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志敏,柳 宏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經書評點,指以傳統(tǒng)儒家經典為對象的評點。相較于詩文評點,經書評點直到近年才漸受學界注目。張洪海在討論《詩經》評點時,將其歸之為經書評點之一。(1)張洪海:《〈詩經〉評點史》,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年,第45頁。侯美珍曾撰文探討明清八股取士與經書評點興起的關系,(2)侯美珍:《明清八股取士與經書評點的興起》,《科舉學論叢》2014年第1期,第15-35頁。相關概念和研究也見諸其早年的博士論文《晚明詩經評點之學研究》(3)侯美珍:《晚明詩經評點之學研究》,臺灣政治大學博士論文,2004年。。筆者在梳理經書評點的過程中,發(fā)現《四書》評點著述也頗多見。“四書評點”,先賢曾作為著述之目,如溫純(1539-1607)《四書評點》、徐樹錚(1880-1925)《四書評點》等。不過,作為一個學術史概念或“經書評點”之下的子概念,尚未見專門討論。就歷史流變而言,《四書》評點真正興起于明代中期之后,以《蘇評孟子》的出現為標志。那么,《四書》評點作為經學詮釋史的一種現象,究竟是如何發(fā)生的?本文擬對宋、元及明代早期的相關《四書》評本稍作討論,梳理其早期發(fā)展脈絡,并藉之對其進行初步的學理界定,以作引玉。
從時間上看,評點與經書的“緣份”可以追溯至漢代。漢人的經書章句和注疏為評點提供了符號和格式上的借鑒,此乃學界共識。另一方面,古人特別是宋元以來學者的經書點畫研讀方式和經書出版范例對評點的流行有直接的激發(fā)作用。
《三國志》卷十三《王肅傳》謂:“明帝時大司農弘農董遇等,亦歷注經傳,頗傳于世。”裴注引《魏略》曰:
初,遇善治《老子》,為《老子》作訓注。又善《左氏傳》,更為作朱墨別異。人有從學者,遇不肯教,而云“必當先讀百遍”,言“讀書百遍而義自見”。從學者云“苦渴無日”,遇言“當以三余”?;騿枴叭唷敝?遇言“冬者歲之余,夜者日之余,陰雨者時之余也”。由是諸生少從遇學,無傳其朱墨者。(4)[晉]陳壽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卷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720頁。
董遇,字季直,三國魏人,性訥好學。所謂“朱墨別異”,吳承學解釋說:“就是用紅黑二色對經書加以標注,用之闡明經書的意義。董遇的‘朱墨別異’并非一般的句讀,而是有深意的特殊標志,所以一般讀者并不理解,董遇也并不輕易教人;董遇的‘朱墨法’是在‘讀書百遍’的基礎上,對于經書意義獨到見解的抽象概括,有其特殊的義例。以朱墨兩色作區(qū)別,取其醒目便覽。董遇‘朱墨別異’的閱讀方法,就是后人‘五色圈點’的濫觴?!?5)吳承學:《評點之興——文學評點的形成和南宋的詩文評點》,《文學評論》1995年第1期,第25-26頁。此解細致合理,當可信從。可惜,董遇之法后無傳者,直到兩宋時代,筆抹圈點之法才盛行開來。《郡齋讀書志》卷十著錄北宋張簡《點注孟子》十四卷,云:“皇朝熙寧中,蜀州張簡點節(jié)經注,附以釋文,以教童子。”(6)[宋]晁公武編,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18頁。熙寧是北宋神宗趙頊的年號之一(1068-1077)。所謂“點節(jié)”,或有圈點、節(jié)選之意。又,《四庫全書總目》卷三十七《蘇評孟子》提要云:“呂祖謙《古文關鍵》、樓昉《迂齋評注古文》亦皆用抹,其明例也。謝枋得《文章軌范》、方回《瀛奎律髓》、羅椅《放翁詩選》始稍稍具圈點,是盛于南宋末矣。”(7)[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三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07頁??梢?筆抹流行于北宋,圈點盛于南宋末年,而且其施于古文之前很可能已行于經書。
兩宋東萊呂氏家族是聲名赫奕的文化望族,自北宋呂公著開始,呂氏一門榮登《宋元學案》者“共十七人,凡七世”。(8)[清]黃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陳金生、梁運華點校:《宋元學案》卷十九《范呂諸儒學案》,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789頁。按:“十七人”之說,有學者統(tǒng)計實際為22人;東萊呂氏,學界又稱東平呂氏、河東呂氏、河南呂氏、壽州呂氏、婺州呂氏、金華呂氏等。詳參楊松水《兩宋壽州呂氏家族著述研究》,合肥:黃山書社,2012年,第2-9頁。本文依朱熹《詩集傳》“東萊呂氏”之說。朱熹曾注意到呂氏家族常用圈點之法讀經?!吨熳诱Z類》卷十云:
某曾見大東萊(引按:指呂本中)之兄,他于《六經》《三傳》皆通,親手點注,并用小圈點。注所不足者,并將疏楷書,用朱點。無點畫草。某只見他《禮記》如此,他經皆如此。諸呂從來富貴,雖有官,多是不赴銓,亦得安樂讀書。他家這法度卻是到伯恭(引按:呂祖謙字)打破了。自后既弄時文,少有肯如此讀書者。(9)[宋]朱熹撰,鄭鳴等校點:《朱子語類》卷十《學四·讀書法上》,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4冊,上海、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29頁。
朱熹對呂祖謙伯祖呂本中(1084-1145)之兄以圈點之法讀《六經》《三傳》持贊賞態(tài)度,因為筆抹正是他所喜歡并頗有心得的讀經方法之一?!吨熳诱Z類》卷一百一十五《朱子十二·訓門人三》謂:
某少時為學,十六歲便好理學,十七歲便有如今學者見識。后得謝顯道《論語》,甚喜,乃熟讀。先將朱筆抹出語意好處;又熟讀得趣,覺見朱抹處太煩,再用墨抹出;又熟讀得趣,別用青筆抹出;又熟讀得其要領,乃用黃筆抹出。至此,自見所得處甚約,只是一兩句上。卻日夜就此一兩句上用意玩味,胸中自是灑落。(10)[宋]朱熹撰,鄭鳴等校點:《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五《朱子十二·訓門人三》,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4冊,上海、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645-3646頁。
《朱子十七·訓門人八》亦見類似說法。(11)[宋]朱熹撰,鄭鳴等校點:《朱子語類》卷一百一十五《朱子十七·訓門人八》,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14冊,上海、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774頁。朱熹批評呂祖謙打破呂家優(yōu)良的讀經“法度”,以讀經之法行諸時文與古文,使文章囿于某種固定體式而氣脈局促。從文學創(chuàng)作和明清時文的發(fā)展史看,朱熹的批評富有遠見,但是,評點意在為讀者指示門徑,并非畫地為牢桎梏受眾。無論如何,拋開朱熹的執(zhí)守和批評不談,呂家讀經的圈點傳統(tǒng)及其裂變正反映了儒學經典閱讀方法與評點發(fā)展有直接的關聯。
經書刻印亦見圈點。相臺岳氏《九經三傳沿革例·句讀》稱:“監(jiān)、蜀諸本,皆無句讀,惟建、監(jiān)本始仿館閣校書式,從旁加圈點,開卷了然,于學者為便,亦但句讀經文而已。惟蜀中字本、興國本并點注文,益為周盡?!?12)[宋]岳珂撰:《相臺書塾刊正九經三傳沿革例》,清嘉慶二十年(1815)汪氏影宋刊本,第25b-26a頁。按:該書舊題岳珂(1183-1243)撰,誤。珂,字肅之,號亦齋,晚號倦翁,岳飛之孫;累官至戶部侍郎、淮東總領兼制置使;著述甚豐,有《玉楮集》《金陀粹編》《金陀續(xù)編》《愧郯錄》《桯史》等。據考,《相臺書塾刊正九經三傳沿革例》實為元初岳浚據南宋廖瑩中《九經總例》增補而成。詳參崔文印《相臺岳氏〈刊正九經三傳沿革例〉及其在??睂W上的價值》,《史學史研究》1986年第3期,第19、36-42頁??梢?至少從元代開始,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公開出版的經書就已有加標圈點符號、點注經文者,并且愈來愈周詳。誠如葉德輝(1864-1927)《刻書有圈點之始》一文所言:“有元以來,遂及經史,如繆《記》元刻葉時《禮經會元》四卷,何焯校《通志堂經解目》程端禮《春秋本義》三十卷,有句讀圈點。大抵此風濫觴于南宋,流極于元明?!抖≈尽酚忻骷尉副饺迥昕獭短垂瓍灿枴范?則托名于謝疊山批點矣。《繆續(xù)記》有明刻蘇批《孟子》二卷,則托名于蘇老泉朱墨矣。……習俗移人,賢者不免。因是愈推愈密,愈刻愈精?!?13)葉德輝:《書林清話(插圖本)》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6頁。按:葉氏在本篇開始謂:“刻本書之有圈點,始于宋中葉之后。岳珂《九經三傳沿革例》有圈點必校之語,此其明證也?!边@是誤以《九經三傳沿革例》為宋人岳珂所撰而致??傊?當經書圈點逐漸從一種個人讀經方法變成一種具有公眾價值的經書詮解方法時,經書評點也就應時而生了,當然此“時”應該是元明時代。
元代學者程端禮(1271-1345)在《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批點經書凡例》中抄錄了南宋儒學者、朱熹女婿黃勉齋(1152-1221)所作的《勉齋批點四書例》,將“批點”與“四書”直接聯系在一起,顯示出經書評點與《四書》評點幾乎有著同樣的歷史淵藪。從程書的記載看,至少在南宋即有點抹《四書》者?!冻淌霞役幼x書分年日程》卷一謂:
師授本日正書。假令授讀《大學》正文《章句》、《或問》,共約六七百字、或一千字,須多授一二十行,以備次日或有故及生徒眾不得即授。可先自讀,免致妨功。先計字數,畫定大段,師記號起止于簿,預令其套端禮所參館閣??狈?黃勉齋、何北山、王魯齋、張導江及諸所點抹《四書》例,及考王魯齋《正始音》等書點定本點定句讀、圈發(fā)假借字音。(14)[元]程瑞禮撰,姜漢椿校注:《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卷一,合肥:黃山書社,1992年,第29頁。
何基(1188-1268),字子恭,號北山,南宋婺州金華人。王柏(1197-1274),字會之,號長嘯,又號魯齋,金華人。何、王與金履祥、許謙并稱“金華四先生”。張導江(1236-1302),字達善,僑寓江南,受業(yè)于王柏;其祖先為蜀地導江(今四川省都江堰市)人,故稱。黃、何、王、張四人俱是宋末名儒,或為同鄉(xiāng),或是師徒,而均點抹《四書》,儼然有靡然從風之氣。黃氏《勉齋批點四書例》中有句讀例、點抹例,并指出了不同作用:“紅中抹:綱、凡例。紅旁抹:警語、要語。紅點:字義、字眼。黑抹:考訂、制度。黑點:補不足?!?15)[元]程瑞禮撰,姜漢椿校注:《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卷二,合肥:黃山書社,1992年,第70頁。從紅與黑的色彩區(qū)隔到文本指示之異,從點與抹的形狀差異到分辨意涵之別,經書閱讀實踐中的視覺化方法被賦予了更多的文本詮釋意義。當此種依附于原文的圈點抹批與文本詮論漸行漸近,《四書》評點也就呼之欲出了。
稍后于黃勉齋的王柏是朱熹后學,《宋史》稱其“于《論語》《大學》《中庸》《孟子》《通鑒綱目》標注點校,尤為精密”。(16)[元]脫脫等撰:《宋史》卷四百三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2981頁。又,《宋元學案》卷八十二《北山四學案·文憲王魯齋柏》云:“王柏,字會之,金華人。……年逾三十,與其友汪開之同讀《四書》,取《論孟集義》,別以鉛黃朱墨,求朱子去取之旨。”(17)[清]黃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陳金生、梁運華點校:《宋元學案》卷八十二《范呂諸儒學案》,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730頁??梢娡醢卦兄熳庸P抹讀經法,點抹《四書》。那么,王柏的“標注點?!笔欠窦礊樵u點呢?恐怕還不是。元人吳師道(1283-1344)《題程敬叔讀書工程后》曰:
某頃年在宣城見人談《四書集注》批點本,亟稱黃勉齋,因語之曰:“此書出吾金華子,知之乎?”其人咈然怒,而不復問也。蓋自東萊呂成公用工諸書,點正句讀,加以標抹,后儒因之。北山何基子恭、魯齋王柏會之俱用其法。北山師勉齋,魯齋師北山,其學則勉齋學也。二公所標點不止于《四書》,而《四書》為顯。(18)[元]吳師道著,邱居里、邢新欣點校:《吳師道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15-616頁。
吳師道將王著稱為“《四書集注》批點本”,但從其方法論追溯來看,只涉及“點正句讀”“標抹”“標點”,與《宋史》《宋元學案》的說法一致,這些都屬于圈、點、勾、抹,即“評點”中的“點”,尚未及“評”。這樣的《四書》“批點本”只能說是《四書》評本的雛形。(19)據顧宏義《宋代〈四書〉文獻論考》介紹,《永樂大典》卷五五二“庸”引錄王柏《(中庸)纂注批點》2條,該書已佚。疑即吳師道所見王柏“《四書》批點本”的一部分。吳氏的記載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那就是元代有人堅信“《四書集注》批點本”的作者是黃勉齋。
近世藏書家胡宗楙(1867-1938)撰《金華經籍志》,著錄舊題“元金華王侗魯齋注評”的《四書箋注評點》,謂其為元作元刊,并附按語曰:
宗楙按:此系元至正丙申翠巖精舍刊本,……每葉二十六行,大字二十字、小字二十三字,高六寸、廣四寸余;黑口,雙邊,板心上注書名,下注葉數;首行標題“大學”,次行標題“朱子章句”,三行標題“后學金華魯齋王侗箋注批點”。卷首有揭橥云:“兩坊舊刊《四書》訛謬不一,今得金華王先生批點箋注正本,仍分章旨,明事義,正句讀,附釋音。端請名儒,三復校正,經注大字,鼎新繡梓,視他本實為明備,愿與四方學者共之。至正丙申孟春翠巖精舍謹識?!?20)胡宗楙編輯:《金華經籍志》卷五,影印永康胡氏夢選廔本,北京:中國書店,1991年,第17頁。
至正丙申即元惠宗十三年(1356),《四書箋注評點》刊行于是年。又,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著錄《大學章句一卷或問一卷中庸章句一卷或問一卷》,書名與胡《志》有異,但著者、行款、跋語皆同,此或一書兩題、抑或原書已殘之故?!霸鹑A王侗魯齋”究系何人,史無可考,但南宋金華名儒王柏號魯齋,世所共知。王重民因此懷疑該著乃書商偽托:
元陳櫟《四書發(fā)明》、胡炳文《四書通》,已引又字魯齋之王侗《批點標注四書》,則其本已行于至元以前矣?!韮葘乙S謙《四書叢說》;謙受業(yè)王柏之門,所引不似柏口吻。當為坊賈就陳、胡所見之評點標注本,益以許謙所說,刊為此本?;虍敃r僅知魯齋,而不知魯齋名柏;或故意易侗為柏,以掩飾其造偽之跡也。(21)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9頁。
胡炳文(1250-1333)、陳櫟(1252-1335)二人是與吳師道同一時代的《四書》學者,他們成年后,身為《四書》學大家的王柏去世。如果說他們不知道王柏其人,或者不知道王柏曾“標注點?!边^《四書》,恐怕無人置信。那么,他們?yōu)槭裁催€在自己的著述中引用“字魯齋之王侗《批點標注四書》”呢?答案只能是他們真的相信有斯人、斯書!根據上引吳師道《題程敬叔讀書工程后》的記載,當時流傳的還有王柏的“《四書集注》批點本”。兩書同行于世,宣城人堅信后者乃黃勉齋之作,吳師道維護鄉(xiāng)賢心切,指出其著作權應歸于“吾金華子”,不想如拂逆鱗,令對方大怒,雙方遂不歡而散。這個頗具戲劇性的故事表明:當時“《四書集注》批點本”和類似書籍均有流傳,且其署名等實際狀況并非人人知曉。那么,胡、陳二人不及細思而相信“字魯齋之王侗《批點標注四書》”的存在,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了。胡、陳身后20余年,翠巖精舍刊行《四書箋注評點》,該本與胡、陳曾引證過的《批點標注四書》均署名“王侗魯齋”,說明兩本自有淵源。但是,前者書名稱“批點標注”,后者謂“箋注評點”,由“批點”而“評點”,由“標注”而“箋注”,說明兩本在內容層面已有不同。上引胡宗楙《四書箋注評點》的按語記載了該書的卷首語,曰:“今得金華王先生批點箋注正本,仍分章旨,明事義,正句讀,附釋音?!彼^“正本”云云,很可能是坊賈自重其書的套語;但“分章旨,明事義,正句讀,附釋音”與書名“箋注”之意正相契合,表明該本不僅有“點”,還有“評”,與吳師道所見王柏“《四書集注》批點本”已然不同。也就是說,無論“王侗”是否為書坊托名,也不論王柏的“《四書集注》批點本”與《批點標注四書》《四書箋注評點》的內容是否有關,至遲在元代末期,形式上兼具“評”與“點”的早期《四書》評本已出現。
明代早期,評點波瀾不驚,《四書》評點亦寂然不興。余姚學人趙撝謙(1351-1395)撰《學范》二卷,書分六門,其中第三門是《點范》,總結前代批點經書凡例,抄撮《官閣點勘法》《勉齋批點四書例》《程氏實勉齋例》《魯齋批點綱目凡例大略》等,所見例證多《大學》《中庸》等文句,顯示以五色點抹批讀經書的方法在明代早期依然有實踐空間。(22)[明]趙撝謙:《學范》,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編纂委員會編:《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21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124-127頁。又,筆者經師友介紹獲悉,國家圖書館藏《四書集說啟蒙》殘本八卷,包括《大學集說啟蒙》一卷、《中庸集說啟蒙》一卷、《孟子集說啟蒙》之《滕文公章句下》以上六卷。該書是元末理學家景星所著,明初學者夏時刊刻于英宗正統(tǒng)三年(1438)。(23)《四書集說啟蒙》最常見的版本是《通志堂經解》本和《四庫全書》本,因該書在清代早期即已闕佚,只有《大學集說啟蒙》《中庸集說啟蒙》兩部分是完帙,故兩本實際上均是《學》《庸》合刊本,前者稱《學庸集說啟蒙》,后者稱《大學中庸集說啟蒙》。前者眉批尚在,但未見線抹;后者的眉批或被移至正文節(jié)末,或被刪除。國圖殘本《四書集說啟蒙》罕有人知,相關情況可參倪晉波未刊稿《〈四書評〉〈四書眼〉〈四書評眼〉〈四書參〉相互關系論略》。景著以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為基礎,去取諸說,頗能自抒心得。細察國圖殘本的內容、版式,可以看到眉批以及虛、實兩種線抹。如,《中庸》第12章“君子之道費而隱”一句,天頭眉批曰:“第十二章,道體兼小大而言。言道不可離之意。此章固有‘費隱小大’四字,大處固有費隱,小處亦有費隱。”(24)[元]景星撰:《中庸集說啟蒙》,《四書集說啟蒙》第一冊,國家圖書館藏明正統(tǒng)三年(1438)刊本,第15b頁。又,《孟子·梁惠王上》“此所謂無常產而無常心者也”一句,旁標實線抹。(25)[元]景星撰:《孟子集說啟蒙》卷一,《四書集說啟蒙》第二冊,第19b頁。不過,該書眉批并非全是景星所為,而有明初學者夏時增益的他人文字?!洞髮W集說啟蒙·大學章句序》后附夏時的刊印跋語,云:
時舊刊《中庸啟蒙》于京師,僉憲諸暨王公一見,又翻刻于江右,已得博傳士林。而此書雖板行于杭,惜在一隅,學者愿見不啻饑渴之于飲食也。故為錄其舊本,仍加先儒標題、批點,三復校對,重刊諸梓,與《中庸》并行。同志之士,尚鑒茲哉!正統(tǒng)三年朔月錢唐夏時識。(26)[明]夏時撰:《大學集說啟蒙跋》,《四書集說啟蒙》第一冊《大學章句序》附,國家圖書館藏明正統(tǒng)三年(1438)刊本,第8b頁。
夏時在宣德九年(1434)曾刊刻《四書集說啟蒙》的《中庸》部分,所謂“舊刊《中庸啟蒙》”即指此事;在《中庸集說啟蒙》的刊印跋語中,夏時有“增魯齋批點、勿軒標題,以便幼習”之言,(27)[明]夏時撰:《中庸集說啟蒙跋》,《四書集說啟蒙》第一冊末附,第97b頁。故此跋承上而言“仍加先儒標題、批點”。不過,無論是景星《四書集說啟蒙序》還是夏時此跋,都沒有提到書中的線抹是否在著述時即已標識,因此無法斷定該書為元末《四書》評本。同時,《四書集說啟蒙》殘本依據國圖相關藏閱規(guī)則,無法親見,筆者只能通過國圖數字古籍庫閱讀其黑白掃描本,或因制版粗糙且底本年代久遠之故,該電子本清晰度極低,其中的實、虛線抹無法判斷其為原書所有,還是讀者后增,所以,此書是否已具有完全的評本形態(tài),暫時無法論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四書集說啟蒙》在明代正統(tǒng)年間已有“批點”,是尚不成熟的《四書》評本,這也表明《四書》評點雖然在明代早期比較寥落,但其自宋元以降的內在理路卻脈線不絕。
明武宗正德年間,《四書》評點史上具有真正開端意義的《批點孟子》出現了。該書舊稱《蘇老泉批點孟子》,習稱《蘇批孟子》《蘇評孟子》或“蘇洵本《孟子》”,世傳其作者乃宋人蘇洵。但是,該書在正德之前的載籍中未有任何記錄?!端膸烊珪偰俊肪砣摺丁此臅殿惔婺俊妨衅錇榈谝环N,并在《提要》中考定為明人偽托之作,(28)[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三十七,第307頁。遂成定論。正德士人孫緒在《無用閑談》中說:
縉紳家相傳《批點孟子》為蘇老泉親筆,然其批點內卻引洪景盧語。景盧去老泉六七十年,傳者未之信也。其中論文勢筆路,至精至密,要非具眼不能。雖非老泉,其亦老泉之流亞矣。(29)[明]孫緒撰:《沙溪集》卷十三,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64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15頁。
孫緒(1474-1547),河間府故城(今河北省故城縣)人,字誠甫,號沙溪;弘治十二年(1499)中進士,授戶部主事,主要活動于正德時期;嘉靖初官至太仆寺卿,旋致仕。孫緒說“縉紳家相傳”,說明《蘇評孟子》在正德年間已經流行于士大夫階層。孫緒在讀過該書之后,一方面不相信該書的作者是蘇洵,認為其乃偽托;另一方面又對該書的評點大為嘆服,認為作者堪為蘇洵之“流亞”。所謂“傳者未之信也”“論文勢筆路,至精至密,要非具眼不能”,也是對《蘇評孟子》最早的研究性評語。正是這部“偽作”《蘇評孟子》在明代中期的傳播,《四書》評點正式登上了《四書》學史和古代評點史的舞臺。
我們注意到,學界在討論“評點”時,很多時候會自覺與不自覺地將其等同于“文學評點”。吳承學的《評點之興——文學評點的形成和南宋的詩文評點》是近年來評點研究的標志性論文。該文一方面指出“評點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一種特殊的形式”,另一方面又“重點討論評點方式的形成和早期詩文評點的主要著作,以期對研究文學評點歷史的工作起些拋磚引玉的作用”。(30)吳承學:《評點之興——文學評點的形成和南宋的詩文評點》,《文學評論》1995年第1期,第24-34頁。類似的說法也見其《評點形態(tài)源流》一文。(31)吳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tài)研究》,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76-397頁。又,黃霖說:“評點是一種富有中國特色的文學批評樣式?!卧g曾出過呂祖謙、真德秀、方回、劉辰翁等著名的文學評點家。至明代,刊刻評點之風大盛,整個清代也久盛不衰?!膶W評點的走紅,恐怕與宋代呂祖謙的《古文關鍵》的一炮打響頗有關系?!?32)黃霖:《中國文學的評點與匯評》,黃霖主編:《文學評點論稿》,南京:鳳凰出版社,2017年,第1頁。又,周興陸謂:“評點,是文學批評史研究須進一步拓展的空間。……今后要深化中國文學批評史的歷史性研究,文學評點是值得重視的拓展空間。特別是研究文本閱讀史、文學接受史,都應該從評點入手?!?33)周興陸:《詩歌評點與理論研究》,南京:鳳凰出版社,2011年,第236頁。羅劍波在論述早期評點史的時候說:“呂祖謙《古文關鍵》之后,受其影響,南宋時期又陸續(xù)出現了樓昉《崇古文訣》、真德秀《文章正宗》及謝枋得《文章軌范》等一批評點選本。……經過以上諸家的文學評點實踐,評點作為一種文學批評形式,已經得到了較快的發(fā)展,而這也為南宋末年評點大家劉辰翁的出現提供了必要的準備?!?34)羅劍波:《論文學評點之興》,《齊魯學刊》2019年第1期,第116-121頁。
細察以上表述中的“評點”與“文學評點”,可以發(fā)現它們的意涵在很大程度上并無區(qū)別?;焱趸蛴我频谋硎?既與對評點的“文學性本體”認知相關,又與早期評點對象的“文學性本質”存在有關。評點與詩話、詞話、文話等批評樣式不同,它必須直接施于對象文本之上,與對象文本共存于同一文本,此即評本。目前可見的早期評點,所評的對象文本大多數是詩文,當我們討論呂、樓、真、謝諸家的評點時,實際上就是在討論詩文評點或文學評點。進而,當我們討論詩歌、散文、小說、戲曲甚至史傳評點時,評點作為一種批評方法與對象文本的本體特征或重要特色在“文學性”層面獲得高度一致,因此在事實上討論的也是文學評點。然而,當評點的邊界擴張至經書時,問題就變得復雜起來。因為經書,如《詩經》《左傳》這樣在今日被公認為文學作品或者具有顯著文學性的典籍,在自漢以降的傳統(tǒng)社會一直被視為儒學經典?;蛟S正是因為認識到評點在明代中后期顯著的邊界變化,羅劍波有“載有評點的文學作品文本”的提法,(35)羅劍波:《論文學評點之興》,《齊魯學刊》2019年第1期,第116-121頁。暗示“載有評點的其他文本”的存在現實。王璦玲說:“以‘評點’為文學批評表達的特殊方式,在中國起源頗早。然專以‘文學評點’而于文學批評史上占據重要地位,繼李贄之后,金圣嘆(名采,字若采,1608-1661)為其中最著之一人。”(36)王璦玲:《評點、詮釋與接受——晚明清初戲曲評點之批評語境與其理論意涵》,《中國文學研究》第29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43頁。將“評點”與“文學評點”分開,各自強調表述,顯見其直覺到“評點”所指的復雜性。那么,該如何界定“經書評點”和“《四書》評點”呢?
譚帆指出:“評點在總體上屬于文學批評范疇,是一種對文學作品的評價、判斷和分析。但在古代文學批評史上,評點在俗文學領域,如戲曲和通俗小說則越出了文學批評的疆界,介入了對作品本身的修訂和潤色,這是一個特例,但也是一個不應忽視的現象?!?37)譚帆:《中國小說評點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6頁。評點就其本體性特征而言,是一種文學批評方式,這是學界共識。從目前可以確認的早期古文評本和后來的小說、戲曲、詞、賦評本而言,也的確是針對“文學作品的評價、判斷和分析”。但是,評點不只是對文學作品的批評。有學者指出:“評點的著作絕不限于文學作品,甚至用舊的廣義的‘文學’概念,也不能概括無遺。按傳統(tǒng)的圖書分類法,分四部為經、史、子、集,集部大都是文學作品,經部也有文學作品,可是經部也有許多不是文學作品,更不要說史部和子部書了,但四部中都有些書被人評點過。”(38)于立君、王安節(jié):《中國詩文評點史研究》,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第4-5頁。這個認知符合古典評點史的實際。問題是,當超出文學作品的疆界,子書、史傳、經書也被施以類似形態(tài)的“評價、判斷和分析”時,如劉辰翁《列子》評點、吳見思《史記論文》、李贄《四書評》之類,“評點”還存在嗎?它們還能被稱為“評本”嗎?無論是從歷史事實還是當下認知來說,答案顯然都是肯定的。
當評點對象從文學作品向子書、史傳和經學著作拓展的時候,意味著評點的轉向,而這種轉向并不是在明代中后期才發(fā)生的。從上文的分析看,宋代就有經書評點甚至《四書》評點的萌芽,元代就出現了《四書》評點之作,只是因為較之評本,現存早期經書評本數量太少,發(fā)展亦較慢,故而為人所忽略。也就是說,以今日之文體觀念視之,中國古典評點史從一開始就呈現出兩條路向:一是從古文和詩歌向詞、小說、戲曲、賦等文體延伸,這是在文學題材內部的演化路向;二是從文學作品向子書、史傳、經書轉移,這是在文學題材外部的演化路向。但是,在古人的眼中,文學評點和經書評點是相通的,甚至有淵源關系。前引元人吳師道《題程敬叔讀書工程后》曰:“某頃年在宣城見人談《四書集注》批點本,……北山何基子恭、魯齋王柏會之俱用其法?!鶚它c不止于《四書》,而《四書》為顯?!?39)[元]吳師道著,邱居里、邢新欣點校:《吳師道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15-616頁。這里的“《四書集注》批點本”,即《宋史》所稱的王柏的“批點標注”《四書》。在吳師道看來,何基、王柏師徒的《四書》批點方法均來自呂祖謙《古文關鍵》等書。雖然這里的“批點”還不完全是意義上的“評點”,但正是這種“不完全”昭示了評點的統(tǒng)一性。揆諸古代的評點家,尤其名家、大家的評點實踐,亦可見兩條路向是同步的,如劉辰翁評點的對象文本,幾無部類之分。現存明人匯刻所評各書為《劉須溪批評九種》,所評包括《班馬異同》《老子》《莊子》《列子》《世說新語》《李長吉歌詩》《王摩詰詩》《杜工部詩集》《蘇東坡詩》,涉及史、子、詩;劉氏還有大量詞作評點。羅根澤評價說:“宋末元初的劉辰翁,以全幅精神,從事評點,則逐漸擺脫科舉,專以文學論工拙?!?40)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976頁?!犊偰俊O月峰評經提要》云:“每經皆加圈點評語,《禮記》卷前載其所評書目,自經史以及詩集,凡四十三種?!?41)[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三十四,第282頁。明代科舉考試以八股文取士,“四書”以朱熹的《四書集注》為標準,所以,經書評點乃至《四書》評點,并非超越“評點”疆界的產物,亦非評點的“特例”,而是一直在評點家的實踐之中。
從評點實踐的角度看,經書評點和《四書》評點的發(fā)展比文學作品和其他載籍的評點要遲緩一些,至明代中期以后才興盛起來,這與經書特別是《四書》的權威地位及其松動有關。作為載道之具和治化之基,《四書》內蘊的義理是核心。但是,隨著朱子《四書》學獨尊地位的確立及其與舉業(yè)的深度捆綁,其他詮釋方式的空間越來越小。直到明代中后期,隨著心學思潮的興起,市民文化的流行和尊情意識的傳播等,傳統(tǒng)經學尤其是朱子學遭遇極大沖擊?!端膸烊珪偰俊烽_篇的《經部總序》謂:“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學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如王守仁之末派皆以狂禪解經之類)?!?42)[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第1頁。又,卷三十三《簡端錄》(邵寶)提要云:“馬、鄭、孔、賈之學,至明殆絕,研思古義者,二百七十年內,稀若晨星。迨其中葉,狂禪瀾倒,異說飚騰,乃并宋儒義理之學亦失其本旨。”(43)[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三十三,第265頁。在“道”被逐漸解構后,“文”與“道”的關系,重新被審視與建構,對“文”的追求成為經書評點的核心,這導致了衛(wèi)“道”者的反彈甚至攻擊。錢謙益(1582-1664)、顧炎武(1613-1682)等著名學者力詆經書評點,錢氏甚至斥其是“侮經之謬”。(44)錢謙益在《賴古堂文選序》中嚴批明代經學,指其三謬:“一曰解經之繆,以臆見考《詩》《書》,以杜撰竄三《傳》,鑿空瞽說,則會稽季氏本為之魁;二曰亂經之繆,石經有托之賈逵,《詩傳》擬諸子貢,矯誣亂真,則四明豐氏坊為之魁;三曰侮經之繆,訶《虞書》為俳偶,摘《雅》《頌》為重復,非圣無法,則余姚孫氏鑛為之魁?!眳ⅰ跺X牧齋全集》第五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768頁。四庫館臣在《總目》卷三十三《孫月峰評經》提要中更是明確提出“經不可以文論”的觀念。
清人反對經書評點和《四書》評點的態(tài)度并非無源之水,早在《蘇評孟子》出現不久,就有人批評其批點只重視文辭而不闡道義。朱得之在寫于嘉靖元年(1522)的《蘇老泉批點孟子引》中說道:
或乃病其援吾《孟子》入于文辭之流,戾其明道之意也。噫!程子不曰“得于辭不達其意者有矣,未有不得于辭而能通其意者也”。誠有得于文之操縱,抑揚卷舒,和徐緩急,續(xù)絕予奪,隱顯起伏,開合往來,感應頓挫,奔逸之情,則亦可以見夫道之行于天地之間之象也。矧必順理而成章,經天而緯地,而后可謂之文哉!若夫由辭以得意,則固存乎人而已。(45)[明]朱得之:《蘇老泉批點孟子引》,(舊題)[宋]蘇洵:《蘇老泉批點孟子》卷首,明萬歷四十五年(1617)閔氏朱墨黛三色套印本,第2a-3a頁。
面對批評,朱得之沒有直接反駁,而是機智地引用了程朱理學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程頤《易傳序》中的話為《蘇批孟子》辯護,并且引而未盡,待讀者自明。因為程頤接下來的話說得更明確:“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體用一源,顯微無間。觀會通以行其典禮,則辭無所不備。故善學者求言必自近。易于近者,非知言者也。予所傳者辭也,由辭得意,則存乎人焉。”(46)[宋]程頤撰、王孝魚點校:《易傳序》,《周易程氏傳》卷首,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頁。在程頤看來,易道與卦辭體用一源,由辭悟道是必由之路,不理解言辭的人,是無法領會《周易》中的圣人之道的。因此,關鍵不在辭與道的分別,而在于個人能否領會圣人言語道斷的真諦。所謂“由辭以得意,則固存乎人而已”實乃程頤的結論,也是朱得之含蓄的反批評?!短K評孟子》以文辭為重,并非不明道,而是由文見道,因文求道,希望讀者經由理解《孟子》的文辭領會其中的道。
與朱氏的委婉反駁不同,清初的廖燕對文道關系的論斷直白而坦率。他極力支持以“文”為重的《四書》評點。廖燕以“天下豈有無法之文乎”的詰問,反思了“文以載道”“先道后文”的傳統(tǒng)觀念。他又曾聲言:“古文之法,盡在《四書》?!?47)[清]廖燕著,蔡升奕校注:《續(xù)師說二》,《廖燕全集校注》卷十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第732頁。視《四書》為古文之淵藪,將《四書》的文學價值推向至高。比如,他認為“《論語》寫諸賢,無一人相似。如顏子未達一間,曾子得聞圣道,宛然圣門高徒。他如閔子言語之沖和,有子心地之惇厚,子貢天資之聰穎,子路志氣之剛勇,子張規(guī)模之闊綽,子夏氣質之謹愨,宰我言論之乖張,子禽見識之憒憒,皆如化工肖物,無不須眉刻露,便是后世班、馬諸人作史粉本”;又,“《論語》論列上古帝王與古今人物,古無此例。自吾先師創(chuàng)為之,遂為《史記》論贊與蘇長公諸論之祖”。(48)[清]廖燕著,蔡升奕校注:《山居雜談》,《廖燕全集校注》卷十七,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第730-731頁。廖氏盛贊《論語》的寫人體例和成就,將其看作《史記》、蘇軾之文的來源;亦可見其在評論實踐中之于“文”的體認,已不限于“文法”層面的字法、句法、段法、章法、篇法,而擴大至人物形象刻畫、文學史價值等。這在明清其他的《四書》評本,如李贄《四書評》、馮夢龍《論語指月》中亦可窺見,足見廖燕的《四書》評點理論和實踐,既是其自出之機杼,亦是明清《四書》評點的整體觀念和實踐路線的映現。
以上兩種認知——“經本不可以文論”和“天下豈有無法之文”,一反一正,昭示明清經書評點和《四書》評點的核心正在“文”。這正是我們界定其意涵的史論基礎。
統(tǒng)而言之,《四書》評點一直處于中國古典評點史的肌理之中,沉伏浮盛,與其他類型的評點息息相通,對“文”的追求也呼應了評點的本體性要求。從文本形態(tài)看,《四書》評本中的形式技法與其他評點并無多大區(qū)別。吳承學指出:“評點之特色首在于‘點’,即點抹標志。點抹是一種超越文字的特殊的分析方式,它本身是為了提醒讀者注意而使用的醒豁的標志符號,但是符號所含蘊的意義又是需要讀者細細體會的,與直接的文字批評不同,這正是評點之所以與傳統(tǒng)文學批評不同的主要形式特色。假如完全舍‘點’則評點不成其為完整的評點了;多數評點研究者也只研究‘評’而不暇顧及‘點’?!?49)吳承學:《現存評點第一書——論〈古文關鍵〉的編選、評點及其影響》,《文學遺產》2003年第4期,第75-76頁。筆者對此深表贊同?!端臅吩u點作為中國古典評點之河的一條支流,亦應展現此一風貌。也就是說,對《四書》評點的界定要堅持兩個立場:文學本體性的立場、評與點相結合的立場。由此出發(fā),本文所謂的《四書》評點,是指運用題下批、眉批、夾批、旁批、尾批、總評等批評技法中的一種或數種,同時運用圈、點、勾、抹等符號在原文中對《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之“文”與“道”進行品賞析論的一種評點類型;其所呈現的最終文本形態(tài)即為《四書》評本。此處的“文”不僅涵蓋傳統(tǒng)文章學范疇的文法,如字法、句法、段法、章法、篇法等;而且指涉現代學術視域的文學性,如形象刻畫、意境構成、美學趣味等。此處的“道”則是指對象文本的思想內蘊、價值觀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