青春痘。他這個模樣,這副派頭,與我對他少年時的印象完全是天壤之別了。因為張童童回來了,陳教授有了幫手,也知道我工作忙,不好意思繼續(xù)麻煩我。我主動給張童童留了電話,并且彼此加了微信,讓他需要幫忙時給我發(fā)信息或打電話?,F(xiàn)在,張童童打我手機,而且前后打了三次,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我當(dāng)即回撥了張童童電話,鈴聲剛響了兩下,對方就接了,是張童童的聲音:“是李英俊叔叔嗎?”我說:“是的,童童,你有什么事?”張童童說:“叔叔你現(xiàn)在有時間嗎?我有事想去找你?!蓖貋磉@么多年,即使他父親生病去世之前,也從未找過我,到底是什么事呢,莫非他母親陳教授生病了?轉(zhuǎn)而一想又覺得不會,若是陳教授生病,他一定在電話里直接說了。那又會是其他什么事呢?張童童見我猶豫,在電話中接著說:“叔叔,這事情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清的,你若有時間,我想現(xiàn)在去找你聊聊。”聽他這么一說,我心想如果再拒絕可能不大合適了,于是只好答應(yīng)了他。我讓他直接到我家來,并將家里的地址告訴了他。
大約過了半個多鐘頭,張童童按響了我家的門鈴。我開門,將他讓進自己的書房,順手遞給他一瓶礦泉水,調(diào)侃他:“童童,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直接說吧,到底有什么事找我?”他也不客氣,打開礦泉水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一只手抹了抹嘴,說:“叔叔,我想去美國,可我媽不讓我走。我想請你幫幫忙,做做我媽的工作?!?/p>
我有些吃驚,問:“你要去美國干什么,是短期、還是長期?”
他說:“我想,應(yīng)該是長期吧?!彼麑⒆约赫鎸嵉南敕ê捅P托出。
我毫不客氣地批評起他:“你媽辛辛苦苦養(yǎng)育了你這么多年,她年紀這么大了,你就忍心扔下她老人家一個人遠走高飛?俗話說養(yǎng)兒防老,孟子也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看你都是三十好幾的大齡青年了,可至今哪樣都沒讓你媽省心。你這個樣子,你媽要能支持你去美國那才怪呢!”
張童童反唇相譏:“沒錯,我是我媽生養(yǎng)的,可生下來她就能將自己的兒子當(dāng)私有財產(chǎn)嗎?我只能像影子一樣一輩子跟在她的身邊?我還有沒有獨立人格、獨立思想和選擇自己人生的權(quán)利?”他這一連串的問號,振振有詞,理直氣壯。
我說:“童童,你要是這么說,你爸媽算是白養(yǎng)你了!你爸媽當(dāng)初為了供你在美國留學(xué),多少年都節(jié)衣縮食,甚至將房子都賣了,這你不會不知道吧?可到頭來你卻要這么絕情地對待你媽,你懂不懂得感恩,你對得起你的良心嗎?”
張童童說:“就算我為了我媽留下了,可我工作也一直不如意,日子過得并不開心,你讓我怎么辦?我要委屈自己一輩子嗎?我媽還能活多少年,我又還能活多少年,我僅僅是為了她的晚年就必須犧牲一輩子?再說了,我到了美國又不是不管我媽了,我可以將我媽接到美國去呀!”
我瞪他一眼:“嗤,你別異想天開!你媽都多大年紀了,你覺得她會跟你去嗎?”
張童童說:“如果她不去,那是她的問題,責(zé)任不在我了。反正我是非走不可,我決不愿意為了照顧我媽的晚年犧牲自己一輩子。我很不理解,平時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孩子,到頭來其實是為了自己啊。“
張童童的這一連串說辭,聽起來不入耳,甚至有些奇葩,可細究又不是完全沒有道理。說到底,都是留學(xué)惹的禍,我不禁為他父母感到不值??晌矣肿杂X無力駁倒張童童的這一套理論,更無法阻止他的選擇。
我說:“好吧,你確實有自己選擇生活的權(quán)利??赡氵@一走,你媽怎么辦?她已年逾古稀,目前身體尚好,生活還能自理,當(dāng)然沒問題??稍龠^幾年,身體出現(xiàn)問題,行動不便了,你又不在身邊,她該怎么辦,你想過沒有?”
張童童沉默了一會兒,說:“這個我也考慮過了。我安定下來之后,可以將我媽接過去跟我一起生活。如果我媽不愿意去,那她就去住養(yǎng)老院?!?/p>
我說:“你想得太簡單了。她都這么大年紀了,語言環(huán)境、生活習(xí)慣等根本就難以適應(yīng)。養(yǎng)老院是可以考慮,可條件差的養(yǎng)老院問題很多,吃不好睡得差,我不主張去,你媽肯定更不愿意去。條件好的養(yǎng)老院則是一床難求,很難進去,再說所需費用也奇高,你媽的那點退休工資根本就不夠,除非你經(jīng)濟上能夠補貼,你覺得你將來有錢養(yǎng)你媽嗎?”說到這兒,我故意將他的軍,看他能否回心轉(zhuǎn)意。
可張童童說:“我可不一定能掙那么多錢,我自己能過得好就不錯了。不過……不過我媽肯定還會有辦法,比方將現(xiàn)在的房子抵押貸款,或?qū)⒎孔又苯拥盅航o養(yǎng)老院,不就可以入住條件好的養(yǎng)老院了嗎?”說這話時,他的眼神由暗變亮,臉也生動起來,顯然是為自己想到的這個主意而得意。
看來,張童童是去意已決。我不想繼續(xù)與他爭論下去。我如實將自己的顧慮告訴了張童童,表示這事太難,恐怕無能為力。
張童童也認同我的觀點。沉默。之后,他又說:“叔叔,我不強求你說服我媽,反正我無論如何都得回去。我是想跟你說,如果我離開了,你有時間可不可以多去看看我媽?如果她有什么事需要幫忙,拜托你關(guān)照她可以嗎?”他這話一出口,我狠狠瞪他,心里恨得牙癢癢。他作為兒子反倒想將照顧母親的責(zé)任推卸給我?真是豈有此理,簡直太自私自利了!此刻我的內(nèi)心山呼海嘯,心想他要是我兒子恐怕我忍不住要扇他耳光,可理智還是讓我忍住了。
張童童見我不悅,多少有些尷尬??伤矍蛞晦D(zhuǎn),很快說:“叔叔,我向你提這樣的要求可能讓你為難了,可我是萬不得已,請你原諒。不過話說回來,你的孩子如果將來要留學(xué),需要我時我也會盡力幫忙的?!?/p>
“得得得……”我連連擺手,他以為這樣說是討好我,可在我聽來卻異常反感,我才不愿意讓我兒子走他的老路呢,如果砸鍋賣鐵花那么多錢培養(yǎng)出像他張童童這樣離經(jīng)叛道的兒子,那我的腸子可不得悔青了?
送走張童童,我正琢磨著是否應(yīng)該給陳教授打電話,約個時間去看望她,順便將張童童的想法告訴她,好讓她先有個思想準備。不料說曹操曹操到,陳教授來電話了。我趕忙接通電話,試探性地問陳教授有什么事。不料電話剛一接通陳教授就聲音哽咽,心情沉重地向我講述了張童童執(zhí)意要回美國的事,問我是否有時間打電話勸勸張童童,我只好如實相告。陳教授一聽氣得聲音直哆嗦,大罵兒子不是個東西,痛恨自己這輩子真是養(yǎng)了個白眼狼,她又哽咽起來。我有些揪心,擔(dān)心她想不開,一邊安慰她一邊說:“陳教授,您先別著急,要不我明天上午到您家來看您?”陳教授連聲道謝,說:“那你明天來吧,我在家等你。”
因為好久未去看陳教授了,第二天一早,我同妻子打了聲招呼,順手在家里拿了一盒云南紅茶和一盒新疆和田紅棗。
春日的京城,陽光正好。我駕著車穿行在寬闊的長安街上,心情卻不像車窗外的春光那般明媚,一心琢磨著陳夢蕓教授和她兒子張童童之間的鬧心事。不知不覺間,我來到了陳教授家。張童童不在家,剛好給我和陳教授提供了說話的空間。
陳教授的家在張開平教授生前工作的那所大學(xué)旁邊,是大學(xué)的教職工宿舍,與大學(xué)校園僅一墻之隔,墻上有一個小門。出了宿舍穿過小門,可以通向大學(xué)校園。綠地、花園、教學(xué)樓、圖書館、體育館一應(yīng)俱全。既有休閑活動空間,還提供了一般的居民小區(qū)所不具備的便利,真是理想的生活居所。進門就是一個約莫二十平方米的客廳,客廳的四周分別是主臥、次臥、書房和廁所,空間利用率很高。房子數(shù)年前重新裝修過,布置得體,看上去窗明幾凈,清爽整潔,書卷氣十足。我不由感慨,多么好的房子啊,假若張童童不出國,娶個女孩回來,生兒育女,與母親一起生活,三代同堂,其樂融融,那將是一個多么溫馨幸福的家庭。
陳教授為我沏了一杯茶,讓我在客廳的沙發(fā)坐下。她愁眉苦臉,一個勁抱怨兒子叛逆,責(zé)怪自己從小沒教育好,尤其后悔送兒子去留學(xué)。她覺得兒子那么多年,學(xué)識和本事沒學(xué)多少,壞毛病卻學(xué)了不少。我一邊安慰她,一邊將張童童到我家談話的情況詳細介紹了一遍。
我說:“您沒有想過不等于不會發(fā)生,畢竟人不是機器,不可能任由別人擺布,即使您是他的親生母親。如果逼得太急,一旦他的心理出了問題,那可就麻煩了。”我這么一說,陳教授沉默了,情緒似乎漸漸恢復(fù)平靜。
少頃,她說:“英俊,謝謝你的提醒,之前我確實沒有想到過??墒牵绻寖鹤幼吡?,剩下我孤家寡人,我以后怎么辦?”
我安慰她:“陳教授,先別想那么多,車到山前必有路,順其自然吧。您現(xiàn)在身體尚好,生活自理不會有任何問題,那就先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如果您覺得一個人孤獨,或者不愿意自己干家務(wù),那就請個保姆,反正天無絕人之路,您說呢?”這一回,陳教授邊抹著眼角的淚痕,邊點了點頭,但還是喋喋不休地抱怨兒子的各種不是。
我說:“您抱怨也無濟于事,還傷身體,何苦呢?我建議您還是盡早請個保姆吧,這樣家里也有個說話的人,要不然家里整天就只有您一個人,也怪憋悶的。再說有了保姆,您也解脫了,再不用做家務(wù),時間完全留給了自己,可以看書、上網(wǎng)、散步、唱歌、跳廣場舞、練書法等等,這樣生活質(zhì)量也提高了。您看張童童留在您身邊,您整天忙著照顧他,給他做飯,還不見得討好,既累身又累心,他要是真走了您反倒輕松了,何樂而不為?所以您盡量想開點,沒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不下來。再說還有我呢,有事您隨時招呼,還有啥可愁的?”
我這么一說,陳教授臉上開始放晴,一絲不易察覺的暖色宛若陽光從厚厚的云層中透出,浮現(xiàn)在她的臉上……
夜色如墨,京城卻燈火通明。
我駕車朝著陳夢蕓教授家的方向,在北三環(huán)路上疾馳。
我一路心急火燎,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忽見陳教授所在的宿舍樓下,一輛120救護車正藍燈閃爍。我停好車,趕忙迎了上去,發(fā)現(xiàn)兩個身穿白大褂的醫(yī)務(wù)人員剛好抬著一個人走近救護車,后面還跟著一個左右手都拎著東西的中年女子。走近一看我發(fā)現(xiàn)正是陳教授家的保姆小董,以前我來看望陳教授時見過。只是電話中我對她的聲音無法辨認,聽起來覺得很陌生。小董剛好也發(fā)現(xiàn)了我,我們互相打了招呼,之后我急忙察看擔(dān)架上的陳教授,大聲叫她,卻發(fā)現(xiàn)她此刻正咬緊牙關(guān),一臉痛苦,根本無法應(yīng)答。
我扭頭問小董:“陳教授的身份證和醫(yī)保卡都帶了沒有?”小董說帶了帶了,說還給陳教授帶了衣服、毛巾、牙刷、臉盆、衛(wèi)生紙等生活用品,我連連點頭,稱贊她想得周到。
我和小董跟著救護車,很快將陳教授送到了附近的一家三甲醫(yī)院急診室。醫(yī)生和護士忙忙碌碌做了一系列的檢查,確認陳教授患的是急性腸胃炎,已經(jīng)出現(xiàn)脫水、酸中毒、休克等癥狀,而且還伴有輕微的消化道出血,如果再晚一點送醫(yī)院,恐怕會有生命危險。我與小董手忙腳亂,兩人在醫(yī)院的急診室、檢查室、掛號處和藥房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我還幫陳教授墊付了住院費、醫(yī)藥費并辦好了住院所需的一切手續(xù)。忙完這一切,時間已經(jīng)指向午夜零點三十分,眼看著打了吊針的陳教授漸漸蘇醒過來,我緊繃的神經(jīng)總算松弛下來,遂安慰了陳教授幾句并向她道別,又叮囑小董陪護和陳教授吃藥的相關(guān)事宜,然后疲憊不堪地離開了醫(yī)院。
那些日子,我一邊忙工作一邊牽掛著住院的陳教授,幾乎每天下班都要去醫(yī)院看望病中的陳教授,以致妻子對我多有怨言:“你簡直就像陳教授的兒子,都替人家盡孝了!”我一臉無奈:“說的是啊,可我又有什么辦法?”妻子也知道陳教授對我有恩,我不可能不管,所以也只不過是沖我發(fā)發(fā)牢騷而已。好在沒幾天陳教授的病情就明顯好轉(zhuǎn),小董也已經(jīng)熟門熟路,每天配合醫(yī)生,將陳教授照顧得很好,喂藥喂飯,無微不至。我為陳教授能請到小董這么好的保姆而慶幸。
大約一個月后,陳教授康復(fù)出院了。那一天,我提前準備了鮮花、營養(yǎng)品和水果,駕車早早趕到醫(yī)院辦理出院手續(xù),與小董一起將陳教授接上車送回家。
小董來自四川農(nóng)村,兒子在成都上大學(xué),丈夫在家干農(nóng)活并照顧年邁的父母。小董一個人到北京來打工,來陳教授家之前她已經(jīng)在北京干了好幾年。小董不僅性格溫和、手腳勤快、動作麻利、講究衛(wèi)生,還特別善解人意,將陳教授的飲食起居照顧得井井有條。陳教授又有時間看書了,時不時提筆寫上幾筆,偶爾也給報刊投稿,重拾了生活的信心,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年富力強的年代,生活忽然間又充實了很多。有時候閑下來,陳教授喜歡與小董聊天,拉著她陪自己唱歌、打牌或下跳棋,抑或一起到小區(qū)或隔壁的大學(xué)校園散步。陳教授發(fā)現(xiàn),小董雖然高中沒有畢業(yè),但文化程度不低,手機微信和電腦什么的都用得挺利索,對人情世故、生活常識等方方面面都懂得不少,而且品行端正、心地善良,對自己家雙方的老人都很孝順。剛來的時候,閑下來時,小董隔三岔五會給丈夫打視頻電話,詢問家里的情況時總忘不了問候公公婆婆。她對自己娘家的父母更是噓寒問暖,關(guān)心有加。當(dāng)然,小董最關(guān)心的還是正在成都讀大學(xué)的兒子,她每周至少要跟兒子通兩次視頻,每次視頻小董總是詢問兒子的學(xué)習(xí)情況。小董的兒子也很懂事很乖巧,每次通視頻都不忘記叮囑媽媽別太累,注意身體。小董每月給兒子轉(zhuǎn)生活費,兒子從不多要。小董每次要轉(zhuǎn)錢的時候總是問兒子夠不夠,兒子總是說夠了夠了。小董還告訴陳教授,有一年春節(jié)回家,兒子還用課余時間勤工儉學(xué)掙的錢,給父母分別買了一只華為手機,因為父母的手機已經(jīng)太老舊了,信號不好還時??D甚至死機,換新手機更方便通視頻電話。如此等等,陳教授每每聽罷都不免感慨,贊賞小董教育有方,真印證了“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的老話,聯(lián)想到自己的兒子小時候嬌生慣養(yǎng)、任性自私的表現(xiàn),陳教授不免自責(zé)……
陳教授這次生病,沒有人告訴張童童。陳教授自己不會說,小董更不會說。有一天周末,我又前去陳教授家看望她,閑談中故意問及張童童的近況,陳教授也是一問三不知,說自己也不知道兒子的具體情況,兒子很少主動打來電話。我發(fā)現(xiàn)提起兒子時,陳教授早已經(jīng)不像先前那么情真意切了,仿佛遠走高飛的兒子如今可有可無,這到底是她在刻意回避以免傷感,還是哀莫大于心死?不得而知。反正她目前自顧不暇,不想兒子和不提兒子,對心態(tài)和身體的恢復(fù)也未必不是好事。
日子就這樣不緊不慢、不疾不徐地向前滑行,轉(zhuǎn)眼間又過去好幾年。
這期間,陳教授的急性腸胃炎依然時不時發(fā)作,小董不厭其煩,像呵護嬰兒一樣照顧陳教授的飲食起居。陳教授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小董的照顧,潛意識中逐漸將小董當(dāng)成自己的親生女兒,除了月薪從最初的四千五百元逐步提高到后來的六千元,她與小董的關(guān)系親密無間,彼此間已經(jīng)是無話不說。陳教授時常給小董講自己過去的經(jīng)歷,講自己一生的見聞和人情世態(tài),還時不時給小董傳授文化知識。小董則反過來給陳教授講家鄉(xiāng)趣聞,農(nóng)家軼事,也講自己的家庭和孩子。陳教授慢慢發(fā)現(xiàn),小董的家雖然經(jīng)濟窘迫,但夫妻之間、上下輩之間同心同德,同甘共苦,關(guān)愛有加,關(guān)系融洽,兒子又懂事乖巧,成績優(yōu)秀,小董每每談起家庭和孩子,總是充滿憧憬。每每這個時候,陳教授不由得觸景生情,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起自己辛辛苦苦養(yǎng)育了幾十年的兒子。每次通話兒子都是匆匆忙忙或心不在焉,不是說自己正忙就是說自己現(xiàn)在困了累了,至于兒子現(xiàn)在到底在干什么,發(fā)展得如何,兒子總是遮遮掩掩,語焉不詳。有一次倒是兒子主動打電話給母親了,接電話的那一刻陳教授感覺到了一絲意外和驚喜,不料沒聊幾句,兒子就說:“媽,我想買房,咱們家還有多少存款,你能不能給我些錢?”興致正濃的陳教授聽了這話,那表情像極了正興致勃勃吃著蘋果卻陡然發(fā)現(xiàn)咬到了半截蟲子,忽然間興致全無,甚至感到惡心。心想這逆子怎么還反過來找我要錢?真是想得美!自己這么多年的積蓄,包括賣了一套房子的錢,都早已經(jīng)被兒子留學(xué)、丈夫和自己先后生病住院消耗得所剩無幾,哪兒還有錢給你買房?即使有錢也不可能給你呀,要是給你不等于支持你在美國扎根嗎?”家里沒錢了!“這話剛一出口,電話那頭的兒子顯然很不高興,只聽“哼”的一聲,張童童索性將電話掐斷了。此后好長時間,至少是有好幾個月吧,陳教授賭氣不給兒子打電話,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與小董相依為命,似乎再也感覺不到孤獨了。
趕上春節(jié),小董不能不回家,陳教授又舍不得小董離開,這可怎么辦?兩人愁腸百結(jié),思來想去竟然想出了兩全其美的主意:陳教授跟隨小董回四川。為了錯開春運高峰,她倆早早購買車票,趕在春運之前到了四川樂山農(nóng)村。前后近一個月,陳教授感受到了四川農(nóng)村獨特的民俗風(fēng)情。之后幾年,每逢春節(jié),她倆都如法炮制。有了這樣的經(jīng)歷,陳教授與小董的關(guān)系越來越親密,越來越像母女了。小董像照顧自己母親一樣照顧著陳教授,而小董家里有什么難事,陳教授也時常出謀獻策,排憂解難。家里有富余的食物或衣物,陳教授通通交給小董,囑小董安排寄回老家。小董的兒子在成都電子科技大學(xué)碩士畢業(yè),陳教授通過自己過去的關(guān)系,將小董的兒子安排到了北京中關(guān)村的一家電子科技公司上班,甚至還讓小董的兒子住到家里來,免去了每月數(shù)千元的房租。這讓小董母子感恩戴德,感動不已。他們母子對陳教授的照顧更加周到,陳教授的家也更加熱鬧融洽了。只要小董的兒子下班或休息在家,總是奶奶前奶奶后地叫個不停,陪奶奶說說笑笑,打牌下棋。晚飯后三個人齊刷刷一起下樓散步,感覺這就是祖孫三代一家人。
星移斗轉(zhuǎn),又過了好幾年。陳教授賭氣長時間不給兒子打電話,兒子也不主動問候母親??蓵r間長了,陳教授還是無法抵擋自己對兒子的思念。陳教授又撥通了兒子的電話,兒子未接。隔天再打,還是未接。一而再,再而三,還是未接,最后一次竟然關(guān)機了,陳教授有些急。轉(zhuǎn)眼都七八年了,兒子竟然從未惦記回來看望自己的母親,甚至連電話都很少打。這一回,陳教授實在憋不住了,忽然想到應(yīng)該給丈夫的學(xué)生劉海洋打電話詢問情況。自從丈夫去世,劉海洋便與陳教授斷了聯(lián)系。細想也正常,畢竟劉海洋是丈夫的學(xué)生而非陳教授自己的學(xué)生,再說人家也忙,怎么會平白無故主動給陳教授來電話呢?陳教授決定給劉海洋打電話,電話很順利就打通了,劉海洋倒還熱情,兩人彼此寒暄了幾句,陳教授就問:“海洋啊,我想向你打聽下,張童童重新回到美國之后在不在你的公司工作,他的情況到底怎么樣?”劉海洋說:“陳教授,童童回來后,剛開始是在我的公司干,可干了不到半年他就離開了,說是與朋友合伙做生意。之后他也很少同我聯(lián)系,他的具體情況嘛,我……我目前也……也不是很清楚。”劉海洋說到最后,有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這在之前可從沒有過。在陳教授的印象中,劉海洋說話總是快人快語,辦事也很干脆利落,到底是他對張童童目前的情況確實不了解,還是有其他的難言之隱?陳教授腦海里忽然冒出一個大大的問號。陳教授禁不住追問:“海洋啊,實話跟你說,原本我是不希望兒子再去美國的,可他執(zhí)意要去,我無論如何都攔不住。我心想兒子長大了,翅膀硬了,想飛就飛吧,飛得遠遠的,我賭氣也不管他了。可時間長了,心里還是時不時惦記。不瞞你說,這幾天我一直給他打電話,他都不接,最后一次干脆關(guān)機,我就想請你無論如何實話告訴我,張童童他到底怎么樣了。如果你真的不清楚,拜托你幫我打聽打聽好嗎?”電話那頭的劉海洋支支吾吾,似乎在猶豫,最后還是說:“陳教授,正像您說的那樣,張童童確實是長大了,翅膀也硬了,我行我素,不僅不服從工作安排,不遵守公司的考核規(guī)定,還與公司的好幾個同事鬧矛盾,被我批評后他一氣之下辭職了。后來聽說與別人合伙做生意,與我們一家的聯(lián)系也少了。至于他與人合伙的生意到底做得如何,我覺得過日子應(yīng)該是沒問題,至于要掙大錢,恐怕不大容易?!标惤淌趩枺骸班牛恰瓘埻欠襁€與以前那個女孩在一起,他成家了嗎?這些事他也一直不告訴我?!眲⒑Q笳f:“至于成家嘛,他曾經(jīng)同我說自己是獨身主義者,一輩子都不想成家,他覺得婚姻和家庭是對個人自由的束縛?!甭犃T這話,陳教授有種被鞭子抽打心尖的感覺,又疼又麻,心里罵兒子真是離經(jīng)叛道。陳教授最后問:“海洋,我這幾天老是聯(lián)系不上他,你有什么辦法能幫我聯(lián)系上他,讓他給我回電話嗎?”劉海洋又是一陣猶豫,支支吾吾。他越是這樣,陳教授內(nèi)心越急,甚至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她沖電話那頭大聲嚷嚷:“海洋你倒是說話呀!”劉海洋被逼到墻角,只得說:“陳教授,那我就實話實說了吧,您可要有心理準備。張童童最近的情況不是太好,上周張童童和朋友一起在一家酒吧聚會時酗酒,與人家發(fā)生沖突。張童童用酒瓶將人家砸傷,被警察拘留了,現(xiàn)在還在看守所呢,聽說至少還得十天半月才能出來。所以您暫時找不到他,我勸您也別找了?!眲⒑Q筮@話還沒說完,陳教授就感覺腦袋遭受到重重一擊,雙腿晃晃悠悠,眼看就要摔倒。幸好身邊的小董一把扶住了她,讓陳教授坐到沙發(fā)上休息。鎮(zhèn)靜下來后,陳教授只感到絕望。
轉(zhuǎn)眼間,時間來到了2020年。這一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無數(shù)生命之燭被這場兇惡的疫情無情吹滅。這一年,陳夢蕓教授剛好滿八十周歲,多年來小董對她照顧有加,讓她安安穩(wěn)穩(wěn)生活了好多年,可畢竟歲月不饒人,她的睡眠越來越差,食欲每況愈下,身體日漸消瘦。到了后來,陳教授已經(jīng)無法自己站立,更無法下樓,只好安排小董幫她買來輪椅,坐著輪椅在室內(nèi)活動。又過了數(shù)月,陳教授連坐輪椅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臥床,讓小董陪在床邊說說話,或幫她打開收音機聽聽新聞、有聲書和音樂。小董對陳教授的照顧和護理依然耐心細致,每天除了給陳教授做飯喂食,還得清理拉到床上的屎尿污物,然后端來熱水幫助陳教授擦洗全身,每隔兩個小時幫助陳教授翻身按摩,以防止褥瘡。
也許是預(yù)感到自己時日無多,有一天陳教授讓小董給我打電話,讓我無論如何安排時間到她家去一趟。陳教授發(fā)話,我再忙也不敢怠慢,遂在傍晚下班之后急匆匆趕到了陳教授的家。其實陳教授臥床之后,我曾隔三岔五前來看望過她。這次她主動讓我來,我預(yù)感到她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我。
進入陳教授家,我同小董打了招呼,然后徑直來到陳教授的臥室,輕輕呼喚陳教授,她微微點頭回應(yīng)。原本,小董是跟著我一同進去的,可陳教授揮了揮手,說:“小董,你……你先出去吧,我……我想單獨同李英俊說說話。”小董聽罷退出了臥室,順便帶上了房門。我發(fā)現(xiàn)陳教授臉色蒼白,身體虛弱,呼吸急促,說話困難,但她還是強撐著打起精神,從枕頭下摸出一張字條,顫顫巍巍地遞給了我。我趕忙接過來,展開紙條,上面是我熟悉的字跡——原來是陳教授的遺囑,她要把房子贈予小董。
這份遺囑,仿佛一枚炸彈,在我的心靈深處爆響,我內(nèi)心瞬間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靜。我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幾次,心臟怦怦直跳,覺得事情非同小可。我抖了抖遺囑,問:“陳教授,這可不是小事,您可千萬要慎重考慮!”
陳教授似早有準備,她堅定地說:“英俊,這……這事,我……早就反復(fù)考慮過了?!?/p>
“那……小董也知道了?”
“小董……我先前……就同她說過了,可她……她堅決反對。她說……說這房產(chǎn)……應(yīng)該留著……給我兒子??晌摇倚南?,我……以前……給兒子的……已經(jīng)夠多……夠多了。我老了……兒子都不管我,我……干嗎……還……還要……給他留房產(chǎn)?”
“可小董不是堅決反對嗎?”
“她反對……也沒用,反正……我早就……想好了,這房產(chǎn)……就是要……要給小董母子留著。不然……我良心……過不去……我死不瞑目!”
看來,陳教授真是下了決心。我說:“陳教授,我能理解您的心情,看來您確實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才決定要這么做的。既然如此,我們是不是將小董叫來?”
陳教授連連擺手,說:“小董……不會同意的。之前我……將想法告訴她,她就……堅決反對,還嚇唬我……說我要是這么做,她……她現(xiàn)在就離開北京回家,不……不管我了?!?/p>
我指著遺囑說:“您這上面不是明明白白寫著一式三份,其中一份要給小董嗎?”
陳教授又擺了擺手:“不……不,不是現(xiàn)在給她,我是……是想交給你保管,等我以后……不在了,你再替我……交給小董?!蔽一腥淮笪颍£惤淌陲@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而且還考慮得如此周到,真是鐵了心要這么做了。既然如此,我只好支持她。
兩個月之后,北京已經(jīng)進入冬天,天寒地凍。
工作日早上,我剛剛起床準備上班,還來不及洗漱,手機響了,是小董的電話。這個時候來電話,我預(yù)感到不好,肯定是陳教授又有什么事了。電話一接通,小董就帶著哭腔大呼小叫:“李老師你快來,嗚嗚……早上起來我發(fā)現(xiàn)陳教授不……不行了,求你快點來啊……嗚嗚嗚……”我一聽,心撲撲狂跳,但還是不忘叮囑小董快打120,我這就來。
進入陳教授家,小董母子正守護在陳教授的臥室里,陳教授卻已經(jīng)駕鶴西歸,母子倆早已哭得雙目紅腫。小董哽咽著告訴我,120救護車已經(jīng)來過,醫(yī)生對陳教授進行了急救,可惜為時已晚。
辦完陳教授后事,我將陳教授生前委托我保存的遺囑交給了小董。小董看完遺囑,立馬跪了下來,不停磕頭。我發(fā)現(xiàn)此刻的她渾身顫抖,淚流滿面。
之后,我又打通了張童童的視頻電話,告訴他陳夢蕓教授已經(jīng)去世的消息,同時告訴他:“很抱歉,因為疫情原因未能及時通知你,即使通知你,你肯定也來不及回國處理后事。不過,遵照你母親生前囑咐,我們已經(jīng)將你母親的骨灰安放到你父親所在的墓地了,請你放心?!?/p>
張童童聽罷,只是“哦”了一聲,既看不出有半點傷心,也沒有對我道一聲感謝。他沉默了一會兒,若有所思,之后眉頭一揚說:“好吧叔叔,我知道了?,F(xiàn)在疫情管控,我確實無法回國,但過些時間我會回來處理父母留下的房產(chǎn)。我早就計劃等母親去世之后將房產(chǎn)賣了,然后在美國買房子。”我有些驚訝,試探著問:“你在美國都這么多年了,難道還沒有房子?”張童童說:“我哪兒買得起房子呀!不是,我是說,我是月光族,每月除了交房租,剩余的工資都吃光喝光了哈!”
我不動聲色地告訴他:“很遺憾,你母親已經(jīng)立了遺囑,她并沒有將房產(chǎn)留給你,而是將房產(chǎn)贈予了一直照顧她的保姆董春花?!?/p>
“什么,你說什么?!”我話還沒有說完,張童童就像一頭獅子一樣咆哮起來,雙目像功率巨大的探照燈,通過視頻逼視著我。我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將剛才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張童童聽罷,雙目噴出怒火,聲嘶力竭地嚷:“不可能,我媽肯定是讓那保姆花言巧語給騙了,現(xiàn)在社會上這類騙子多了去了。不行,這事沒完,我肯定要抽時間回國打官司,該我的東西我無論如何一定要奪回來!”
此刻,看著視頻里張童童那張完全扭曲的臉,我忽然感到他既可憐又可惡,同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一狠心,我只好將視頻電話掐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