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松長
目 次
一、“獄”的語義與性質
二、“獄”的規(guī)模與級別
三、“獄”的吏員配置
四、結語
有關秦漢時期“獄”的研究成果很多,諸如劉海年的《戰(zhàn)國秦代法制管窺》一書中,就專設一節(jié)討論了中國古代監(jiān)獄及有關制度?!?〕參見劉海年:《戰(zhàn)國秦代法制管窺》,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247-258頁。徐世虹則在《中國法制通史》第二卷《戰(zhàn)國秦漢》中專設一章討論了兩漢時期的監(jiān)獄制度?!?〕參見徐世虹主編:《中國法制通史》(第2卷),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640頁。宋杰更是專門撰寫了《漢代監(jiān)獄制度研究》一書,對漢代的“監(jiān)獄”作過細密的分析和研究?!?〕參見宋杰:《漢代監(jiān)獄制度研究》,中華書局2013年版。海外如日本的富谷至也在其所著《秦漢刑罰制度研究》一書中,專門討論過已決罪犯關押在監(jiān)獄的問題?!?〕參見[日]富谷至:《秦漢刑罰制度研究》,柴生芳、朱恒曄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5-66頁。宮宅潔更認為:“獄的基本含義是治獄的場所,亦即關押嫌疑人和證人,進行取證調查的地方,而不是關押、使役已決囚犯的場所?!薄?〕[日]宮宅潔:《中國古代刑制史研究》,楊振紅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17頁。這一點,很多學者也都有相同的認知,如日本學者滋賀秀三就指出,獄并不是配有工作場地的行刑設施等?!?〕滋賀秀三『中國法制史論集—法典と刑罰—』(創(chuàng)文社,2003年)318頁參照。其實,有關“獄”的語義和性質,“獄”的規(guī)模、級別和“獄”的吏員配置等諸多問題,似乎還是有許多討論的空間。這里僅以走馬樓西漢簡中所見的“獄”及相關問題再議如下,以期大家諟正。
“獄”是秦漢簡牘官府文書和法律文獻中最常見的語詞之一,我們作過粗略的統(tǒng)計,“獄”字在睡虎地秦簡中共出現(xiàn)了17次,在《里耶秦簡》第一、二卷中出現(xiàn)過155次,在岳麓秦簡中出現(xiàn)過300余次,在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中出現(xiàn)過20次,在《敦煌漢簡》中出現(xiàn)8次,在《居延漢簡》中出現(xiàn)21次,而在《散見釋文合校》中才出現(xiàn)4次。應該說,現(xiàn)在所知的秦漢簡牘材料中,“獄”在走馬樓西漢簡中出現(xiàn)頻率極高,共出現(xiàn)了341次,這大概也與這批簡中的獄案較多有關,故我們以走馬樓西漢簡為主要考察對象,兼及上列各種秦漢簡牘資料,對“獄”的語義及性質等相關問題再作不同層面的討論和闡釋。
其實,從文字構形的原理來看,“獄”字從言從二犬,當是兩犬相對而吠,爭訟不休之義,亦即爭訟、訴訟,打官司之義。如西周晚期蔡簋銘文:“勿事(使)敢有疾,止從(縱)獄?!薄蹲髠鳌は骞辍罚骸巴跏逯着c伯輿之大夫瑕禽坐獄于王庭,士丐聽之?!倍蓬A注:“獄,訟也。”《周禮·小司寇》:“命夫命婦不躬坐獄訟,故使宰與屬大夫對爭曲直。”有孔穎達《左傳注疏· 僖公二十八年》:“獄、訟,皆爭罪之事也”?!?〕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516頁。放馬灘秦簡中的“祠有不治者,卜獄訟,囚不吉”,更是將“獄訟”連在一起,這是將“獄”作為訴訟使用的顯例。而周家臺秦簡中的30例“獄”字更無一不是“獄訟”連言者。這多少也說明,“獄”的本義當是爭訟之義,而《說文》所釋之義,當是東漢時期的認知,正如楊樹達先生所言:“許君二犬守之之訓,乃以漢制推說古文,故與經(jīng)傳獄字之義不合歟?!薄?〕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54頁。
“獄”字在獄訟的語義上引申的主要義項是有關獄訟的案例,如《左傳·莊公十年》:“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痹摿x項在秦漢簡牘中占有很大的比例,如《睡虎地秦簡·封診式》中就專列有“治獄”“訊獄”兩大項,其中治獄項下曰:“治獄,能以書從跡其言,毋治(笞)諒(掠)而得人請(情)為上;治(笞)諒(掠)為下,有恐為敗?!憋@然,這里的獄就是獄案,即有關獄訟的案例。而“訊獄”也就是因獄案而訊問的方式和法律規(guī)定。可見,至遲在戰(zhàn)國時代,“獄”已有“獄案”的含義。
秦漢簡文中,獄字用作獄案者甚多,除了上述“治獄”“訊獄”之外,還有諸如“初獄”“故獄”“獄事”“覆獄”“鞫獄”“獄論”“具獄”“獄簿”“獄計”等。其中有關“獄計”的認知,曾多有不同的解釋。如宮宅潔就作過專門的討論,他認為:司空送到冥界表示獄事結束的文書就是“獄計”。但他又認為:“獄計”一詞也見于居延漢簡,由此可知它是賬簿之名。這是他在討論江蘇省邗江胡場五號漢墓出土的告地策中的“獄計”時作出的判斷,但“獄計”顯然并不全是這塊告地策中所表述的內涵,其本義還應是居延漢簡中的所謂賬簿之名,因為“計”者,乃是秦漢簡牘中常見的上計的“計”,也就是每年必須上報的統(tǒng)計賬簿,而“獄計”自然就是有關獄案統(tǒng)計上報的材料或卷宗,在走馬樓西漢簡中反復出現(xiàn),例如:
為城旦籍髡笞其聽書司空吳人髡傅依所當衣
服移校九年應獄計除錄血婁齊所共盜昌錢八百(0596)
笞令人將致其聽書倉受入髡傅衣所當依服移校九年
應獄計它以從事敢告主(0580)
八年六月庚子朔丁卯攸丞逋守別治醴陵丞敢言之府
移七年醴陵獄計舉劾曰庫決入錢五千皆黃錢付丞(0542)
經(jīng)初步統(tǒng)計,“獄計”一詞在走馬樓西漢簡中出現(xiàn)過10余次,大部分都是“移校九年應獄計”,如上舉前2例,后1例是移七年醴陵獄計,可見“獄計”應該就是每年都要由縣獄向郡以上二千石官移送的獄案數(shù)據(jù),胡場漢墓所處告地策中“移栺穴卌八年獄計”也只是“廣陵宮司空長”向“土主”移送的該年的獄案數(shù)據(jù)而已,但我們并不能認為“司空送到冥界表示獄事結束的文書就是‘獄計’”。
就“獄”的語義引申而言,其主要義項就是拘押罪犯、審訊獄案的場所,如岳麓秦簡1258號簡上就記載“廷轉藏獄”,所謂“藏獄”就是將制書藏于獄所。走馬樓西漢簡第2061簡上有“死獄中”的記載,這里的“獄”,顯然也是指獄所,或者說是牢獄之所?,F(xiàn)在有關獄所的功能和性質等問題,討論得比較多的是,獄到底只是治獄的場所,亦即關押嫌疑人和證人,進行取證調查的地方,還是兼有關押、使役已決囚犯或刑徒的場所?比較有代表性的意見是,“獄至多是治獄的場所,而不是服役的地方?!薄?〕[日]宮宅潔:《中國古代刑制史研究》,楊振紅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18頁。在秦簡中隨處可見獄論之后的刑徒以不同的方式遣送秦故徼或新地去服役的記載,而獄所內應該只有未論處的嫌疑人和證人,其數(shù)量相當有限。如走馬樓西漢簡中有一組有關獄政的日常上報文書,〔10〕參見李均明、宋少華:《走馬樓西漢簡獄政資料的整理與考證》,載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主編:《出土文獻研究》(第十八輯),中西書局2019年版,第150-158頁。案中所說的在押犯人竟然就“復作陽”一個人,可見其獄囚的規(guī)模是很小的。而且,“陽”的身份只是“復作”而已,盡管其飲食有舍人提供,但他并不是什么有身份地位的官吏,簡文中對其看管報告的文書都是如此細密,也說明獄吏所監(jiān)管的人數(shù)規(guī)模遠不及現(xiàn)今監(jiān)獄看管罪犯的規(guī)模。
當然,秦漢時期作為治獄場所的規(guī)模也許可根據(jù)獄的級別加以區(qū)別。傳世文獻記載中,多見西漢時期設置中都官獄的記載,但郡和鄉(xiāng)亭是否有獄的設置,尚有不同的認知,一般認為,縣是一定設有獄的,對此,宮宅潔作過一個分析:
《漢書·刑法志》載“今……天下獄二千余所”,記述了東漢班固所處時代獄的數(shù)量。如后文所述,縣和侯國設有獄吏,西漢末期縣、道和侯國的數(shù)量合計1587個,由于鄉(xiāng)的數(shù)量應當是它的數(shù)倍,如果“二千余”這個數(shù)字可信的話,不要說亭,就是鄉(xiāng)也未必設置獄。〔11〕[日]宮宅潔:《中國古代刑制史研究》,楊振紅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19頁。
據(jù)此,他認為,地方上的縣一定設有獄,而鄉(xiāng)的機構中,基本常設化的囚禁設施也可以稱作獄,以此來解釋縣道侯國數(shù)量與“二千余所”不完全相符的矛盾。其實,東漢班固時代對“天下獄”的數(shù)量統(tǒng)計就是一個概數(shù),而用西漢末期的縣道侯國的數(shù)量統(tǒng)計來比對也有其時代差異,可能并不太可信。其實,秦與西漢時期的獄治場所就因其級別不同而多有差異,并不能統(tǒng)而論之。
檢索現(xiàn)在已刊的秦漢簡牘文書中,有關獄所的記載很多,特別是在岳麓秦簡中,還出現(xiàn)了“官人之獄”與“黔首獄”的差別:
令曰:都官治獄者,各治其官人之獄,毋治黔首獄,其官人亡若有它論而得,其官在縣畍(界)中(1894)而就近自告都官,都官聽,書其告,各移其縣??h異遠都官旁縣者,移旁縣。其官人之獄有與黔首連者,移(1683)黔首縣,黔首縣異遠其旁縣者,亦移旁縣,縣皆亟治論之。有不從令者,貲二甲└。其御史、丞相、執(zhí)灋所下都(1613)官,都官所治,它官獄者治之?!ね⒆浼锥?618)〔12〕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版,第119-120頁。
這條令文相當完整,是秦令中“廷卒令”中編號為甲編的第二條令,它由4枚簡組成,簡文中非常明確地規(guī)定,凡都官治獄,各治其官人之獄,也就是他只處理其所屬官吏的獄事,而不治理黔首的獄案,如果官人之獄與黔首有關者,則移交縣獄治之,這說明秦代的獄治中除了縣獄之外,還有都官之獄。
都官之獄在西漢時期很常見,《漢書·宣帝記》神爵元年條注引《漢儀注》說:“長安中諸官獄三十六所”,在《漢書·張湯傳》注中是二十六所,沈家本認為“三”是“二”之誤寫。我們且不管是三十六還是二十六,這都足以說明西漢時期,在長安的中央官署中設有很多獄,即所謂“中都官獄”。沈家本的《歷代獄考》和徐世虹的《中國法制通史》(第二卷)將這些獄所列有表格說明,諸如“廷尉獄”“掖庭獄”“暴室獄”“上林獄”“司空昭獄”“共工獄”“若廬獄”“都船獄”“郡邸獄”“未央宮獄”“東西市獄”“居室”“甘泉居室”“內官”“請室”等。可見,西漢時期的中都官獄名目眾多,可以說是每一個中央官署都有自己的治獄之所,且分別關押治獄不同級別的官員,如“廷尉獄”所關押的對象是諸侯王、二千石官及參與其犯罪者;“掖庭獄”主治婦人女官者;“上林獄”逮諸侯太子、幸臣,主治苑中禽獸宮館事;“司空昭獄”治列侯、二千石;“若盧獄”主治庫兵、將相大臣、主受親戚婦女;“郡邸獄”治天下郡國上計者等??梢哉f,在長安的中央官署中,設有專門治理所屬不同職級官吏的中都官獄,這些應該都是所謂的官人之獄,而所謂的黔首獄,應該就是縣獄以下所治之獄。盡管這些中都官獄都集中在西漢時期,但東漢時期也間有復設者,如東漢和帝永元九年復設若盧獄就是其例,這說明兩漢時期,一直就有不同級別的獄所存在。長沙走馬樓西漢簡是漢武帝時期長沙國的官府文書,其治獄機構多以臨湘縣獄為主,同時兼有“廷獄”“宮司空獄”等不同獄名者,下面且分別作些討論:
七年五月丙子朔甲申〈午〉,令史寅敢言之,癸巳夜案行廷獄周垣,城外到城東門毋人(0544)
七年五月丙子朔乙未,守獄史□敢言之,戊午夜案行廷獄周垣,城外到城東門毋人從跡及欲纂囚者,書實,敢(0312)
這是兩條有關夜間巡視廷獄周垣情況的報告,這里的“廷獄”或以為是指臨湘縣的縣廷和縣獄,而不是縣廷之獄。從簡文可以大致判斷,“廷獄”可能還不是縣廷和縣獄連在一起的表述(詳見下文),而可能是有廷的獄所,故二者有共同的“周垣”圍繞。
除了“廷獄”兩見之外,可以確定為獄名的還有“宮司空獄”:
所主守臧(贓)六百,公士以上盜,武毄宮司空獄,請主毄令史兒為武擅解脫易桎外,不識知武請兒,兒聽武請為武擅(0117)
城旦徒故故=官大夫攸大里兒宮司空令史公乘攸臧郢里外不識皆坐武=故為臨武丞盜所主守臧六百以上盜臧,毄宮司空獄,請主毄(0229)
?。ú荆﹩枌m司空獄未已,即得理人,錢衣已取,不欲告行,即到臨湘廷中,有數(shù)吏炅、燭火、乘之,即言臨湘令史多,即問理人所亡物數(shù)及亡(0143)
所謂“武系宮司空獄”,就是武被收系于宮司空獄,也就是收系在由宮司空所具體管轄的獄所。“宮司空”一職,歷史文獻中少有記載,但出土的秦漢璽印中,已多次出現(xiàn)過“宮司空”的封泥和璽印,如西安北郊相家巷就出土過“宮司空印”和“宮司空丞”秦封泥,這也證明宮司空是秦代已有的官署和職官名。20世紀60年代,湖南長沙西漢中期墓中出土過“宮丞之印”,西漢晚期墓中曾出土過“宮司空丞之印”,〔13〕參見陳松長編著:《湖南古代璽印》,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版,第55頁。兩者都是滑石殉葬印,現(xiàn)在看來,“宮丞之印”也很可能是“宮司空丞之印”的省略,如徐州出土的“楚宮司丞”為“楚宮司空丞”之省,應該是當時比較常見的省稱現(xiàn)象。
我們知道,司空是負責器物制作與土木工程的部門,因為器物制作和土木工程需要大量的勞力,故司空還兼有管理刑徒以外勞動力的權力,因而常與獄治產(chǎn)生密切聯(lián)系,蕭吉《五行大義》所引劉向《洪范五行傳》中就如此記載:
尉曹以獄司空為府,主士卒、牢獄、逋亡。
可見司空與獄官均有主管士卒、牢獄、逋亡之職責。據(jù)此,我們大致可知,宮司空雖大約是負責宮室與官署營建的官署名和職官名,但其仍與縣獄有著密切的關系,走馬樓西漢簡中的“系宮司空獄”就說明,在西漢長沙國期間,除臨湘縣獄之外,至少還有一個“宮司空獄”,該獄不僅拘系囚犯,且還負責獄案的覆審等事宜。因此,可以大致推斷,在長沙國內,還有一個與漢王朝早期所設置的“司空詔獄”相類似的“宮司空獄”,它也許是直接隸屬于長沙王府,與臨湘縣獄同時存在,且主要負責鞫獄、覆獄的一個專門的獄治機構。
西漢時獄治主要在縣,郡國之上是否有獄治之所,尚沒有定論。但從相關文獻的記錄中可知,郡一級應該是有專門的獄治場所的。如岳麓秦簡中就有明確的記載:
廷歲以郡獄計最人數(shù)(1676)〔14〕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柒)》,上海辭書出版社,待刊。
而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興律》中更有詳細的規(guī)定:
縣道官所治死罪及過失,戲而殺人,獄已具,勿庸論,上獄屬所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令無害都吏復案。(396)〔15〕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62頁。
所謂“獄屬所二千石官”就是指縣獄所屬的郡一級獄所,而郡一級的“二千石官令無害都吏復案”正說明郡獄有復核案卷的職責和權限,這證明岳麓秦簡中所見的“郡獄”在漢代肯定也是存在的,只是尚未發(fā)現(xiàn)有更多具體的文獻記載而已。
有關獄的規(guī)模到底有多大,現(xiàn)在尚未發(fā)現(xiàn)具體的文獻記載,故相關的研究多只能根據(jù)相關的關押人數(shù)規(guī)模來推論其大小。走馬樓西漢簡中雖有一組獄政管理的上報文書,但其獄的規(guī)模也只能根據(jù)相關的文字來推斷,如前文所述,該組上報的獄政文書所涉及的囚犯僅僅是一個名叫“陽”的復作者,且其獄還與縣廷連在一起,故其規(guī)模應該不大,但值得注意的是,簡文中明確有“門”的記錄,并且有“獄門”與“擴門”之別,例如:
七年五月丙子朔庚午,臨湘獄史吳、河人敢言之:癸巳盡其夜,吳、河人牢監(jiān)陽復作,覆卒武與囚居處,諸守囚者不出獄門,外人毋入獄門者及為囚通言語為奸詐及投書者(0769)
簡文中的“諸守囚者不出獄門,外人毋入獄門”說得很明確,這個“獄門”當即牢獄之門,而不是辦理獄案的縣獄之門。值得注意的是,簡文中的“獄門”還有“嗇夫”或“亭長”來看管,其簡文曰:
吳旦、河人夕,受囚饋獄門嗇夫辟閭所。饋盛以具攘〈檢〉,到獄。(0772)
吳旦、河人夕,受囚饋守獄門亭長辟所。饋盛以具,致獄。(0551)
這兩條簡文的內容大致相同,但一個是獄門嗇夫,一個是獄門亭長,且名字都是“辟”,這是否是一個人同時既作嗇夫又作亭長?還是兩個人都叫“辟”?這尚不好確定,但有一點是無須懷疑的,這獄門都是有專門的嗇夫或亭長來看管的。而且還有“守獄門亭長”:
七年五月丙子朔甲午,守獄門亭長辟敢言之。(0569)
也就是說,這“獄門亭長”還有臨時代理者,可見這是不可或缺的獄吏之一。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是獄門嗇夫或獄門亭長辟,他也是不入獄門的,簡文中說得很明白:
七年五月丙子朔甲午,守獄門亭長辟敢言之。辛巳盡其夜,常宿食牢獄門。諸主守囚吏卒不出獄門,外人不入獄,毋為通言語、為奸 (0569)詐及投書者。旦夕受囚饋擴門佐到所,盛以具檢,到廷中索饋食中毋毒藥、兵刃、竄書,以饋,旦屬獄史吳、夕屬河人。辟 (0564)不入獄。非臨湘吏毋入廷,及毋問詔獄囚事者。書實,敢言之。(0512)
這是“守獄門亭長辟”的一份上報文書,他說自己常宿食于牢獄門,旦夕在擴門佐那里受取囚犯的饋食,到廷中進行檢查,但他不入獄,因獄中有守囚的獄卒負責。
簡文中除了“獄門”之外,還有一個不見于其他文獻的“擴門”,如:
七年五月丙子朔甲午,擴門佐到敢言之。(0513)
李均明先生在解讀這段簡文時指出:報告人為“擴門佐到”,“到”為擴門佐名。由佐主門禁,表明其門崗之重要。按簡文所見,門或為縣廷與監(jiān)獄共享,或位于縣廷與監(jiān)獄之間的通道上,兩個可能都存在?!?6〕參見李均明、宋少華:《走馬樓西漢簡獄政資料的整理與考證》,載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主編:《出土文獻研究》(第十八輯),中西書局2019年版,第153頁。按,所謂“擴門”,當即獄門之外的擴展之門,也就是說,牢獄之外還有一個外拓的空間,這個空間是由“擴門佐”所控管的,外人不得擅入。故囚犯“陽”的“饋食”只能送到“擴門佐到所”,再由“獄門亭長辟”到擴門來受取饋食,在獄史的監(jiān)管下,到廷中檢查后再交給獄卒。
其實這里的“廷中”到底是哪里?也還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如果說是縣廷之中,那獄門嗇夫或獄門亭長哪有必要早晚都拿饋食到縣廷之中去檢查呢?故這“廷中”很可能就是擴門到獄門之間的“廷”,它極可能既是辦理獄案的縣廷,也是獄門與擴門之間的廷(庭)院,故獄門亭長才有可能到擴門佐那取到饋食,然后在廷中檢查,檢查完后才從獄門遞送進去?;蛘哒f,從擴門到獄門之間也可能就是縣廷辦案之地。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所謂廷獄,就很可能是廷、獄相連的獄治之所。
秦漢時期的獄可能并不都是走馬樓西漢簡中所描述的廷獄這種規(guī)模?!稘h書·酷吏傳·義縱》篇記載:“于是徙縱為定襄太守??v至,掩定襄獄中重罪二百余人,及賓客昆弟私入相視者亦二百余人?!边@里的“定襄獄”當指定襄縣獄,它居然可收容重罪二百余人,可見規(guī)模不小。其實,秦漢簡牘中有關獄所名的記載,多少可以印證這一點,如《里耶秦簡》中就出現(xiàn)了“獄府”之名:
它毄獄府,去亡。(2287)
沅獄府(1713)
2287簡文中的“它”是人名,它因罪而被拘系于“獄府”,結果逃亡了。這里將獄治之所稱為“獄府”,可見該獄的規(guī)模并不只是一個牢獄之所而已。1713簡中的“沅”當是臨沅之殘存者,“沅獄府”應該就是臨沅獄府,這說明“獄府”也就是縣獄之所,之所以稱為“府”,也許是因為其獄治的規(guī)模比較大。
既然有“獄府”,那自然就有具體的事曹來處理獄案,故《里耶秦簡》中多有“獄東發(fā)”“獄西發(fā)”的記載,這里的“獄東”“獄西”并不是指獄的方位,而是“獄東曹”“獄西曹”的簡稱:
獄東曹□ ( 9-3349)
以書致署獄西發(fā),勿留。(9-453)
9-3349簡上明確說明“獄東曹”者,準此,9-1640、9-610簡上的“獄東”應當是“獄東曹”之省,9-2702簡上的“獄南”也應該是“獄南曹”之省,“獄西發(fā)”者,即獄西曹發(fā),“廷獄東發(fā)”者,即廷獄東曹所發(fā)出,“遷陵獄東發(fā),以郵行洞庭”也就是遷陵縣獄東曹所發(fā)出的文書,以郵行的方式發(fā)往洞庭郡。由此可見,縣獄之內設有東、南、西曹(應該還有獄北曹),且各自均有簽發(fā)文書的功能和權限,那縣獄之規(guī)模,肯定不只是一個審案的縣廷和關押囚犯的牢獄而已。因此,秦簡中的獄府,可能是比較客觀地說明了秦代的縣獄機構之狀況,漢承秦制,特別是在西漢中期以前,這種獄制當不會有太大的改變。因此,從現(xiàn)在所刊布的秦漢簡牘數(shù)據(jù)來看,我們還應該仔細地梳理這方面的數(shù)據(jù),不宜簡單地將秦漢時期的“獄”推論為僅僅是關押嫌疑人和證人,進行取證調查的地方。
秦漢時期的“獄”既然有獄府、獄曹、擴門、獄門等多種機構,其所屬吏員自當不少,這里我們雖無法統(tǒng)計治獄吏員的具體數(shù)量,但可大致梳理一下有哪些與獄有關的不同職級的吏員設置情況。
一般來說,見諸文獻的獄吏有獄丞、獄掾、獄史等。我們通過對秦漢簡牘文獻的檢索發(fā)現(xiàn),“獄丞”多出現(xiàn)在《居延漢簡》中,“獄守丞”多出現(xiàn)在《肩水金關漢簡》中,“獄掾”則多出現(xiàn)在《敦煌漢簡》中。從《里耶秦簡》到走馬樓西漢簡,其所載的獄吏主要是“獄史”及其佐吏而已,這多少也說明,同樣是獄吏,如獄史、獄丞、獄掾之類名稱,其職能大小可能沒多少區(qū)別,但其使用的時代和區(qū)域或許有所差異。
除了獄史、獄丞、獄掾之類的獄吏之外,《里耶秦簡》中還有“覆獄卒史”的記載:
九月庚辰,遷陵守丞敦狐卻之:司空自以二月叚狼船,何故弗蚤辟,至今而誧曰謁問覆獄卒史衰、義,衰、義事已,不智所居,其聽書從事ノ手。(8-135)
大家知道,“卒史”是郡二千石官的主要屬官之一。這里的“覆獄卒史”當即郡二千石官所派遣用于“覆獄”的屬官之一,也可以算是獄吏中級別較高的一種。但“卒史”并不是專屬的獄吏,最常見、最主要的獄吏還是“獄史”。
經(jīng)粗略統(tǒng)計,在2000余枚走馬樓西漢簡中,獄史一共出現(xiàn)了129次,可見獄吏中最常見的確是獄史,而且其秩祿很低,大約是百石左右,〔17〕參見《漢書·張敞傳》。但其掌管的獄事卻相當繁雜。
走馬樓西漢簡中的“獄史”除單獨使用外,一般后面都附有人名,如“獄史胡人”“獄史巴人”“獄史吳人”“獄史光甲”之類。此外,在“獄史”前面還多有限制定語,如:
三年七月具獄史釘爰書……(399)
三年七月乙酉具獄獄史釘爰書……(633)
三年六月乙丑具獄昭陵獄史削爰書……(133)
五年九月丙辰朔丁卯守獄史它爰書……(41)
這里的“具獄史”就是“具獄獄史”的省稱,而“具獄昭陵獄史”就是昭陵具獄獄史的分述,“守獄史”也就是代理獄史。〔18〕參見陳松長:《長沙走馬樓西漢古井出土簡牘概述》,載《考古》2021年第3期,第97-108頁。此外,這批簡中的獄史主要是臨湘縣獄的獄史和宮司空獄史,其他如“具獄昭陵獄史”僅出現(xiàn)了1次而已。比獄史秩級高的有“主系令史”:
九年四月丁丑獄史河人爰書,□
秩四百石主系令史兕坐劾,髣(1550)
簡文中的“秩四百石”應該是對“主系令史”的秩級描述,如果是的話,那“主系令史”的級別肯定比獄史要高,而且他只是主管抓捕罪犯的令史而已,在其上,還有“主系嗇夫”:
這是一片殘片,首尾都殘斷了,但根據(jù)文義可以判斷,“嗇”字之后肯定是殘掉了“夫”字,而主系嗇夫顯然是負責抓捕罪犯的主管,其秩級當高于令史的四百石。在令史之下,還有“主系佐”:
·簿問主系佐客人丁未夜盜戒(1522)
這“主系佐”當即主管抓捕罪犯的嗇夫或令史的佐史,其秩祿應該比較低,屬于斗食類的最基層小吏。
除了“具獄獄史”之外,還有“具獄亭長”和“獄門亭長”,如:
五年七月丁卯具獄亭長庚爰書…… (0010)
七年五月丙子朔乙未,守獄門亭長辟敢言之(0569)
大家知道,秦漢時期是鄉(xiāng)村每十里為一亭,設亭長,負責該十里范圍內的治安管理等事項,其秩級是比縣低二級的最基層官吏。走馬樓西漢簡中的“具獄亭長”和“守獄門亭長”顯然不是十里之亭的亭長,而應該是一個與亭長的秩級相同,或者說與“具獄獄史”的身份一樣,其秩祿也不到百石的基層小吏的泛稱。
與“獄門亭長”相似的還有“獄門嗇夫”,這“嗇夫”的身份秩級應該與“亭長”差不多。隨著有關嗇夫資料的不斷出土,大家已認識到,嗇夫既可以是縣嗇夫,也可以是鄉(xiāng)嗇夫或田嗇夫。簡文中的“獄門嗇夫”雖同樣是嗇夫,但其秩級、權限和管理范圍是大不相同的,他所主管的范圍就是獄門而已。不過,既然是嗇夫,那其手下肯定也有獄佐之類的最底層吏員,如:
獄佐經(jīng)年乃謁報,敢言之。(0483)
三枚簡上的“獄佐”“獄小史”“獄走”都是獄卒的專稱,他們應該都是漢代獄治過程中最底層的具體治獄人員。
以上是根據(jù)長沙走馬樓西漢簡中的新出材料,再次對秦漢時期“獄”的性質及相關問題所展開的一些討論。我們認為,“獄”的本義當與訴訟有關,盡管《說文解字》中將其解讀為獄所,其實,這是據(jù)其本義引申的結果。在秦漢時代,“獄”的規(guī)模是因級別的不同而有差異的,諸如中都官獄、郡獄、廷獄、司空獄等,其級別不同,規(guī)模自然各不一樣,但各自多有獄府、獄曹、獄門、擴門之類的獄內管理機構。與此配套,獄的吏員配置,會因時代的不同而有所差異,如獄史、獄丞、獄掾等最常見的獄吏專稱,就多少有著不同時代的歷史痕跡。至于“覆獄卒史”“獄門嗇夫”“獄門亭長”“主系嗇夫”“主系佐”“擴門佐”“獄佐”“獄小史”“獄走”等之類的獄吏,那都是秦漢時期的治獄屬吏,他們應該是秦漢獄吏系統(tǒng)中不可或缺的組成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