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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詩社

2022-11-26 08:24季棟梁
清明 2022年5期
關鍵詞:大澤詩社

季棟梁

1

“巴黎是地上一座城”申請加微信。時不時有申請加微信的人,各路神仙都有。陷阱存焉,朋友圈有風險,入群需謹慎,公安部門經常發(fā)這樣的微信提醒。因此除了真姓實名和附有說明的,我很少驗證通過,對那些一遍遍糾纏的,索性打入冷宮。

“巴黎是地上一座城”的申請卻讓我猶豫了。

“一千年一萬年/也難以訴說盡/這瞬間的永恒/你吻了我,我吻了你/在冬日里,在朦朧的清晨/清晨在蒙蘇利公園/公園在巴黎/巴黎是地上一座城/地球是天上一顆星”,讀大學的時候,普列維爾這首《公園里》同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葉芝的《當你老了》一樣風靡校園,成為人人會背誦的幾首外國詩歌之一,引得不少人競相仿寫。

我問“你誰呀”,他回“我是你上一句呀”。我笑了,我的微信名是“地球是天上一顆星”。

他是大澤。算算,呃,他退下來了,難怪主動出擊聯(lián)絡。

添加了大澤,我被拉進了“明天詩社群”。

呃,“明天詩社”……

2

大一第二學期,我們大學成立了詩社。呃,對了,我是20世紀80年代初考入省師范大學的,那時候文學社、詩社是最活躍的民間社團組織,大中專院校乃至中學、廠礦、企業(yè)等都有文學社、詩社。后來我看到一份資料,說當時全國光詩社就有三千余家,詩人幾十萬,這還是保守數(shù)字。1980年代是一個物質貧瘠的年代,卻是一個文學的時代,一個讀書的時代,圖書館、閱覽室里要想坐好位置,得早早去排隊,得托人代占座位;公園里、大街上、站臺上,捧著書夾著書的人是一道風景線。人們狂熱地崇拜著文學,而詩歌打開了一扇美好而又容易進入的大門。大家癡迷地讀詩、抄詩、寫詩,枕頭下壓著紙和筆,半夜爬起來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把流星一樣璀璨易逝的靈感記下來。更有蓄起長發(fā),背上吉他,徒步走黃河,翻越巴顏喀拉山、帕米爾高原的流浪詩人。正如多年后流行的那句話:“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辈豢煞裾J,那時候你不搞文學不寫詩,不參加詩社、文學社,就是脫離組織,無疑是落伍了,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out了。

經過調查摸底,全校公開發(fā)表過詩作的竟有50多人,值得一提的是學校年齡最大的(41歲)和年齡最小的(15歲)都是詩人。那時候大學同學的年齡差可不是一般的大,高考剛恢復,老三屆甚至更早的社會青年都參加了高考,有些人復讀好幾年,數(shù)學系一班就有一對同學是父女。

詩社社委會班子出來了。很公平,嚴格地以“成就”而定。所謂的“成就”是根據發(fā)表詩作的數(shù)量和質量,即所發(fā)刊物級別的高低。社長雪野,副社長大澤(常務)、野草(一學期后轉學)、風嘯、飛揚,秘書長由大澤兼。以上都是筆名。詩人哪會沒有筆名呢?有的還不止一個。我的筆名是“嘉望”,從小我就對自己來自于家譜的名字“家旺”極不喜歡,太土了,我想改成鵬程、雄志這類寓有遠大志向叫出口氣壯山河的名字,然而幾次嘗試,都給父親吼罵回來。50多名公開發(fā)表過詩作的詩人都成為詩社社員,并成立了社委會,委員13人。

我也進入了詩社社委會。不過與詩關系不大。我酷愛詩歌,也寫詩,發(fā)表過,不過在全校發(fā)表詩作的50多人中,排名是很靠后的。要知道不少同學中學時就發(fā)表詩作,發(fā)表了幾十上百首的大有人在,僅憑我的發(fā)表量不要說進入社委會,能成為社員就不錯了。

我進入詩社是因為詩社要辦社刊。

詩社的成立搭建起與各地詩社、文學社聯(lián)系交流的平臺,各地社刊雪花一樣飛來,辦一份社刊迫在眉睫。收到的社刊有的裝幀印刷精美就像公開出版物,也有像作業(yè)本一樣的油印小冊子。詩社是沒有經費的,得靠詩社委員們集資。根據預算,進印刷廠印刷不敢奢望,只能出油印冊子。油印機班里有,這就需要刻板印刷和裝幀設計的人。

我能寫會畫,正是詩社需要的人才。

3

那時候我們的大學校園是很寒酸的,除了一棟三層的辦公大樓,宿舍和教室都是紅磚平房,遠不如現(xiàn)在的中小學校園。每棟平房兩頭的墻壁做成了黑板報,兩周一更新。班主任說剛入校,不了解大家的才藝,讓大家自告奮勇。城里來的同學顯得積極踴躍,來自鄉(xiāng)下山村的則往后退。姚曉陽和杜志超是從大城市的工廠考出來的,自告奮勇說他們在廠里就辦黑板報,于是就讓他們先辦著看。

墻報辦出來,姚曉陽和杜志超去看了其他班的,瘋子一樣狂奔回來把墻報擦了,兩人粉塵落滿全身成了霜人。那時候大學生中不少是老三屆知青,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才藝迭出,多年后我看到幾位大書畫家的回憶文章,說他們之所以能成為書畫家,就是因為寫大字報和辦黑板報啟蒙了他們。我們可是中文系,辦黑板報怎么能輸給別的班?于是又在全班征求人才。雖然我看了其他班的墻報,心里有底,可還是不敢站出來,是大澤舉薦的我。

大澤是我踏進大學校門認識的第一人。報過名拿上鑰匙到了宿舍,沒有一個人,鋪好床,出了宿舍,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呔,干啥去?有人問。我左顧右盼,沒人,繼續(xù)往前走。呔,干啥去?我又左顧右盼,才看到一棟房子墻根陰影的旮旯里蹲著一個人。我說不干啥去。他說不干啥去你干啥去?這話有些調皮,或者說哲學。我說你杵在那里干啥?他說我也不知道杵在這里干啥。我們都笑了。我走過去,他掏出煙遞給我一支,我發(fā)現(xiàn)他是個六指,大拇指上背著個小指頭。后來說起筆名,他撫摸著自己的六指說本來筆名想取“六指”,可已經有大詩人“食指”,他怕人說連筆名都拾人牙慧,就取了“大澤”。我說大澤比六指好呀。他的大名商澤祺。

我們坐了同桌(大學座位不是排的,而是自找對象),他看到我的速寫本非常欣賞。我從高中開始就養(yǎng)成了摘抄名言警句的習慣,不但書寫、排版上講究,還插圖,畫上題花、尾花。我用心“試辦”的黑板報贏得一致好評,這是大澤對我說的。

大澤考上大學以前就寫詩,他大我?guī)讱q。他給我看他發(fā)的詩——全剪貼在筆記本上。我好不羨慕,開始在閱覽室讀詩、抄詩,也開始偷偷摸摸地寫詩,嘿嘿,這一寫就熱得不行。我不僅木訥,不擅于語言表達,而且很內秀,總是害羞。我買了手電筒,蒙在被窩里寫詩。一天,他發(fā)現(xiàn)我寫的詩,我?guī)缀跣唠懒?,連忙搶奪。他說你寫得不錯哩。我心里一熱。他說你投沒?我說投,投啥?他說投稿呀,要不你寫這有啥用?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投稿”這個詞。他給我講投稿須知與經驗,介紹報刊編輯和通信地址讓我投稿。他從我寫的詩中挑選了幾首推薦給日報、晚報的文學編輯,沒想到很快就發(fā)出來。我寫詩也就是從那時蹬上了勁。

為詩刊取名大家看得很重,不亞于為城市、衛(wèi)星、航母命名,都希望自己取的名被采用,就像許多報刊名都是名家大腕題寫,封面上還注明某某某題,這是寫入史冊的事。詩社委員每人取了幾個刊名,經過艱難篩選,無果。一天我送版式和封面讓大家看,社委們?yōu)榭隣幍貌豢砷_交,大澤招手說你也來參與個意見。我看到桌子上放著的《今天》,就拿起《今天》揮著說,《駱駝草》《苦豆子》《塞外》《閏河》《沙棗樹》這些名字都不錯,有地方特色,可我覺得像《今天》這樣的名字更好,比如《明天》。氣氛凝固了片刻,大澤狂拍著手說,《今天》多么大氣,《明天》多有希望,《明天》,好名字。大家也都拍手一致贊同。大澤拍拍我的肩膀說,你也做個社委,你擅長書畫,藝術同根,再說你也寫詩,現(xiàn)在社委13個人,13這個數(shù)字在西方不吉利。大家一致通過,詩社名字也就定為“明天詩社”。

4

詩社是沒有經費的,一切費用都由社委們籌集,《明天》一期印多少,大家很糾結。學校內部贈閱、詩人樣刊、對外交流、資料存檔,精打細算下來,印150份就能夠應付過來。大澤說太少了,校領導及各系、各處室和相關領導都要贈閱,圖書館、閱覽室各兩份怎么夠?所有閱讀欄要進入,贈閱面太小,要擴大覆蓋面……大澤粗略預算了一下,500份都緊緊張張的。

印500份,那費用可就大了,社委都是窮學生,立馬炸了鍋:“校領導、各系各處室的領導都要贈閱,為什么要給他們贈閱?”

“不給他們贈閱如何引起學校和領導的重視?”大澤說。

“我們?yōu)槭裁匆饘W校和領導的重視?不,什么學校和領導,應該說校方?!?/p>

“他們又不讀詩,讀也讀不懂,我們送他們《明天》,他們送我們白眼……”

“大澤,我們……”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落了個拍馬舔溝子,那就不要辦了。”大澤說。

“不辦咋行?辦是一定要辦的!”

“各位都是著名詩人,還在乎這么個油印小刊?不辦了大家完全可以不尿校方。”

“不辦我們拿什么跟兄弟詩社、文學社交流?辦是肯定要辦的?!?/p>

大澤忽然一拳砸在桌子上說:“不尿領導,不尿校方,你辦個錘子?校方一泡尿就能把你淹死!你以為你是誰,還一個個真把自己都當成著名詩人了?你們要搞明白,不是你尿不尿校方的事,而是校方尿不尿你的事!談戀愛是個人的事吧,你單方面談著試試?”

大澤點根煙狠吸一口噴出來說:“我們辦《明天》是要拿到內部刊號的,否則就是非法出版物,印出來就給你查封取締了。內部刊號不經校方同意,拿不到的。不辦拉倒,省得求爺爺告奶奶?!?/p>

雪野說:“那也不一定所有處室部門、每位領導都送,送他們也未必高看我們一眼?!?/p>

“高看你一眼?你啥都不作為,人家看都看不見你,還高看你一眼!”大澤說,“從各單位處室部門到領導,讀不讀詩、讀懂讀不懂、看起看不起是一回事,我們送不送是另一回事。一個送了,一群都得送。這就像有些東西于一些人沒用,或許到手后隨手就扔了,但他們要還是要的,你不送他們就覺得你沒把他們當回事,同一級別為什么給他送不給我送?就像是少了一種待遇,他們會罵娘的,成你的事不足,敗你的事卻有余,一句話就能斷送了我們的事業(yè)?!?/p>

“對,是這么個事?!?/p>

“對,有道理。”

大澤又說:“只印150份,可能到我們畢業(yè),印刷、郵寄費用都是我們自己籌措;印500份,可能兩三期后一切費用都會由學校承擔。我們要有這樣的概念:我們這是為學校做事。全國大學都有詩社、文學社,有社刊、詩刊呀!尤其是那些名牌大學,文學社、詩社多活躍呀!我們大學沒有,對于一所大學來說這是不正常的,領導一旦重視了就會支持,一切費用都會給予解決?!?/p>

“聽說學校很窮,都快揭不開鍋了?!?/p>

“那是說學校基礎設施建設大項目,我們詩社這點費用可以忽略不計的?!?/p>

“我們可以向社員收一點……”

大澤說:“絕對不能向社員收費,有些社員會有意見,會到處亂說,學校也不會同意?!?/p>

雪野說:“那大家咬咬牙,就印500份?!?/p>

那么《明天》多久出一期呢?我們收到的詩刊、社刊有月刊、雙月刊,也有季刊、不定期出刊的,于是有說季刊的,有說不定期出刊的,最后都說大澤你定,聽你的。大澤說雙月刊,第一期先冠試刊號。

詩社掛牌和《明天》首發(fā)兩個儀式一同舉辦,進行了宣傳造勢,廣播站滾動播放消息,還刻印了海報張貼散發(fā)。

就在詩社舉辦成立儀式的頭一天,社長換了人。倒不是學校介入,而是新一期《詩刊》到了,發(fā)了祁連善一大組詩作,配有簡介,所在學校、系、班及發(fā)表主要作品,檔案一樣詳細,大家這才知道在《詩刊》《星星》等刊物上常發(fā)表組詩,尤其是在近一期《人民文學》發(fā)表了一大組詩作的“祁連山”就是我們的祁連善。雪野雖在《詩刊》《星星》等刊物上發(fā)了組詩,卻還未上過《人民文學》,只能退居副社長。

本打算在學校禮堂舉行儀式,可沒有協(xié)調好,就在露天體育場擺了幾張桌子,放了100個氣球。邀請相關領導出席時,他們都沒時間參加,只來了中文系系主任和幾位老師。大家頗為失落,都說校方太不仗義了。學生來得可真多,500份社刊中緊縮出來的100份瞬間就沒了。雪野說了句很有意思的話:“我還當沒幾個人要,嫌棄《明天》擦屁股會染黑了屁股?!?/p>

《明天》的出刊就像山頭插上一桿旗幟,一下子吸引了校園青春的目光。油墨味兒是文學的味兒,是夢想的味兒,還有人說是初夜的味兒。對于狂熱的文青來說,油印的與其說是文學,不如說是夢想。那是一個文學成就夢想的時代,因一首詩、一篇小說一夜成名,改變命運實現(xiàn)夢想者大有人在。在春山湖畔、林蔭小道,看到漫步的同學手里拿著一本散發(fā)著油墨香的《明天》激情朗誦,不知別人心里如何,我是備感自豪與驕傲的。

我們又在墻報上開辟了“詩之角”。女詩人甄玉當時兼著學校廣播站播音員,她提出在校廣播節(jié)目開辟“每日一詩”,贏得大家的贊揚。播放了一周,都嫌不過癮,就擴展為“每日詩頁”。大澤提議說現(xiàn)在14個社委,14這個數(shù)字也不吉祥,讓甄玉也做社委吧,廣播站是她的陣地。于是大家舉手全票通過甄玉成為社委會委員。

詩社搭建起平臺,踏青、詩會、沙龍……各種活動都開展起來,一時好不熱鬧,同學們,包括那些在詩社創(chuàng)建之初撇著嘴不屑一顧的家伙,都羨慕起詩社里的人來,影響了一大批同學加入寫詩行列。大家發(fā)表的欲望當然強烈,拿著詩作就找熟悉親近的詩社社長、社委們薦稿編稿,為上刊稿件爭得不可開交。

5

詩社辦公就在教室里,只能利用課余時間。平時的工作主要靠我和大澤,社長、副社長各聯(lián)絡著一些社員,負責編輯稿件。我是最忙的,《明天》的稿件確定了,后面一切的工作就是我的了。版式設計、刻板印刷,有活動還要擬發(fā)通知,等于我還兼著辦公室和校對的工作。多數(shù)時間我一個人在教室里忙活,不知情況的還以為我在為考研究生努力學習。大澤也很忙,策劃活動、奔波聯(lián)絡都靠他?!睹魈臁酚〕鰜砗?,他抱著給領導一個個送去。我說你放到收發(fā)室,交代一下他們就專門分送給領導了。他只是笑笑說這不像文件,還是親自送好。我看他抱一大摞,滿頭大汗,就說來給我一些,我去送。他說你忙你的,你也一堆事哩。我說要不按照處室部門分配一下,讓其他社長分送。他說算了,也沒多少,那些家伙……咱們不會白忙活的,以后你就知道益處大大的。

《明天》設了好幾個欄目,“雪泥鴻爪”專門刊登詩訊。只要發(fā)表作品,不管報刊是公開發(fā)行還是內部發(fā)行的,就是出了油印詩集,都發(fā)詩訊。試刊號因為許多人不知道也就罷了,第二期卻爆發(fā)式地猛增,《明天》拿出一半的頁碼都登不下。顯然,我們對形勢估計不足。

1980年代是中國期刊發(fā)展的一個火紅年代,不說國家級和省部級的,地市縣都有文學刊物,純粹的詩歌刊物不少,《詩刊》《星星》《綠風》……而綜合性文學刊物包括像《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當代》等這些大型刊物紛紛開設詩歌專欄,推出詩歌專號,尤其是面對大學生爭相推出“大學生詩歌專號”“大學生詩頁”“青春的旋律”“我的第一首詩”“大學生詩苑”等專欄。有的社員還把詩作發(fā)表到了港澳臺地區(qū)及國外一些華文報刊。

更大的發(fā)表平臺來自函授。1980年代的文學熱,催生了雨后春筍般的文學創(chuàng)作函授班,各地依托刊物爭相辦起了函授學院,尤以詩歌函授為最,到處都是招生廣告。多年后我從媒體上看到報道,幾家當時名氣最大的刊物,每期函授學員超萬人,最高達10萬人次。不可否認當年的創(chuàng)作函授熱對文學的貢獻,當今文壇不少大家都參加過文學創(chuàng)作函授班。詩社成員大多參加過此類函授,畢業(yè)填表時,我看到好幾個同學的表中填著“連續(xù)五年在×××文學函授創(chuàng)作中心學習”。條件好的同學同時參加多個函授班。姚曉陽當時參加了10個函授班,經常參加各種筆會、改稿會,帶回來的合影和各刊物的稿紙、筆記本讓人羨慕。當然,他有那個經濟實力,因為他是帶工資上學的。我參加函授就是受他的影響。有一天,他向我借錢,我問他干啥,他說參加文學創(chuàng)作函授報名學費不夠。我把錢借給他,他說你不參加函授嗎?我當時對函授不太了解,他就給我介紹了一番,推薦了幾家發(fā)學員作品多且有影響的函授刊物,我也報了一家。

詩訊雪花般飛來,雖然字號縮了又縮,《明天》還是難以招架。怎么辦?祁連山說登載詩訊有意義嗎?他指著一首詩說,一共20字,詩訊卻寫了28字,他比龐德還偉大?胡吹冒撩的,干脆取消詩訊欄目。

大澤說:“詩訊是我們詩社工作最主要的體現(xiàn),這么多同學在外面發(fā)表詩作,那是為咱們學校增光添彩,領導能不高興?這是學校工作的一部分,能不重視?我想說領導看《明天》,看得最多的就是‘雪泥鴻爪’欄目,想引起領導重視必然保留?!?/p>

于是就調整為只刊登發(fā)表在公開發(fā)行報刊上的詩作詩訊,字數(shù)不超過20字??梢皇崂硪驳遣幌拢终{整為只登省級(含省級)以上刊物發(fā)表的詩訊。這無疑加大了我們的工作量,那時候沒網絡,辨別刊物級別特別難:一些地址在省市自治區(qū)首府城市之外的,就直接排除了;在首府城市的有省級的,也有地市級的,就難確認了;問題還在于一些刊物雖屬地市級,聲名卻遠大于省級刊物……一時間亂糟糟的,社員們常為此大吵大鬧,沒辦法又增加了幾個頁碼。

6

《明天》出到第三期,印刷費就有了著落。

曹飛揚的詩集《趁著繆斯的翅膀》出版了。這無疑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件。

事實上,那時候大家對出版相當陌生,《趁著繆斯的翅膀》連個內部號都沒有,只不過是跟新華書店和圖書館的書一樣,是在印刷廠印的。但不可否認,在設計裝幀上是用了心的。設計師取名井蛙,卻一點都不是井底之蛙,可以說是前衛(wèi)的、時尚的,還有點另類的。扉頁、頁眉、頁碼……所有的細節(jié)都很藝術,內頁也不是寡白寡白的紙張,而是泛著些許的黃,色澤柔和,綿厚而不透墨色。一句話,比公開出版的書更像書。《趁著繆斯的翅膀》讓大家震撼,我們都說這設計師將來會有大出息,果然,后來這個井蛙拿到了省部級、國家級的圖書設計大獎。

《趁著繆斯的翅膀》不是公開出版物,曹飛揚當然心知肚明,我們后來才知道他父親就是印刷廠廠長。不過很快就有人指出這屬于非公開出版物,并給我們上了一堂公開出版的課。

曹飛揚要在《明天》上刊登書籍封面、評論和詩選,印刷廠設計師把版式都排好了——這可要占去《明天》三分之一的版面。《明天》版面本就很緊張,社長們常常為聯(lián)絡刊登社員的作品大吵大鬧,問題是開了這個頭以后會源源不斷,因為油印成冊的詩集不少,這在當時是一種風尚。大家都沉默著,一個個都像煙洞,只是冒煙。

祁連山說:“這這這有啥意義……”

曹飛揚最是個容易激動的家伙,一句話不投脾氣,就會火冒三丈。祁連山話未說完,他就狂拍著桌子說:“放屁,放驢屁,有啥意義?就你有意義!在你眼里就你寫得好!你以為你是誰?還真把自己當社長了,你給詩社做了什么貢獻?”

曹飛揚這樣激動,大家都覺得太過了,就繞開話題打岔,可曹飛揚不依不饒:“什么玩意兒!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p>

大澤說:“飛揚飛揚,別這樣,好好說話……”

曹飛揚拍著桌子說:“按我的排版給我發(fā),我包《明天》一年的印刷——在印刷廠印刷!”

“我我我……”祁連山漲紅了臉,結巴著。

曹飛揚一步跨到祁連山跟前:“你你你咋?”

祁連山抽完一根煙,又續(xù)了一根,嘿嘿一笑:“曹飛揚,如果我是你,詩集就取名《我心飛揚》,繆斯在詩中已經泛濫成災了?!闭f完一甩衣服搭在肩膀上走了。從那天起,祁連山就再不來詩社,除非強叫。

不可否認,這比對罵更有效果。

曹飛揚結巴了:“我我我我操,要要要要不是他狗日的說的,老子還真把名字改了。”癡呆了半天又說,“你還別說,狗日的就是有才,就這名字,我要再版一次,不,我再出一本詩集,就用他這個名字。我得請狗日的喝酒,就這周末,把大家都請了?!?/p>

大澤說:“飛揚,你筆名該取‘活火山’,動不動就噴發(fā)?!?/p>

《明天》進入印刷廠免費印刷,從印刷廠出來的《明天》脫胎換骨,極上檔次,擺放在案頭、書房、床頭都讓人眼睛一亮。

很快,大澤提出的發(fā)展目標實現(xiàn)了——學校給了詩社兩間房做辦公室,還舉行了掛牌儀式。最大的意外是掛牌那天邀請的副校長沒來,沒請的李副校長卻來了,還即興講了話,并與大家合影。后來大家才知道他的女兒也是一名大學校園詩人,當然不在我們大學。兩間辦公室就是李副校長給解決的。這給了大家強大的鼓舞。

詩社有了場所,很快就形成了一種氛圍。詩社辦公室就在廣播站旁邊,甄玉成了詩社的常客。甄玉詩寫得一般,人卻長得漂亮,她為詩社帶來了人氣。社委、社員熱戀上詩社辦公室,一有空就往詩社聚集,幾瓶啤酒,一包瓜子,一袋花生,一起談詩,就是非常完美的沙龍了。

7

詩社真正引起校方重視,應該是幾大報紙發(fā)揮了作用。省市日報、晚報、都市報副刊相繼開辟“校園詩苑”“校園詩角”,晚報整版推出“校園詩社作品聯(lián)展”,都注明“由××大學××詩社供稿”。我們學校是全省第一學府,自然占的版面大,這為詩社社員搭起了一個很有價值的平臺。我們師大的名號頻頻出現(xiàn)在各報刊上,對于我們學校來說,意義不同凡響,領導在會上特意宣講了此事。

大澤功不可沒。

詩社辦起來不久,一天,大澤問我酒量如何,我說不知道。在老家只有喜慶的日子才喝酒,就是喝也是意思意思。他說跟我走。到了地方我才知道他是宴請幾位編輯老師。文學愛好者見了編輯老師都是仰望的,內心有著難以言說的忐忑與窘迫,像是有什么把柄讓人家攥著。大澤卻跟他們自然親近,開著玩笑,互相拍打,游刃有余,顯然這樣的場合是經常性的。我明白了,眼前這一桌少說也要花上幾十首詩的稿費。

一度我很有些瞧不起大澤,私下叫過他葛朗臺,他太摳門了。大澤時常找我借錢周轉,這讓我很納悶。我們都來自山大溝深的農村,手里沒有閑錢。那時候上大學幾乎一切都是公費的,至于個人消費可不像現(xiàn)在,大家都是精打細算,學校周圍也不是商業(yè)圈,幾近荒涼,一出校門就是農田。我們背書讀書都是走在田埂之上,鳥語相伴,清風送爽。

比起我,大澤富有得多,他有豐厚的稿酬。要知道他發(fā)表詩歌是全校最多的。那時的稿費當然無法與現(xiàn)在的稿費相提并論,但與當時的消費水平相比,對于沒有任何收入的窮學生來說是相當可觀了。我曾為大澤記過賬(他的稿費幾乎都是我們一起去取的),憑稿費他不但可以供自己上學,還可以資助家里。然而,大澤似乎總是入不敷出,常問我借錢。我甚至認為他總是向我借錢周轉就是為了掩飾我們交往中他的吝嗇。

大澤的酒量不行,已經紅頭漲臉的,但他還是一杯接一杯地敬酒。我的酒量倒是真不錯,這是我沒想到的。省報的張編輯直夸我好酒量,喝得痛快實在。郭主任說大澤啊,以前跟你喝酒總是不盡興,這回喝透了,今天比往時至少多喝兩瓶吧。

從他們的往來對話中我聽明白了,報刊上的“校園詩苑”“校園詩角”及“校園詩社作品聯(lián)展”這些欄目都是大澤策劃的。

酒過三巡,大澤說我們詩社策劃了一個大型詩歌沙龍,學校主要領導要出席,能不能請幾家報社領導也出席一下。省報副刊部公主任說沒麻達,常務副總和咱是鐵子。晚報、都市報的兩位編輯立馬表態(tài)說省報是老大,省報領導都出席,我們領導當然沒問題。公主任說,這樣,你來編稿子,發(fā)一個版綜述,寫寫學校如何重視詩歌創(chuàng)作。副刊星期五出版,日子就初步定在下周五,萬一領導那天有事再調整。領導去,我們給你多帶上30份報紙。晚報、都市報的兩位編輯也表了同樣的態(tài)。

大澤立刻說我們敬各位老師每人三杯,再致真誠謝意。敬過酒,我又斟了三杯敬大澤。大澤說你看你,給我敬啥,給各位老師敬。他在桌下用腳踢我。我說各位老師肯定要敬,但這三杯我一定要敬你老兄,你隨意我干了。幾位編輯老師說應該的,應該的,大澤,這酒你一定要喝。大澤站起來摟摟我說,好,那我就舍命陪君子。

酒場散了,回去的路上,我對大澤說不好意思,害你多費了三瓶酒錢。大澤說要知道這回我舒坦多了,每次喝酒就跟死了一回似的,這些家伙太能喝了。

大澤說你準備幾首詩,上下周五的版。我說星期五搞詩歌沙龍,校領導真要參加?他說這不才策劃呢,還沒跟領導提過哩。我說你不是說校領導要參加嗎?還讓人家請報社領導出席,萬一咱們學校領導不出席呢?他說只要省報這邊出副總編參與活動,咱們學校就得出副校長,這是規(guī)矩,也是互相給面子的事,官場上講究這些。再說,還有李副校長哩,我跟他女兒已經建立了聯(lián)系,上期《明天》的頭題組詩就是她的,不行到時候讓她跟她老爹說說。我說你真會弄事,真佩服你。他拍拍我肩膀說,校長女兒對《明天》這個刊名特別欣賞,對你的裝幀設計也很欣賞,說有書卷氣。

坐在馬路牙子上,點了根煙,我說我買酒,咱們再喝,我好好敬敬你。大澤說你可饒了哥哥我吧,日月常在,著啥急?以后有的是時間,情先領了。我說知道我為啥要敬你?他說不會因為我?guī)е愠鰜砗染瓢伞N遗呐乃绨?,本想說我誤解他叫他葛朗臺的事,說出來卻是詩社有你真是有幸啊。大澤說你心里一定看不起我。我說咋會呢?大澤說我有時候都看不起我自己,可有啥辦法,誰讓我們知道外面的世界呢?

馬路旁邊是個麥場,新打的麥草堆積如山。大澤說我們上草垛去。我說好。上了草垛,我們躺下去,新麥草散發(fā)出一股馨香。星空深邃而璀璨,夜風清爽。我們久久望著星空。大澤說我在老家最喜歡躺在麥草垛上仰望星空了,你肯定也一樣吧?我說是,有時候睡著了,把麥草當被子。

大型詩歌朗誦沙龍如期舉辦,雙方領導都按預期出席,互相宴請,效果真是不錯。

后來大澤常帶我和編輯老師喝酒,當然我也會搶著付賬,他會阻攔我說我比你寬裕點。跟編輯老師熟了,老師們指點我,說你得掌握報紙的特點,寫好時令詩、節(jié)日詩,唱好四季歌,就像種莊稼一樣,春種、夏耘、秋收、冬藏。我寫詩發(fā)詩上了一個臺階。

學校對詩社重視起來,專門召開了詩社相關事宜的會議,又成立了一套班子——詩社社委會,顧問、名譽社長、社長、副社長、委員、秘書長、辦公室,一應齊全規(guī)范,之前的社委會改為《明天》編委會,人員交疊,有了紅頭文件和公章?!睹魈臁纷兂闪藢﹂_八版詩報,一月一期,進入學校印刷廠,全彩色銅版紙印刷。擇日,召開了慶祝大會,校領導班子全體參加,致辭講話好不熱鬧。兩間辦公室也給裝修了一番,擺上了幾張大桌子和兩套沙發(fā)——雖然是領導辦公室淘汰下來的,桌子卻是實木的,沙發(fā)也是真皮的。

社員們歡欣鼓舞,只有曹飛揚有些失落?!拔以鞠胫睹魈臁肺乙恢币赓M印刷到弟兄們大學畢業(yè)哩?!彼f。

因為學校重視,詩歌沙龍、研討會、講座、踏青筆會、朗誦會等活動由小變大,規(guī)格提高,省、市一些名家、編輯及校領導時不時出席,活動資訊時常見報。社會上常邀請詩社開展活動,組織詩人去廠礦企業(yè)采風聯(lián)誼,搞沙龍研討,廠礦企業(yè)也走進大學開展各種活動??傊?,詩社活動越來越紅火了。

8

白駒過隙,大三匆匆而至。詩社、《明天》如日中天,光芒四射,各種活動開展得轟轟烈烈,可是,我離開了詩社,離開了《明天》。

后來大家談起我離開詩社,都認為我是一時沖動,將人一軍結果把自己將死了,最后無法回頭。

所謂的“一時沖動”是指離開詩社那天我發(fā)了老大的火。事實上那完全是即興,可以說是個意外。實打實地說,離開詩社的心思我早就有了,因為我越來越不喜歡詩社的氣氛,甚至是有些厭惡。

怎么說呢,詩社成了一片熱土,兩間辦公室總是擠滿人,時刻處于沙龍狀態(tài),可沙龍漸漸變了味兒,一張口便弗羅斯特、奧登、雪萊、艾略特、托馬斯、帕斯、米沃什……這些名字就像大家嘴里嗑出的瓜子皮一樣翩翩飛舞,帶著幾句詩,命運啊人生啊自由啊靈魂啊上帝啊地感嘆著。卡夫卡、??思{、塞林格、博爾赫斯、金斯堡、斯奈德、休斯、伍爾夫、川端康成、海明威、喬伊斯、蘭波、馬拉美、布列東、阿拉貢、昆德拉、加繆、薩特……名單越拉越長,顯擺賣派,倘若你不能隨口說出幾個老外的名字來,那可就落伍了,讓人用眼旮旯瞥你了。

大詩人說詩與音樂是孿生的,于是就有人說自己聽著什么曲寫詩,巴赫、莫扎特、貝多芬、柴可夫斯基、德彪西、里姆斯基科薩科夫……《月光曲》《命運交響曲》《藍色的多瑙河》《羅馬之戀》《意大利隨想曲》《紀念曲》《圣母頌》《云雀》《愛之喜悅》《沉思》《門德爾松E小調協(xié)奏曲》……事實上許多人根本沒有欣賞這些音樂的條件,僅僅知道個名詞罷了,而不少人還分不清交響樂、輕音樂、爵士樂……甚至出現(xiàn)過“為啥沒有重音樂”的笑話??纱蠹叶既绱藸幭啾憩F(xiàn),否則就會成為被輕蔑的對象,會像魯迅先生所說的,擔心“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我內秀、木訥,只知道忙自己手中的活兒。問題是他們總會說到我。他們互相評論對方的詩作,然而到了談論詩歌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問題和不足時,我就成了靶標。他們列舉出我的詩,以老師或大詩人的口氣指出這長那短的,指點我今后的努力方向,就像他們是專業(yè)詩人,而唯獨我是業(yè)余詩人。拿我開涮這樣的情形幾乎常態(tài)化了。

事實上我雖木訥,內心卻并不認同他們,甚至我認為他們寫得并不比我好,倘若我擅于言辭,他們的詩作我會說出一大堆問題來:

比如詩中“上帝”“咖啡”“酒吧”“薰衣草”“地鐵”“圣經”“天使”這類意象密集出現(xiàn)。那時候對于我們這座城市和絕大部分來自鄉(xiāng)村的學生,這些詞還只是陌生的概念,有人還在詩中像生字詞一樣進行注解?!氨瘧憽薄氨拔ⅰ薄办`魂”一類詞語被廣泛植入,詩越寫越隱晦。一位教授在課堂上給我們講了這樣一個笑話:有人拿一份報紙朗誦了一首詩,問著名詩人我這首詩寫得怎么樣?詩人高聲大贊好好好。那人說這首詩寫的啥意思?詩人深刻地解讀了這首詩。那人把報紙拿給詩人一看,哪里是詩,是報紙上刊登的一本雜志的目錄。

再比如投機取巧,模仿成風。馬雅可夫斯基寫有《穿褲子的云》,有人就寫了《穿褲子的風》。祁連山這樣批:你就不能寫成穿花衫的風或不穿褲子的風?光環(huán)之下必有“偽大”,尤其是對經典短詩的模仿更是類于剽竊。龐德的《在一個地鐵車站》、普列維爾的《公園里》、卞之琳的《斷章》、顧城的《遠和近》、泰戈爾的《飛鳥集》《吉檀迦利》、冰心的《繁星》《春水》等精短經典詩作中許多詩句被大量模仿。北島的《生活》就一個字:網。一字詩一行詩就太多了。心形詩、菱形詩、階梯詩、流水詩……形式上所謂的創(chuàng)新更是五花八門……

要說這兩年我發(fā)的詩不比他們當中一些人少,除了省內的報刊,也上了幾個刊物,包括《星星》《詩刊》,可只要說起我的詩,似乎所有的人都能指手畫腳。我明白他們對我的評價是建立在對我的身份認定上的,在他們心目中,我就是一個掌握些小技藝的設計者、刻印者、提茶倒水的服務者。我就是以這樣的身份進入詩社的,不拿你說事拿誰說事呢?

離開詩社還有一個原因,或許是最根本的原因——我沉迷于小說之中了。這與周大朝有關。周大朝是我的上鋪。這家伙是個書蟲,整日躺在床上讀書。他讀過的好些書,學校圖書館、閱覽室都沒有,我都沒聽說過。這當然與他的父母有關。他的父母都是大知識分子,他從小就有書讀,而且許多書都在書籍的封面、扉頁上蓋有“內部”章。他說人生也有涯而書也無涯,閱讀就是在你隧道般的人生旅程中打開一扇扇窗口。奇怪的是他什么東西都不寫,這就顯得很不合群。他說讀書就非得寫東西嗎?他孤傲輕慢,看不起許多寫東西的人和許多人寫的東西。

一天,我得到了一本艾略特的《荒原》——在詩社里,“現(xiàn)代派之父”艾略特和他的《荒原》總被不時提起,不少人都抄了全詩——我趴在床上翻閱,周大朝撇著嘴說讀得懂?我搖搖頭說讀不懂。他說讀不懂還讀得下去?我笑笑說讀不下去。他說你這人不好玩,你咋能這么說呢?你應該說讀得懂,讀得下去。你得會背幾段或者更多的詩句,得從序言中背熟幾段或更多的闡述,在公眾場合你得提到它,說起它,高談闊論,否則你作為一個詩人就顯得不專業(yè),失水準了。我搗他一拳,他咬著兩根煙點著,把一根插到我嘴里說你這貨實誠,詩社里你們那些社委可都懂得很,談起來一套一套的,唾沫星子都飛到美國去了。

周大朝說看你寫作的熱情,或許會成為一個作家。你現(xiàn)在讀書有些問題,書不能亂讀,需要有選擇地閱讀,老讀雜志會有副作用,因為雜志上的作品良莠不齊。正確的閱讀是成為一個作家的基礎。這樣,根據你從小的生活環(huán)境和成長經歷我給你推薦一些書讀。周大朝開始給我?guī)@讓我的閱讀發(fā)生了轉變,我竟然寫出了第一篇小說。雖然遭遇了退稿,但編輯給我寫了信,給予了高度肯定,還提出修改意見,讓我修改后再寄給他。這太鼓舞人了,我要寫小說去,我才懶得在詩社聽他們喧謊,呃,這是老家方言,意思是重復地說一些瑣碎而沒有意義的話,就是亂諞。要知道一個人的寫作激情被調動起來,就知道時光有多寶貴了。我沉迷于寫小說,有些瘋狂了。

我對大澤說以后不再去詩社,大澤拍拍我說,我知道你一旦說出口的事,那是九頭牛都扯不回的,但你記著,你依然是編委。

9

那天我去詩社就是收拾自己的東西。我到詩社時,里面有十幾個人,正在激情澎湃地談論詩歌。我有些后悔,應該曠一節(jié)課來收拾東西。可來了就不好掉頭走,干脆開始收拾。有人說你怎么才來?幾個暖瓶都空了,大家口舌都快冒煙了。我抬頭看看,很想發(fā)火,但還是忍住了。是啊,兩年多了,他們很習慣地指派我干這干那:“嘉望,提開水去,開水沒了,你咋都不管?”“嘉望,你去叫一下×××?!薄凹瓮?,你去閱覽室把今年幾期的《詩刊》借來?!辈还馐巧缥瘋儯瑏碓娚绲娜硕歼@樣。《明天》交給印刷廠印刷后,排版設計全都由印刷廠負責,我的身份在他們心目中就徹底淪為了詩社的“店小二”。

反正我要離開了,最后一次嘛,何必在乎呢?我提了四個暖水瓶去開水房提來開水。一進門朱大頭就說給我倒一杯,多放點茶葉。我實在忍不住了,說你沒長手啊?這句話有效果,幾乎所有的人都看了我一眼。我繼續(xù)收拾自己的東西。

這時候李光亮來了,一進詩社,就掏出“阿詩瑪”給大家發(fā)煙。當時“阿詩瑪”可是送禮級別的煙。李光亮在《詩刊》上發(fā)表了一組詩,還登了簡介、照片,這當然讓人艷羨,李光亮就有些趾高氣揚。

大家談興正濃,李光亮卻插進一個笑話,說一位鄉(xiāng)下同學去同學家,同學說家里沒油了,只能到外面去吃點。鄉(xiāng)下同學看到醬油瓶說那不是油?滿滿一瓶不給人吃?氣呼呼地走了……大家都笑起來。我沒有抬頭,但感到他們的目光都掃過我,我全身頓時著了火一樣。

大家的話題扯到李光亮在《詩刊》上發(fā)表的組詩上,談得很熱烈。李光亮的“阿詩瑪”不夠發(fā),他掏出十塊錢說:“嘉望,給我買包‘阿詩瑪’去?!?/p>

我沒理會,繼續(xù)收拾東西,他竟大喝一聲:“嘉望,給我買包煙去,你他媽的裝沒聽見?”

他竟然走到我的桌邊給我拍桌子,我一拳搗在他的肋間說:“你母親的,你腿折了?”

我這一拳是憋了好久的氣凝結的力,他啊啊啊地蹲下去。

大家吞聲屏氣,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壓不住滿腔怒火吼道:“你母親的算啥東西?對老子吆三喝四的,連老子的錘子都不是!”

李光亮齜牙咧嘴地跌坐在我的椅子上,我吼:“滾開,那是老子的座位,這里還沒有你的座位?!?/p>

李光亮臉漲得紫紅,手指哆嗦指著我結巴了:“你你你……”

我說:“我什么?你母親的,滾?!?/p>

李光亮齜牙咧嘴站起來,我說:“老子就算是個店小二,也還輪不到你使喚。發(fā)了幾首破詩就當自己是個人物,你母親的就是發(fā)上十組詩,跟老子有根毛的關系?”

我發(fā)的不是嫉妒之火,而是來自于根深蒂固的城鄉(xiāng)偏見。

李光亮太愛講嘲弄鄉(xiāng)下人的笑話,表現(xiàn)城里人的優(yōu)越感。比如那句“培養(yǎng)一個貴族需要三代”的名言被他改為“培養(yǎng)一個城市人需要三代”;比如說鄉(xiāng)下人喝醉了,回家從院墻往里翻,結果掉到豬圈里,睡到了母豬旁邊,撫摸著母豬說老婊子,又趕集了,買了這么粗的料子大衣,還是雙排扣的……可惡的是他在講這些段子的時候總盯著我看,我就像《紅樓夢》中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我早就想好好發(fā)泄一通,李光亮投懷送抱,正是最佳發(fā)泄對象。

我把自己的東西收拾進帆布包,盯著李光亮說:“醬油、掛面的,以食物與出身耍弄人、嘲笑人是最可惡的,連這話都不知道,還他母親的在人跟前三句話不離‘鄉(xiāng)下人’地充‘貴族’。”

“他母親的”就來自李光亮講過的一個故事,說鄉(xiāng)下人老是你他媽的你他媽的,下去改造的知識分子急了,說你們當我們知識分子不會罵人?他母親的!這笑話他講第三遍的時候,我回他說我們鄉(xiāng)下人不說你他媽的你他媽的,而說你狗日的你狗日的。他竟然哈哈大笑。今天我把這句話還給了他。

我甩起包走了,幾個人過來拉我,我甩開他們。

晚上,我被架到了“學府餐廳”,他們要請我吃飯,感謝這兩年多我為詩社的奉獻。這是大澤、雪野、甄玉提議的。大家圍繞著我敬酒,李光亮一再聲明他一點沒有侮辱鄉(xiāng)下人的意思,就是逞口舌之快,覺得那些段子實在太有意思,聽到了就裝不住,講出來才痛快。我也覺得自己真是有些夸張,就好心提醒李光亮,以后千萬別逞口舌之快。李光亮說謝謝,一定銘記于心。

10

大四第一學期開學不久,詩社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后來被稱為“詩社事件”。

“詩社事件”就是坊間傳揚的雪野與甄玉被“捉奸”事件?!白郊椤?,顯然是經不起推敲的,他們都沒有結婚,男無妻,女無夫,何談奸呢?何況大家都知道他們在談戀愛。然而這種事誰會去推敲思考,只需跟風揚土就行了。

“捉奸”事件一時間甚囂塵上,沸沸揚揚,說是雪野在中山公園浮云亭把甄玉“辦了”。其過程給渲染得極其細膩、下作,就像個個都是圍觀者。為此學校專門召開學生大會,校長親自講話,斥令不許以訛傳訛。

幾天過去,事件性質發(fā)生了變化,變成了強奸,說是甄玉面對校領導哭訴自己幼稚,受詩歌迷惑,沒有及時識破雪野別有用心的引誘。對于一個女生來講,名譽大于生命,她受雪野脅迫,一時顧及名譽,所以沒有報警。據說甄玉在講述中幾次哭暈。

“捉奸”者是何人呢?是被大家稱為“自己人”的詩社社委、副社長風嘯。

甄玉漂亮,又會寫詩,待人和氣,從不高瞧人淺看人,可以說人人心里都有甄玉。雪野獨占花魁,自然引起大家的嫉妒。別人的嫉妒只是悲傷、失望、沮喪,風嘯的嫉妒卻是病態(tài)和另類的。從同學搶奪去的風嘯的日記中,大家知道了風嘯幾乎夜夜看著甄玉的照片入睡。他深陷這一泥淖難以自拔,幾乎瘋狂,有過提刀砍人的沖動。他從一位攝影師處借來了相機,跟蹤偷拍雪野與甄玉,三百多幅照片拍得一絲不茍,拉手、擁抱、親吻……雖然沒有“辦了”的照片,但這在當時足夠對當事者進行最嚴厲的處理了。

學校很快就有了處理結果:雪野被勸退,甄玉留校察看。

處理結果一宣布,雪野就蒸發(fā)了。甄玉也消失了一段時間。大家懷疑她會休學,然而幾周后,她又來上課了。她完全像變了個人,衣著樸素得像個尼姑,長巾包頭,沉默寡言。有一次,我在西湖邊與她相遇,很想說幾句,可張了幾次嘴卻沒說出話來。我本就嘴拙,這種事就更不知道咋說了。我們一起走了一截,在一塊石頭上坐下,她沖我做了個要煙的動作。我掏出煙為她點了。以前在詩社,她會制止大家抽煙,因為滿屋子的煙,她待上一陣就得到外面去透透氣?,F(xiàn)在她也抽上煙了。抽了三根煙,我們沒說一句話,她沖我搖搖手走了??粗j然的背影,我眼里潮潮的。我對她是有百分之二百的好感的,她曾經做過一件直抵我內心的事。有一次她父親來學校,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在校園里給她掏東西。她為父親擦汗,還帶著父親到灶上吃了頓飯。她沒有任何的不好意思,還給經過的同學介紹“這是我大(父親)”。她的表現(xiàn)讓人感動。我知道有許多鄉(xiāng)下同學的父母親戚來學校時,他們連大門都不讓進。我見過一位同學在大街上對父親吼,為啥不把錢寄來,要送來!他的父親說這不正好來省城給村上辦事嘛,寄錢還要花錢哩。兒子竟然罵道,你鉆到錢眼里了。我真的不敢說自己有勇氣像甄玉那樣,允許父親在校園里給我掏東西。這件事讓她在我眼里更美了。多年后,啥事都不是事了的年紀,見面時我還跟她說起這件事,她哭了。

大約一個月后,風嘯被人打得住進了醫(yī)院。大家都懷疑是雪野打擊報復,一度猜想雪野并沒有回家,就潛伏在學校附近。我們都留意尋找過,然而沒找到。幾位跟雪野關系最好的同學賭咒發(fā)誓,說從雪野被勸退那天起就再沒見過他。后來傳說是大澤下的手。有人還問是不是我和大澤一起干的,因為我們好得都快穿一條褲子了。

11

“詩社事件”為學校開展整風提供了契機,全校掀起全面整風運動,除了學生中談情說愛,穿喇叭褲、戴蛤蟆鏡、男生長發(fā)及肩、女生波浪蓋頂、口紅涂唇、胭脂撲面等都在整頓范圍之內。事件發(fā)生在詩社兩個編委身上,一個還是副社長,詩社就成了整風的重中之重,一天開一次會,學校相關領導輪流對詩社社員進行訓話,人人寫檢查,剖析自己靈魂深處的東西。

“詩社事件”倒是讓大家重新認識了祁連山。他以身作則,一人攬下所有責任,代表詩社寫了一份又一份檢查。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檢查寫成了詩,遭到校方的嚴肅批判,讓他重寫,他堅決不重寫,也不修改,只是重新抄一遍,把詩體改抄成檢查體。他申請了處分,并引咎辭職。他的辭職書更是一首百余行的長詩,據說校長看得眉頭直皺,最后拍在桌子上。他卻拿起來又拍在桌上,揚長而去。

學校對詩社進行了整頓,取締了以前的詩社,成立了以校名冠之的詩社,組成新的社委會,中文系主任出任社長。

緊接著召開詩社新社委會成立大會。天上下雨地下滑,哪達跌倒哪達爬。為了扭轉“詩社事件”造成的惡劣影響,這次大會舉全校之力而為,比第一次正規(guī)隆重得多,提前兩周學校就進行了預熱宣傳,文件、海報、橫幅、大氣球、小彩旗,校園一派節(jié)日氣象。

大會開了一天,上午是詩社揭牌成立大會,請到了宣傳部、教育廳、文聯(lián)、報社等相關部門的領導,先是揭牌、合影,然后在學校大禮堂召開大會。詩社的章程、制度都由校廣播站播音員(甄玉已經不是播音員了)讀了一遍,該講話的領導都講了話,兩個詩人代表發(fā)了言。下午召開詩社年會,除了省市幾位著名詩人和報刊編輯,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和秘書長也到了,學校除了各系、各處室相關領導,陳副校長、李副校長也出席了。為配合這次會議,印刷廠趕印出三本系列叢書——《〈明天〉詩歌精選》《五人詩選》《十人詩選》,雖然是內部書號,但裝幀設計精美,一點也不比正式出版物遜色,還做了精致的手提袋。

詩社年會早早抖包袱,說要給大家一個驚喜。驚喜就是省作協(xié)舉行兩位會員入會儀式。作協(xié)主席講話,充分肯定我校為作協(xié)培養(yǎng)了不少詩人。當他講到以前加入作家協(xié)會都是畢業(yè)后的事,在校生加入作協(xié)這還是第一次,是一個創(chuàng)新,以后一定要早發(fā)現(xiàn)人才早培養(yǎng),從在校大學生中吸收會員時,掌聲雷動,氣氛熱烈。這確是一個驚喜。然而,當秘書長宣布兩位會員的名字時,臺下立刻吵嚷起來,秘書長的講話也難以為繼。

兩位會員一位是大澤,一位是暮云。大澤發(fā)的詩多,但要說加入作家協(xié)會,在大家心目中的第一人絕不會是大澤。暮云就更離譜了,他只是發(fā)過十幾首詩和幾篇散文,都是省內報刊。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暮云是文聯(lián)子弟,其父是文聯(lián)副主席,意見就更大了,說這又不是提拔做官,怕提拔晚了影響下一步升遷。你急啥?趕著投胎呀!

這個話題在校園沸沸揚揚,好在開完會一周就放寒假了,否則這個話題一時半會不會銷聲的。

12

大四第二學期,畢業(yè)分配的帷幕拉開,一切都不再重要了。那時候中小學老師奇缺,我們是師范大學,“原則上”所有畢業(yè)生都是回原籍教育一線。只要有“原則上”這詞,就像個氣孔,就會有活動的空間,就會有例外。這么說吧,如果你有關系的話,“原則上”就是針對你說的,留在省城、分到地市甚至改行,就看你的活動能力。能找上關系的開始瘋狂地找關系,像我這樣沒有關系可跑只有服從分配一條路可走的倒是顯出“悠然見南山”的閑適。

之所以說分配,當然還是想說說詩社。別看詩社出了那么大的事件,分配中受益最大的還是詩社。我們那一屆留校兩人,都是詩社的。

一位大家或許都想到了,對,是大澤。不可否認,大澤為詩社做出了無可替代的貢獻,也為自己鋪就了人生之路?!肮Ψ蛟谠娡狻?,用在大澤身上是準確的。

另一位絕對是炸彈,對,就是甄玉。消息傳出來,我們大張著的嘴半晌合不上。這怎么可能呢?從學業(yè)成績到詩歌成就再到其他方面,甄玉都是很平常的,而從家庭條件來講,她和我們一樣來自偏遠山區(qū),父母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實巴交的農民,出了村就不認識人了,何況她還背了處分,她是怎么做到的?

很快就有傳說,甄玉留校依附的是陳校長。小道消息都有相當高的可信度,況且此消息來自我們系主任,雖然口氣曖昧,欲說還休,但大家聽得分明。

他們的關系正是依賴“詩社事件”建立起來的。系主任神秘地說。

陳校長是常務副校長,“詩社事件”就是他處理的。

傳說很快發(fā)酵到了權色交易上。主要有兩種說法:

一種是陳校長“辦了”甄玉說。校委會意見從重處罰,“詩社事件”涉事兩人一起開除,以儆效尤。陳校長給甄玉做思想工作,非常明白地表示,如果從了他,她不但不會被開除,雪野還會由開除變?yōu)閯裢?,不會影響他將來的就業(yè)。甄玉從了陳校長,陳校長就在辦公桌上把甄玉“辦了”。

一種是甄玉“辦了”陳校長說。陳校長的思想工作打通了甄玉的心門神竅,既然陳校長可以讓她擺脫被開除的厄運,她為啥就不能反敗為勝,更上層樓,留在省城甚至留校?于是她主動起來,在陳校長辦公桌上把陳校長“辦了”。

這無疑又是一個事件,影響不比“詩社事件”小。恰逢天各一方的畢業(yè)離別,大家都深陷“分配事件”中憤憤不平,嚴重淡化了畢業(yè)分別的憂傷氛圍,我們醞釀籌備多日的淚都沒來得及流淌。

兩種傳說都是權色交易,本質上卻存在著主動與被動的區(qū)別,大家分成了兩派,一派把甄玉說成婊子,另一派則哀甄玉之不幸。

兩派為此爭得面紅耳赤,甚至大打出手。好在很快就畢業(yè)了,大家到了各自的崗位上,還在書信中爭論這一事件。不可否認,甄玉依然是大家心中的女神。

甄玉留校的第二學期,陳校長老婆——那個有“鐵姑娘”之稱的圖書管理員——專門偷配了陳校長的鑰匙,帶著兩姊妹成功捉奸,從陳校長辦公室把甄玉赤身裸體拖了出來,一口一個“婊子”罵著,還咔嚓咔嚓打著火機,吼叫著要燒了甄玉。甄玉的全身被抓了個稀爛,大家都倚辦公室門觀之,校長摔了一個茶杯一個茶壺才制止住這場鬧劇。這傳說后來很豐富。大澤留校,是離傳說最近的,然而他閉口不語。之后的一個多月,陳校長老婆只要看見甄玉,就像發(fā)瘋的老虎撲向獵物一般撲過去。甄玉多日未出現(xiàn)在校園,等到再次出現(xiàn)在校園,則是與陳校長成雙成對,趾高氣揚。之后就再沒出啥意外了,陳校長離婚,陳校長結婚。這不是傳說,而是實實在在的事情。

雖然我們已經畢業(yè),天各一方,七零八落的,不要說手機,辦公室連電話也沒有,然而通過書信,這一事件在同學們之間傳遞著。幾位同學說,陳校長這是買了一摞綠帽子換著戴哩。

甄玉與陳校長結婚后緋聞不斷,一頂一頂給陳校長戴綠帽子,以至于有人憐憫陳校長,也有人說甄玉這是破罐子破摔。甄玉是怎么成了破罐子的?肯定是為了報復。當然,這些都是聽人說的。

13

所有的事都有后來,說說后來吧,對,就是詩社其他幾個人的后來。

先說說我吧。我分配到縣一中,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一般是不會安排帶畢業(yè)班的,可一位畢業(yè)班老師突發(fā)腦溢血,我強趕著鴨子上架,帶上了畢業(yè)班。第一年的成績竟然不錯,從此我就一直帶畢業(yè)班了。幾年間我?guī)У陌喑煽冊诟呖贾羞M入全省前十,出過兩個地區(qū)狀元,一個全省狀元。出全省狀元這年,省府有幾所中學挖我,我進入了省府八中。

社長祁連山。畢業(yè)時,他的詩名(他是大家心目中學校的桂冠詩人)、詩社社長身份和高風亮節(jié)(一人獨攬了“詩社事件”所有責任)沒幫上他啥忙,反而讓他背上了一個處分。分配時他給分配到他們縣一中,學校一看檔案就退了回去,結果他被分到偏僻閉塞的一所公社中學做了一名老師。公社各單位加起來有百十號工作人員,連個好看的女同事都沒有,他只能找個農村老婆,半耕半讀,一輩子沒離開鄉(xiāng)土。當詩歌作為一種精神、一個信仰的時代已經遠去,許多人與詩歌漸行漸遠,他依然寫詩,只不過換了個筆名,與過去徹底斷絕。

姚曉陽。姚曉陽如今成了大老板。他的第一桶金來自“剪貼本”。他是受了大澤“剪貼本詩集”的啟發(fā)。大澤買了一個超級厚的筆記本,精心剪貼自己發(fā)表的詩作,還點綴了從報刊上剪下來的題花、尾花,就像書一樣漂亮。姚曉陽說用剪貼本剪貼出來就更漂亮了。大澤說我到處找過,沒有賣剪貼本的。

姚曉陽是從印刷廠考出來的,分配又回到印刷廠。他設計開發(fā)出了各種規(guī)格的剪貼本、摘抄本,在那個語錄體筆記本占據的文具市場,讓人眼睛一亮。剪貼本的后面,印上了姚曉陽搜集的二百余家包括中國臺灣、日本、歐美、新加坡等華文報刊的文學作品投稿通訊錄。姚曉陽是第一個讓我知道廣而告之的人,他給我們每人送了幾本摘抄本、剪貼本。這些本子在學校銷路極好,緊接著他又開發(fā)出各種筆記本、稿紙、紀念冊。姚曉陽一年參加十來個文學函授班和各種改稿會,建立起了龐大的函授學員關系網絡,他利用這些關系賣起他的產品,文友詩友都成了銷售員。

真正讓姚曉陽興旺發(fā)達的是文學函授。20世紀80年代的創(chuàng)作函授熱過很長一段時間,大學畢業(yè)后,我依然收到各種各樣的文學函授啟事與簡章。畢業(yè)第二年,姚曉陽就辭職辦起了文學函授學院。他起初依托縣、市文聯(lián)的內部發(fā)行刊物,后來與公開發(fā)行刊物合作。大小報刊上時常見到他的招生簡章。他從各級文聯(lián)、作協(xié)雇用作家、詩人、編輯做輔導老師,為函授學員寫指導性回信。函授學員多的時候,他還雇用過幾個詩社成員做輔導老師。他的函授學院一度名聲很大。隨著澎湃的改革大潮,改制的印刷廠也成了他的。等到文學熱降溫,姚曉陽已經完成了資本積累,轉行做起了服裝生意,批零兼營,做得風生水起,最終毫無懸念地進軍房地產、酒店業(yè)。

關于他的報道一度很多。隨著時代變遷,價值觀改變,昔日愛好文學成了一件不好意思提說的事情,多年未見的文朋詩友相見都避之不談,盡量隱藏這一過去,可他講成功學時卻大講特講他的文學情結,講他參加的各種文學函授班和筆會。他曾經搞過一次大學同學聚會,管吃管住,還有旅游項目和禮品,可參加的同學遠不及他想象的多。有同學感慨,錢多了也寂寞。就在前不久,他步入六十花甲,出了一套詩集和一本評論集。有錢嘛,書籍的裝幀設計自然高端大氣上檔次。

曹飛揚。這個容易激動的家伙,畢業(yè)后分配到老家一個農場中學,干了一年就調進縣印刷廠。他父親退休,他當了副廠長,幾年后下崗。他在不同的地方打過工,但都干不了幾天。在最初的幾年里,他經常在省城的幾個同學那兒蹭吃蹭住,大澤和甄玉他都找過。后來,他一激動真就實現(xiàn)了自己當初的愿望,與比他大兩輪的富婆生活在一起,有房有車有存款,無憂無慮寫著詩。過了幾年,那婆娘死了,他娶了一個漂亮的妹妹,離了,又娶了一個小妹妹,離了,不再寫詩了。

風嘯。他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最后那樣。據說他去找陳校長,結果發(fā)現(xiàn)陳校長竟然與甄玉在辦公室做那種勾當。他號哭謾罵,后來被人打得住了院,學校讓他休學。后來,他玩上了攝影,竟然玩出了名堂,成了攝影家。

最后說說雪野吧。十幾年后,國家公布211大學名單,母校進入,大力引進人才,雪野殺出。不過他不是以筆名“雪野”、真名“萬全”殺出的,而是以“馬駿”出現(xiàn)。在回歸母校的演講中,他講述了自己成為“馬駿”的經歷。他被勸退后沒有回家,而是投奔一個小縣城的遠親,花了幾個月時間完成改名換姓,再次參加高考,很幸運地考上了北大,一直讀完博士。母校進入211大學名單,廣招人才,他放棄了好幾所條件優(yōu)厚的名校邀請殺回母校。雪野與甄玉舊情復燃,出雙入對,公開張揚。陳校長被氣得幾次住院。

大澤。一直在大學做到了副校長,后來到一個地級市做常委、宣傳部長,又回到學校做了校長。陳校長、雪野、甄玉一度成為他隔幾日就必須要面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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