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琪
回顧美國明清小說研究史,普林斯頓大學堪稱研究重鎮(zhèn)。作為第三代漢學家,馬克夢(Keith McMahon)師承浦安迪(Andrew H.Plaks),在比較文學的視域下研究明清小說,是普林斯頓大學乃至北美明清小說研究領(lǐng)域承前啟后的學者①普林斯頓大學明清小說研究淵源有自,浦安迪(Andrew H.Plaks)專注于明清小說結(jié)構(gòu)研究,討論《紅樓夢》《金瓶梅》等小說的原型與寓意,提出了“奇書文體”的概念,建構(gòu)了中國敘事學體系。馬克夢的研究傳承了其師關(guān)注原型的研究思路,艾梅蘭則發(fā)揚了其師關(guān)于小說結(jié)構(gòu)的研究方法。從性別研究視域來看,浦安迪開創(chuàng)了北美地區(qū)從“陰陽五行”文化研究明清文學的先河,雖未明確提出性別問題,但因中國哲學體系中“陰陽”與性別的語義聯(lián)系啟發(fā)了后學關(guān)于性別的討論。馬克夢、艾梅蘭、李惠儀等畢業(yè)于普林斯頓大學的漢學家均受其影響。普林斯頓大學的明清文學(以敘事性文體為主)性別研究已成體系,按照中國的學術(shù)史傳統(tǒng)論法,或可稱為“普林斯頓學派”。陳玨在2008年提出“普林斯頓學派”的概念,筆者在此基礎(chǔ)上強調(diào)浦安迪等學者在明清小說性別研究領(lǐng)域的傳承與貢獻。參見陳玨:《天方夜譚:浦安迪學記——普林斯頓學派的由來》,載《香港文匯報》2008年1月29日。。20世紀80年代末,北美漢學界掀起了從性別視域研究中國古代文學的熱潮,馬克夢是先驅(qū)者之一?!侗泵罎h學家辭典》收錄馬克夢的研究范圍及專長是:文學/中國明清小說、性別與性/漢語。馬克夢出版的《17世紀中國小說中的因果和克制》,《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18世紀中國小說中的性與男女關(guān)系》(以下簡稱《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財神爺?shù)碾E落:19世紀中國的鴉片吸食》①Keith Mcmahon,The Fall of the God of Money:Opium Smoking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Lanham:Row?man&Littlifield Publishers,2002.,《多妻與多情:現(xiàn)代中國前夕的性相結(jié)構(gòu)》等多部學術(shù)著作都延續(xù)了一個思路,即通過對明清小說的研究來分析現(xiàn)代前夕的中國,特別在社會變革情景下時代主題與性別結(jié)構(gòu)的相應(yīng)之變,以及文學文本的脈絡(luò)化。
馬克夢的相關(guān)研究一直備受歐美漢學界的關(guān)注,在西方學術(shù)界,同行評議是奠定學者學術(shù)地位的主要依據(jù)之一,同行評議又以書評為代表。費俠莉(Katherine Carlitz)、蔡九迪(Judith T.Zeitlin)、曼素恩(Susan Mann)、傅靜宜(Jeannette L.Fau?rot)、馮客(Frank Dik?tter)、史華羅(Paolo Santangelo)、魏愛蓮(Ellen Widmer)、艾梅蘭(Maram Epstein)、安如岱(Roland Altenburger)、羅浦洛(Paul S.Ropp)、戴沙迪(Alexander Des Forges)等著名漢學家都對馬克夢的相關(guān)著作發(fā)表了評論文章,可見其非同尋常的學術(shù)影響力。
2021年3月,馬克夢的新作《天女臨凡:從宋到清的后宮生活與帝國政事》②馬克夢:《天女臨凡:從宋到清的后宮生活與帝國政事》,辛兆坤譯,北京:九州出版社,2021年。英文版:Keith Mcmahon,Celestial Women:Imperal Wives and Concubines in China from Song to Qing,Lanham:Rowman &Littlifield Publishers,2016.中文版出版,除此以外,馬克夢僅有一部《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被翻譯成中文并為國內(nèi)學界所熟知。目前,國內(nèi)針對馬克夢的研究成果寥寥,研究基本都是圍繞《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進行,而對這位漢學家的明清小說與性別文化研究的整體觀照不足③目前可見的國內(nèi)研究成果有:何玉瀟:《對馬克夢:〈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的研究》,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江曉原:《多妻的小說世界:關(guān)于〈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書城》2009年第9期;李零:《讀〈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收錄于《花間一壺酒》,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年;許暉林:《評Keith McMahon,Polygamy and Sublime Passion:Sexuality in China on the Verge of Modernity》,《漢學研究》2012年第2期。。馬克夢的學術(shù)研究在中國遇冷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馬克夢的著作大部分未被譯介到中國,國內(nèi)學者很難閱讀到英文原版;另一方面則是馬克夢的研究對象既包括純情小說,又包括色情小說,而后者所占比重頗大,明清色情小說研究在國內(nèi)已有一定的基礎(chǔ),但是就方法與學術(shù)體系而言,仍然不夠完善。相對于“名著”研究而言,該領(lǐng)域尚屬冷門。
高淮生在《現(xiàn)代學案述要》一文中專門談及學人立傳的標準,他認為:“立案的標準應(yīng)當以學術(shù)為先,或為某一學科領(lǐng)域之有貢獻學人,或為某一時代學術(shù)之代表學人?!雹芨呋瓷骸冬F(xiàn)代學案述要》,《中國礦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按照這一個標準,筆者以為,馬克夢便是一位值得立傳的漢學家。馬克夢的相關(guān)研究成果已經(jīng)深刻影響了歐美漢學界的明清文學以及文化研究,其譯介到中國的學術(shù)著作已對中國學界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學術(shù)影響。
馬克夢的中國友人李零在書評中稱:馬克夢所著《17世紀中國小說中的因果和克制》《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財神爺?shù)碾E落:19世紀中國的鴉片吸食》這三本書研究范圍涉及“色”與“毒”,時間從明末到晚清,討論的是其他學者很少涉及的話題,屬于“怪學問”①馬克夢口述:《夢,在路上》,孟繁之編著,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54頁。。李零概括頗為精準,除了《財神爺?shù)碾E落:19世紀中國的鴉片吸食》之外,馬克夢的研究興趣主要在于中國明清小說的性與性別文化,他不僅研究《紅樓夢》《野叟曝言》《兒女英雄傳》《鏡花緣》《金瓶梅》等廣為人知的明清小說名著,還研究《禪真逸史》《禪真后傳》《歡喜冤家》《一片云》《弁而釵》《如意君傳》《繡榻野史》《肉蒲團》等色情小說。
馬克夢對中國文學與性、性別的研究興趣與時代思潮以及個人志趣有關(guān)。作為20世紀70年代初期的美國大學生,馬克夢受美國流行的“意識覺醒”(conscious?ness-raising)思潮影響極大,為了嘗試進入一種“超驗性的意識境界”,馬克夢選擇學習一門完全迥異于自己母語的語言,試圖脫離熟悉的文化環(huán)境與思維慣性。帶著這一目標,馬克夢大二時便開始學習中國語言,在耶魯大學東亞系讀研究生時,進一步全面學習了中國文學和中國歷史。讀研期間,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對馬克夢的影響極大,使后者對中國文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1979—1981年,馬克夢作為第二批中美文化交流委員會研究生到復旦大學留學。馬克夢稱這段求學經(jīng)歷有“過癮的感覺”②馬克夢口述:《夢,在路上》,孟繁之編著,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20頁。,也正是在此一時期,馬克夢確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即對明清世情與色情小說展開研究。馬克夢試圖通過對迥異于自身文化體系的異國文化的考察,反觀自身的本體存在。而“性”文化作為人最本源的體現(xiàn),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除了對“性”感興趣,“性別”或者說“男女”也是馬克夢一直探尋的重要課題。馬克夢對女性這一性別角色的關(guān)注源于他自身的體驗。馬克夢的母親是大學老師、編輯,也是一個單親母親,她一生熱愛文學與戲劇,對馬克夢的影響非常大,在《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的序言中,馬克夢特別指出自己非常遺憾母親在離世前未能看到這本書。1991年,馬克夢在北京結(jié)識了他的愛人,在《多妻與多情》的序言中,馬克夢強調(diào)了對妻子以及妻子帶來的女兒的感謝,通過母親、妻子、女兒,馬克夢對女性有更多的理解和同情,這些女性是支持馬克夢創(chuàng)作的不竭動力。在生活經(jīng)歷、時代思潮、個人認知的共同作用下,馬克夢對明清小說與性、性別研究的興趣與最終目的是內(nèi)指的,他希望能夠以中見西,以古見今,遠離生活的浮躁,尋找存在的意義,就像他在口述中所說:“成為一名學者,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是我盡可能遠離商業(yè)和金融這些單調(diào)的資本世界的一種方式。”③馬克夢口述:《夢,在路上》,孟繁之編著,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9頁。
隨著女權(quán)運動的日益推進以及思想界對主體性的倍加關(guān)注,女性研究,性別研究、性關(guān)系研究等話題成為20世紀80年代以來最熱門的學術(shù)話題之一。將性別視角介入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是北美中國學研究的重要嘗試,尤其中國婦女研究最具活力。目前,北美地區(qū)的性別研究學科已經(jīng)從一個邊緣學科躋身主流學科,而且其發(fā)展勢頭方興未艾①盧葦菁:《美國中國婦女研究述評》,張?;葜骶帲骸侗泵乐袊鴮W:研究概述與文獻資源》,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490頁。。但是在馬克夢以前,從性關(guān)系、性別角度展開直接研究的成果并不多。馬克夢在《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一書前言中說:“近十多年來從事性別(gender)與性現(xiàn)象(sexuality)研究的學者大多局限于歐美文化,他們很少見到超出歐美范圍的、課題相同但又有深度的研究。”②馬克夢:《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十八世紀中國小說中的性與男女關(guān)系》,王維東、楊彩霞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第31頁。因此,無論是在材料的獲取上,還是在方法建構(gòu)上,對馬克夢來說都是一個很大的挑戰(zhàn)。他在回憶錄中記述自己當時在上海和北京兩地穿梭,到圖書館里查找善本,由于沒法對外借閱,只能在閱覽室閱讀。而且研究“性”這個話題,無法與人交流,只能自己摸索研究方法與經(jīng)驗,試圖開拓一條可行的研究之路。李零如此評說:“馬克夢要找的書,不是一般的書,它們往往散落于世界各國(大部分在北京),很多都是深藏秘扃。匯集這類書,出叢刊本,只是近年才多起來,在這之前,要親往調(diào)查。厚厚的小說,必須一本一本讀,有的是善本,有的是微縮膠卷,二十多年,他已出了三本書,不容易。”③馬克夢口述:《夢,在路上》,孟繁之編著,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53頁?!八袑W術(shù)訓練,有能力,有干勁,這還不夠,重要的是,他有興趣,有問題,有想象力和內(nèi)心沖動,特別是‘了解之同情’。因為我所認識的西方學者,最缺的就是這種同情。”④馬克夢口述:《夢,在路上》,孟繁之編著,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56頁。李零的評價是中肯的,馬克夢始終帶著探索的興趣與“了解之同情”研究中國文學與文化,這種創(chuàng)作激情支持著他直到今天仍然筆耕不輟,令人肅然起敬。
帶著在中國搜集的資料以及相關(guān)思考,馬克夢進入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博士階段他師從浦安迪。馬克夢之所以選擇浦安迪作為自己的導師,是因為美國當時只有有限的幾位研究中國小說的學者,而浦安迪是唯一的一位在比較文學語境下做研究的學者,并被“公推為同輩中最卓越的學者”⑤錢鍾書:《錢鍾書集》,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183頁。。浦安迪特別強調(diào)傳統(tǒng)評點的重要性,在對學生的教學上也有所體現(xiàn),他要求學生每周閱讀五章左右的小說原文,同時選擇一位明清小說評點者進行研究,并在討論課上做專題匯報。在浦安迪的影響下,馬克夢對明清小說評點與傳統(tǒng)理論極為重視,他非常認同李漁在《無聲戲》中對小說的定義,所謂“正史可以不載,野史不可不載”。小說是噪聲,是枝節(jié),是淫穢的,其內(nèi)容則是其他更高級的書寫形式無法包容的⑥馬克夢口述:《夢,在路上》,孟繁之編著,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7-28頁。。對于小說的“真實性”討論是歐美漢學家的重要議題,雖然歷史學研究者與古典文學研究者在這個問題上存在觀念差異,但是他們基本承認小說的“補史”功能。曼素恩曾在評論馬克夢的研究時指出:“只有通過小說,我們才能勾勒出這些深刻的權(quán)力和性別關(guān)系變化的輪廓,它們根據(jù)男性創(chuàng)造女性形象的心理重塑了女性形象,而儒家的道德話語卻完全掩蓋了這一點?!雹賁usan Mann,"Review of:Misers,Shrews,and Polygamists: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6,No.1.1997.較之曼素恩等偏重歷史研究的漢學家,馬克夢更加強調(diào)小說的重要性,他堅持“小說事實上比儒、道、釋的‘道’和二十四史更能反映中國文化?!雹隈R克夢:《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十八世紀中國小說中的性與男女關(guān)系》,王維東、楊彩霞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中譯本序。秉承這一小說觀,馬克夢立足中國文化,聚焦明清小說,撰寫了題為《17世紀中國小說中的因果和克制》的博士論文,這篇博士論文開啟了馬克夢研究明清小說中性別問題的序幕。該文通過文本的敘事模式,尤其是因果模式,觀察婦女擺脫控制的象征,該象征是通過“偷漢”這一行動過程體現(xiàn)的。這種從大量文本中歸結(jié)一個大的主題,在其統(tǒng)籌下構(gòu)建理論框架的學術(shù)思維模式被英國歷史學家柏林稱之為“刺猬型”,浦安迪便以“刺猬型”學者著稱③李歐梵:《西潮的彼岸》,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96-97頁。。馬克夢則繼承了這一研究傳統(tǒng),并在此后的一系列研究中一以貫之。
面對卷帙浩繁的文獻與從未有人涉足的全新角度,馬克夢一直在孜孜探尋一套研究明清小說與社會中的性與性別的方法。通過不斷探索與實踐,馬克夢尋找到一個能總括帝制中國兩性模式的結(jié)構(gòu),即一夫多妻性相結(jié)構(gòu),馬克夢將之視為與鴉片和纏足一樣“瀕臨絕種的文化認同的一個象征”④馬克夢口述:《夢,在路上》,孟繁之編著,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83頁。。馬克夢的第二部學術(shù)著作《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的問世標志著作者研究明清小說與性別文化范式的確立,此后的研究基本圍繞著一夫多妻這一主題展開。
那么,馬克夢所謂的“一夫多妻”具體指什么?嚴格來說,中國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一夫多妻”制度,只有一夫一妻與妾侍制,理論上說妾侍的地位遠低于妻,是夫妻二人共同的仆從。馬克夢注意到了這一真實的社會制度,但是他強調(diào)的是敘述和語言描述對于性別與性關(guān)系的構(gòu)建性,因此,馬克夢多數(shù)情況下運用Polygamy(多偶制)⑤指擁有多個配偶的男性或女性,因為在作者考察的文獻范圍中不存在多配偶的女性,因此該單詞特指一夫多妻。或Polygyny(一夫多妻制)兩個術(shù)語來描述一位特權(quán)男性與多位女性的關(guān)系,包括妻、妾以及情人,偶爾以登徒子(philanderer)或戲弄女子的男子(philan?dering)指多妻的男子。馬克夢將一夫多妻制概括為男人渴望無限制地擁有性伙伴的權(quán)利的制度化形式⑥馬克夢:《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十八世紀中國小說中的性與男女關(guān)系》,王維東、楊彩霞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第31頁。。
戴沙迪(Alexander Des Forges)在評論《多妻與多情》一書時指出:“《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論證了小說中一夫多妻關(guān)系的復雜性,《多妻與多情》則更進一步闡釋一夫多妻不是簡單被給予的,而是富于競爭力的而且有爭議的,通常出現(xiàn)在長篇敘事小說中?;凇兑佰牌匮浴贰痘ㄔ潞邸贰毒盼昌敗泛推渌≌f,馬克夢提出了三個主張:其一,19世紀到20世紀早期,一夫多妻制是中國性關(guān)系的主要建構(gòu)。其二,一夫多妻作為一種實踐活動與逛青樓息息相關(guān),這兩種形式最好同時分析,而不是分開研究。其三,目前研究‘新女性’‘新男性’的學者并沒有認真嚴肅對待一夫多妻文化遺產(chǎn),而這兩種革命性的文化建構(gòu)都出現(xiàn)在20世紀早期。這三個主張,雖然聽起來有些令人不安,但是開啟了討論19世紀與20世紀早期中國的文學與性別研究的新路徑?!雹貯lexander Des Forges,"Review of:Polygamy and sublime passion:Sexuality in China on the verge of moder?nity",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2,No.1,2012.就研究對象的時間界限而言,馬克夢兩部著作的劃分并不是非常嚴格,雖然前者聚焦18世紀小說,后者聚焦19世紀小說,但是《紅樓夢》《野叟曝言》《兒女英雄傳》等小說是其共同涉及的對象?!抖嗥夼c多情》最大的特色是關(guān)注《紅樓夢》續(xù)書以及青樓小說,尤其是19世紀90年代至20世紀初期的上海娼妓小說?;趯Α讹L月夢》《品花寶鑒》《青樓夢》《花月痕》《海上花列傳》《海上塵天影》《九尾龜》等小說的研讀,馬克夢在堅持“一夫多妻是中國性相場面的主要建構(gòu)”這一觀點的基礎(chǔ)上,聚焦文學中的逛青樓現(xiàn)象以及相關(guān)的奇女子、奇女子的男伴、新女性、新男性、狡詐的上海妓女以及嫖客等性別角色。《多妻與多情》和《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相比,特別強調(diào)了女性的能動性。馬克夢用來對照典型一夫多妻大敘事的即所謂“被動的一夫多妻”(passive polygamy)敘事,以及“真情”(sublime love)美學的平等主義式愛情敘事。在傳統(tǒng)觀念中,一夫多妻意味著男性處于主宰地位,而包括媵妾、娼妓在內(nèi)的女性往往被歸類為被動的受害者。馬克夢則認為,這種傳統(tǒng)觀點顯然忽略了女性抗拒或參與一夫多妻結(jié)構(gòu)時所扮演的決定性角色及其對男性的支配力。
《多妻與多情》一書撰著完成以后,馬克夢的研究方向開始轉(zhuǎn)向中國歷代后妃,希望探討性別政治與國家政治的關(guān)系,目前已出版兩部專著,即《牝雞無晨:從漢到遼的宮廷妻妾》(Women Shall Not Rule:Imperial Wives and Concubines in China From Han to Liao)與《天女臨凡:從宋到清的后宮生活與帝國政事》(Celestial Wom?en:Imperal Wives and Concubines in China from Song to Qing)。在上述研究成果中,馬克夢仍然強調(diào)一夫多妻的關(guān)鍵視角,他認為,一夫多妻是中華文化認同特征之一,擁有后宮的皇帝就是帝國一夫多妻的最高代表,因此,歷代后妃的主要性別角色是一夫多妻者的配偶。在文獻資料選擇上,這兩部書只在還原故事時援引典籍,更多著眼于比較史官與說書人的不同敘述,分析二者遣詞造句的不同,以剖析背后的深意。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馬克夢并不是對后妃制度本身做歷史的簡單概述,而是對后妃在每一個朝代發(fā)生的故事以及所反映的深層社會文化現(xiàn)象更加感興趣。這一點與過去的研究一脈相承,都是以一夫多妻為內(nèi)核,建構(gòu)起文本與中國傳統(tǒng)社會之間的聯(lián)系??梢哉f,馬克夢的這兩部著作是明清小說研究的余韻。
當對馬克夢的研究生涯進行整體考察時可以發(fā)現(xiàn),馬克夢對一夫多妻性相場面的建構(gòu)貫穿始終,這一建構(gòu)自《17世紀中國小說中的因果和克制》萌芽,在討論18世紀中國小說的《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一書中定型,在分析19世紀中國小說與文化景觀的《財神爺?shù)碾E落:19世紀中國的鴉片吸食》《多妻與多情:現(xiàn)代中國前夕的性相結(jié)構(gòu)》兩書中繼續(xù)發(fā)展。馬克夢正在進行的研究已不拘泥于明清小說,但其研究理路與方法內(nèi)核仍然始終未變。
對于一夫多妻性別結(jié)構(gòu),歐美漢學家已經(jīng)進行了很多討論。史華羅(Paolo Santangelo)在《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的書評中說:“浦安迪在自己的著作中已經(jīng)機敏地討論了明清小說中的原型與寓意的問題,但是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研究同一時期小說性別原型結(jié)構(gòu)的話題。這本書是第一次試圖通過對18世紀的幾部小說人物的研究,集中探討原型性別模型的識別和虛構(gòu)社會中的性定義。這些小說大多尚未被西方的學者研究過。”①Paolo Santangelo,"Review of:Misers,Shrews,and Polygamists.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Revue Bibliographique de Sinologie,NOUVELLE SéRIE,vol.14,1996.史華羅指出了馬克夢對浦安迪研究的繼承,肯定了他所提出的“一夫多妻”性別原型結(jié)構(gòu)的首創(chuàng)性。實際上,馬克夢研究的很多小說不僅尚未被西方學者研究,在中國也幾乎無人問津,這體現(xiàn)了馬克夢研究對象方面的創(chuàng)新性。戴沙迪在《多妻與多情:現(xiàn)代中國前夕的性相結(jié)構(gòu)》書評中肯定了馬克夢建構(gòu)的這一結(jié)構(gòu),他說:“馬克夢的分析優(yōu)勢之一在于他強調(diào)結(jié)構(gòu)的相似性,跨越各種文本,而不是過度解讀作者意圖問題。”②Alexander Des Forges,"Review of:Polygamy and sublime passion:Sexuality in China on the verge of moder?nity",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2,No.1,2012.當然,也有研究者提出了不同的意見,譬如張惠指出:“馬克夢的理論框架是比較完整的,但實際上他建構(gòu)的理論并非完全契合《紅樓夢》中的描寫,而一夫多妻本身也具有不平等和不對稱性?!雹蹚埢?《蟬蛻于穢:逸舞于色情小說之上的〈紅樓夢〉》,《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馬克夢的同門師妹艾梅蘭則指出:“除了《兒女英雄傳》中作為對《紅樓夢》(第13章)的回應(yīng)而討論成功的一夫多妻制敘述外,這種方法(建構(gòu)一夫多妻性相結(jié)構(gòu))在很大程度上是非歷史的。在整個過程中,馬克夢對原型模式比家世研究更感興趣。在第三章和第四章中,他以守財奴和潑婦的形象來論述明清時期的性想象。吝嗇鬼把自己關(guān)起來,囤積各種形式的資本——從金錢、精液到糞便——代表了男性禁欲自我封閉的極端。與之相反,潑婦打破了所有的界限,她把污物濺得到處都是,破壞了她進入的任何家庭的正常運轉(zhuǎn)。馬克夢把這些原型人物追溯到色情小說,這類小說警告人們男性性能力的局限性?!雹費aram Epstein,"Misers,Shrews,and Polygamists: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China Review International,vol.3,No.1,1996.馬克夢的這位同門對師兄的研究有更深入的了解并提出了更高的期望。馬克夢所建立的“一夫多妻”性別結(jié)構(gòu)以及相關(guān)的性別角色雖然是中國性文化的一個代表性模型,但是否具有包羅萬象的功能,顯然有待商榷。其實這是西方文化原型研究的普遍問題,即所建構(gòu)的模型是否具有普適性以及真實性的問題。事實上,艾梅蘭的著作《競爭的話語:明清小說中的正統(tǒng)性、本真性及所生成之意義》也存在原型結(jié)構(gòu)過度解讀的問題,她的老師浦安迪關(guān)于中國明清小說的研究也面臨著類似的批評。
總而言之,馬克夢用“一夫多妻”性別結(jié)構(gòu)去概括明清小說與中國性文化這樣一個龐大的話題,必然會出現(xiàn)不嚴密與無法契合的情況,馬克夢自己對這個問題也有清醒的認知。在具體的研究中,馬克夢是“摸著石頭過河”,他之所以堅持這一原型結(jié)構(gòu)研究范式,一方面是對普林斯頓大學研究傳統(tǒng)的傳承與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在文學想象的真實層面做出的勇敢嘗試與最終選擇。如果說在《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之前,馬克夢所做的主要工作是從龐大的文本與文化中提煉一個性別原型結(jié)構(gòu),那么此后馬克夢則是在修正與完善這一結(jié)構(gòu)。他虛心接受了艾梅蘭等學者的建議,在《多妻與多情》中嘗試以更廣闊的性別視野介入明清文學研究。
馬克夢建構(gòu)的性別結(jié)構(gòu)有重要的實踐意義與方法論價值??埋R丁在討論歐美漢學格局時談到,西方學界往往貶低對其他古代文明的研究,認為這類研究只是滿足研究者的個人愛好,比如德國學界便稱此類研究為“蘭花學”,因為蘭花雖然美麗多姿卻毫無用處②盛韻:《美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柯馬丁談歐美漢學格局》,《中國社會科學報》,2012年10月29日。。馬克夢于明清文學研究領(lǐng)域建構(gòu)的“一夫多妻”性別結(jié)構(gòu)便是將古代文學研究引向現(xiàn)代,他的研究實踐證明,古代文學研究并不是束之高閣華而不實的精美文物,而是與古今中外都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可以照見人的現(xiàn)代生活,指導現(xiàn)代人的心靈修養(yǎng)?;诖耍耙环蚨嗥蕖毙詣e結(jié)構(gòu)的應(yīng)用性非常廣泛,漢學家們不僅對“一夫多妻”性別結(jié)構(gòu)進行研究討論,而且在自己的專著中也進行了引用,比如高彥頤的《灰姑娘的姐妹:纏足的修正主義歷史》(Cinderella's sisters:A revisionist history of footbinding)③Dorothy Ko.,Cinderella's sisters:A revisionist history of footbinding,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7.,伊沛霞的《中國歷史上的婦女和家庭》(Women and the family in Chinese history)④Patricia Buckley Ebrey,"Women and the family in Chinese history",Psychology Press,2003.,黃衛(wèi)總的《帝制中國晚期的男性氣質(zhì)構(gòu)建》(Negotiating masculinities in late imperial China)⑤Martin W.Huang,Negotiating masculinities in late imperial China,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6.,蔡九迪的《幽靈女主:17世紀中國文學中的妖鬼與性別》(The phantom heroine:Ghosts and gender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⑥Judith T.Zeitlin,The phantom heroine:Ghosts and gender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7.,等等??梢哉f,馬克夢構(gòu)建的性別結(jié)構(gòu)對歐美學界的中國性別文化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張江在《強制闡釋論》一文中指出:“從20世紀初開始,除了形式主義及新批評理論以外,其他重要流派和學說,基本上都是借助于其他學科的理論和方法構(gòu)建自己的體系,許多概念、范疇,甚至基本認知模式,都是從場外‘拿來’的?!雹購埥骸稄娭脐U釋論》,《文學評論》2014年6期。馬克夢的明清小說研究的最顯著特色是他對20世紀各種理論的運用,這些理論很大一部分源于文學場外。
馬克夢從事漢學研究以來一直在思考理論與考據(jù)的關(guān)系,他清楚地了解如何處理考據(jù)與義理即“漢學”與“宋學”之爭的問題是中國學術(shù)的主要議題。馬克夢是從現(xiàn)代西方學者的視角審視二者的關(guān)系,提供了不同于傳統(tǒng)學術(shù)的思路。20世紀70年代,馬克夢在耶魯大學和普林斯頓大學讀研究生時,治漢學的老師們特別強調(diào)語言文字的重要性,要求做到字字都有明確的解釋,這對馬克夢而言的確是一個很大的難題。與此同時,美國的各種理論層出不窮,結(jié)構(gòu)主義和后結(jié)構(gòu)主義非常流行。馬克夢對雅克·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解構(gòu)主義以及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精神分析與哲學都很著迷。但是,漢學老師們卻不希望學生參考借用這些理論,只是要求學生認真閱讀文本,不斷提高漢學水平。馬克夢當時注意到,在歐美文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學科領(lǐng)域中,學者們的理論水平非常高,相比而言,文本的重要性要略遜一籌,因為他們沒有必要做字斟句酌的考證性研究。面對漢學研究的這種現(xiàn)實,馬克夢認為,理論與考據(jù)具有同樣重要的地位,如果沒有語言考據(jù)基礎(chǔ),只會一味搬弄理論術(shù)語,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研究。如果沒有理論思辨,就不會有創(chuàng)新,研究會變成一潭死水。與此同時,西方的理論并不是只適用于西方,而是與中國的“義理”有相通之處,也可以用來研究中國文學文化問題。因此,并不能一味排斥用西方理論研究中國問題,而是要思考如何正確地運用西方理論。
馬克夢對于考證與義理的思考是辯證的,也是理想化的,他雖然聲稱二者同樣重要,但只是強調(diào)考證的基礎(chǔ)性與工具性作用,而把打通中西方理論與文化作為最終目的。正如前文所討論的,馬克夢的研究旨趣是內(nèi)指的,他的研究驅(qū)動力是解構(gòu)自我,發(fā)現(xiàn)自我,所以,他特別強調(diào)古今中外思想理論之“同”?!巴笔邱R克夢在比較文學的視域下研究明清小說與性別文化的立足點,理論方法是尋找這一立足點的有力武器。這一點與以吳宓為代表的利用西方文藝理論研究明清小說的中國學者不同,高淮生在分析吳宓的紅學研究時提出:“吳宓在中西比較過程中的旨趣在于更注重‘同中求異’而非‘異中求同’,即注重表彰《紅樓夢》特出或超越于西方小說的思想藝術(shù)特質(zhì)?!雹诟呋瓷骸扼w察〈紅樓夢〉真義,開拓紅學批評新境——吳宓紅學志業(yè)述論》,《中國礦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同樣是比較的視角,從動機的角度考察二者對于“求同”“求異”的不同追求,馬克夢是從“他者”的角度看待中國文化與文學,希望在“對話”中發(fā)現(xiàn)世界的普遍性從而認識自我。而吳宓則是希望中國的文學與文化走出去,不僅僅作為中國的、學術(shù)專家的研究,還要走向世界,成為全球共同的文化基礎(chǔ)。
理論是馬克夢的研究成立的根本。在談及自己對于一夫多妻性相場面的建構(gòu)時,馬克夢說:“幸虧20世紀中后期有許多理論幫了我很大的忙:女性主義、結(jié)構(gòu)主義、后結(jié)構(gòu)主義,以及后殖民主義。它們最重要的貢獻,也即它們的一個主要共同點,是對主體性的質(zhì)疑,尤其是對占主導地位的主體性的質(zhì)疑?!雹亳R克夢:《堪薩斯大學東亞語言文化系教授馬克夢:從性別學的視域研究中國》,《文匯學人》2015年2月13日,T14版。場外理論對馬克夢研究文學的影響,要從“主體性”這一根本問題入手。??屡c拉康都對現(xiàn)代認識論中的主體中心主義進行了反思,??抡J為主體化(subjectivation)是一個通向現(xiàn)代性的手段,其過程包含著屈從(subjection)。拉康對純粹的超越性自我意識持懷疑態(tài)度,他否定了笛卡爾式的構(gòu)成主體(constituting subject),而主張分裂主體(split subject),即主體在意識的認識領(lǐng)域中,與無意地潛在隱藏真理兩者之間的分裂,他認為只有通過他人才能成為自己。
馬克夢引入以拉康的理論為代表的諸多理論應(yīng)用于自己的研究中,在當時引起了極大的反響。我國臺灣學者許暉林評價《多妻與多情》一書認為:“馬克夢在這本近作中,一如以往地顯示出他對批評理論的深度掌握……本書不僅是對于開拓……晚期性別研究以及明清小說研究新的視野有重要貢獻,也是對于理論應(yīng)用正當性的證成,以及文學文本脈絡(luò)化的一個精彩的操作范例。”②許暉林:《評Keith McMahon,Polygamy and Sublime Passion:Sexuality in China on the Verge of Moderni?ty》,《漢學研究》2012年第2期。美國學者魏愛蓮則在《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的評論文章中說:“此研究至少有兩方面的價值,首先是對于廣泛的虛構(gòu)小說的綜合性視野,其中的很多文本在此之前還沒有被翻譯成英文。第二個貢獻在于馬克夢廣泛的文學文本閱讀以及與中國無關(guān)的精神分析學理論。深厚的理論儲備使得他可以將吝嗇鬼、潑婦以及一夫多妻者作為證據(jù),來討論兩性關(guān)系的深刻問題。”③Ellen Widmer,"Review of:Misers,Shrews,and Polygamists: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CLEAR),vol.18,No.12,1996.在給予肯定的同時,魏愛蓮也指出了馬克夢的研究存在理論先行的問題,她指出:“女性彈詞檢驗了馬克夢理論先行的問題。最顯著的初期的例子是陶貞懷的《天雨花》,這部作品描繪了一個一夫一妻的家庭作為一種理想準則,而不是一夫多妻制的。實際上,這些彈詞表現(xiàn)了一夫多妻制是不平衡的,而不是一種平衡,這種消極態(tài)度一直持續(xù)到明末。后來彈詞的態(tài)度沒有那么極端,侯芝和其他女性作家筆下也呈現(xiàn)出了一夫多妻的家庭,但是這種一夫多妻制呈現(xiàn)的方式與馬克夢研究的小說完全不一樣。根據(jù)胡曉真最近的研究,彈詞通過隱藏在表面的家庭關(guān)系下的緊張與斗爭來諷刺一夫多妻家庭模式?!雹貳llen Widmer,"Review of:Misers,Shrews,and Polygamists: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CLEAR),vol.18,No.12,1996.魏愛蓮舉出的例證確實反映了馬克夢理論研究的問題,在馬克夢的研究對象中,彈詞是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馬克夢將之作為一夫多妻理想準則的文本體現(xiàn)之一,他特別強調(diào)了彈詞女作者以及彈詞中女性對于一夫多妻的積極態(tài)度。為了證明這一結(jié)論,馬克夢運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以纏足的相關(guān)討論類推。弗洛伊德說:“中國的纏足風俗是先使女性的腳殘廢,然后偶像般地去崇拜它……纏足好像是男子要感謝女子承受去勢(castration)”②Sigmud Freud,“Fetishism”,cited in Joan Copjec,Imangine There's No Woman:Ethics and Sublimation,Cambridge:The MIT Press,2002.。馬克夢說:“就像是纏足,一夫多妻制如同我曾說的是一種集體習俗,女性也會熱切地成為主動的參與者?!雹垴R克夢:《現(xiàn)代中國前夕的性相結(jié)構(gòu)——中國男性的多妻政治》,劉孟哲譯,《清華中文學報》(臺北)2007年第1期。
淡化女性的“受害者”“被動者”地位,強調(diào)女性的主觀能動性是近年來漢學家研究中國古代女性與性別的一個趨勢,曼素恩(Susan Mann)、高彥頤(Dorothy Ko)、孫康宜(Kang-i Sun)、白馥蘭(Francesca Bray)等學者都致力于消解“本質(zhì)女性”(es?sential womanhood)——即不斷被男權(quán)欺壓的女性本質(zhì)④Teresa de Lauretis,''Upping the Anti(sic)In Feminist Theory'',Feminisms,edited by Robyn R.Warhol,Di?ane Price Hernal.Rev.ed.New Brunswick:Rugers University Press,1997.的定義,強調(diào)女性的主體地位,為女權(quán)主義理論提供不同的視角,以起到中西文化的互補作用⑤Kang-i Sun,''From Difference to Complementarity:The Interaction of Western and Chinese Studies'',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Globalizing Comparative Literature:Toward the New Millennium,Sposored by Yale University and Tsinghua Univerity,Beijing,China,August 10-14,2001.。曼素恩在研究中明確指出了這一現(xiàn)象:“美國最近關(guān)于中國婦女史的研究已經(jīng)發(fā)生了轉(zhuǎn)向,雖然仍與之前的研究路徑直接聯(lián)系,但是,現(xiàn)在的研究目的不再是分析女性受壓迫,而是轉(zhuǎn)向討論兩性之間的關(guān)系互動問題,并進一步分析二者擁有的政治經(jīng)濟權(quán)力?!雹轘usan Mann,''What Can Feminist Theory do for the Study of Chinese History?A Brief Review of Scholarship in the U.S.'',Research on Women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No.1,1993.馬克夢的研究也趨向這一潮流,與上述學者不同的是,馬克夢的研究以理論分析見長,與歷史實證研究相比,從精神分析、女權(quán)主義的角度證明明清女性的權(quán)力難免招致生硬套用西方理論的批評,更何況馬克夢的研究確實忽視了一些文學真實與歷史真實。這一點,在曼素恩、魏愛蓮、艾梅蘭等學者的書評中都曾提及。
雖然馬克夢的研究實踐有“理論先行”之弊端,但是將之置于歐美漢學研究的格局中來看,我們也應(yīng)該對此具有“理解之同情”,普林斯頓大學的柯馬?。∕artin Kern)談及東西方學術(shù)路徑時說:“遺憾的是,在人文學科內(nèi),沒有哪個重要理論范式是首先從中國研究里發(fā)展出來、然后應(yīng)用于其他文明的研究的。因此,我們對中國文學下過的一切論斷,不是僅限于中國文學,就是基于從其他文學研究里進口的理論。”①盛韻:《美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柯馬丁談歐美漢學格局》,《中國社會科學報》,2012年10月29日。馬克夢從理論的角度切入明清小說研究顯然也有這方面的考慮。他選擇自己認為合適的理論工具來闡釋明清小說,是在借用中構(gòu)建,而不是簡單的“套用”。正如柯馬丁所說,目前并沒有可以直接從中國的研究中提取的理論范式,所以,以浦安迪、馬克夢為代表的幾代漢學家便努力建構(gòu)適用于中國的理論范式。因為這些漢學家有純粹的歐美學術(shù)背景,所以他們建構(gòu)理論范式的藍本必然來自西方,而且在建構(gòu)與應(yīng)用的過程中也不可能做到盡善盡美。正是因為如此,才有更大的言說空間。馬克夢等人的理論和實踐表明,明清小說研究的理論范式建構(gòu)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而是西方學術(shù)理論方法與中國文化思想融合的產(chǎn)物。
對馬克夢運用理論研究明清小說的另一種批評是他用理論分析取代了文本研究。馬克夢的研究對象是文學作品,文學能夠喚醒讀者的各種感受,令其產(chǎn)生共鳴,而不是批評者用預(yù)先選取的確定模板和式樣框定文本,作出符合目的的批評②張江:《強制闡釋論》,《文學評論》2014年6期。。馬克夢的研究雖然基于豐富的小說文獻,但是在具體實踐中卻很少關(guān)注小說文本本身,而是熱衷于運用各種理論與方法歸納類型。艾梅蘭在評論中指出:“《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通過對性和性別的更多文化關(guān)注,淡化了馬克夢早期作品中至關(guān)重要的正式問題,即文學本身的研究?!薄拔氖穼W家和文化史學家可能都希望馬克夢能將這部著作作為他上一部著作《17世紀中國小說中的因果和克制》一書的延續(xù),并進一步概念化?!读邌莨?、潑婦、一夫多妻者》中的許多主題都源于他對17世紀小說中自我克制概念的研究。然而,通過強調(diào)這些清代小說中人物塑造的永恒和原型性,對他們?nèi)绾位貞?yīng)17世紀建立的文學范式的分析卻被忽略了。例如,《野叟曝言》和《綠野仙蹤》中的強勢男性英雄如何改寫《水滸傳》中對女性的過度歧視?”③Maram Epstein,"Review of:Misers,Shrews,and Polygamists: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China Review International,vol.3,No.1,1996.在馬克夢的研究中,《紅樓夢》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研究對象,但是他卻并沒有強調(diào)這部名著在文學水準上的巨大優(yōu)勢,而是將之與一些文學水平較低的色情小說相提并論,遮蔽了其文學屬性與審美寓意。魏愛蓮在書評中寫道:“馬克夢采取輕松的態(tài)度對待價值,這種價值是思想的潛在模式的體現(xiàn),因此,一部小說的輕浮、迷人或美麗與他的整體計劃無關(guān)?!雹蹺llen Widmer,"Review of:Misers,Shrews,and Polygamists: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CLEAR),vol.18,No.12,1996.馬克夢的研究不是“文學本位”,而是“文化本位”,這是對20世紀80年代以來歐美“文化本位”研究熱潮的回應(yīng)。就研究對象而言,部分明清小說的文學價值確實很低,馬克夢將之與《紅樓夢》這樣的世界名著等量齊觀,便是從文化視野的整體觀照,表明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
對馬克夢來說,這或許就是開創(chuàng)者所面臨的困境。當自己特別感興趣的研究達到一定程度時,一方面意味著階段性的完美落幕,另一方面也有意猶未盡的遺憾,必然想要尋找突破,馬克夢對理論的愈加偏重便是對打破文本細讀的一種嘗試。夏志清曾對歐美漢學過于注重文本分析展開過批評,他說:“現(xiàn)在風行的批評方法側(cè)重詮釋學,而不是價值的認證,因此批評的中心也從作品的內(nèi)在價值轉(zhuǎn)移到文學體裁、類型乃至整個文學系統(tǒng)中的例證意義。這一批評的趨向更加助長了西方文化偏狹論的趨勢?!雹傧闹厩澹骸吨袊膶W縱橫談》,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75頁。馬克夢的研究雖仍然不重視價值認證,但是逐漸擺脫了文學結(jié)構(gòu)層面研究的桎梏,是對其師浦安迪相關(guān)研究的突破,也是對“西方文化偏狹論”的一種糾正。從縱向的維度來看,馬克夢的著作體現(xiàn)了越來越理論化的傾向。艾梅蘭在書評中一再表達希望馬克夢的研究回歸文學本身,延續(xù)其博士論文的研究。但是艾梅蘭的善意期待或許難以實現(xiàn),因為這與馬克夢的研究初衷背道而馳。
馬克夢對明清小說的研究,充分運用了西方新興的各類理論,尤其是精神分析法,建構(gòu)了“一夫多妻”性相結(jié)構(gòu)。馬克夢的研究可以看作是對普林斯頓大學中國文學研究的延續(xù)與開拓,一方面繼承了其師浦安迪在比較文學視域下立足原始文獻研究中國文學與文化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突破了浦安迪原型與寓意批評的研究方法,以最新理論與方法闡釋中國傳統(tǒng)小說,突破了畸重文本研究的常規(guī)方法。
20世紀80年代后期,西方漢學家們致力于發(fā)掘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學與文化的新方法,直至今天,這一議題仍然受到關(guān)注。立足學術(shù)史,馬克夢的研究在這一時期產(chǎn)生了積極作用。第一,馬克夢搜集整理了大批稀見明清小說資料,尤其是之前被忽視的色情小說,這類文獻資料引發(fā)了歐美漢學界的極大興趣,為歐美明清小說研究的進一步發(fā)展提供了原始資料支持。第二,馬克夢建構(gòu)的“一夫多妻”性別結(jié)構(gòu)在歐美漢學界備受關(guān)注,這一模型不僅被應(yīng)用于明清小說研究中,而且在明清詩文研究、作者研究、社會歷史研究等領(lǐng)域也被廣泛引用。雖然這一模型存在一些爭議,但是在馬克夢本人筆耕不輟的研究實踐以及其他學者的爭鳴與引用過程中,“一夫多妻”性別結(jié)構(gòu)的理論框架也在不斷打磨充實。第三,馬克夢廣泛運用大量文學場外理論,在當時具有開創(chuàng)性與啟示性。雖然以西方理論研究中國文學與文化在今日已經(jīng)司空見慣,但是在學風相對保守的20世紀80年代,美國漢學主流對于西方理論的運用仍然持保留態(tài)度。馬克夢對考證與理論的關(guān)系有著清醒的認識,但是在研究實踐中,難免有理論先行的弊病,理想與實踐的偏差是開拓者不可避免的問題。歐美漢學界圍繞馬克夢理論運用的爭鳴,恰恰表明其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