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愛梅
楚竹書《吳命》收錄在馬承源主編的《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七)》中,為曹錦炎先生所整理。此篇現(xiàn)存9支簡,僅第9簡為完簡,其余都有殘缺,給全文的編連、綴合和釋讀都帶來很大困難。曹先生推測,“全篇首尾皆有殘損,估計篇首缺簡約一支半,篇尾不詳”。①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03頁。對該篇簡文的內(nèi)容,曹先生認(rèn)為可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吳、晉的外交辭令,二是吳王派臣下告勞天子之辭?!秴敲饭己螅宋淖值目坚屚?,不少學(xué)者對其內(nèi)容和性質(zhì)進(jìn)行了研究。其中王連成先生認(rèn)為是檄文,類似《尚書》“誓”的文風(fēng);②王連成:《〈上博七·吳命〉釋字四則》,清華大學(xué)“簡帛研究網(wǎng)”,2009年1月9日。單育辰提出是外交辭令的“匯抄”;③單育辰:《上博七〈凡物流形〉、〈吳命〉札記》(修訂),武漢大學(xué)“簡帛網(wǎng)”2009年6月5日。侯乃峰:《上博藏竹書〈吳 命〉“先王姑婡大巸”考辨》,《中國史研究》2010年第3期,第5頁,亦認(rèn)為“其篇章屬性當(dāng)是吳國外交辭令的匯編”。王暉指所記內(nèi)容“系楚國伐陳而吳軍救陳的兩君使者對話與吳君使臣向周天子的告功之辭”;④王暉:《楚竹書〈吳命〉主旨與春秋晚期爭霸格局研究》,《人文雜志》2012年第3期,第115頁。王青則認(rèn)為,《吳命》是一篇匯鈔,但不是外交辭令,也不是戰(zhàn)斗檄文,而是有殘缺的告勞之辭。⑤王青:《“命”與“語”:上博簡〈吳命〉補釋——兼論“命”的文體問題》,《史學(xué)集刊》2013年第4期,第47—55頁。
《吳命》的內(nèi)容及性質(zhì)的認(rèn)定,有賴于正確綴連編排簡文這一大前提。提出“匯抄”觀點的,如單育辰、王青等,大多以整理者的編次為基礎(chǔ),認(rèn)為其中涉及好幾段獨立且不連貫的辭令。王暉認(rèn)為所記內(nèi)容為“楚國伐陳而吳軍救陳的兩君使臣對話與吳君使臣向天子的告功之辭”,但沒有直接明確地指出兩諸侯使者對話跟使臣向周天子告勞之間是否存在因果或連續(xù)的關(guān)系。①王暉:《楚竹書〈吳命〉主旨與春秋晚期爭霸格局研究》,《人文雜志》2012年第3期,第115—124頁。王暉又有《楚竹書<吳命>綴連編排新考》一文,對《上博簡(七)》的綴連提出了批評,指出整理者認(rèn)為其中有吳國使臣與晉國的外交對話是不對的,應(yīng)該是與楚國使臣的對話。②王暉:《楚竹書〈吳命〉綴連編排新考》,《人文雜志》2012年第3期,第61頁。這一點得到后來學(xué)者的認(rèn)同,筆者也贊同這一觀點。不過盡管王暉提出的新的綴連編排較整理者的原有次序有了很大改進(jìn),但筆者認(rèn)為其編連仍存在瑕疵,《吳命》一文很有可能是較為完整的一篇告勞之辭,其所言事跡之間,雖然簡文殘缺,但其時間和因果都存在相當(dāng)強的連續(xù)性。本文即在此前學(xué)者探索的基礎(chǔ)上,對《吳命》簡進(jìn)行重新綴連編排,并依此對相關(guān)史事進(jìn)行考辨。
出土竹簡往往殘缺不全。在根據(jù)出土層位、位置確定竹簡的基本組群關(guān)系之后,在明確同一組群的竹簡內(nèi)部,除了采用竹簡外部形態(tài)綴合、竹簡背部劃痕連續(xù)態(tài)等形態(tài)學(xué)的綴合方式外,就其竹簡所載內(nèi)容所采取的系聯(lián)方法,其中之一是尋找各簡內(nèi)容是否存在共同主題或意義群,二是尋求幾個意義群之間是否存在連接關(guān)系。以下即以此為方法,首先分析《吳命》簡文所包含的各個意義群,然后通過關(guān)鍵詞來探尋其間的聯(lián)系,之后再對《吳命》原簡重新進(jìn)行綴連編排。
《吳命》中有2支簡,據(jù)其文中明顯的對答形式,可以明確它們各自的言說者和言說對象:
簡8: “亦唯吳伯父、晉……”——“吳伯父”當(dāng)與“晉(叔父/伯父)”對言。而春秋時能稱吳王為“吳伯父”、晉侯為“晉叔父/伯父”的,只能是周王周天子。所以簡8所揭示的正如王暉《新考》所言,這里是“周王褒揚‘吳伯父’連類而及‘晉(叔父)’”。周王對話的另一方有可能是吳、晉兩國,但因為全文沒有再出現(xiàn)晉國之事,在這里應(yīng)該是周王與吳王(或吳國使者)的對話。聯(lián)系簡4吳國向第三方轉(zhuǎn)述自己與楚國往來事跡的表述,吳國的陳述對象很可能就是周王。如此,《吳命》就是吳向周王報告某事,而周王對吳使有所回復(fù)。
簡4“荊……謂余曰,汝周之孽子”是楚國辭令的開端,后端簡殘。按道理,下文應(yīng)接斥責(zé)吳國的具體內(nèi)容。在其余各簡中,簡5中有“敢居我江(濱)④整理者釋為“完(干)”,第316頁。此據(jù)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讀書會《〈上博七·吳命〉校讀》,參見“復(fù) 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2008/12/30 21:42:39 首發(fā)?!瓎薁柹琊ⅲ詮V東海之表”的宣言——一是其語含威脅,非徹骨之仇不能言之;二是吳在長江下游,國在楚東,正是“居江濱”、可使楚“廣東海之表”之地。聯(lián)系當(dāng)時的吳楚關(guān)系和地理位置,這句話應(yīng)該屬于楚使辭令,與簡4意義可接。
簡7有“三臣”和“三大夫”: “故用使其三臣……” “答曰:三大夫辱命于寡君之仆”。按:前為“三臣”,后為“答曰:三大夫”云云,簡7此處正是彼方言語結(jié)束、而己方作答之始。前“三臣”就是后“三大夫”,所指同一,不過“臣”是“自稱”,而“大夫”為另一方對其尊稱而已。
簡9也有“三大夫”:“ 三大夫其辱昏(問)之”。因其稱對方使者為“三大夫”,也當(dāng)屬于接續(xù)簡7中作答的一方。
簡8:“孰為師徒踐履陳地?以陳邦非它也,先王姑每(母)大姬之邑”——按《左傳》與《史記·陳杞世家》,陳國是周人婚姻之國?!盀閹熗桔`履陳地”即簡9的“吳走陳”,“先王姑母大姬之邑”是對這一軍事行動的解釋。聯(lián)系簡6,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正是這一維護(hù)周王權(quán)威的舉動,才得到了周王的高度贊許,稱吳國“聶(攝)周子孫,隹余一人所豊(禮) ”。
而陳偉綴合簡1殘簡與簡3殘簡,于長度、契口位置都符合《吳命》完整的簡,①陳偉:《讀〈吳命〉小札》,武漢大學(xué)“簡帛網(wǎng)”,2009年1月2日;《讀上博楚竹書〈吳命〉札記》,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與 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09年7月12日。后收入陳偉《新出楚簡研讀》,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315—318頁。故諸家從之。又因簡3有“吳請成于楚”,簡1背的“二邑”,無疑就是吳國和楚國。
簡1有“竈來”,王暉、王青認(rèn)為這就是簡4的“壽來”,即江淮小國“州來”,其說可從。簡4“使一介使親于桃逆勞其大夫且請其行”;其他簡中唯有簡7、簡9出現(xiàn)“大夫”。簡7中一方稱“三臣”、一方稱其為“三大夫”,明顯是一方自稱、另一方尊稱。簡4亦稱“大夫”,可推知其當(dāng)與尊稱“三大夫”者為同一陣營。簡4后半“荊為不道,謂余曰”之語,為轉(zhuǎn)述楚國使者的言論,前面使使勞軍的一方,就應(yīng)該與吳國同為一方。
簡2言“唯君是望。君而或言若是,此則社禝(稷)……”,言及“社稷”者又有簡5 “喪爾社稷”云云,兩相對照,不難看出,一則氣勢洶洶,一則態(tài)度謙和。簡5若為楚國對吳國的威脅,簡2即是吳國不卑不亢的回應(yīng)。
綜合以上線索,可對簡文的編連作如下考慮:第一步,我們可以把除簡6以外的各簡匯合為一個大的意義群,屬于吳國告功之辭;簡6是周王答復(fù)之辭,應(yīng)為全文最末一簡。第二步,簡4與簡5是吳國向周王轉(zhuǎn)述楚國使者對吳國的不遜之辭;簡7開始,則是吳國回復(fù)楚國的外交辭令。第三步,簡3與簡1背相合,語義是吳國向楚國的求成之語。第四步,簡9 “吳走陳”作為事實陳述,有可能是吳楚外交辭令交鋒后的結(jié)果;簡8則說明了“吳走陳”的理由。第五步,簡2言及“唯君是望”,與簡3 “君之順之,君之志也”意義有所聯(lián)結(jié),都屬于吳國向楚國的求成之語。由此,我們可以把相關(guān)竹簡重新排序,結(jié)果如下:簡4+簡5+簡7+簡2+簡3+簡1背+簡9+簡8+簡6。
我們按照上述新編序,將各簡簡文重新編排如下:
筆者新排列的《吳命》,與王暉所排同樣分兩部分,不過他的“第一段是吳使臣與楚使臣的對話”,“第二部分是吳國使臣與周天子之間的君臣對話”。③王暉:《楚竹書〈吳命〉主旨與春秋晚期爭霸格局研究》,《人文雜志》2012年第3期,第116頁。而筆者認(rèn)為,第一部分應(yīng)是吳使臣向周王介紹自己出兵陳國的過程,其中主要談及吳國為陳國而向楚國所做的外交努力;第二部分應(yīng)是周天子對吳國的勸勉之辭。整篇則是吳國使臣與周天子的對答之語。
在第一部分,吳國使臣首先陳述了楚國出兵,而吳國派使者勞師,楚國發(fā)表了一番不遜之辭。楚國辱罵吳國說,你是周的庶子,(楚國卻待你不薄,對你)既有“軒冕之賞”,又有“斧鉞之威”,用這種剛?cè)嵯酀慕y(tǒng)治方法(“以此前后之”),還不能管理好百姓,反而導(dǎo)致背叛,豈不是悖逆嗎?吳國你竟然還敢住在屬于我的長江岸邊。告訴你:我要滅了你的國,來增加我楚國在東海地域的疆域。上天不善,讓周王閑著(反讓我來管教吳國)……所以楚王派了我們?nèi)怀甲樱ǔ霰桓矣羞t疑。(兩國肯定有一戰(zhàn))你們就直接說交戰(zhàn)的日子吧。
接著,吳國使臣敘述了吳國對楚國挑釁的回復(fù)。吳國使者回復(fù)說:貴方三位大夫向我國君的使者致辭,是受辱了;我國國君……(讓我轉(zhuǎn)達(dá)他的意思:)我還在師長的保育之中,對楚君是懷有希望的。楚君如果能夠同意我的話,這就是吳國的(福分);兩國國君意見相同,相信也是楚君的心愿。兩國國君心愿相左,吳國怎么能不趕來告知。吳國請求與楚國講和。當(dāng)年上天不善,降禍于我兩國,不是疾疫卻瞎治,白白犧牲了我們兩國的友好關(guān)系。前人有說,馬要奔的時候,人也亂跑,很容易被撞倒。州來對我國說……(按:此處殘缺,推測有可能是用州來自述受到楚國攻擊、請求吳國保護(hù)的話,來解釋吳國為什么入州來。) “以賢移期”,有勞貴方三大夫問起。今日我吳王已經(jīng)在位了,從明日以后五六天,就是我國出兵的日子。
然后,吳國使者陳述說: (就這樣)吳國出兵陳國。楚人不道,不想他的先君曾經(jīng)以臣子的身份侍奉先周王,反而廢掉對周的貢獻(xiàn),不承擔(dān)王事。我先君闔廬……仰仗先王的福分、天子的神明!我(夫差自言)有什么功勞呢?我哪里敢談到先王的福分、天子的神明!吳人……(獻(xiàn)俘或獻(xiàn)功)于周。我國君(指夫差)跟左右強調(diào):為什么出兵陳國?因為陳國不是別的,是先周王的姑母大姬嫁去的地方!……
第二部分,周王表示收到了吳國出兵陳國的好意,說:“陳國在江淮之地,與我周是甥舅之國。能讓我心情安寧,解除煩憂,也只有靠吳伯父、晉(叔父了)……”
陳國,媯姓,虞舜之后,西周初年周武王“封之于陳,以奉帝舜祀”,《史記索隱》引《左傳》曰:“武王以元女太姬配虞胡公而封之陳,以備三恪。”①司馬遷:《史記·陳杞世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905頁?!妒酚洝り愯绞兰摇酚钟涥愋吣辏ㄇ?76),周惠王娶陳女為后,是周與陳世為婚姻之國。②司馬遷:《史記·陳杞世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908頁。
陳國位于穎水中游,故城位于今淮陽城關(guān),是東周都城成周的東南屏障,也是春秋時期楚國與吳國北上洛陽盆地的通途——楚國既可東出方城,陸路經(jīng)蔡、陳而北;亦可與吳國同行水路:楚國沿淮水而下,吳國由邗溝再溯淮水而上,此后都可逆穎水抵達(dá)陳國。關(guān)鍵的地理位置,使得楚、吳爭霸必然要加強對陳國的爭奪。
楚國長期視陳國為自己的勢力范圍,兩度滅陳,又兩度復(fù)立之。據(jù)《左傳》和《史記·陳杞世家》記載,第一次滅陳,在魯宣公十一年、楚莊王十六年(前598),以討伐夏徵舒弒陳靈公為由,楚國率諸侯伐陳,“已誅徵舒,因縣陳而有之”;后聽從申叔時勸諫,“乃迎陳靈公太子午於晉而立之,復(fù)君陳如故”。③司馬遷:《史記·陳杞世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910頁。第二次在魯昭公八年(前535),陳國內(nèi)亂,“四月,陳使使赴楚。楚靈王聞陳亂,乃殺陳使者,使公子棄疾發(fā)兵伐陳,陳君留奔鄭。九月,楚圍陳。十一月,滅陳。使棄疾為陳公”。④司馬遷:《史記·陳杞世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911頁。五年后,公子棄疾弒楚靈王即位,為和諸侯,“乃求故陳悼太子師之子吳,立為陳侯,是為惠公”。⑤司馬遷:《史記·陳杞世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913頁。公元前478年,楚惠王以兵北伐,殺陳愍公,終“滅陳而有之”。⑥司馬遷:《史記·陳杞世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914頁。
而吳國興起之后,同樣抓緊了對陳國的軍事威懾。公元前519年,“吳王僚使公子光伐陳,取胡、沈而去”。⑦司馬遷:《史記·陳杞世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913頁。柏舉之戰(zhàn)后,闔閭、伍子胥入楚,招陳懷公而不至,是以吳、陳結(jié)怨?!蛾愯绞兰摇费詤瞧瞥笏哪辏皬?fù)召懷公。懷公恐,如吳。吳怒其前不往,留之,因卒吳”。此后,陳“愍公六年(前496),……吳王夫差伐陳,取三邑而去”。⑧司馬遷:《史記·陳杞世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913頁?!蹲髠鳌芬灿洶Ч辏ㄇ?94)八月,“吳侵陳,修舊怨也”。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608頁。
此后,楚、吳對陳的爭奪日趨激烈,而陳國搖擺于兩國之間。《左傳》記哀公六年(前488)吳國伐陳,“復(fù)修舊怨也”,而楚以“吾先君與陳有盟,不可以不救”為由,出兵城父,吳師退⑩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633頁。(《史記·陳杞世家》記在陳愍公十三年,即公元前489年?司馬遷:《史記·陳杞世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913—1914頁。)。此時陳國聽命于楚。三年后,“夏,楚人伐陳,陳即吳故也”。?《左傳》魯哀公九年,參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652頁。《史記》事在陳愍公十六年(前486),“吳王夫差伐齊,敗之艾陵,使人召陳侯。陳侯恐,如吳。楚伐陳”。?司馬遷:《史記·陳杞世家》,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914頁。再一年冬,楚再次伐陳(《左傳》哀公十年,即公元前485年)。這都說明,在公元前485年前后,陳國倒向吳國一方,所以招致楚國的多番攻伐。
《吳命》所記,當(dāng)為公元前485年陳國依附吳國之后事。魯哀公九年、十年楚國都有伐陳之舉?!蹲髠鳌吩诎Ч辍俺朔リ悺毕拢钟洝皡茄又輥砑咀泳汝悺?。?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656頁。雖然《左傳》所記此次“吳救陳”的細(xì)節(jié)與《吳命》有一點偏差(吳方率軍為延州來季子而非吳王夫差),但是以“我請退,以為子名,務(wù)德而安民”的名義退楚,也就是以“請成”的方式來達(dá)成退楚軍的目的,此點卻又與《吳命》相同。同時因為《吳命》記的是吳國使者向周王告功,所以匯報的時候,是以吳王為主角?;诖?,《吳命》所記當(dāng)為魯哀公十年吳國請退楚救陳一事。
另外,在楚、吳爭陳的背景下,考察《吳命》中“州來”此時的歸屬,當(dāng)為吳一方。陳槃《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譔異》“壹貳肆、州來”條引《漢書·地理志》“沛郡”之“下蔡”本注:“故州來國,為楚所滅,后吳取之?!标愊壬浴蹲髠鳌氛压曜C之,認(rèn)為“是昭十三年吳人之滅州來,暫滅之,旋歸楚,最后則仍為吳有,故《漢志》云云也”,又以《漢書補注》引吳卓信言,“左成七年,吳入州來;至昭四年,然丹城州來以備吳;迭屬吳、楚。二十三年雞父之戰(zhàn),楚師奔,州來遂為吳有,封季札于此,為延州來”,為“有詮次”。①陳槃:《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譔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798—799頁。按:《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吳 子使屈狐庸聘于晉,通路也。趙文子問焉,曰:‘延州來季子其果立乎?巢隕諸樊,閽戕戴吳,天似啟之,何如?’對曰:‘不 立。是二王之命也,非啟季子也。若天所啟,其在今嗣君乎!甚德而度。德不失民,度不失事。民親而事有序,其天所啟 也。有吳國者,必此君之子孫實終之。季子,守節(jié)者也,雖有國,不立?!狈Q季札為“延州來季子”時在公元前542年,似 以昭公二十三年(前519)始封季札于州來,不確。又昭公二十七年,“吳子欲因楚喪而伐之,使公子掩余、公子燭庸帥 師圍潛,使延州來季子聘于上國,遂聘于晉,以觀諸侯”。按,州來近今穎河入淮河處,正位于前述楚、吳北上爭霸的交通樞紐。據(jù)《春秋》記載,吳、楚兩國曾對州來反復(fù)爭奪,形成拉鋸:魯成公七年(前584),吳入州來;昭公四年(前538),楚城州來;昭公十一年(前531),楚子狩于州來;昭公十三年(前529),吳滅州來;昭公十九年(前523),楚又城州來。 《左傳》記昭公二十三年(前519) “吳人伐州來,楚薳越帥師及諸侯之師,奔命救州來,吳人遇諸鐘離,楚師熸。……”此后,吳接連破巢、鐘離(前518),圍潛(前516),擒鐘吾國君,滅徐(前512);攻夷邑,進(jìn)襲潛、六邑,圍弦(前511);再破巢,敗楚于豫章(前508)——這說明在公元前506年(魯定公四年)柏舉之戰(zhàn)之前,吳已鞏固對淮水上游的影響,州來此時當(dāng)已在吳國控制之下。
通觀全篇,《吳命》就是公元前484年吳國使臣獻(xiàn)功于周的告勞之辭,主旨是表白吳國出兵陳國、維護(hù)周王至親之國的功勞。這也是該篇文獻(xiàn)被命名為《吳命》的原因。②王青:《“命”與“語”:上博簡〈吳命〉補釋——兼論“命”的文體問題》,《史學(xué)集刊》2013年第4期,第47—55頁。《吳命》補充了《左傳》哀公十年“吳救陳”的細(xì)節(jié),同時也反映出這一時期吳、楚兩國在該地爭奪的激烈。很明顯,吳國出兵陳國,主要目的是與楚爭奪對陳地的主導(dǎo)權(quán)。使臣所謂“以陳邦非它也,先王姑母大姬之邑”,是外交辭令的表述;告捷于周,是吳國在爭霸過程中援引“吳,太伯之后”而在西周分封陣營中爭取話語權(quán)的舉措。對于吳國而言,怎樣在邦國體系中贏得更高的地位,獲得更多的利益?很明顯,吳國也想仿效齊桓晉文先例,走“尊王攘夷”的爭霸路線:吳國對楚國持續(xù)用兵,正好對應(yīng)了中原諸夏霸主“攘夷”的政治傳統(tǒng);吳太伯的傳說和先王世系,是最方便與周王室拉上關(guān)系的捷徑。周王回應(yīng)“寧心捊憂,亦唯吳伯父、晉……”,也反映出周王室在列國關(guān)系中已無足輕重。
此外,《吳命》“記言”的性質(zhì)非常明顯,與《國語》相類似,但其表述的復(fù)雜程度遠(yuǎn)超《國語》。在吳國使者向周王告勞的陳述中,既有對第三方的轉(zhuǎn)述,又包含吳、楚兩國使者各自第一人稱的自言、第二人稱對言和第三人稱的事實陳述,人稱轉(zhuǎn)換頻繁,更符合吳國方面向周王匯報時的原始完整表達(dá)。反觀《國語》,言說對象明確,主題清晰,言辭簡潔。 《吳命》中的內(nèi)容雖為一事,如錄入《國語》,卻完全可以拆分為兩篇,一為“吳王謂楚子曰”,一為“吳使告功于周”。這從一個側(cè)面表明,《吳命》的原始性很可能在《國語》之上;而《國語》則是對各國眾多諸如《吳命》這樣的原始語料進(jìn)行選材、截取、語言加工后的產(chǎn)物。